足球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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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足球宝贝
                                                                                             □王琼华
 

 
       大郑是老子。小郑是儿子。大郑体重达到125公斤。小郑只有大郑一半体重,61.5公斤(脱掉鞋子上秤)。
       大郑当年在省科技大学读书时,做过学校足球队的前锋。第五届全国大学生足球联赛中,他被评为最有价值的球员。国家队主教练助理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还专门点赞了大郑。大三那年,他们赢了一场举校皆惊的比赛。球员跑到酒吧喝了一个通宵的啤酒,结果把三张吧台砸了,还剥掉了两个女服务员的衣服。球队十一人中被通报批评了十个人。唯有大郑没遭处分。据说,在比赛进入下半场时,一个女球迷喊叫过度,导致突然晕厥。刚好吃红牌下场的大郑坐到女球迷跟前的椅子上。他听到女球迷旁边的同学惊呼声时,马上扭头看去。接着,他背着女球迷上了医院。球场上,大郑所在队最终以少一人的阵容战胜对手交通大学队。之前,他们逢“交”必败。他们捧上冠军杯时,才蓦然发现一个重大“秘密”,或者叫“规律”吧,凡是输给“交”队的比赛中,大郑都踢满了整场。打破“逢‘交’必败”的魔咒的唯一办法,就是大郑不在场上。这样,球队中没一个人想起要通知大郑一块上酒吧庆祝。最终,唯一没受处分的大郑却被教练劝退出了球队。眨眼间,这位最有价值的球员成了一文不值的“孤家寡人”。
       始初,小郑并不知道父亲这段悲壮的往事。
       他记得,父亲无数遍带着一股万分无奈的腔调说道:“大三时,老爸的体重突然增加一百斤,上场跑不动了,只好退役。教练太喜欢我了,他含泪颁给我一本光荣证。这证书上,没有公章,却有所有队员的签字。”又一叹:“可惜,几次搬家,这证书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父亲当年怎么退出足球队的事,还是阿呆告诉小郑的。他俩同班同学。阿呆的父亲跟小郑的父亲也是同学,而且初中、高中和大学都在同一个班上。那天晚上,小郑与阿呆一块喝啤酒。啤酒,还有小龙虾,算是阿呆两样最爱。阿呆把从父亲那听来的故事转述了一遍。小郑把大玻璃杯重重一放,叫道:“不可能!绝不可能!”不过,小郑有一次去阿呆家玩时,阿呆的父亲证实了这件事,还拿它开了几句玩笑。小郑仍是问:“真的吗?”阿呆的父亲说:“我早就不是写作文的年龄了。”他该是觉得,“捏造”什么属于学生的“权利”。小郑耿耿于怀,过了几天跟阿呆说:“一定是我爸抢了你爸在班上相好的女生,你爸才怀恨在心。”阿呆答不上话来。他俩都知道,小郑的妈就是当年被他父亲背到医院的女球迷,与小郑的爸爸、阿呆的爸爸同在一个班。
        好些天,小郑见到父亲时都是感到别扭的。
        在他心里,父亲是中国足球队一个铁杆球迷。在他跟前,父亲经常唏嘘道:“如果那个主教练助理删掉了‘助理’两字,十有八九,那几年我们就打进了世界杯。”小郑第一次听到这话时,认真地问:“为什么又没能打进去呢?”“笨蛋儿子!主教练助理一旦不是助理,他就是主教练,他说话算数,那么老爸我肯定成了国家队前锋。你可以想象一下,老爸上场踢前锋,中国队哪能不一马平川,直捣黄龙呢?”大郑大声说道,抬手做了一个砍什么的动作。小郑看到父亲豪情满怀、气壮山河的样子,不由点点头。又有一次,大郑说:“到了我六十岁时,希望国际足联能举办第一届老年世界杯足球赛。一旦让我上场做前锋,中国队铁定拿到大力神杯。”
       小郑点点头。
       中国队又在参加世界杯预选赛。大郑说:“看上去算中国队有史以来最强的阵容了,这次该能拿到一个参赛名额。”
       但小郑没想到,中国队踢过几场比赛,只剩下一丝出线希望。大郑感到大失所望,当着小郑的面骂道:“操他娘的,短裤都快输掉了!”
