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河流的隐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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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河流的隐秘

□孙宁远

 

 

 

 

 

 

冬夜十点,飘着小雨,老西门格外冷清。木船载着黑夜,被遗忘的铁链紧锁。瓦上的雨滴成 帘,帘外是朦胧的灯光、婆娑的树影、无波的护城河凝固的水光。

护城河并不深,水清澈的时候,望得到水底的泥沙碎石。它窄的地方仅几米,如沟一样嵌在地 下,蜿蜒了整个老西门,但它的水似乎并不流动,与“效果图”上的清澄、微波、喷泉、游船大相 径庭,它河底淤着泥,水是绿色的,河岸满是水草。不深的河没有太多待破译的密码,没人会研究 它的地理构造和科学价值,没人为它题诗作赋,甚至没人记得它来过,因为它似乎太一目了然了。 人们只当它是臭水沟。“游客”,或者说密码的破译者,只有架着木船清理水草的老头儿,和我 们。

那时候读小学,我上学放学路上总会经过它,手机电视是稀客,护城河才算老朋友。曾经的那 一帮孩子,都喜欢摸鱼捉虾,于是河便成了游乐园,把一切秘密了如指掌。

然而护城河,或是沟,都是比路面低几米的,只有几处可以亲近它。一处被我们唤作“卵石 ”,一处叫“水草地”,一处称“大弯儿”——河面在这儿最开阔,岸上造型奇特的楼似轮弯 月。这条河的密码被我们破解得毫无悬念。

到了春天,有推板车的来校门口卖蝌蚪,一块钱四只。我挤入人群,用两包“翻天娃”辣条省 下的钱捧回一杯“逗号”。死了俩,跑了一只,熬到夏天只有一只变成了青蛙,但营养不良,比蝌 蚪没大多少,我把它放生于“大弯儿”的一丛水草中。打那以后,每次弄到水生动物,我总要放生 在护城河。

第二年春天,又有卖蝌蚪的。我不屑地扫了一眼,拉上朋友:“这算是什么,我带你去看更大 的,还是免费的!”不知为什么,“卵石滩”“水草地”那年生出好多蝌蚪。不是逗点儿,是拇指 粗的“棒棒糖”。这些浅棕、浓栗的小家伙,不,是大家伙一排排挤在水中的石台阶上。它们身子 肥,胆子更肥,不说半米的鲤鱼,就是我们用手碰它,它才游两步。我有次弄到一只已长腿的,由 于是上学路上,只好“寄存”在清理水草的木船中。放学冲回来,竟还捡了只晒太阳的乌龟,看它 灰黑长圆形的壳,好像是一年前从滨湖公园捉来的!

众蛙聒噪,是常德护城河夏日的密码之一。这只高唱的,一定在吟东坡或太白,那群低哼的,


 

 

说不准在诵子美呢。树上有嘶鸣的蝉,草中有唱夜曲的蛐蛐,“大弯儿”的铜钱草下,锦鲤吐着泡 泡。这时河边的游人也是最多的,屋檐下,有推着车卖凉粉的;有卖搅搅糖的,铺张报纸坐在河边 石阶上,用瓢把糖画出各种图案;卖莲子糊的,推着黄铜色的大罐儿,罐口雕着双龙戏珠;那个卖 梨膏糖,其实一年四季都坐在那里,喇叭帮她吆喝,她静静望着河。乘凉的老人摇着蒲扇,散步的 人推着婴儿车牵着狗,狗呼噜噜吐舌头向护城河边的树撒尿。河边两栋灰色的高楼,华灯闪烁流光 溢彩。空调外机滴着水,那些水会不会流入护城河?那些远去的故事会不会被护城河的鱼儿收藏, 变成这条河流永恒的秘密?

河把密码藏在每只动物、每株水草上。这时放了暑假,可以光明正大地提着网背着鱼竿去拜访 我的“老朋友”。水草齐人高,河里正“堵鱼”呢。从前徒手捉,最多也就等周五大扫除后,用桶 舀。有次为了一只乌龟,我追了一个下午。现在一晚上就收获一桶青蛙。锦鲤鱼苗也怪可爱的,半 根手指长,鲜红、暗赭、明黄,当然这些生命最多也就在家里炫耀一两天,总会放回去的。

