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关曲
发布时间: 2021-06-04 10:03:21 阅读 0 次
阳关曲
苏大平
夜很静,有很大的月亮从窗格间照进来,白白的,好像一层霜,铺在灵惠师床前。那两只黑黑的布履就整整齐齐摆在床边,在月色里,像极了一对黑色的脚印。一个人站在那冷冷的霜地上,后来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只留下这一对脚印,叫你去猜测,这是个什么人呢?他是从哪里来的?又到哪里去了?来这里干过什么?他是欢喜,还是悲伤?这脚印只是偶然留在了这里吗?他自己还知道曾经经过这里吗?还是像忘记梦中那些荒诞混乱的事情一样早忘了自己的行迹?谁会知道呢?没人会真的知道自己是怎样从从前过来的吧,也更不可能知道将来要走到哪里去。威娘在黑暗中胡思乱想,心里忽然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悲痛。
灵惠师病情正在加重。金刚、潘娘和郭三郎天天来探视。威娘已经被没日没夜的服侍弄得精疲力竭。现在,郭三郎正打算换个郎中来重新把把脉看看。但看得出来,他们也不抱太大的希望了。这让威娘心里生起莫可名状的恐惧——她不知道命运将把她带到哪里去。作为一个婢女,是灵惠师一直把她带大的,她一直伴着灵惠师才到了今天。现在这个朝夕相处的人竟忽然就要离她而去了,她的心里怎么能不有一种恐惧呢?她不知道她将如何生活,又要在哪里生活。她隐隐约约又记起那似乎已经很遥远的往事了。霜地上的脚印、悲戚的老人和刺骨的寒冷,那小小的心灵曾充满了离别的恐惧。现在,应该只有灵惠师和她才知道这世上曾有那么一回事了吧。
灵惠师床头小柜上的油灯虽然早已经灭了,但那雪白的月色却映照得一室显出一种奇特的光明。室内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放出一种幽暗的蓝色光辉,凝固的,不得流动的,又好像那并不是光辉,而是被照亮的静止的黑暗。灵惠师静静躺在那里,先迷迷糊糊说了一阵胡话。威娘没有听清。她起先以为是叫她呢。她应了一声,轻手轻脚穿好衣服,爬起床来,小心翼翼走到灵惠师床前,轻声唤了她一声。借着照进来的明明亮亮的月光,威娘看见灵惠师慢慢睁开了双眼,她怔怔地望着威娘,哼了一声,紧紧抿着双唇,好像很痛苦地皱起眉来。威娘拿手摸摸她的额头,还是有点烫。
“我给您倒杯水来?”
灵惠师没有则声,只是微弱地摇了摇头。
灵惠师好像已经感到自己行将油尽灯枯了。她的面容迅速苍老,瘦削,起皱,生命如同某种气体,正从她的躯壳里一点点漏出去,漏出去。她正在迅速干瘪,失去原先的活力。
“威娘,”她睁着双眼,望着前方,其实她并没有在看什么,她只是那样茫然望着,她轻轻地说,“坐这儿,听我说说话吧。我的日子不多了,有好多事情,除了我就再也没有人知道。我把它们压在心底,从来也不想说给人听。我觉得那就是我自己的宝贝一样,留存着,不想让人知道。但是现在这对我究竟又有什么价值呢?是的,它安慰了我,使我觉得我还有存在的用处。使我还能活下去。要不是这场病,我可能还会这样活下去的。这是病吗?我觉得这不是病,这就是业。好了,我算是了结了。一辈子,只是体会了什么叫作苦谛。苦啊。你从来就不知道明天会如何,你有希望,但正是因为抱着这种希望,你就生起了苦恼,甚至是忧愁,恐惧。”灵惠师停住了,她两眼深陷,只有两个大大的黑影在那窄窄的额头下面,但这时那目光却如同燃烧的火苗一样跳动着。她吃力地呼吸着,激动得叫威娘感到可怕。她的喉咙间有痰,发出清脆的呼噜呼噜声。一会儿,她剧烈咳嗽起来,威娘把她扶起,好半天才吐清了喉咙间的积痰。当她筋疲力尽重新躺下,威娘又迅速给她盖好被子。夜间的空气冰冷,威娘的双手一会儿就已经冻得如同铁一样了。
