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耀两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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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昌耀两讲
 
                                                                                  程一身
 
 
                                                          一、《斯人》的古典性与现代性
 
                     
                     斯 人
                     昌 耀
 
       静极——谁的叹嘘?
       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在那边攀援而走。
       地球这壁,一人无语独坐。
 
                                          1985年5月31日

 
       这首诗的题目是“斯人”,它的篇幅是由三行两节组成的,最后一行是写作的具体时间。三行两节的篇幅在中国新诗里面是极短的,但这首诗在昌耀作品中的分量非常重,是他的一个代表作。
       先来看题目,因为一首诗歌的题目很重要。这个题目“斯人”用白话来说就是“这个人”。用“斯人”而不用“这个人”体现出一种文言倾向。我们知道现代诗歌最重要的一个特点是用白话文写作,昌耀这个作者却特别喜欢用文言词,从这个题目就可以看出来。用“斯人”有什么好处呢?第一,“斯人”和“诗人”的读音基本上是一样的,所以这个题目就暗示了诗人这个群体。如果用“这个人”的话,就无法与诗人形成对应关系。第二,熟悉中国古典文学的人都知道有一些名句用了“斯人”这个词,比如“斯人独憔悴”出自杜甫写李白的一首诗,就是说李白很有才,但生活得很落魄,很孤独。范仲淹的《岳阳楼记》里也有一句非常有名的话:“微斯人,吾谁与归?”表达的是知音主题。昌耀用“斯人”作为这首诗的题目激活了“斯人独憔悴”“微斯人,吾谁与归”这两个名句,回应了这两个名句里的孤独和知音主题。
       下面我来给大家讲一讲“斯人”这个题目在作品中的对应词。先找一下作品中的人称词。第一节里有一个“谁”,“谁”是一个疑问人称代词,“谁”跟“斯人”是一种什么关系?这个“谁”是不是“斯人”?第三行里面有一个“一人”,这里用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人”,也有文言倾向。这个“一人”跟“斯人”是什么关系?另外,第二行里没有人称代词,但是有人在活动,是无人称的一个人“在那边攀援而走”。
       现在我来对应一下题目中的“斯人”和作品里的人称词。我们知道写诗的人其实都是在写自己,尽管有时在写别人,其实最终还是在写自己,或者把别人写成自己。昌耀这个作品其实是在写自己,这是无疑的。所以     我刚才给大家分析他用“斯人”而不用“我”,这是现代诗歌非常重要的一个写法。古代诗人写到自己时往往直接用“我”这个词,如李白的“天生我材必有用”,但现代诗人写“我”的时候,有时会把“我”转化一下,不直接写“我”,而是跳出自己来写自己,跟自己拉开距离来写自己。“斯人”这个作品这个作品就是在写自己,但没有用第一人称代词“我”。
       关于这首诗里出现的“斯人”“一人”和“谁”这些代词,我可以明确地说,最后一行的“一人”就是“斯人”,都是指“我”。这个“谁”很难确定,可以理解为“我”,但它有不确定性,不像“一人”那样确定。总体上应是以对应“我”为主的一个疑问代词。第二行里是一个没有人称的人,我认为这个人不可能是“我”。因为这里有一个地点的转移。密西西比河是美国的一条河。昌耀只去过两个国家:早年去过朝鲜,晚年去过俄罗斯。他没有去过美国,他写密西西比河肯定是一种想象,所以在密西西比河活动的这个人肯定不是“我”,这是一种想象性的笔墨。
