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瓦尔登湖”的寻找与解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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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南山,“瓦尔登湖”的寻找与解剖

 

□曾 龙

 

 

1845年初夏,美国康科德城郊外的瓦尔登湖畔蝉声高鸣,万物一如往旧地酣睡于寂静。这时,一个青年男子的身影忽然出现在湖畔的森林,他双目紧锁着瓦尔顿湖潋滟的金波,嘴角绽笑,随后张开嘴,将心中一切的憧憬与理想化作一声决然的长啸。他抡起借来的斧头,用力将身旁的一棵棵树木砍倒。数日后,一座小木屋在湖畔赫然耸立。这一年,他28岁,刚刚辞去了琐碎困顿的工作,来到瓦尔登湖畔准备开启一场为期两年的自我解剖。然而,谁也未曾料到这场看似离经叛道的实验最后却会成为一枚划时代的精神符号,在往后数百年的岁月镶嵌进无数人心中,延续希望与无畏的指引。

2020年冬,凌晨三点的西安站,朦胧的睡意蘸着夜色,我的脚步破开了这场远行的寻问。“中国的瓦尔登湖到底在哪里?隐居圣地终南山到底是不是中国的瓦尔登湖?瓦尔登湖真正的价值是什么?在如今,我们又该如何借瓦尔登湖来审视自我?”一系列问题在心中盘根错节,引领我踏上这片土地,企图在太兴山这座终南山最高峰中得到解答与启迪。太兴山隐匿于秦岭,最高点铁庙海拔2340米,这里比繁闹的南五台和翠华山少了商业的喧杂与人群的撩扰,却多了自然的幽邃与僻静。

去往太兴山的公交车驶到了终点,一座略感荒僻的村庄。灰蒙蒙的烟尘裹满了街道与房屋,如厚沉的面纱静掩着隐居者的生活与魂灵。到终南山的山脚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踽踽往前的途中,一位开着面包车的大姐好心将我载到了山脚。下车后,还打趣地问我用不用请个导游,我摇头谢拒,随后转身走入林中自语,“不用了,山就是我最好的导游。”

山是有生命的,你必须要通过脚步去感知、呼吸、与它对话,它才会给你想要索求的回答。而去山中,无论何时,什么季节、天气都是适合的。溪水轻唱,世间万物都入了这澄澈的音符,给了太兴山最为新鲜而恒久的律动。青苔在废弃的地基上肆意而欢快的生长,万物合鸣,我在呼吸与脚步中感知着万物生命的纹理。往前行步,许多由石块简单粗糙垒起的坟茔浮入眼帘,将生在这里变得如此简单而缭乱。坟茔没有碑文,没有容貌,只有一堆纸钱杂乱的飘洒在墓上,像极了这些无名者随意的一生。所有关于生的追问与惶惑在此盘旋,直到成为这山间最为深沉而懊恼的哲学追问。山是生的起始,也是生的所终,山使我们的一生都走不出自我的坟茔,就像身体一生都无法逃脱影子的宿命。

清晨的雾霾颇为昏沉厚重,直到十点,太阳才艰难的在山间睁开双眸。阳光射入林间,闪着金色,如火种欲与这丛林来一场火焰的狂舞,雾霭仓皇的奔命与逃窜,将它们的怯弱埋入地底与溪流。我谛听着这里唯一的悸动——我的心跳声,正迈着舒缓的步子,似乎将要跃入山的子宫中沐浴。

来时静默无人,整条山路就我的脚步声独语。偶尔有汽车呼啸而过,拉长一丝喧杂的回响,又复归到更为久远的静默。不久,终于有一位中年的大叔背着包随我的脚步上了山,忽然见到了人烟,让我顿觉莫名的亲切,便不自觉攀谈起来。交流中得知大叔是一位中学的语文教师,熟读国内外文学名著,《瓦尔登湖》更是爱不释手。他说秦岭给人一种粗粝和朴实的质感,而瓦尔顿湖却给人一种秀丽自然的神怡。可能是因为瓦尔登湖有水,所以蕴满温和之气;而秦岭多山,虽也有许多地方有水,但总觉缺少了些明媚的气息。

“明媚?”我顿感诧异。“嗯”他点了点头,继而复语,“是的,得以见光处谓之明媚。哪里都可谓之瓦尔登湖,重要的是你能否能从中寻到切合心灵的归属,从而以心为镜,获得与自我的对话。所以,瓦尔登湖重要的不是风景或隐居,瓦尔登湖就是梭罗的本身,它代表的是一种个人的选择,一种个人精神的独立与重构,这在梭罗的文中可见。”