“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时时烦闷,觉得没有什么事能叫我开心起来。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子,竟和别人不同。我只是成天和我奶奶待在一起,她有一个小小的佛堂,日日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在那里念佛。她是一个心地很善良的好老太太,对什么人都不得罪,一辈子从来也没有骂过人,更别说打人了。下人都很敬重她。她很早就守寡,养了一群儿女,个个还都很争气。她真算得上是有福气了,光孙辈就有二十几人。但她最喜欢的偏偏是我这个丫头。你说怪不怪呢?很小的时候,她常常对我说,乖妮啊,你这么点点儿的小孩子,怎么老是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呢?出去和你那些姊妹们玩去吧,去园子里荡荡秋千,放一放风筝。还是闷的话,就结伴儿到集市上去看一看,转一转,要买点什么好玩的,吃的,喝的,不好吗?别一天到晚都扎在屋里头守着我这个老太婆啊。实在说,她就是因为这一点才喜欢我的吧。我喜欢安安静静待着,跟我那些姊妹们似乎有点隔阂,她们实在说不上喜欢我,觉得我性格古怪,孤僻,总也不言不语的。我对她们也一样不太喜欢。我在屋子里头都做些什么啊——剪纸玩儿。这是我奶奶的拿手好戏。她教我怎么剪飞禽走兽,蝴蝶花朵,山川河流。还教我怎么剪小孩在花园里嬉戏,女孩在牡丹花旁放风筝。当然,她剪得最好的是美人图,褒姒啊,西施啊,息夫人啊,昭君啦,貂蝉啦,等等,多得很。我照着她的模本,整天待在她的身边摆弄着剪刀。我渐渐的剪得跟她一样好了,实在说,后来我已经远远超过了她。我很沉迷在这种喜好里。我一会儿不摆弄我手中的剪刀,我就好像心里缺少了点什么,空落落的,悬着,放不下。但只要我一拿起剪刀,我就立刻被期待和乐趣充满了,好像我整个人就像一个打了气的羊皮袋一样,鼓满了劲儿。唉,这是一种怎样的满足啊!我那些姊妹们怎么能体会得到我的这种隐秘的乐趣呢?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的,他们只是喜欢荡秋千,放风筝,逛市集。但我呢,我喜欢剪出他们荡秋千,放风筝,逛市集的样子。我喜欢把他们给重新描画下来,只是不是通过画笔,而是通过一把普普通通的剪刀而已!我很兴奋,能通过这么不起眼的一件东西,就把人间生活给重新表达了出来。我感到这重新表达给了我一种快乐。我说不清我为什么喜欢,就像说不清我为什么要活着一样。我不停地想出些新的花样,仔仔细细刻画出叫人惊讶的形象。花团锦簇的吉祥语,九叠篆的寿字,放出万千毫光的万字符,这都算不得什么。我剪的美人图才是令人赞叹不已的真功夫。褒姒站在城头茫然望着慌乱赶来的诸侯;西施在开满莲花的湖里撑着小舟;息夫人在华丽的宫殿里头支颐而坐,眺望着窗外遥远的地方;昭君在骆驼上怀抱着琵琶回首;貂蝉在圆圆的月亮下焚香祷告祈求——我确实剪得惟妙惟肖,跟真人一样,你都能感得到那些美人呼出来的芳香的气息似的。