       我给大家对应性地分析了这首诗里的人称词以及它们和题目的呼应性。在理解一首诗歌的时候,如果用细读法来分析的话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对应的,这非常有效。细读法贵在细,对词语做关联性的分析。所以我刚才给大家集中分析了代词,题目中的代词,诗歌中的代词,还有题目中的代词和诗歌中的代词之间的关系,它们大多是作者的化身,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在观察自己。这是我说的第一点:对代词的分析。
       下面分析这首诗的空间。这个作品的空间非常开阔,由两个词体现出来,一个是“密西西比河”,另外一个是“地球这壁”,“地球这壁”就是地球这边,换句话说,密西西比河就是地球那边,因为地球是圆的,可以分成这壁和那壁。为什么昌耀要用“地球”这个词,它体现了一种宇宙意识,千里、万里都是小空间,地球是一个更大的空间,我们人就生活在这样一个空间里面。这首诗写了地球这边和地球那边,把整个地球写完了。这就意味着空间是非常大的。这个空间的大跟昌耀作为一个诗人的大其实是对应的。在这两个广大的空间里体现出一种对应,地球这边是“一人”,是“我”“无语独坐”,“无语”与“静极”对应,“独”与“一”对应,“坐”是一个动词,与地球那边的“走”对应。大家体会一下,这个作者的想象力穿越了地球,他生活在地球这边,却想到了地球那边的人是怎么生活的,这就是诗人想象力的体现。这个作品的主题就是“独坐”,一个人坐在无边无际的地球上,大家体会一下那种感觉。昌耀生活在西北,西北的空间是非常开阔的。空间越大越能反衬出个人的渺小和孤独感。所以我觉得在他写出了一种在无边无际的空间里个人的孤独感。
       这个作品的空间充满了张力。地球这边是“我”对自己的一个实际写照,地球那边是想象,二者构成虚实张力。凡是写诗或读诗比较多的人都知道诗人写作不完全靠写实,而是把写实跟想象结合起来,想象是虚的部分,所以这里体现了虚拟的想象跟实际的生活的对应或并存。用别人的行走来反衬自己的宁静。我们回过头来看第一句就会更清楚这个意思。第一句里就包含张力,中间是个破折号,破折号两边的意思是相反的,“静极”和“叹嘘”形成对比。不管“叹嘘”是来自“我”还是来自其他人,它都是一种声音。中国古代诗歌常用动静结合,声音是运动的结果,王维在他的诗歌里常用鸟叫或其他声音来突出安静。这个作品也是一样的效果,用一个人的叹息声来反衬这个地方的安静。这个叹息声可能是“我”发出的,如果理解成他人也可以。作者没有用“我的叹嘘”,故意设置了一种不确定性,因为诗歌中的不确定性可以激发读者的想象力,增强作品的美感,如果一切都是确定的,美感程度反而会降低。所以这里的重点并非这个叹息声是谁发出的,而在于它是一种声音,这种声音跟安静形成了对比,反衬了这个空间的安静。所以这个作品在一个巨大安静的空间里呈现出一人无语独坐的场景。孤独这个主题并不新鲜,很多人都写过,关键是写作者怎样把别人写过的主题用另外一种方法结合自己的生活把它写出来。这个作品写的孤独感给人启发的地方在于它为孤独感营造了一个巨大安静的空间,其他相关作品可能没有这个作品写得这么大气。
       诗歌是一种高度凝缩的艺术样式,在有限的词语中营造出丰富的内涵。刚才我从代词分析、空间结构、动静结合、虚实结合等方面给大家分析了这个作品的艺术性。最后我跟大家说一下这个作品为什么分成两节。我们知道在诗歌当中每一节都是一个独立的单位,这就意味着第一节是一个独立的单位,它集中呈现了声音与安静的整体对比效果。第二节的第一行“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在那边攀援而走”突出声音,与“叹嘘”呼应,第二节的第二行“地球这壁,一人无语独坐”突出安静,与“静极”呼应,也就是说,第二节其实是对第一节的分写,或者说是对第一节的对应性地展开。第二节的第一行那么长,为什么不分成两行呢?因为它强调行的整体性,所以把声音和声音所在的位置放在了一行里,而不是把它们割裂开来。中国古诗注重成双成对,三行的诗很少。昌耀这样处理诗行和诗节体现了他的现代性。
 