       这天,最后一场生死之战打响了。如中国队能净赢对方三个球,便可进入复赛。否则,又要等四年。小郑跟阿呆吃完晚饭,回家便看到父亲坐在沙发上,盘腿盯住电视机。这时,比赛进入了下半场。大郑已经把眼睛看大了。他眼睛本来不小,这时像一双牛眼了。小郑陪父亲坐了几分钟,便起身进了洗盥间冲澡。十五分钟后,他穿上了大红内裤。今年,他的本命年。女友小惠说本命年穿上红内裤,可以趋吉避邪,年初便送了他六件红纳裤。小郑知道,小惠又是听她外婆说了什么吧。所以,不仅送了大红内裤,而且还是六条,六六大顺。小惠的外婆一把年纪,却天天帮人看相算卦,还能挣不少钱。外婆是小惠家里的“财神”。小惠还透露,外婆让她拿这些红内裤到庙里找方丈开光了。方丈跟她外婆关系挺不一般。方丈几乎从不跟人说凡间之事。一旦有香客求问什么时,大师会说:“施主不妨上东街打听打听。”这“东街”指的就是小惠的外婆。外婆住在东街68号的祖屋里。外婆听说方丈指引而来,收费便会给人打五折。有人直接来找外婆问点什么事后,外婆送人时,也会跟人家说:“上庙里烧几炷香,那会更灵验些。”小郑收到大红内裤这天早上,方丈离世了。当晚,小惠的外婆也闭上了双眼。外婆葬到南郊陵园里。方丈的坟头则在北面坡上。这都是双方遗嘱中交代好的事。小惠听妈妈说过,在她印象中,外婆从没去过庙里。方丈也从未路过东街。外婆与方丈怎么心有灵犀,在街坊看来,至今仍是一个谜。不过,小郑听老爸说过一句话:“和尚又不是住到天上!”小郑很惊讶。老爸这话真说出了“意味”。中国队打亚冠杯时,小郑跟父亲说过:“老爸,中国队能否出线,不妨去找小惠她外婆算一卦吧。”这是开个玩笑罢了。结果,大郑告诉儿子:“上次世界杯预选赛时,我特意想去抽签。可小惠她外婆一听,不让我抽。知道为啥?人家说,神仙菩萨不看球。”小郑接口即说:“看来,看球都是俗人。”大郑一听,不问青红皂白,就把儿子大骂了一顿。怪不了大郑发怒。在他眼里,世界上最神圣的东西便是足球。这阵子,父亲只要中国队有小组比赛,就会提早一个小时坐到电视机前。小郑相信,这最后一场关系到中国队能否出线的比赛,父亲该在直播两个小时前就坐到了电视机跟前吧。这时,小郑正准备吹干一下头发,突然听到客厅里发出一声很怪异的巨响。他一惊,从洗盥间窜到了大客厅。他看到父亲站在客厅里,手上拿着一张凳子。原来,父亲一怒之下,竟然把电视机砸了。父亲怒斥已经被他砸碎的电视道:“你们这班只长了一只蛋的王八蛋,还踢你奶奶的球!”
       “……爸。”小郑有点胆怯。他意识到,中国队又出不了线。
       大郑大声地:“爸什么爸?你爸疯了!”
       没过几天,小郑发现父亲不太说话了,也不看电视。电视被砸的第二天,小郑就上苏宁电器买了一台大彩电回来,挂到客厅墙壁上。在店里,他特意问了一句:“防砸吗?”人家答:“什么都防,就是不防砸。”在客厅里,小郑拿起遥控器,想看看电视效果怎么样。大郑冲出一句:“不许看电视!”
       “为、为啥?”小郑问道。
       “中国队在里面!”
       “什么?”
       “关他们禁闭,让他们跑不出来!”
       小郑笑道:“老爸,您也太幽默了。”
       晚上七点半,小郑想开电视看“娱乐快线”。大郑又是大呼一声:“不许看电视!”
      “为、为啥还不能看电视?”
      “中国队在里面!”
       小郑只得努了努嘴角。刚好,小惠打电话来说,约他去万达影院看美国特种兵杀人的大片,便马上窜出去了。小郑问过小惠:“你一个女孩,怎么喜欢看杀人电影?”“爽!”小惠只答了一个字。小郑努了一下嘴。他见过小惠面对宰鸡时露出一副恐惧的样子。杀人与宰鸡,原来真不是一回事。看完电影,小惠连声地:“爽!爽!爽!”小郑没敢接话。否则,小惠一定会说出六个或者九个“爽”字。唯有一次她说过:“不爽!”那天是一年一度的情人节,小郑跟她说结婚这事。小郑称,老爸催我们早点结婚。小惠翻了翻眼皮,哼道:“不爽!”第二天,小惠买了一份礼物送给小郑。小郑问:“什么东西?”“充气女娃娃。全套,包括润滑油、一个跳蛋。你喜欢少妇型吧。嗯,一个最迷你的日本女明星。”小郑有点瞠目结舌。小惠很有耐心,惟妙惟肖把从店里听来的使用方法,以及卫生方面的注意事项,一一说了一遍。她最后强调:“告诉你呵,我挑了最贵一款。”第二天,小惠见面就问他:“爽吧。”小郑困惑地:“啥呢?”小惠溜他一眼:“装傻!”小郑才知道她问什么。小郑搭的到达万达影院门口时,小惠买好了两张贵宾票。她怀里抱上一大桶爆米花。小郑有一次很惊讶地:“哇,你肚子能装这么多东西进去吗?”她一笑:“我妈说,女人肚子能装下全人类!”二十分钟后才能进场,小郑陪着小惠坐到候影厅的旧椅子上。小惠一边往嘴里扔爆米花,一边听小郑说他父亲的事。小惠笑道:“你爸真幽默!”
       “以前,他哪能这般搞笑?”
       “你爸一定有女友了。”
       “你怎么知道?”
       “我妈说的,男人突然变风趣了,一定是他有了情人。”
       “那就好了。我妈离世了五六年。”
        星期六,小郑没被小惠约出去,待到家里看手机。他见父亲整个上午坐在沙发上,埋着脑袋,一动不动,便建议:“爸,电视都买回半个月,也该看一次电视吧。要不怎么知道,电视机是好是坏?”
       “不许看电视!”
       “难、难道中国队还在里面?”