我有时候要花上好几天才把一整幅美人图剪完。当我小心翼翼把它展开时,我感到一种无比的喜悦和满足。我会半天盯着那些美人,仔细端详着她近乎完美的容貌,她贴身的轻盈的裙裾,她丹凤眼中流露出来的或是欢喜,或是失落,或是忧伤的神情。我想象她正在她的故事里,她的沉默,她的叹息,她的细语。我忘记了自己,不觉得这人间还有真的欢喜,真的失落,真的忧伤。我有时候随奶奶到感业寺去烧香。顺便到旁边的庵堂里去看看我的姨奶奶。她是我奶奶的妹妹,很早就出家了,一直在那修行。有一回,我在感业寺见到了一个画师,是我姨奶奶的一个孙子,很小的时候,他经常来我们家里,他也是一个很安静的小孩子。他会一动不动看我剪纸人,他很惊奇我有这种本领。他会有点天真地张大眼看我展开一张新剪好的纸人。他会半天不动地盯着我看,像入了神。他唯独对我不怕丑,好像我真跟其他人不一样似的,使他自在一些。他问我一些今天看来是傻乎乎的问题,我觉得他比我单纯,虽然他长我两岁。我也喜欢和他待在一起。他说他要成一个画师。他经常到感业寺去见他奶奶,他看过寺庙里的壁画。他觉得那些画师真了不起。他说我也了不起,我看出来他是真心说的,我就笑开了。我一个姐姐总是来拉他出门去玩,她可是大大咧咧的,人来疯的那种性格,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可是这个小表兄呢,总是闹大红脸,脸红到耳朵根呐。他真是怕丑的人。他不跟他们出去。他沉默地僵坐在椅子上,任谁拉他都拉不走。他就是这样的。谁都知道,他是跟我一个姐姐在摇窝里面就结过亲的。人家笑他呢,他窘得像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一样。他那时候就不怕我。后来,大了,人生的很周正。他来得很少了。一年能碰个几回面。他还是很怕丑,还是动不动就脸红到耳朵根。当然这时候没人去拉他了。但当他感到有我那些姊妹们在帘栊里偷偷瞧他时,他还是脸红。听说他成了一个画家,很会画佛祖,罗汉,菩萨,天女。远近的寺庙要画壁画,都是请他。他见到我和奶奶,很高兴。那时候他正站在墙壁边搭的木架上面,一手执笔,一手端颜料,在给一尊佛陀的肋侍菩萨添上头顶的光环。我们给那满壁的围绕着佛祖和听法菩萨的飞天给震动了。在那墙壁的上端,蔚蓝的天空里,洁白的云朵间,飞舞着一群迦陵频迦。啊,她们曼妙的身姿,像鸽子一样轻盈;精美的五彩裙裾和衣带,在空际迎着清风飘舞着,发出窸窣的响声;她们扑扑扇动洁白的翅膀,伸出修长白皙的手臂。她们都手持着不同的乐器,有芦笙、手鼓、檀板、箜篌、筚篥、唢呐、长号、琵琶、长笛、洞箫、陶埙,等等。正在那自由的天空里面演奏着一支宏大的乐曲,你的耳朵里也立刻就充满了那袅袅的从云间传来的美妙仙乐,和让人心旌摇动的歌声。几个体态婀娜的天女,手提着花篮,她们丰美的乌黑长发都梳着优美的发髻,头上装饰着光彩夺目的金银首饰。她们娇美的容颜都那么舒展,脸上都带着微微的笑意,显出了她们有着无穷无尽的温柔的活泼泼生命力!使人一见到她们就会从心里深深地爱上她们。尤其是每个天女的面容都那么熟悉!那就是我无数次剪出来过的美人们!那些有着各自不同的故事的温婉可人的美人们。这回,她们不是通过剪刀出现了,她们是被画笔复活了。我依次辨认出了她们:褒姒,西施,息夫人,昭君,貂蝉……只不过她们不再是那些不幸的美人了。