 
 
                                                                        二、飘荡在实物与意象之间的“空心人”
 
                                    我见一空心人在风暴中扭打
                                                   昌 耀
 
       暴风雨压境而来。
       我从栖身的楼隅朝外窥望,见雨脚快步逼进,乌黑的云头翻腾滚动,有耀目的金环饰错落其间,入金盾的沿口。我领有一种营垒中人的安全感。我欣赏着。
       我看到了什么?信天翁越洋高翔?自由的海燕、雄鹰?……是街巷飞扬而起的三五张废旧报纸,连同一只彩塑包装袋正扶摇直上,况相角逐,愈逐愈高终至不见。我还看到了什么?为何这般骇人?——一袭白色连衣裙,悬空吊晾在摩天楼台。啊,这女吊,孤零零,正随吊钩飞旋,翻着斤斗,没有谁去搭救。这空心人嗖嗖有声,吐着冷气。这空心人被风暴吹得鼓鼓囊囊,瑟瑟发抖,而转瞬间又被倒提着抽打一空活脱脱一张人皮。但即便人皮也总有愤怒的一瞬。即便空心人也不堪蹂躏。没有谁去搭救。我见它举起双臂沿着铁丝快速滑向一端,果真扑打而去。它已牢牢抱紧支撑在墙面的铁杵恨不得连根拔却。它宁可被撕裂四散,也不要完整地受辱。我听到墙体在摇动。我听到风暴更激烈。我在心祈祝这痛苦的一幕快快结束,哪怕让空心人撕作碎片从此飘去、飘去……
 
