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第4期

草药芬芳 □管 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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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 弦□
以姜为姓,生生不息
生姜,很有味道。
她性味辛温,能排毒祛寒,属阳,又善温补,含阴。适量食用她,能体健身安,毒邪不侵。在那一种相融与和谐中,食物越发清美,人也越发舒畅。
生姜是以阳刚带着阴柔,平衡万物的,这也是她的本字姜所蕴含的美妙。姜读“jiāng”,从羊从女,“羊”意为“驯顺”,与“女”联合起来表示“驯顺的女子”。在古代,姜与美是一样的,古代女子取名时也多以姜为名,寄寓着美好的希望,如赵姜、孟姜等。姜也指一条名为姜水的河流。
以姜为姓,也糅合着阴阳交融之美。姜姓的得姓始祖是中国上古部落首领神农氏,他因生于姜水而得姜姓,属于以居邑名为姓。姜与姬、媙等20多个古姓均起源于公元前两千多年前的母系氏族社会,是中国最古老的姓氏之一。姜姓,源于阴:出自母系氏族、生于水边;盛于阳:得姓始祖为男性,雄壮的神农氏还因为懂得用火,被称为炎帝。
《国语·晋语》记载了炎帝神农氏和黄帝轩辕氏出生的情况:“昔少典娶于有蟜氏,生黄帝、炎帝。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异德,故黄帝为姬,炎帝为姜。二帝用师以相济也,异德之故也。”少典是华夏族、汉族先祖之一,也称有熊氏,《国语》载其嫡子为炎帝和黄帝。《元和姓纂》《说文解字》《新唐书》等文献中也有类似记载。
神农氏出生地姜水的具体位置,有两种不同说法。南北朝时期北魏地理学家郦道元说姜水即岐水,在渭水北,相当于现在的陕西省岐山县西南方岐水河畔,他在《水经注》“渭水注”中说:“岐水,又东迳姜氏城南,为姜水。”明代李贤、彭时等学者却认为姜水在渭水南,相当于现在的陕西省宝鸡市渭滨区的清姜河(原名清涧水),他们撰修的成书于明代天顺五年(1461年)的地理总志《大明一统志》第三十四卷《凤翔府·古迹》记载:“姜氏城:在宝鸡县南七里,城南有姜水。《帝王世纪》:母为有蟜氏,有女登,为少典妃,游华阳,感神龙首而生炎帝,即此。”
真是喜欢古代学者踏实、认真、钻研的状态。这种状态得出的结果,又进一步呈现出姜姓的阴平阳和之妙:从水的方位而言,水北为阳,水南为阴。从地理位置而言,一南一北,上北下南,相对而言,上为阳,下为阴。当然,无论南北,那古代姜水为渭河中上游的一条支流,还算是共识。其实,细想起来,这两种说法里的南北相距不过百里,而远古时期一个较大的先民群生息繁衍达数千年以上的地域似乎不会只有这么大,且从古至今的地貌变化大、地名变迁多,到现代也很难具体落实。所以,姜水是渭水北还是渭水南的支流,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炎帝部落后来和黄帝部落结盟,姜姓炎帝和姬姓黄帝带来了炎黄子孙,有了华夏民族,炎帝与黄帝被共同尊奉为中华民族人文初祖。
姜姓,宛若生姜,有着指点江山的豪迈与温柔。北宋政治家王安石说:“姜能疆御百邪”。那“如列指状”里,是微微的黄里裹着微微的白,还噙着一点儿似红还紫的尖儿,那一份细嫩剔透,堪比美好女子的纤纤玉指。低头沉吟间,宋代诗人刘子晕的《咏姜诗》跳了出来:“新芽肌理细,映日莹如空。恰似匀妆指,柔尖带浅红。”