       父亲点点头,很缓慢,很沉重,也很认真。
       第二天上午,小郑跑去小区找阿呆玩。在门口,他就遇到了阿呆。阿呆在一家融资公司上班。他约好了今天有一张单要去跑。他刚到小区门口,对方来电话说改个时间聊。他嘴上虽然说:“好的好的,等您电话。”但他心里明白,这张单没了。小郑便把父亲闷闷不乐的事跟阿呆说了。阿呆问道:“不、不会是老年痴呆吧。”小郑叫道:“我爸才五十虚岁。”阿呆说:“我们这小区九幢二十九楼的赵姓人家,生了一个女儿,才三岁,就来‘大姨妈’了。”“你是说什么事都会发生?”小郑听明白了意思。他看到阿呆认真地点点头,马上有点紧张了。
       第二天,小郑跟单位头头请了一天假,把父亲带出家门去看医生。他们看过中山社区医院,又到解放中路的私营医院坐了一个下午。社区医院的女大夫说小郑他爸脑萎缩。私营医院的美国医学博士胖医生则说,这是一种精神病初期的表现,尽早住院治疗才是最好选择。胖医生写了一个精神病医院地址给小郑。胖医生说:“我们跟它是战略合作医院,收费会很优惠的。我介绍过去的,人家还能帮你安排个好医生。”小郑赶紧道了一声谢。
       晚上,小惠抬手刮了小郑的鼻子一下,跟他说:“找大医院大专家看一看靠谱些。”
       小郑嗯了一声。他兴奋不起来,但仍是应了一句:“英雄所见略同。”
       小惠跟小郑约好了,第二天早上她在第一人民医院挂号大厅候着。她家住在福宅小区,离医院只有几步路。分手时,小惠回头问了一句:“这种病不会有什么遗传吧。”
       大早,小郑叫了一辆滴滴,带着父亲到了第一人民医院。
       这时,挂号大厅挤得水泄不通。小郑的一双眼睛来来回回搜索了好几趟,也没看见小惠,便打小惠的手机。手机通了。连打了三次,对方都没接。这时,有一个宽额男子上前问道:“哥们,挂号吧。”
       小郑叹道:“这么早,就挤满了人。”
       “人家昨晚就在大厅里打地铺了。”
       “完了完了。”
       “完不了。”
       “真完了。猴年马月都轮不到我挂号。”
       “我帮你。”
       “你帮我——”小郑看了看男子,恍然大悟地,“噢,你是传说中的挂号贩子?!”
       男子几乎有点不高兴,扭头便要离去。
       小郑叫道:“嗯,走什么走?”男子把身子转了回来,无声地望着小郑。小郑耸耸肩,问道:“挂个号,给你多少钱?”
      “两百。”
      “跟我挂上刘教授的号。”小郑昨晚上网查了一下,发现刘教授是这所医院诊断人脑袋问题的专家。
       男子马上说道:“加1800块。”
       小郑瞪大眼地:“挂、挂个号,给你2000块?”
       男子说:“你以为第一人民医院有十个看脑袋问题的刘教授?我告诉你,全省也只有这么一个刘教授。没看报纸吗?微信圈里也转过呀。全省每年涌现几十万个脑子闹毛病的人。你给我2000,我挂的这一个号,还要等一两个月才能看上病。如果要想插队,再给2000。但也要等到下周才能挤进去。刘教授每天只看十个病人。一旦他有手术,一个礼拜都看不了一个病人。”
       小郑只得带着父亲走出挂号大厅。离开医院时,他又打小惠的手机,结果对方关机了。他便给小惠发了一条微信:亲爱的,我们离开了医院。到了晚上,小惠回了一条微信:以后你把充气娃娃叫“小惠”吧。他看呆了眼。
       小惠担心他遗传到老爸的病!
       他才蓦然明白,父亲的病关系到了他的前途,他的命运。
       小郑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刘教授诊断。上午,他一个人去医院。他早早准备好了一个信封,里面装有钱。5000块。他准备送给刘教授。但在刘教授诊室的门口,他被保安挡下了。哪怕他塞了两包香烟,保安的眉毛也没动一下。
       傍晚,阿呆约他吃小龙虾、喝鲜啤。
       阿呆挑了一个露天店子。左边沿河大道,右边是能看到对岸灯火的河。这店里的小龙虾从这河里捞上来的,经典河鲜。小郑把父亲看病的事说了一遍。阿呆跟他碰碰杯,把整个一杯鲜啤喝了下去。他一边往杯中倒鲜啤,一边说:“我知道这个刘教授。他跟我家住同一个小区。不过,他住东区,我们家在西区。东区一百零八幢别墅,住的全是牛人!什么叫牛人?我爸解释道,全是当年被抓去住过‘牛棚’的后人,简称‘牛人’。”小郑没兴趣聊“牛人”。他伸长脖子问:“阿呆,你跟他熟吧。”阿呆嘿嘿笑道:“我跟他家小保姆都不熟。我爸也没见过他。不过,我爷爷可能跟他打过照面。”“你爷爷——”小郑惊愕地,“你爷爷不是前年死了吗?”“是呀,鬼才跟刘教授稔熟呐。”阿呆又端起杯。这次他没一饮而尽。他呷了一口,说,“如果不是那种很熟的关系,一切都免谈。”
       突然,沿河大道上有人大声惊呼:“撞人了!小车撞人了!”
      “来,再喝一杯!”阿呆几乎没听到喊声。
       小郑往沿河大道扫了一眼,突然呆了呆眼,赞道:“神仙下凡了!”
      “七仙女吗?”阿呆打了一个酒嗝,变着嗓门,“真要是七仙女,我宁愿被车撞了。”
      “你帮我撞个人,好吗?”
      “你醉了?”
      “真的。”
      “啊,让我开车撞人?”
       小郑很认真点点头,纠正道:“准确说,不是开车撞人。骑车撞人!”
       原来,刚才沿河大道的惊呼声猛地挑动了小郑的大脑神经,他大脑当即闪入一个念头。他跟阿呆说:“你骑单车把刘教授撞了。然后,我把他背起到医院去。这样,我不就是他救命恩人吗?以恩报恩。他眨眼便能成为我父亲的救命恩人。”
      “有、有这样跟人混熟的吗?”
      “帮帮我。”
       阿呆一双眼睛翻了翻地:“连续一个礼拜,七天,晚上都请我喝啤酒。每次两斤小龙虾。”
      “四斤。撑死你!”