她们在这里获得了安乐。她们的花篮里装满了绚烂的各色各样的花朵,有桃,有杏,有梅,有李,有海棠,有白莲,有金菊,有牡丹,有玫瑰,有百合,有水仙,有山茶,有石榴花,有曼陀罗,有风信子,有郁金香,有许许多多叫不出名字的异域的花朵,散发出奇异的芬芳。天女们用纤纤玉指,拈起那无数的花朵,向广阔的空际里挥洒着,大大小小的花朵漫天纷纷扬扬如同大雪一样飞舞下来。而那些飞天仙女,都欣喜地望着惊奇得说不出话来的我,好像在暗暗地窃窃笑着。我奶奶啧啧赞叹着,情不自禁地合手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这才叫了他一声。他听到奶奶叫他的小名,很惊讶地回过头来,就看见了我跟在奶奶身后面。我那时正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的壁画,我居然在那群飞天里面发现了另一个我!不错,正是另一个我,只是还没有点上眼睛。她什么也不能看见,她听得到,感觉得到,但就是看不到!她凌空飞在那里,伸展着细长的胳膊,好像在探求什么。她的神色因为没有眼睛,就显出奇妙的漠不关心的样子。这在那快快乐乐的氛围里面就让人觉得有点特别。怎么不跟她添上眼睛呢?他看见我,好像有点不安,脸一下子就红了。大概是觉得不能下来行礼,他很窘迫地站在那木架上,笑着问候奶奶,但看得出他心里其实是很开心的。他又传达了他家人对奶奶的问候。奶奶邀请他事情结束后到我们家里去玩一玩。他很高兴地答应了。我知道他在等着我问他,怎么不跟她添上一双明亮的眼睛呢?但我没问。因为我奶奶看出来了,那就是我。这画得好像乖妮儿啊,怎么不跟她添上眼睛呢?他手足无措,局促不安地望了我一眼,小声地,甚至于有点结结巴巴地说,啊,是的,我忘了眼睛了,我想不起来那双眼睛该怎么画了。我要好好想一想。等一会儿,我就会添上的,她就会看见了。她早就已经看见了,只是他还没有发现她是怎么看的。他需要好好想一想。我那位姐姐很喜欢他。因为常常听到家里人说起这位表兄的消息,不久就要办他们的婚事了。这真是复杂啊,这就是业。”灵惠师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喉咙里发出一阵咯吱声。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又接着问道:“威娘,你在听吗?”
“我在听呢,师傅。”
“啊,好的。我会剪纸人儿是出了名的,我很乐意帮那些来求我帮他们剪窗花的人剪些吉祥的团案,在节日里贴在窗纸上。花花草草的,蝴蝶蜻蜓的,我只是不剪美人图给他们,任他们怎么求我,我也不剪给他们。我就是不剪给他们,这是有原因的。我的姊妹们甚至觉得我不近人情,因为她们也求我剪美人图,我一样也是拒绝了。我起先是看见过奶奶给她们剪过好多美人图——是的,我记得很清楚呢,那时候奶奶还没有过世,但她老人家已经身体大不如前了,很容易得病,一病就老躺在床上。总是我陪着她,她也最舍不得我。乖妮儿啊。她会时不时叫我,你就是一样事见得太认真了,什么事情见得太认真了都像个绳索一样,会捆住你的!乖妮儿啊,我说的这句话你要记起。是的,我今天都还记得呢。奶奶是个明眼明心的人,她跟我不是一样的人,她能从世间的苦恼里面解脱出来,她已经很豁达无碍了。而我那时候还在执着的阶段,我还沉在执着的趣味里面。