多么相宜啊。
以柏为姓 至坚且安
柏,长久、俊秀、实用、清香,很早就是人们心中的传奇。
西汉史学家司马迁在《史记》中将柏的概貌娓娓道来:“其树耸直,其皮薄,其肌腻,其花细琐,其实成梂,状如小铃,霜后四裂,中有数子,大如麦粒,芬香可爱。柏叶松身者,桧也。其叶尖硬,亦谓之栝。今人名圆柏,以别侧柏。松叶柏身者,枞也。松桧相半者,桧柏也。峨眉山中一种竹叶柏身者,谓之竹柏。”柏,别称椈,与“伯”相通,古多假借为“伯仲”之“伯”。
北宋学者陆佃将柏的作用撰写在训诂书《埤雅》里:“柏有数种,入药惟取叶扁而侧生者,故曰侧柏。”侧柏又称柏、柏树、香柏。柏是很亮眼的,特别是柏叶,风姿独特。她不像别的树叶一样,总是有着微微的梗、细细的杈,刺刺的难以平整。她是光滑的,细腻的,柔润的,摸在手心里,如丝,如玉,似乎可以和肌肤融为一体。加工成药材之后,她的颜色变成了灰黑,那形状依然清晰明了,闪着安静的睿智的光。难怪,柏叶可以润泽肌肤、养发生发呢。北宋医药学家唐慎微所撰《证类本草》里的《梅师方》中就特别介绍说,将柏叶阴干,研成粉末,和着麻油涂于头皮上,可以促进头发再生。
柏的种仁也别有内涵,柏的种仁即柏子仁,又名柏实、柏子、柏仁、侧柏子,呈长卵形或长椭圆形、油润饱满、颜色黄白,中国现存最早的药物学专著《神农本草经》称其“主惊悸、安五脏、益气、除风湿痹,久服令人润泽美色、耳目聪明、不饥不老、轻身延年”。明代医药学家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亦云:“柏子仁性平而不寒不燥,味甘而补,辛而能润,其气清香,能透心肾,益脾胃,盖仙家上品药也,宜乎滋养之剂用之。”
这几分袅袅的仙气,也飘在那古老的传说中,更加验证着柏的强大。
传说在汉武帝时期,终南山中有一条便道,为往来客商马帮的必经之路。有一天,人们传言山中出了个长发黑毛的怪物,可以跳坑跨涧、攀树越岭,灵如猿猴,快似羚羊。于是人心惶惶,商贾非结伙成群不敢过山。消息传到县官耳中,县官怀疑是强人剪径而耍的花招,便命令猎者围剿。猎者密围获之,发现捕获的怪物竟然是一位生有乌黑毛发、身着柏树叶、面目年轻的女子。这女子说,她原是秦王的宫女,秦王被灭后逃入终南山,饥寒交迫,遇一白发老翁,带她至柏树下,教她饥食柏子仁、柏叶,渴饮柏汁。宫女一一照做。初时只觉得苦涩难咽,日久则满口香甜,舌上生津,以至于不饥不渴,身轻体健,夏不觉热,冬无寒意,时逾百岁仍不见老。
食之养身、用之护体、观之悦目、闻之清香,柏由内至外,都符合人们精神上和物质上对“坚定长久”的追求。
远古的人,也早就像传说中的白发老翁,通晓柏之性,表达着对柏的热爱和崇拜。
最全面最执着的表达者是伏羲时期的柏皇氏,史籍中也写成柏黄氏,他们以柏为姓、视柏为图腾、将柏作为族团的徽号。他们相信柏有特异神力,希望自己的部落、子孙后代可以托柏之庇护,与柏齐寿,与柏共强。
柏芝是柏姓始祖。南宋文学家罗泌在《路史·前纪六》载道:“姓柏名芝,是为柏皇。”西汉《急就篇》曰:“古帝有柏皇氏,其后为柏氏。”作为柏皇氏部落首领,柏芝也直接被称为柏皇、柏皇氏。
柏氏是古姓中的贵族,古籍《命历序》记载:“柏皇出搏桑之阳,驾云龙上下。”史籍《汉书·礼乐志》说:“柏皇独乐六龙”。六龙,就是六匹骏马,一般指天子出巡时的车驾规格。柏皇氏乘坐六龙之车,可见其地位在当时非常显赫。他曾协助伏羲治理天下,立下诸多功劳,却从不自满,也无所欲求,深得伏羲信任。
以柏为姓,便浸润着柏的独特禀性,颇有几分奇巧。