“我到林中去,因为我希望谨慎地生活,只面对生活的基本事实。看看是否学到了生活要传授的东西,免得到了临死的时候,才发现我根本就没有生活过,我不希望度过非生活的生活。活着是如此珍贵,我也不愿意去修行过隐逸的生活,除非万不得已。我想要深沉的生活,把生命的精髓都吸收到,要生活得稳稳当当,像斯巴达人一样,根除一切非生活的东西,大刀阔斧,系整微修,把生活驱逐到角落里去,把它缩小到最低的条件中,如果它被证明是卑微的。那就把它真正卑微全部认识到,并把它的卑微之处公布于世界;或者,如果它是崇高的,就用切身的经历来体会它,以便在下次旅行中能对它做出正确的评价,我认为。大多数人还不清楚他们的生活究竟是属于魔鬼的,还是属于上帝的,然而又多少有点轻率地下了判断,让我人生的主要目标是赞美上帝,永远享受上帝的赐福。”《瓦尔登湖》的整段文字竟然在他磁性的诵读声中变得如此亲切熟稔,如梭罗在林间自语,又如一首生命的赞美诗在眼前静默的山间不绝回萦。

随后,我们踏着余音继续往前徒步,目光开始不断落向了前方一座座的庙宇,弥勒殿、磨针观、太兴宫、慈恩寺……太兴山的庙宇有八宫、一观、七殿、九洞、两楼、两庵及宝丰寺。一座座寺庙、道馆如繁星般缀于路旁。我逐一默念着这些陌生的名字,而信仰的尽头又复归到信仰。

庙宇和道观大门紧闭,封条上“疫情期间,暂闭宗教场所”的大字仍余墨香。不时,紧闭的庙宇中还会传出悠远而缥缈的诵经声,在山中回荡出别样的禅韵。一座寺庙外,有许多佛像散落于竹林,似在这山林中坐而论道,又似在各自的法相中沉思入定。

越往前,手机信号越弱,直到彻底断了与外界的牵连,这时才真正入了隐居之所,有了隐居的境味。不时,能在电线杆上见到一张张黑体显目的寻人启事,贴着隐居者的照片,而附文皆是与佛有缘,影遁于终南山后,与家人断了踪联。

走了许久才望见铁庙,公路也止于了铁庙的山脚。路尽,失了便捷才算真正触到了隐居的起始,就如信仰需以一种艰辛与谦卑的姿态来淬炼心中的虔诚,而终南山经由无数朝圣者洗练千年的恒定,更需来者在心中提前洗尘。石阶连通山脚的两座房屋,流水在屋旁潺潺作响,房门紧闭里面却不时传出响动,抑或落寞的回响。我猜不出这是否是隐居者的居所,也便只能在心中暗自叩问。远方的青山冒着碧绿,在心中荡起波澜。往上走石阶渐隐,落叶铺满泥路,将冬日的暗号烙上每一片金色的羽翼。无人在意这里四季的变幻,就如终南山的四季不过是换了一层素装。跨过一道石门,终于又重见了人烟,而路在这时也开始分叉,一条通向瀑布,另一条则通向铁庙与南天门。走入石门,一座土地庙刹那夺目,土地公端坐于正中,脸上挂满祥瑞之气,两串假花侍放于两旁,前面还摆放着一块木板,用黑体写着“有求必应”四个大字。土地庙旁是一座道观,名为观音洞。来时不巧,道长刚刚在我上山时搭乘着摩托下了山,似乎去采购生活用品。他扎着发髻,带着边框眼镜,三十多,一幅知识分子的模样,却又浑身溢满了仙风道骨之气。道观无人,门口翠竹掩映,里面几尊菩萨造像在袅袅的香烟中透着久远的祥和与沉默,造像旁有一座两层的红漆木屋,破落陈旧,灰尘久积,砖石杂乱的堆积于楼前,似有种随时轰塌之危。白色墙体上用黑体醒目的标注着住宿注意安全六个大字,一只黑色的狗在门外用警惕的眼神逡巡,似乎在探明我是心系虔诚还是不速闯入。

道观外,一群工人正在修缮着一座院子。院主人是个青年男子,寸头,脸上漾满亲和,在水龙头旁正淘洗大米。我随即走上前打了声招呼,随口攀谈起来。张口,我便若带唐突地问他是否在此处隐居,他听后淡然一笑,解释道他只是在此处建了房子,然后每周末再到此处闲住,耕种养花以做工作的调剂。随即,他续言,其实终南山正在各种新闻和流量的渲染下变得不断刻板,进而在人们心中形成了扭曲与误导。虽然这些博人眼球的宣传在人们心中种下了神秘与向往的种子,让许多人怀着猎奇或生活不济的心境想在此处寻求心灵的满足或慰藉。然而事实上,抛却历史在这里余留下的积蕴和道场之说,终南山和别处并无二异。所以,真正隐居无须来终南山,而真正的隐居者来此地若寻到了心中的答案,也早已出世离去,继而完成心中的所愿。