       过了两天,小郑接到阿呆电话,称刘教授每天晚上八点半至九点钟,都要在小区游园散步。小郑很兴奋地:“今晚动手。我帮你去弄一辆共享单车。”吃过晚饭,小郑就赶到了小区,还带着一辆单车。很快,阿呆也来了。俩人坐到路边的小亭里。阿呆摸清楚了,刘教授散步一定会从小亭前路过。果真,八点二十五分钟,刘教授与一个高挑小保姆肩并肩一块走向游园。阿呆跟小郑说:“他的小保姆半年一换,全是他带的女研究生。”“还有这个玩法?我爸清醒,他听说这事,一定会说国足也要自叹不如。”接着,他说:“注意,撞到即可,别把单车踩猛了。”阿呆说:“放心,我才不会那么傻。”两三分钟后,阿呆成功实施了“撞人计划”。地点选在一个路灯坏了的拐弯处。他很顺利地“逃窜”了。刘教授倒地时,小保姆尖叫一声。小郑现身冲上去。他叫来滴滴,把刘教授送往离小区最近的一所医院,又掏钱给教授挂了一个急诊号。刘教授很感动,连声感谢小郑。分手时,他主动留了一个电话给小郑,说:“有事打我电话。”小郑兴奋了。午夜,他打电话给阿呆说:“你车技太棒了。刘教授仅是被你挂倒,车轮并没撞到他身上。”
       阿呆说:“明天,你可以带你老子去找刘教授了。”
      “过几天吧。要不太假了。”
       小郑回到家里,看到父亲坐在沙发上,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黑屏电视。这时,他真想连夜把父亲带到刘教授跟前去。不过,他死死扛了两天。第三天晚上,他终于忍不住跟刘教授发了一个信息,把父亲的情况描述了一番。过了两个多小时,小郑几乎快要崩溃时,刘教授终于回了一个信息:“明天上午到8012诊室找我。”
       第二天,小郑一口气跟刘教授鞠了七八躬。刚刚,刘教授把一张入院通知书递给小郑。刘教授说:“你爸可能受到什么刺激,先到神经科住一段时间看看。”
       小郑跟大郑说道:“爸,您可以住院了。”
      “中国队在哪里?”大郑问道。
      “还待在电视里面。他们出不来!”
       大郑点点头,才跟随儿子进了电梯。神经科设在二十八楼。小郑走出电梯一看,走廊里一溜摆了十几张加床位。他听人家说过,眼前大医院的“生意”比菜市场还好些。但他没料到会如此火爆。护士长接过小郑递交上来的入院通知书,扫了一眼,便嘀咕道:“天呀,还要加床?”看到护士长满脸无奈,甚至有点愤懑,小郑只得陪出一张笑脸地:“给您添麻烦了。”
       很快,21号加床摆到了走廊上。准确说,洗盥间门口。小郑只得跟一位露出两只眼睛的护士说:“能不能换个地方?”
       护士几乎明白小郑抱怨什么,便说:“没摆进洗盥间去,算你好运气了。”
       这时,大郑突然冲护士一笑:“足球宝贝!”
      “天呀!你、你怎么知道我是足球宝贝啦啦队队员?”护士很欢喜。大郑没答话。他那双本来呆滞、迟钝的眼睛突然眨了几下。护士几乎看明白了什么。她更惊讶地:“你、你从眼睛中认出了我?”
       大郑重复道:“足球宝贝!”
      “不、不可思议。”
       小郑忙说:“一位伟人说过,唯有眼睛是一个人的身份证!”
       护士哦了一声,明白小郑夸她漂亮。不过,她跟小郑打听:“你爸眼睛这般厉害,怎么还要住到我们这科里来呢?”
       小郑噎住了。过了一会儿,他只得说:“我爸脑子里所有东西都删掉了,唯有足球。”他马上反应过来,接着补了一句,“还有足球宝贝!”
      “你爸是神人!”
      “不过,我想拜托你们把他拉回凡间。”
      “你很幽默!”护士把口罩拉了下来。紧接着,她把口罩重新拉上。但有这一秒钟足够了,小郑看清楚了她的脸。果真是一张“足球宝贝”的脸——很漂亮。鼻子带点鹰钩。这种鼻子特别抓男人的心。小郑意识到,美丽的“鹰钩鼻”露一下脸,就是让自己记住她。小郑还没想到该怎么说话时,她已经笑道:“先克服一下吧。要是一有床位,我帮你们调进病房去。”
      “给您添麻烦了!”小郑赶紧把自己跟护士长说过的话拿出来说了一遍。他说:“全护士,我相信了,眼睛真是心灵的窗户。”他从“鹰钩鼻”胸牌上知道了,她叫全肴肴。
       第三天,第67床出院。
       小郑便去找全肴肴。护士长告诉她:“全肴肴上晚班。”
      “她跟我说好了,一有空床位,她把我爸换进病房里。”
      “没空床位!”
      “67床办了出院手续。早上,他儿子把他接走了。”
      “需要我再说一遍吗?”
      “什、什么?”
      “没——空——床——位!”
       小郑噎了一下。他只得想,该是讲究先来后到吧。有哪位比他爸早躺在走廊床上的患者要先搬进去。中午,他发现有一位病人躺在67床上打吊针。他也看清楚了,这人肯定不是从走廊中搬进病室的。
       小郑磨了一下牙。
       又过了几天,6号床那个抑郁男子突然咽气了。
       小郑心里有点别扭,便没去找护士长。他真不想跟护士长搭腔。再说,全肴肴昨天上了晚班,今天轮着白班休息。第二天,全肴肴才来上班。她来跟大郑换药水时,小郑聊到昨天床位的事。全肴肴问道:“你怎么不要求换进去呢?”
      “我、我有点不舒服。6号床刚刚走了一个人。”
      “嗯呐,医院里有哪张床没咽过人呢?”