柏性坚固,指向西方,宋代医药学家寇宗奭曾感慨:“予官陕西,登高望柏,千万株皆一一西指。盖此木至坚,不畏霜雪,得木之正气,他木不及。所以受金之正气所制,一一西指也。”魏子才《六书精蕴》亦云:“万木皆向阳,而柏独西指,盖阴木而有贞德者,故字从白。白者,西方也。”在五行学说中,西与金、白相合,白也是“柏”字的一部分。
柏芝及其最早的后裔也与“西”有关。确切地说,他们与西平(今河南驻马店西平县)有关,当时,柏芝住在皇柏山(今河南开封陈留),“立于正阳之南,是为皇人山。”其后裔大约于黄帝时代在西平建有柏子国,也称柏国,开国君王是黄帝的臣子柏高。西平之来历和位置如东汉学者桑钦的《水经》所说:“(潕水)又东国西平县北。”也如北魏时期地理学家郦道元的《水经注》所注:“县,故柏国也……汉曰西平,其西吕墟,即西陵亭也。西陵平夷,故曰西平。”
不知是柏芝先居于西平,才发现柏之“西”性的;还是先发现柏之“西”性,才居于西平的呢?然我们知道,柏与柏姓,早就脉脉相连。而且,柏姓一直将柏性之坚韧和绵长发扬。
出生于西平的柏国姑娘——西陵氏之女、轩辕氏黄帝的正妃嫘祖,还把柏之“白”性发扬到了极致。《史记》载:“黄帝居轩辕之丘,而娶于西陵之女,是为嫘祖。嫘祖为黄帝正妃。”西平离黄帝定都之地新郑不远。嫘祖发明了植桑养蚕、缫丝织绢之术,肇造衣饰文明,结束了人类以兽皮和植物为衣的历史,史称“嫘祖始蚕”,嫘祖被后人称为“人文女祖”“蚕神”,她和黄帝一道开创了中华男耕女织的农耕文明。西平也成为中华民族养蚕、缫丝的发源地以及嫘祖文化的原生地。
春秋时期,作为小诸侯国,柏国依附于强大的齐国,过了一段“好日子”。史籍《左传·僖公五年》记载:“江、黄、道、柏方睦于齐”。春秋末期,柏国“为楚所灭,子孙以国为氏”。《中国姓氏寻根》记载了这一脉络:“黄帝时有地官(司徒)柏常、帝颛顼有师傅柏亮父、帝喾有师傅柏昭、帝尧时有柏成子高。西周时,柏国君(柏囧)曾任周的太仆,唐代有左拾遗柏耆,明代有延安指挥史柏英,清代有书法家柏谦。”
虽国不在,但这些柏姓者始终以“柏”为姓,代代相传,不仅是柏皇氏后裔的精英,也是后代柏姓族人的先祖。
柏的风采,藏着不同寻常的安然与平和。
柏芝当然是最懂柏的,他带领族人食用柏实、柏叶,还将柏木烧炭取火做熟食。伏羲推演出的先天中华太极八卦图,就得益于柏芝和柏木炭。
那天,伏羲带着柏芝一起寻找食物,经过一条大河时,突然听到一声炸响,眼前出现一幅奇特景象:一只龙首蛇身的物体,从河水中心飞出,见到伏羲后便精神抖擞,背上龙鳞闪闪发光,弯曲缠绕成一组图案。伏羲见状连忙顶礼膜拜,顾不上其他,柏芝则赶紧取出随身携带的柏木炭,将所见景象画在河边大石上。景象消失后,柏芝将图案献给伏羲。伏羲借此彻悟,创造推演出先天太极八卦图。
当然,伏羲和柏芝看到的奇妙景象,也许只是海市蜃楼,抑或仅仅是传说。然太极八卦图却由此产生。《易传·系辞下传》记载:“古者伏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伏羲氏创造先天八卦,形成《先天易》。后来,神农氏创造连山八卦,形成《连山易》;轩辕氏创造归藏八卦,形成《归藏易》。周朝奠基者姬昌(西伯昌、周文王)在被商纣王囚禁的7年间,悉心钻研伏羲的先天八卦,演绎改造出后天太极八卦图,形成《周易》。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记载:“盖西伯拘而演《周易》……”