我恍然地点了点头,我年中所见的香格里拉亦是如此。宣传与神秘同样也将它锤炼成了一枚精神符号,在人们心中种下了憧憬与念想,最后却又在无数人心驰神往的践踏中变得轻浮而喧嚣。在终南山,我看到了符号所寓意的希冀与影子,看到那一座座由寺庙和道观所累积起来的佛国。顿然盘问又在迷失与茫惑中升起,“当代的精神符号到底在哪里?哪里能提供不竭的精神力量,来让当代人不断重建生活的希望与意义?”当眼前的终南山在瓦尔登湖的寻迹中破碎,我也在转身中完成了心灵的苦吟。

哪怕仅有一条道路能让自己忠于内心,那也值得在披荆斩棘中往前昂首阔步。在梭罗写作《瓦尔登湖》前,世上并没有几个人听说过瓦尔登湖,直到梭罗在瓦尔登湖畔用他的写作与实践完成了其精神符号的重塑,瓦尔登湖才被世人所知晓,最终成了一处精神圣地。而终南山,它的隐居象征却一脉相承于它的传统。它与自我无关,却要在斩断自我后献祭给虚无的延续。我未曾在终南山的寻迹中,感到一丝如瓦尔登湖的解剖与自省,其重建“人”的精神轻盈,而更多是在这丛山的僻静之中用信仰重造了一片天国,在虚无之上再造了一层虚无。于是,当无数人想要在终南山借由信仰来获取心灵恒定的同时,也越发让这种恒定成了一种悖论与缺失。在终南山,我看到了它与瓦尔登湖的背离和迥异。前者通过献祭自我与宗教交换来世,而后者则在寻问中夜以继日填补虚无。

眼前的终南山,在虚无与意义的摇摆间完成了自我的抉择,而我也注定在虚无的返程中再次反抗虚无。虚无让自我变得渺茫,但虚无同样也是一块未曾开垦过的沃土,让自我在播种中完成自身意义的重塑,如梭罗在瓦尔登湖畔用两年的“离经叛道”完成了生命的造陆。这是我于终南山获取的意义,它结束于虚无,但同样也让我在虚无中重启了瓦尔登湖真正的道路。那条道路通往我生活的原点,通往我当下一切的喧嚣与繁芜,它是我每日那单调而简碎的写作与阅读,它是我每一条用认真与热忱通往生活的道路。

技术在迭代中不断给人类增添华丽,一代代人的反叛与嘶吼却继续尘封于标签,在时代的渐忘中日近腐朽。我们的自我并非是一只猴子西装革履后的产物,而是在直视自我纷杂多余的欲望、各种被裹挟和放大的荒诞中,刨向生命独立的本质与索求。这是《瓦尔登湖》给我们的启迪与指引,它使我们每个人心灵的空地都重获了精神的富足,这种富足最终又会成为重塑自我的养料与积木,让每个人走向真正的归所,走向心中的瓦尔登湖。

回程,火车窗外的余晖在我脸颊上失足狂舞,又转瞬在心头焦距成一盏明灯,澈亮我来时所有的愁云。唯有旅途才能唤醒我所有思索的欲念,给我支配一切灵感的恣意,正如我在铁轨上看过的风景时常将我在路上变成一只蝴蝶,穿透玻璃的阻隔,获得某种独特的轻盈。漆暗悄临,火车呼啸成一条不息的河流,载着生的血脉,载着远行的暗流驶向我心中永恒的不归地。窗外,夕阳的血色堆满山丘,那些泛着朦胧的楼宇、田野、树林正等待着观看山川与落日的竞速。眼前一切陌生与熟悉都交织在旷野中加速奔跑。这时,你会在城市与村庄的交替中发现一种微妙的巧合,他们或镶嵌或相异,或相凝或相散在大地上跳动成一局无垠的棋盘,而那棋盘行间正是我奔向瓦尔登湖的道路。

 

(责任编辑:刘琼华)

 


作者简介:曾龙,生于1997年,常德市作家协会会员,鼎城区新的社会阶层联合会秘书长,2020年中国十大闪小说新锐作家,作品在国内外数百家报刊发表,获得上百个征文类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