       全肴肴该是“见多识广”了,说话很随意。小郑下意识看了看父亲。父亲瞪着一双眼,却几乎没听明白全肴肴说了一个什么意思。小郑只得说:“怪我,脑子拐不过弯来。”
       接着,他更沮丧了。
       因为全肴肴跟他说:“别担心什么。我在这当了五六年护士,没发现哪一张床会连续让患者去世。”言下之意,刚死过人的床位还是一张难得的“宝床”。
       到了第二天,他才想起要跟全肴肴说一句:“全护士,麻烦您再帮我盯一下好床位。拜托拜托拜托!”这话不是当面跟全肴肴讲的。他把这句话发至全肴肴的微信。昨天,他扫了全肴肴的微信二维码。
       全肴肴微信头像竟然是一个老太太。
       全肴肴跟他解释说:“这老人是我的曾外祖母。她一百零二岁才走的。我是曾外祖母养大的。我用曾外祖母做头像,她会护佑我。”
       大郑来到一个新环境里,几乎越来越兴奋。有时,他坐到床上也会跟进出洗盥间的人打打招呼。见到全肴肴时,便要叫上一声:“足球宝贝!”
       走廊邻床上躺着的一位老太太听了,马上嘀咕道:“流氓神经!”
       大郑侧头看看,很认真地:“你是足球,不是宝贝!”
       这女的很矮,又很胖。
      “你、你、你……”老太太气得一口痰呛到喉中,满脸顿时猪肝色。全肴肴赶紧拍老太太的背。老太太缓了一口气,怒眼盯住全肴肴地:“你是妖精!”
       全肴肴气恼,却露着笑意地:“我妖精,你宝贝!”
      “你就是妖精!”
      “我妖精,你宝贝!”
       不过,全肴肴很快在小郑跟前露着气恼的表情。刚才,护士长突然横眉怒目批评了她一顿:“谁授权了?你还能调床位?”全肴肴莫名其妙。她跟小郑抱怨了几句。小郑猛地想起自己前些日子找护士长要求跟父亲调床时,说过全肴肴答应有床位,便会帮他父亲调进病房去的承诺。小郑犹豫了一下,没跟全肴肴作过多解释。他依然期盼父亲能早点住进病房里。他马上约全肴肴吃晚饭。这算是一个无声的补偿。全肴肴说:“院里有八项规定,之七就是不得接受患者或其家属吃请。”
       小郑笑道:“你请客,我买单。”
      “算你脑子活!”
       小郑在东街东来顺大酒楼订了一个包厢。全肴肴约了一个同事。两人为伴。三人为宴。结果,同事负责护理的一个病人突然喘不过气来,要做紧急抢救,只好告知脱不了身。包厢里只有小郑和全肴肴。不过,这顿饭吃出欢声笑语。全肴侑最后给了小郑一个评价:“你真逗!”
       吃完饭,全肴肴回家了。
       小郑返回医院二十八楼。他走到洗盥间房门,发现父亲没躺到床上。他顿时一喜。莫非父亲被调到病室住了。就在这时,走廊西头病室传出了吵闹声。每天晚上,他会陪父亲在走廊逛上七八个来回。他早已知道,西头几个病室都是贵宾室。除了一张大病床,还有一张稍小的陪护床。彩电、冰箱、电话和全套沙发,一样不少。他急急忙忙奔向走廊西头。他几乎听到父亲的叫喊声。果然,他走到贵宾房6床房间门口,探头一看,父亲躺在陪护床上。护士长和两个护士正在跟大郑说:“21号加床,请您回到你的床位去!”
       大郑嚷道:“中国队在里面!”
       他的手直溜溜指向墙上电视。
       小郑蓦然明白了,父亲该是刚才一个人溜达,发现贵宾6床房间挂有电视机,才突然意识到他要阻止中国足球队从电视里跑出来。小郑走进房间,连忙跟大郑说:“爸爸,我们回去。我们不睡到人家床上。不礼貌。”
       大郑说:“中国队在里面!”
      “爸,您放心好了。中国队在里面,一个都跑不出来。我们回去睡觉。”
      “中国队在里面!”
       小郑只好跟护士长说:“护士长,让我爸睡在这床上吧。反、反正这几天也没见人住过这房间。”
      “我们院长出国考察去了。你不妨带你爸住到院长休息室去吧。那里的饮料免费喝。听说还有上等熟普。”一矮个护士嚷道。刚才,嗓门最高的就是她。
       小郑噎了一下,只得跟大郑说:“爸,我们回自己的床上去吧。”
      “中国队在里面!”
      “我们的床比这床舒服多了。”
      “中国队在里面!”大郑仍是不肯下床。
       护士长只得把保安叫来。保安不敢动手拉人。嗓门高的护士一见,立刻叫道:“你们保安干吗的?就知道拿钱吃饭吗?”她伸手去拉大郑。大郑手使劲一甩。结果,他的手背扫到了嗓门高的护士脸上。嗓门高护士嗓门更高了,叫道:“打人啦!打人啦!”护士长马上报警。医院警务室的两个警察只用了三几分钟时间,就到达贵宾6床房间。
       警察还没开口,大郑已经冲他们叫道:“警察同志,别让中国队跑出来!”
