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第4期

累积的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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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孟军
每一个秋天都像远道而来的故人
露从今夜白
月是故乡明
今夜,白了的不只有露水、月光、草叶
以及朝着故乡,举起的头颅
今夜,霜的白、月的白、衣衫的白
都白不过被秋风打开的
体内的雪的白、情的白、魂的白
白是一种白
白是另一种白
白得没有理由
白得情不自已
白得熟悉、白得陌生
白得每一个秋天
都像远道而来的故人
一指流沙
风中有扬起的乌青发丝
一堆残雪、一抹嫣红,乱了谁人默诵的经文
聚沙成塔。集腋成裘
累积的光阴,高不过儿时推倒的泥墙
世界如此喧嚣
而我仍愿你以水袖间的清词媚我
一指流沙,一窗烟火
屏息不了下一个春天的再次汹涌
我有温柔的好脾气
我有终将散尽的十万两黄金——
你若能平静地穿过每一条喧嚣的河来看我,
我也就能抵挡住此刻莫名的荒芜
桃花红
我喜欢舔你腮上的胭脂
在一座旧宅院
我是一个闲散无用之人
我只做一千株桃花的主人
整日看你描眉
一遍遍嗅你,发髻里的清风
把春天关在黄泥绿瓦的院落或粉墙间
用青瓷釉色里的云烟
养活
一溪碧玉
一枝绿影初涨的江南
然后,我们可以沿细雨密密斜织的针脚
隐于江海
抑或于一匹断锦之上
拂出陈年的传奇或暗香
松 果
父亲从野外拾来枯枝也拣回松果
年年冬天,父亲都要生一炉火
在乡下老屋,炉火升起,淡青色的烟
先于火焰的舌头吐出,往往呛出
一脸纵横的泪水
米粒和蔬菜在汤水中
噗噗地翻腾、跳跃。食物的香气
草木噼啪燃烧过后火红的灰烬
使腹中的饥饿,瞬间显得夸张而真切
冬天的树枝,冷硬干涩、不断低垂
寂冷的事物里藏有最深的温暖
父亲只是习惯用他粗糙的手掌
把这种暖取出来,稳稳地安放在
我和他所在的人间
漫长的年岁里,松果静静落下
鳞羽状的球果
像我们一直攥在一起不肯松开的拳头
栽在纸上的桃花
淹死在岸上的人,会从水路回来
袖口涂满迷迭香和赤蛇涎
把朝向春天的窗子摇得生痛
而我不说春风
不说易老的红颜
不说出那些从骨朵中析出的
玻璃的心脏,蜿蜒着怎样的裂纹!
我挽笔、提腕,绾起青丝三千丈
在春天的褶皱处,系一个猩红的结
在纸上栽下一列云烟,一行风雨,一瓣绝命的桃花
年年,佯装成笑醉春风的模样
青 铜
一生只流三次泪
出生、入死
还有一次要留给你
初相遇或行将别
其余的时光
就让我来熬煮
一些汤药
治疗咳嗽、失眠或无端臆想
汤汁越来越浓
尘世越来越淡
饮下去
千年的风雨
不过是一尊青铜
在夜里流下的浅浅泪痕
蝴 蝶
吞下第三枚月亮之后
蓖麻叶弥散出春天的味道
往日的欢愉与苦楚呈献于低处的河床
尘世已无良药,制造此刻的迷幻,或者飞翔
你将剩下的暗黑全部给我
将仅存的半个苹果交还给静默的果树
我偏执地爱上,每一点照耀的灯火
而温暖是如此不可靠
就像那些闪亮的鳞片
预言白雪其实是一场火焰的灰烬
剥茧抽丝,理不清的线头穿引一枚青春的纽扣
系着比肉体更柔软的灵魂的呼吸
在蓖麻叶弥散的春天,露水拥有无可比拟的魔力
十字花科植物都有一副无比慈悲的好心肠
花朵驾起马车,重新排列出幸福的迷宫
穿过长长的甬道
这盛大的花园,转眼即成青草枯荣的墓冢
吞下第三枚月亮之后
时光继续苍老,我们继续相爱
有时我会去园子里割草
有时我会去园子里割草
我俯下身子
草也俯下身子
集体把柔软的腰肢交到我的左手
(我相信她们是想借助我的手
把自己转交给不断蠕动与反刍着饥饿的胃)
许多年来,我熟悉而且着迷于这种简单的劳作
我的左手似乎有着攫取的欲望与无法满足的空旷
我乐意握住她们的葱茏
像握住干燥土地上一股蓬勃的潮水
我习惯风在此时带动我的右臂
右手的弯刀迅速张开雪亮的刃口
听不到任何呼喊与呻吟
在快意的沉默中,我嗅到了青草浓郁的体香
我从没认为那绿色的汁液里也有着我渐渐荒芜与流逝的血
一茬一茬的草聚拢垛齐
一畦一畦的土地蓦然显露真相
割草的时候,我记得自己尚且年轻
不愿照见扑面而来的生死
也不愿和你说起平常物事里暗藏的刀锋
低处的神
没有什么能惊动它们
秋天的羊群,安静地穿过坡地、原野
和河滩。苇草停止倾斜或摇摆
蚱蜢忙着吮吸青草根部残余的汁液
云朵散开,暮色聚拢
晚归的脚步,惊起振翅的声响
灰鼠在夕光中扒拉着新鲜的泥土
松树在疤痕里滴下黏稠的呓语
田野上还有,父亲在收割时
有意或无意遗落的稻穗
我确信,在我居住的人间
有许多细小的物事,谦卑地俯身于
大地的茂盛或荒芜里,替代了神的存在
这些低处的神,正随落日一同
张开慈悲的身影
缓缓盖过,鸟雀长久居留的村庄
(责任编辑:刘琼华)
杨孟军,湖南宁乡人,教师。作品散见于《星星》《创作与理论》《散文诗》《散文诗世界》等百余种期刊,入选《新世纪诗选》《中国诗歌精选300首》《中国诗歌年选》等多种选本。在全国诗文大赛中多次获奖。出版诗集《蓝调忧郁》《镜中之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