太极八卦图由太极图和八卦图组成。太极图以同圆内的圆心为界,以近似“S”的曲线将此圆分为两等分,像是两条头尾相交的鱼,即阴阳鱼。阳鱼为白色,阴鱼为黑色,阳鱼头部有个阴眼,阴鱼头部有个阳眼,表示万物都在相互转化、渗透,阴中有阳,阳中有阴,阴阳相合,相生相克,与现代哲学中的矛盾对立统一说相符。八卦有八种基本图形,用“—”和“--”符号组成,名称是乾、坤、震、巽、坎、离、艮、兑,象征天、地、雷、风、水、火、山、泽八种自然现象,以推测自然和社会的变化,表示阴、阳的相互作用是产生万物的根源。
天地的秘密就是如此简单明了,唯阴阳而已。太极八卦图中蕴含的和谐、对称、平衡、循环、生生、稳定等原理,如果用一个字概括,那便是“安”。
“安”,也是柏的精髓啊。清代医药学家徐灵胎曰:“柏得天地坚刚之性以生,不与物变迁,经冬弥翠,故能宁心神敛心气,而不为邪风游火所侵克也……”那能够补气养血、宁心安神的中成药柏子养心丸就是以柏实为主,配以枸杞、麦冬、当归、党参、枣仁等精制而成的,主治心气虚寒、心悸易惊、失眠多梦、健忘等症。
遥想那传说中的宫女,进入深山得柏实、柏叶保住性命后,那颗经历磨难的心,一定会比在森严复杂、勾心斗角的皇宫里要从容和平静。心神安定了,才能够得道、自在、逍遥。如同嫘祖,在太阳底下捋动闪着缕缕金光的白色蚕丝,为人们制衣时涌上的安宁。
是的,要想身心康健,安心,养心,才是最重要的。心正,心静,气才顺,血方足;气血和顺,身乃健。立于世间,方能成为真正大写而长久之人。可惜,现代很多人,都不懂得这个道理。
柏,因为能够禀承天地之正气,便更有了正气存内、邪不可干的傲然与昂然。“柏之性不假灌溉而能寿也”,凭借自身的顽强、正直与不畏,柏构筑了一个永不衰老的神话。
柏姓与柏,相依相伴,在翠绿枝叶间,散发着自然醇香。
以桐为姓,最是世间好弦声
七月,是桐最繁盛的时候。
此时的桐,满树的花朵已换上绿装,枝枝叶叶,层层叠叠,密密匝匝,浓得化不开。那绿,饱满,纯净,热情。当这样的绿拂来,我常常想起一个人。
这个人在桐下,结庐炼丹,采集百草,煎煮蒸熬,识得草木金石性味。他将药草分为上、中、下三品,根据各药在方中的地位及配伍后的性效变化规律,以君为主药、臣为辅药、佐为佐药、使为引药之说,概括出中医遣药组方的原则。上品为君,主养命以应天,无毒,多服、久服不伤人,可轻身益气,不老延年。中品为臣,主养性以应人,无毒有毒,斟酌其宜,可遏病补虚羸。下品为佐、使,主治病以应地,多毒,不可久服,可除寒热邪气,破积聚,愈疾。
于是,那些本草儿,便像君主、臣僚、僚佐、使者四种人一样,主次有序,各司其职,各自担负起不同的使命,君臣佐使亦成为方剂学术语。清代医药学家吴仪洛进一步解释说:“主病者,对症之要药也,故谓之君。君者味数少而分量重,赖之以为主也。佐君以为臣,味数稍多,分量稍轻,所以匡君之不迨也。应臣者谓之使,数可出入,而分量更轻,所以备通行向导之使也。此则君臣佐使之义也。”
桐下的这个人,还常常在桐旁,研究药理,记录药性,并为百姓诊病开方,分文不取。人们感念他,问其姓名,他笑而不语,扬手指指身旁的桐。人们便尊称他为桐君,他所处之山被称为桐君山,山下的一方水土被称为桐庐,他编写的著作也被称为《桐君采药录》。
没错儿,桐下之人,就是桐君。桐君是中国古代最早的医药学家,也是黄帝的大臣。他擅长本草,奉黄帝之命,到江南采药求道,行至富春江和分江水交会处的东山时,被其中的青山绿水吸引,便在山上的桐下结庐而居,采药疗疾。桐姓,也这样产生了。《严州府志》说:“上古桐君,不知何许人,亦莫详其姓字。尝采药求道,止于桐庐县东隈桐树下(即弯曲的桐树下面)。其桐,枝柯偃盖,荫蔽数亩,远望如庐舍。或有问其姓者,则指桐以示之。因名其人为桐君。”