我看见姊妹们把奶奶剪出来的美人图随随便便地贴在窗纸上,任凭风吹雨打,甚至被风吹掉,给刮到屋檐下的污水沟里去,我就生起一种说不出的伤心。我对这些人的冷漠和粗心有些埋怨和气恼,我从污水沟里把美人图拣出来,擦干净,然后悄悄在佛堂里焚化了。我又把窗纸上所有的美人图都揭下来,也一起拿到佛堂里焚化了。我这么做,叫姊妹们又惊讶,又好笑,叫奶奶也好笑。所以她就会对我说出那样的话来。但我当时就是那样认为的,我不可以让我精心描画的美人们遭遇如此难堪的命运。我不希望那样,因为我也觉察出了她们同我一样,也是有感情的,能生活的,甚至是能倾诉衷曲的。她们从我这里出来,但她们并不属于我,她们一出来就带了她们的不幸的故事,她们产生了,她们又消失了,但她们总不能抹去带在她们身上的那些不幸的故事。我发现我剪出来的这些美人图,虽然只是连接她们不幸的内心的一个小小的秘密的纸符而已,但没有这种纸符,她们不幸的内心就没法显现。我跟她们之间的交流就没有凭借。其实是这些纸符代表了她们,这些纸符也就是她们。这样我才珍视我的这些美人图,并不是我仅仅自珍技艺。技艺能算什么呢?如果只是技艺,那不就是跟剪刀一样吗?剪刀可能值得那么珍视吗?再珍贵的剪刀也不值得,我认为。现在,你就明白了。我怎么会把她们随随便便就交给别人去?然后让他们随随便便把她们就朝那窗纸上一糊了事?这些美人们不是没有生命的,她们也是脆弱的。她们经不起那些漠视,灰尘,风雨,残破。她们只能在懂得她们的人那里。可是懂得她们的人毕竟是很少的。我有时候也会很困惑,是的,世间人真是太多了,虽然每个人都不相同,但大多数还是有着相同和相近的趣味的。只有那些在他们看来是稀奇古怪的事情上,他们才因好奇心觉得这不可理解,或者不可思议。这让我情绪低沉。那些已经过去的故事是真实发生过的,我还能重现那些故事的一点一滴。那些不被人知道的故事呢?谁知道是怎样的?但他们确实存在,就像你我一样。就像我一样,我痴迷于剪纸,我活着的时候,只有认识我和见过我的人知道我存在,只有听说过我的人知道我存在,但这些人消失后,我也就消失了。我像不曾存在过一样消失了。虽然我真真切切的存在过。仔细想一想,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啊。那么,当我剪出那些美人的故事的时候,我重新感到了一种喜悦,这些美人就成了一种新的存在。我也被带在那些故事里了,我的技艺在那里出现了,技艺能算什么呢?因为心灵和它在一起,技艺就算是存在下来的手,存在下来的脸,存在下来的躯体。”
威娘的眼泪夺眶而出,顺着双颊滚滚地流下来。她坐在床沿边上,俯首盯着灵惠师。她觉得她神志已经开始不清楚了,她的谵妄的胡话又开始了,她完全听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这加深了她的恐惧和孤单。她的眼泪噗噗滴落在被褥上面。
“别哭,威娘,别哭。听我说。”
“我在听呢,师傅。”
灵惠师又长长叹了口气,好像在考虑着要说什么,或者怎么说。停了一会,窗外听得鸡叫声了。是第一遍鸡叫。那叫声来自远方,但听起来很高亢,嘹亮。像一支射出的有力的利箭一样,穿透了夜的深沉,寂静。接着,有铃铎声响起来,是驼铃声吧,应该是早起赶路的商队动身了,有人的咳嗽声,清着嗓子,用力吐痰,低低咕哝,呵斥着牲口,一切都好像很分明。一些人又要开始他们的漫漫旅程了。
“是天快亮了吧?啊,又挨过一天了。我说什么啦,威娘?我刚才是说了什么啦?”
“您说剪纸呢,师傅!我怎么就从来没见过您剪过纸人?”