       俩警察皱皱眉,相互使了一个眼色,便要去拉扯大郑。大郑几乎知道警察要干什么。“你们一伙的!你们一伙的!”他一边叫道,一边从床上滚了下来。小郑忙说:“爸,我们回自己的床去!”可大郑扑到窗户前,几乎要翻窗跳出去。顿时,警察和护士长吓得大叫:“别乱来!别冲动!别跳——”
       他们匆匆撤出了贵宾6床房间。
       护士长站在门外跟小郑嚷道:“我先跟你把话挑明,你爸跳楼,一切责任家属负担。”
       小郑还没应话,大郑已经坐回了床上。
       第二天早上,全肴肴刚接班,就一头钻进了贵宾6床房间。她手上拿着口罩,跟小郑说:“护士长跟我下了死命令,做通你的工作,让你爸回到加床去。护士长答应了,今天一定在普通病室调一个床位给你爸。”
小郑没答话,正拿着一根棉签,小心翼翼跟他父亲掏耳朵。
       全肴肴吁了一口气。她一边看着小郑专注的样子,一边慢慢戴上口罩。
       过了一会儿,小郑问大郑:“您舒服一点吧,爸?”
       大郑答道:“中国队在里面。”
      “中国队在里面。我帮您把耳屎掏出来了,您舒服了吧。”小郑侧身跟全肴肴解释,“我在帮我爸掏耳朵,不好跟你答话。”
      “你爸知道耳朵痒,让你帮他掏耳朵?”
       小郑摇摇头。他说:“每个月的一号,我会跟我爸掏一次耳朵。今天又是这日子。”又问,“全护士,你刚才说——”
       全肴肴仔细打量小郑一番,几乎刚刚认识他,才把护士长的话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小郑叹道:“他不听我的话。啧,我能有办法把他带出这病室吗?”
      “昨天,刘教授查床说了什么吧。”
       小郑摇摇头。他跟全肴肴说:“抱歉,我帮不了你。”
       全肴肴却没放弃努力。她跟大郑说:“我是足球宝贝,我陪您出去看球。”大郑傻傻发笑几声。全肴肴只得把话倒过来说:“我是足球宝贝,您陪我去看球。好吗?”
       大郑抬手指了指电视,很严肃地:“足球宝贝,中国队在里面。他们想逃出来。不许他们出来。”
       全肴肴无奈了。
       小郑不忍心让父亲的事为难了全肴肴。他的眼睛突然一闪地:“只要把电视拆走,我父亲就会跟着电视走!”
      “哇,你真棒!”全肴肴竟然做了两三个足球宝贝在球场上的动作。
       但迟了。这时,护士长与一群陌生人簇拥着一位白发老者走进贵宾6床房间。看来白发老者是新入院的病人。护士长瞪了小郑一眼,跟陌生人中的一位西装革履男子说:“不好意思,这位擅自占用陪护床的患者,我们上午会想办法把他带离房间。”
       白发老者一看坐陪护床上的大郑,两眼突然发直。他快步走到陪护床前,毕恭毕敬地:“郑董,您好!”
       大郑嘻嘻笑道:“中国足球队有一个姓郑的家伙。他躲在电视里面,不敢出来。”
       西装革履眉头一紧,靠到白发老者身边,好像要在他耳边说什么事。白发老者却抢先板起脸孔,叱责西装革履:“没点规矩,还不跟郑董问好?”
       西装革履跟白头发者鞠躬道:“好的。”
      “跟、跟我鞠什么躬?快跟郑董事长鞠躬问好。”
       西装革履噎了一下。他面对大郑中规中矩鞠了一躬,很温柔地:“郑董好!”
       大郑又是嘻嘻一笑。
       小郑和全肴肴看傻了眼。护士长也是一头雾水。不过,她当即露着笑脸跟大郑说:“不好意思,我眼拙,不知道您是郑董事长。”
       西装革履赶紧跟护士长嘀咕了几句,她的脸色顿时又变了,很气恼地跟小郑嚷道:“你爸怎么糊弄人?他哪里是脑子出了毛病——”
       小郑说:“我爸姓郑。”
     “我知道姓郑。但他怎么要冒充郑董呢?弄得这位德高望重的先生也称他郑董!”
       小郑张大嘴巴,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全肴肴只得好心地跟小郑说:“有一个办法,你爸可以临时改用你奶奶的姓呀。”
      “全肴肴!”护士长大叫一声。她觉得全肴肴刚才就是在打自己的嘴巴。全肴肴的身子哆嗦了一下。白发老者把头一扭:“统统出去,别影响郑董休息。没点规矩!”
       西装革履只得使了一个眼色,让护士长和全肴肴,还有他自己带来的人赶紧走出贵宾6床房间。
       西装革履让白头发者上床休息。白发老者瞪了他一眼:“我怎么能上大床?”又笑眯眯跟大郑说:“郑董,您睡大床,我睡小床。”
      “我睡小床,您睡大床——”
      “不不不。您睡大床,我睡小床。”
      “我睡小床,您睡大床。”
      “您不睡大床,那、那我睡地上。”
       白发老者的屁股“呯”地落到地板上,身子也马上横躺了下去。西装革履冲小郑吼道:“你快把你爸抱到大床去。”小郑噎了一下,只得跟大郑说:“爸,您睡到大床上,更好看守中国队。”大郑一听,忽地从陪护床上爬起,扑到了大床上。这时,白发老者才肯让西装革履把他扶起。小郑伸手想帮上一把。西装革履嚷道:“别动,你的手弄脏了我们老板的衣服怎么办?”
       很快,小郑感到十分惊讶,甚至有了几分欢喜。他看到,父亲与白发老者相谈甚欢,几乎非常投缘。他从没发现父亲被人这般热乎过。他想,该是白发老者把他父亲当成什么人物了吧。
全肴肴来给大郑和白发老者送药。
       大郑的床头柜上一份。白发老者床头柜上也是一份。都是用一只绿色小瓶盖盛着药。白发老者拿起自己的药丸,递给大郑:“郑董,您服药!”