作为桐姓始祖,桐君的故事,流传在民间口口相传中,最早被春秋时期古史《世本》记载,南朝宋齐梁时期医药学家陶弘景和明代医药学家李时珍也记载过他。桐君和走遍山林荒野、尝百草试疗效的神农氏一样,被铭记与讴歌,元代诗人方回说:“问姓云何但指桐,桐孙终古与无穷。遥知学出神农氏,独欠书传太史公。”北有神农,南有桐君。桐君也被后世尊为“中医药鼻祖”,他所在的桐君山,被尊为“药祖圣地”,桐君中医药文化走过了4000多年。
真是超级喜欢桐君的生活状态,悠然,安然;随心,随意。做自己喜欢的事,做有利他人的事。
寂静,欢喜。
桐,也很早就奏响了动人的旋律。
桐是造琴的良材,被称为弦桐。东汉哲学家、经学家、琴师桓谭的《新论》说:“神农始削桐为琴,练丝为絃。”古籍《集韵》说:“絃,八音之丝也,通作弦。”弦桐,成为琴的别称。
南朝宋辞赋家谢庄《月赋》说到弦桐时,更是别有情思与情怀,“於是弦桐练响,音容选和。”真是清美无比的句子。皎洁的月光中,琴弦铿锵作响,心中深深珍藏的旋律,自心底由指尖汩汩倾泻而出,多么清妙多么深远啊。如梦如醉,亦真亦幻。盈在眼中的泪,常常在那一刻,簌簌地落了下来。
因为是斫琴佳材,桐亦拟称为“桐君”,北宋文学家陈师道以《次韵苏公西湖观月听琴》,道出这般清欢滋味:“人生亦何须,有酒与桐君。”平生不多醉,一醉酣千年。此桐君与彼桐君,早已相知相融。
那常在桐下为人把脉煎药的妙手,也是轻抚弦桐的高手。桐君的心声,比珠落玉盘,更动人心弦。这个安静、从容、开阔的男子,以别样方式,深爱着桐。当风徐徐吹过,当桐叶飘扬而轻响,应和的,是纯善、洁净、清雅的弦桐之音。
桐的每一部分,也都被桐君悉心使用,用在为他人疗疾中。桐叶,被他用来消除肿毒,当人手足浮肿,他就用桐叶煮汁浸洗并使人少量饮用汁液,或加小豆配伍。桐子,被他和桐叶用在一起,生发、染发、乌发,将叶、子两样捣碎用甑这种古代的蒸食用具蒸煮,再用干净的布包好绞汁,以汁洗头。桐木皮,被他用来治疗恶疮和小儿丹毒,煎汁后涂抹。桐花,更是被他用得妙,当人感觉眼前有诸物禽虫飞走,即相当于现代医学所说的飞蚊症时,他就用桐花加酸枣仁、玄明粉、羌活等,加清水煎服,送人饮用。
桐君和桐,构成的,就是这般清和美妙的旋律。这旋律感动了无数有情人。东汉隐士严光亦为有情人之一。严光,又名遵,字子陵。他少有高名,与东汉开国皇帝光武帝刘秀是同学、好友。刘秀即位后,多次请严光为官,但严光一直婉绝,并隐姓埋名,退居富春山,人们记住了他的不慕富贵、不图名利,把他平日渔钓之处称为严陵濑。濑,意为急速的水流。北魏地理学家郦道元的《水经注》记载过相关内容:“自县(桐庐县)至於潜,凡十有六濑,第二是严陵濑,濑带山,山下有一石室,汉光武帝时严子陵之所居也。故山及濑,皆即人姓名之。”南朝梁陈时期文字训诂学家、史学家顾野王的《舆地志》也载道:“桐庐县南有严子陵渔钓处,今山边有石,上平,可坐十人,临水,名为‘严陵钓坛’也。”
严陵濑与桐君山相隔大约50里,严光曾去过桐君山,看桐,想桐君。还经常在读书、耕钓之余,面朝桐君山方向,弹奏弦桐。那份清音,在山水间久久盘桓。嗟乎,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君子之风,山高水长。
弦桐与桐,最知君心。
真正把桐爱得高洁的,要数元末明初画家、诗人倪瓒(1301—1374)了。
在这个酷爱干净的男子心中,桐,乃高雅之士也。有一回,客人畅谈忘返,在倪瓒家留宿,倪瓒担心客人弄脏客房,故辗转反侧,难以酣睡。深夜又忽然听到客人咳嗽一声,倪瓒便猜想客人会吐痰,不知会吐脏哪里呀,就完全睡不着了。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倪瓒立马叫仆人仔细搜查院落庭园,看看有没有客人吐痰的痕迹。仆人找遍各个角落也没有找到痰迹,担心主人责骂,就谎称在桐树根处找到了。倪瓒便让仆人用清水反复洗桐。倪瓒洗桐,遂成典故。明代笔记作家王锜把这个故事记在《寓圃杂记》中。