                                                                                                                                                                                                                     1993年5月22日

 
       首先看原作的题目,“我见一空心人在风暴中扭打”,原作的题目告诉我们的信息非常丰富,有四个点:一个是“我”,一个是“空心人”,一个是“风暴”,还有一个是“扭打”,在这四个点中,严格来说只有“我”是人,“空心人”(指连衣裙)和“风暴”这两个都是物,也就是说,这个作品没有严格意义上的人称结构,写的是人与物的关系:“我”和“空心人”的关系,所以整体来说这个作品是写“人物”关系的一个作品。值得注意的是,这篇作品的题目不是“我见一连衣裙在风暴中扭打”,而是用的“空心人”,这就已经把连衣裙人化了。也就是说,作者表面上写的是一个物,其实写的是人,既然“连衣裙”被人化了,难道“风暴”还是自然的风暴吗?刚才有同学提到“文化大革命”,这是很敏感的。所以这里的“风暴”有两个含义,一个是自然风暴,一个是社会风暴,搞清楚这一点对我们理解这个作品相当重要。
       我下面要分析人与物的关系,作者写了一个人,“我”;两个物,“风暴”和“连衣裙”,连衣裙被人化后获得了社会含义,“风暴”也成了社会风暴,那么连衣裙和风暴是什么关系呢?是“扭打”的关系,这个词我们到时候结合作品再分析。既然已经完整地把握了三个元素,现在我来分析一下重点,你认为在这三个元素之中,哪一个是重点?“空心人”是吧?“空心人”其实是风暴中的连衣裙,也是“我”眼中的连衣裙。连衣裙构成了三者的交叉点,所以核心是连衣裙,这是我给大家做的全面分析和重点分析。首先要全面,然后把握重点,我们确定的重点是“连衣裙”,从文章中来看,“连衣裙”的变体词有三个:在题目中它被称为“空心人”,然后是“人皮”,还有一个“女吊”。说连衣裙的时候就是一种客观的表述,说成“空心人”,“人皮”和“女吊”的时候,它就被赋予了更深的含义。把它说成“空心人”的时候,意思就是说它是一类人。“空心人”这个说法出现在美国诗人艾略特的作品当中,他写过一个《空心人》的作品,这个作品影响很大。艾略特有两个作品影响很大,一个是《荒原》,一个是《空心人》。“空心人”在艾略特的作品中是什么意思呢?《空心人》被认为是他描写现代人精神状态的代表作,精神无聊、极度空虚、没有信仰的人被称为“空心人”。但是在这个作品中“空心人”完全不是这个意思,昌耀只是借用了“空心人”这个说法。为什么把连衣裙称为“空心人”呢?因为连衣裙中间是空的,看着像个人,所以把它称为“空心人”,重要的是通过这个说法把它人化了。再来看“人皮”,这就比较残酷了,你见过钩子上挂着的“人皮”吗?我觉得这和社会风暴有很大的关系,自然风暴里是不会出现“人皮”的,所以我觉得把连衣裙比喻成“人皮”很残酷,这是在社会风暴的斗争当中,有人被迫害,被剥皮,这样的事情在“文革”当中并不是没有。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听说过严凤英,她是一位唱戏的,在“文革”期间被剥了皮。所以“人皮”出现在这篇作品中是一个非常真实、残酷的形象。还有一个就是“女吊”,刚刚有同学说了“女吊”就是女吊死鬼,因为上吊的女性比较多嘛,其实鲁迅晚年写过一篇《女吊》。当把“连衣裙”比喻成“女吊”的时候,也表明它是一类人,是女性受害者,因为“连衣裙”是女人穿的嘛。所以我认为这两个说法都可以引发社会风暴的联想,也就是说“人皮”和“女吊”都是被社会风暴迫害的人。所以从“连衣裙”的三个变体词来看,无一不是把它人化的,而人化的落脚点就是被迫害。理解了这一点,就理解了这篇作品中非常重要的东西。
       我认为这个作品的关键词是“受辱”,其实这个作品一直在写“连衣裙”“受辱”,这个词尽管是在一个否定的语境中出现,但它是一个真实的写照,“连衣裙”的状态就是“受辱”:“它宁可被撕裂四散,也不要完整地受辱”,这是作者的看法,它实际上就是在受辱,实际上它没有变成一片一片,它就是作为一个整体在受辱,所以我认为“受辱”是一个关键词。一个人受到社会风暴的迫害,这个作品就写了如何被迫害,比方说“反着斤斗”“被倒提着抽打”,你不觉得这是社会风暴对人的迫害吗?从这里可以看到在类似于“文化大革命”这样的社会环境中一个“受辱者”的形象。
       这个作品中有两个地方提到“没有谁去搭救”,作者为什么写“没有谁去搭救”这样一个句子呢?而且还写了两次。这是因为他期待有人去搭救,期待有人把这个受辱的人救下来,但这样的人始终没有出现。所以“搭救”和“受辱”是一组关键词。现在我来分析题目中的“扭打”这个词,把它放在“受辱”与“没有谁去搭救”的结构中去理解。“扭打”这个词给我们提供了一个信息,好像连衣裙具有主动性,但我们要搞清一点,刚刚有同学补充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点,就是风暴和连衣裙它们两个谁强谁弱。它们两个并不是势均力敌的,为什么说是受辱呢?因为连衣裙在风暴面前是弱小的,一个强者会受辱吗?所以“扭打”这个词我们不要误会了,“扭打”这个词表面上是连衣裙和风暴在打架,其实连衣裙根本没有主动性,它基本上是一个完全的被动者。你能找到它主动和风暴抗争的句子吗?刚才有个同学好像提到了这一句,“它已牢牢抱紧支撑在墙面的铁杵恨不得连根拔却”,这一句是否体现了反抗呢?这其实是一种自我保护,或者说是作者主观意志的投射,客观上它是无力反抗的。所以我同意有同学讲的“挣扎”这个词,因为暴风在吹连衣裙,钩子在勾着它,它整个是没有主动性的一个存在,所以与其用“反抗”不如用“挣扎”。
      通过这样一个分析,我是想告诉大家分析作品的一个基本方法,首先找到主要元素,然后确定基本元素,再从主要元素里分析它的关键词,哪些词最能揭示“连衣裙”的处境,由此我们就可以分析出这个作品的一组关键词是“受辱”和“搭救”。我曾经给大家讲过一点,理解一篇文章的结构,要找反义词,或接近于反义词的词,像这个“受辱”和“搭救”其实就是一组反义词,它们可以构成一种关联,人在“受辱”当中期待被“搭救”,但没有人去“搭救”,所以我觉得这里面可以用这组关联词来确定它们的关系,这就是“受辱”和“搭救”的关系,这就把三个元素都分析出来了:连衣裙象征着受辱者,风暴象征着迫害者,“我”则是一位见证者。这就把三个元素融为一体了。
       把在风暴中剧烈摇荡的衣服这种寻常景象写成一篇如此惊心动魄的作品,与其说这体现了作者丰富的想象力,不如说体现了他对受辱者,尤其是美丽却处于弱势的女人,的深切同情。昌耀本人其实是个受难者,他在1957年被打成右派,22年后才得以平反。所以他能从风暴中的白色连衣裙这种日常景物中看到受难者的形象。

 
       作者简介:程一身,本名肖学周。河南人。著有诗集《北大十四行》《有限事物的无限吸引》,专著《朱光潜诗歌美学引论》《为新诗赋形》。译著《白鹭》《坐在你身边看云》《欧洲故土》。主编“新诗经典”丛书。曾获北京大学第一届“我们”文学奖,第五届中国当代诗歌翻译奖,第五届栗山诗会翻译家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