       小郑傻眼了。
       西装革履也傻了眼。不过,他马上反应过来,奔到床前叫道:“老板,药不能换着吃。”
       白发老者喝道:“别惊吓郑董。郑董要服药了。”
       大郑接过药。他刚刚把药塞进自己嘴巴里,白发老者就把自己喝的一杯水递上回来。大郑接过杯子,喝了两口水,把药吞进了肚子里。接着,大郑说:“你吃!”
       白发老者拿起大郑这份药丸,想也没想,倒进了自己嘴巴里。他很快吞下了药丸,也吞出了一脸兴奋。
       小郑连忙把全肴肴拉到门外,很担心地:“怎么办?他俩换药吃了!”
       “应该没事吧。他俩犯了一样的毛病。”
       “可我刚才看见了,我爸的药丸有七八颗,白发老者只有一颗药丸。”
       “你爸吃的是国产药。他吃的药美国进口的。药力嘛,人家的当然更好些,副作用也几乎没什么。”
       “那、那我爸也改吃进口药。”
       “改不了滴。医生不会跟你开呀。医保报不了呵。人家一粒药,比你爸这七八粒药丸还要贵十几倍!”
       小郑只好不作声了。
       他觉得换药吃,让父亲拣了一个让人脸红的便宜。过了两天,他跟西装革履说:“你跟护士长说上一句,下次发药时,把他俩的药换过来发。这样,他俩换药吃时,都吃到自己该吃的药。”西装革履大喜,第一次跟小郑露了露笑脸,还拍拍他的肩膀。
       全肴肴来送药时,白发老者刚好待到洗盥间。里面传出他的喊声:“中国队,不许出来!”西装革履皱皱眉头,贴到门上说:“老板,您让他们出来吧,你就不便秘了。”可白发老者仍是在里面叫个不停。
       突然,西装革履一双眼瞪向大郑。原来,大郑拿起全肴肴刚才摆在他床头柜上的药倒进了嘴巴里。这药本来是让大郑换给白发老者吃的。
       西装革履气急败坏地冲小郑嚷道:“你爸到底有没有毛病?”
       小郑答不上话。
       西装革履伸手一把将小郑从贵宾6床房间拉到了楼梯间,从牙缝里说道:“我警告你,别让你老子再引诱我的老板。什么狗屁足球?什么中国队?什么……”
       原来,大郑这些天一直在跟白发老者描述足球,已经达到了眉飞色舞的状态。白发老者几乎听得如痴如醉,甚至对大郑有了一种五体投地般膜拜。西装革履昨天上午跑去找医生,要求跟大郑打一针地西洋,让他彻底安静下来。医生跑到贵宾6床房间一看,大郑与白发老者却是一声不吭坐在床上。见医生进来时,俩人一前一后朝医生点头示意了一下。医生跟西装革履嘀咕道:“看看,他俩都彬彬有礼了,证明我们的治疗方案还是很正确的嘛。”
        西装革履磨了磨牙,只好再次警告小郑。
        小郑说:“我总不能把我老爸的嘴巴缝上吧。”
       “那我管不了。反正,你不能让你父亲影响我们老板的情绪。”西装革履的情绪也坏坏的。
       “他果真是你的老板?”
       “怎么啦?”
       “很老。”
       “老什么老?他今年才五十六岁,还要再干几年才退休。”
       “可他头发——”
       “头发发白了就是老人吗?少年白头,衣饭不愁。这道理你不懂吧。我可以告诉你,我们老板的头发前几个月还是黑乌乌的。比你的头发靓多了。”
       小郑眨眨眼地:“他、他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管你屁事!”西装革履朝小郑吼了一声,又嚷道:“记住,你父亲真把我们老板的脑子搞乱了,老子开车碾死你!”
       小郑茫然地溜了他一眼。
       不过,他也有点感动。这西装革履不是白发老者的儿子或者亲戚,作为一个下属能这般伺候老板,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他觉得自己在父亲跟前更是不该有半点抱怨或情绪。他吁了一口气,回到贵宾6床房间。
       这时,白发老者正跟西装革履交代:“我要陪郑董看中国队跟巴西队比赛。今天下午,我们要看比赛!”
小郑一惊。这怎么能办得到呢?就算西装革履他是中国银行大老总,随便拿一把钱就能把地球砸出一个坑来。但这半天时间里,别说巴西队,就算中国队也找不来。他突然有点怜悯西装革履。他想了想,叫道:“我有办法!”
       “什、什么办法?”西装革履伸头问道。
       “找到中国队跟巴西队比赛的视频放上一遍!”
       顿时,西装革履双眼一瞪:“你孝心被狗吃了吧。这样糊弄、欺骗你老子?”
       小郑脸一红。当然,他也暗暗感到惊讶:西装革履不会真有超人力量吧。
       到了下午,西装革履开车把白发老者和大郑、小郑一块接到市西郊体育场。小郑走进球场,一眼看到草皮上有两支球队,分别穿着红色和黄色球衣。黄色球衣代表“桑巴军团”——巴西队足球。中国队爱穿红色     球衣。在中国人看来,红色代表着好运。不过,中国足球队穿什么衣服,几乎都与好运无关。大郑当初跟小郑嘀咕过这句话。有一次,小郑还斜嘴回了一句:“如果裸踢,我们中国队能赢遍全世界!”大郑举手要刮小郑一个巴掌:“你再说一遍!”此时,当然不是中国队和巴西队坐穿梭机降临到了球场。小郑听到球场上的叽喳声,就知道他们是两支中学生足球队。小郑也看清楚了,每个小球员戴有一副面具,分别是中国队、巴西队员的脸孔。他们要扮演两支球队的队员。小郑露了笑脸。这一刻,他万分敬佩西装革履,没想到这小子脑袋比自己脑袋好用一万倍。
       大郑看到场上两支球队,顿时大叫地:“中国队!3比0!中国队!3比0!”
       白发老者跟随喊道:“中国队!3比0!中国队!3比0!”