爱干净的人的世界,俗人是永远不懂的。倪瓒的故事,看似只是奇闻逸事,甚至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他“性好洁,文房拾物,两童轮转拂尘,须臾弗停”,还“服巾日洗数次”,文房四宝等杂物,须得两个小童儿换着班、片刻不停地擦拭,服饰之类也一天洗好多次,好像也是好笑,且类似例子,还真不少。
其实,也没有那么好笑,或者说,真正懂得的人并不觉得那么好笑。只不过是把干净爱得彻底一点而已,“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更何况还是极其清洁的心灵衍生出来的癖好。孤高自许、淡泊名利、一生不愿为官、人称“倪高士”的倪瓒,在洗桐之后,反而粉丝大增。洗桐,成为文人雅士远离尘垢、洁身自好的象征。与倪瓒同时代的富甲人士曹善诚因为敬慕其意,特意在自己宅旁建造桐园,园中植桐百棵,也朝夕洗涤,故他的桐园又名“洗桐园”。乾隆皇帝更是倪瓒的铁粉,他收藏了倪瓒的诸多手迹,常欣赏之,并念念不忘倪瓒的洗桐,屡屡以作诗、绘画、雕刻等形式记之赞之。明代和清代的江南人还以是否收藏倪瓒的画而分雅俗。倪瓒的绘画实践和理论观点,对明清画坛影响很大。
倪瓒洗桐的故事,也成为历代有风骨的人最爱创作的题材之一。明代画家崔子忠为倪瓒绘制了《云林洗桐图》,这也是中国美术史上最早以倪瓒洗桐故事入画的作品。倪瓒别称、名号比较多,其中一个号为云林子。崔子忠在画中自题:“古之人洁身及物,不受飞尘,奚及草木,今人何独不然?”讽喻世风日下、充满污浊的尘世,以期唤起时人的良知。清初诗人田雯把倪瓒尊为桐君:“泠泠宛溪水,亭亭峄阳木。奴子弄军持,浣涤媚幽独。月上无弦琴,斜照一庭绿。孤坐六尺藤,梳头观周易。琴髙溪口花,敬亭峰顶石。水淫意何为,桐君有洁癖。”
这个新式样的桐君倪瓒,便与桐成为亲密友人,格外融洽而和谐。“天质自森森,孤高几百寻”,桐的境界,就是桐君的境界啊。古往今来的桐君,都是这样,有着相同的心性和独特的个性。
突然想起植物中的百家姓之起源的传说了,那真是有着无穷的乐趣。话说女娲在造人之前,于正月初一创造鸡,初二创造狗,初三创造猪,初四创造羊,初五创造牛,初六创造马,初七这一天,女娲用黄土和水,仿照自己的样子创造出一个一个的小泥人,她造了一批又一批,觉得速度有点慢,便寻来一根碧绿的藤条,沾满泥浆,挥舞起来,一点一点的泥浆撒向植物,都变成了人。撒在桐上的,姓桐;撒在竹上的,姓竹;撒在芦上的,姓芦……那么多清丽的、清净的花草树木,都生发出美美的姓氏,与人类永远相依相存。懂得的人,也由此深藏了花草树木的灵性和韧性,通灵而透彻。
这样想着,越来越多的愉悦涌上心头。那桐下的桐君,指手向桐之时,也早就怀有这样的愉悦,明白了这颗清澈的、玲珑的心。
火热的七月,也飞扬在光阴中,与桐君惺惺相惜,隽永深长。
(责任编辑:王军杰)
作者简介:管弦,中国作协会员,研究馆员、教授。先后在《光明日报》《人民日报(海外版)》《文艺报》《散文》等报刊发表作品三百余万字,在《北京晚报》等报刊开设专栏,作品多次被“学习强国”和《散文(海外版)》等转载,并多次入选精品集和获奖,已出版《药草芬芳》《开花的记忆》《毒草芬芳》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