就这样,蛙声唱熟了仲夏,招来了初秋。 秋季的“水草地”多泥鳅,但是最难捕,泥鳅头尖体滑,从指缝间钻走毫不费力。有次我在水

草间的泥地里发现了一条小泥鳅,叫朋友一起来捉,忙乎了一个钟头,他们都叹气回家看电视了, 我终于连泥带水捧了起来。

“卵石滩”的石缝间泥鳅也多。清理水草的爷爷,不解地看着我在岸边焦急地徘徊,“你找么 得(什么)呀?”“泥鳅,那里有一条泥鳅。”一条肥硕乌黑的泥鳅擦着他的套鞋游过,他用手去 抓,泥鳅从他指间钻走,藏入石缝中。他冲我笑笑。

秋风中的河渐渐凄凉起来,水草开始枯萎,从茂到稀、从绿到黄到朽烂在颜色渐深的水中。河 边的行人也少了。水草的茬间,我发现一堆蛙卵,朋友竟然用水瓶装着带了回去,过几天说没有养 出想要的小蝌蚪,丢了。我觉得那蛙卵是一串密码,隐藏着来年会有更多更肥的蝌蚪。

后来,伙伴们说他们长大了,不玩这一套了。那个清水草的爷爷也不知道去了哪儿,河边只有 我在晃悠。我从电视上学了一种捕鱼陷阱,布在护城河中。有次收获了一条黑鲫,鳞片脱落,惨败 的肉拖着血丝。这些伤痕是密码,在这绝望的瓶中,一个生灵、多少个生灵挣扎过,在这个护城河 中呢?水究竟是不能流动的,河底的深泥中,塑料袋正被掩埋。

那个春天,沅江发洪水了。 我这才知道护城河的那一端,有个闸门与沅江接通。护城河成了排涝口。洪水涌入护城河的场

面我不曾见到,但护城河河水一天天上涨,淹过“大弯儿”,淹过不见水草的“水草地”,淹过已 成乱石的“卵石滩”,从闸门那儿浮来黑色絮状固体,也许是淤泥,整条河水都成了黑色,开始发 臭。

沅江的洪水退了,河却不再有生机。棕黑的水面,更加凝固呆板。春天岸边的石头只生了些青 苔。我远远地望见一只水鸟,一个由幽蓝、田黄、炫黑、白玉组成触目惊心的生命,振翅掠水面而 去。那也许是翠鸟吧,它振翅而去的身姿,一串省略号,一串密码。

挨到秋天,淤泥与垃圾开始发酵。人们摇摇头,护城河边添上了高高的栅栏。后来是冬天,护 城河冬眠了。

那天,在护城河边偶见一块青石板,刻着发黄的白字。原来它已有 2200 余岁了。《常德府志》


 

 

记载了这条河:“城濠起西门,历北门至东门。水汇七里涧,其南皆临江。”八十年代,护城河改 为暗渠。老西门这一段呢?则建设为“十里画廊护城河”。轻轻拂那冰凉的石板,有些字已磨平了 边,像一串符号、密码。我听见历史的低吟,那是水声,滔滔地,向路人与矮城墙、青蛙与泥巴地 诉说着前世。

记得老西门旧城改造时,外公挺关心家乡的建设,我很小的时候,他牵着我去闻老西门机油的 气味,听铁锤清脆的敲打声,看粗大的钢管轰然落地。他指着一片片钢筋覆盖的地方,告诉我那是 一条护城河。

护城河流进我的童年,我看鱼影在水草间流动,听蛙鸣听似乎从未有过的水流声雨落声。 后来我搬新家了,离护城河远了。中考结束,我回到老房子,去找寻曾经的回忆。河新修缮

过,河水回来了。夏夜,天刚刚下过一场雨,把老西门洗得透亮,柔柔的晚风拂着灯摆摆尾巴,地 摊老人的吆喝声中,零星夹着蛙鸣。护城河,这是一个迟到的春天吗?护城河,不会再有石头打搅 乌龟的日光浴,不会再有塑料瓶让鱼儿为了生而遍体鳞伤,我会还泥鳅一个完整的秋天。

抽足入水,不复前流,但护城河例外,因为它不曾流动,也不曾断流。它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 就像一串密码,作为一条河,它会护着这里每一个人心中的城,即使城门已老,残阳西斜。

  作者简介:孙宁远,湖南省常德市芷兰实验学校高 2201 班学生,有文章发表于《中国校园文学》《桃花源》。 曾获北大培文杯一等奖、全国中学生科普科幻作文大赛两届一等奖、首届湖南省创意写作大赛一等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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