      “中国队!3比0!”西装革履也很卖劲地叫喊。
       比赛结果没丝毫悬念:3比0。中国队胜。巴西队惨败。
       大郑很兴奋。
       回到医院,西装革履被主治医生找去了。
       小郑坐在凳子上想,明天一定要请西装革履吃顿饭。他还想,让全肴肴作陪。
       第二天,小郑却发现西装革履没现身。本来,西装革履每天早上都会在医生护士查房交接前赶到医院。但今天过了大半个上午,也没见他走进贵宾6床房间。小郑猜,有什么事拖着了人家的腿吧。于是,他打算先约好全肴肴。哪怕西装革履不愿意一块吃饭,他也想跟全肴肴聚一聚。他已经想好了一句要跟全肴肴说的话:你让我相信了,护士真是天使变成的。此话乃是他的肺腑之言。他承认,全肴肴很漂亮,也让他很动心。这已经不是充气娃娃带来的一股刺激。他刚走到护士办公室门外,就听到办公室有人在问:“全肴肴,你暗恋上了贵宾6床那个小郑呢?”
      “我可能要热恋他了。”这是全肴肴的声音!
       小郑便止住了步伐,站到门外偷听着。
      “他真让你动了心?”
      “我从未看过一个做儿子的,这么细心照顾老人。我爸爸中风好几年,差不多天天一个人躺到床上。我照顾爸爸,一点也不方便。如果我能找一个喜欢我,又会照顾好我爸爸的帅哥,岂不是两全其美吗?”
      “他一个人能照顾两个老人吗?”
      “我会去问刘教授,看看他爸爸还能活多久呢?有了满意的回答,我才会跟他好上。”
      “OK。嗯,他父亲病情好转了很多。”
      “……也许回光返照。”
       小郑的心猛地一沉。过了一会儿,他移步离开了护士办公室门前。
       他回到贵宾6床房间,让父亲吃完药,又帮白发老者倒了一杯水。白发老者喃喃地:“中国队,3比0!中国队,3比0!”白发老者早上一醒来,就一直这般说话。这个时候,大郑已经不太喜欢说这句话了。有时,他还会看一看白发老者,几乎有点什么兴趣,又有点茫然。小郑帮白发老者擦脸时,他也没闭上嘴巴。小郑突然发现,白发老者的药跟父亲一模一样,也是六七颗。白发老者改吃国产药了。
       刘教授把小郑叫到医生办公室。
       刘教授说:“你父亲病情稳定了。可以转到康复科,在那住上一段时间看看。复护科有很专业的心理医生。”
       小郑一喜,赶紧跟刘教授鞠躬道谢。出了医生办公室,他马上打了一个电话给阿呆:“找个时间,你骑单车把我狠狠撞一下。”
      “什么什么?你爸毛病传给了你?”阿呆很惊讶。
      “答应我!”
      “为什么?”
      “你不答应我,我一定会抑郁的。到时候,我跳楼、我上吊、我吞金,你得负全责!”
       小郑让阿呆认认真真答应了,才挂掉电话。刚才,他觉得自己设计撞倒刘教授的办法是一件很龌龊的事。哪怕阿呆答应了他的要求,他还是使劲拍了拍自己额头。他先要自虐一下。
       这时,全肴肴拖着小推车进来跟大郑和白发老者打针。小郑跟她打了一个招呼,问道:“西装革履怎么今天没来照顾病人呢?”
      “人家又不是他儿子!他就是一个下属。”
       小郑看了看白发老者,不得不问:“他的家属呢?”
      “移民了。”
      “哦。”
      “听说跟家属突然联系不上了,他脑子才有点紊乱,头发也一夜染上白霜了。他们说,这人早早转了很多钱出去。”
      “噢。”
      “医生开了医嘱,你爸要转到康复科。”
      “谢谢。”
      “他也要转走了。”
      “太好了,俩人一块住到康复科。呵呵,够他俩热闹。”
      “他没这个好命了。”
      “那、那他——”
      “关进精神病医院呗。他的病确诊为精神病。好不了。要不然他下属怎么突然不来了呢?”
       小郑哦了一声,又望着白发老者。他蓦然大悟,白发老者为什么也改吃国产药了。他跟全肴肴道谢了几句。但他没提吃饭的事。他已经没这个念头了。
       下午,小郑把东西收拾好,用两个大帆布袋装着。他跟白发老者说:“您好好养病。您一定会好起来的。”白发老者发笑地:“中国队,3比0!”刚才,小郑跟父亲解释了好几句,为什么要转到康复科。最后,他大声地:“爸,我们住到康复科去!”大郑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似懂非懂点点头。这时,他左手右手都提起一个大帆布袋,说:“爸,您稍等一下吧。”
       大郑点点头。
       小郑匆匆把大帆布袋先提到电梯间门口。接着,他要返回病室去接父亲。然后,一块乘电梯去康复科。
       不过,他还没有走到贵宾6床房门前,就看见父亲走了出来。他惊呆了。因为父亲还小心翼翼搀扶着白发老者。
       白发老者喃喃地:“中国队,3比0!中国队,3比0!”
       父亲却在跟他说:“我们住到康复科!我们住到康复科……”
      “中国队,3比0!”
      “我们住到康复科!”
      “中国队,3比0!”
      “我们住到康复科!”
       ……
 
     (责任编辑:刘琼华)

 
 
 
       王琼华,笔名王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郴州市文联党组书记、主席和作协主席。公开出版长篇小说《官方女人》《还我风骚》《官场密语》和小说集23部,在《北京文学》《湖南文学》《天津文学》《奔流》《小说选刊》等发表作品近1000篇,作品入选两百余种选本。有作品列为高考语文阅读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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