“啊?是啊,我后来就不剪纸人了。不剪了。我不是跟你说到我那个小表兄?是的,在寺庙里画壁画的那个,会脸红的那个,他啊,是个有心人。他后来到底没有来我家里来玩。我奶奶不是叫他有空来玩?他没来。但是托人送来了一个大包裹。给奶奶的礼物,给我父母的礼物,给姊妹们的礼物,还有一封致歉的信,说是因为到另一处去赶工,为一个朋友的面子,推脱不开,没能来给大人们请安问候。我得到一条女人常用的手帕,另外还有一刀上好的红纸,说是托我为他的婚礼剪些吉祥如意的图案。我开始忙碌起来,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都不见,连饭都忘记了吃,我冥思苦想些什么?新花样?枝繁叶茂的牡丹花,连理枝,并蒂莲,双飞蝶,比目鱼,翡翠,鸳鸯,天上,地下,水里,到处好的如意的,我都给用心地剪出来了。最后还剩一幅大纸,我想,剪个什么好呢?我熬夜想,我走路想,我吃饭想。我熬夜不知道时间已经是夜里了,我走路撞到了别人身上,我吃饭不知道吃的是什么。我走火入魔。奶奶看到我这样子,心疼地说乖妮啊,你都瘦了一圈呢,你这是怎么啦?她叹息着,伤心地摇摇头。我一直像在梦境里面。那是一个噩梦吧?应该是一个噩梦。我忘记不了,就是在一个下着细雨的夜里,我开始动手剪了我这一生中最后一幅纸人。我们时代的大诗人白居易,谁不知道他的大名呢?谁不曾读过他的《长恨歌》呢?谁不曾为这伟大的君王和妃子的爱情感动过呢?是啊,长生殿的私语,华清池的缠绵,君王是那么风流倜傥,温柔多情。但是君王却是个垂垂老者,臃肿,肥胖,不能掩饰他接近死亡的丑陋。他眼角堆满了皱纹,双颊浮肿,下巴松弛,肚子上满是下垂的赘肉,手臂和腿上的肉也都松松垮垮,像破破烂烂的布条粘在骨架之上。这就是真正的君王的形象,这怎么能吸引那正在盛年的如花似玉的妃子?就因为是权势,地位,财富,名声?不是吗?不是的,妃子的爱是那么奇怪,你想象不出来她的眼里有一个怎样的君王。在那老迈的躯体里面,住着一个年富力强的,精力充沛的年轻的君王,他并不能被这丑陋的躯体所掩盖,妃子接受的是那位光彩四溢的形象。她容忍了那个年轻人的衰老,因为他没能等到她及时的出生。他曾经那么年轻,和她在沉香亭牡丹丛中宴饮,和她在骊山温泉里沐浴。和她在马球场上驰骋。他到底等到她了,他知道她了解他,他可以跟她倾诉他的忧伤,他的苦恼。他的失落。他到底是等着了。他是幸运的。在那么多人中间,他是幸运的。有很多人,他们是等不来了解他们的人的,或者等到了,却也没法在一起。苦啊,这就是苦啊。我把这些形象都剪了出来,年轻的君王,年轻的妃子,我还把‘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也剪了出来。我剪完了,鸡就叫了。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也没有风,很静,只有我的两耳里充满了铃铛声。我趴在桌子上,呼呼就睡。等我醒来后,我的奶奶竟然已经过世了……”
灵惠师的声音变得嘶哑,她一会儿激动,一会儿平静,一会儿又变得沮丧。她好像沉浸在了一种悲痛之中不能自拔,但渐渐的她好像觉察到了自己的失常的言语。她停下话头,盯着低着头俯视着她的威娘看了一会儿。她又舒了一口气。然后,她轻轻地问道:“威娘,你在听吗?”
“我在听呢,师傅。我一直都在听你说呢。”
“那就好,我有你在我身边,就一点也不会孤单。你不知道,起先,我进了寺庙里,陪我那位姨奶奶。但我却感到是多么的孤单。晚上,黑暗里你瞪着眼睛,一个时辰一个时辰的挨着,你没有一点睡意。你就只有被孤单和时辰折磨。你的心里再也激不起一点波澜,就像古井水。我沉在一种奇怪的类似空空洞洞的寂寥里边,我不踏实,我得不到安宁。实话说,我并不是为奶奶的过世而悲伤到了这种程度,况且,奶奶那时过世已经快三年了。我见到过我先前提到过的那个表兄和我姐姐的第三个小孩子了。前两个是女儿,第三胎这才是个男孩,真乖巧,眉眼长得很像表兄,又斯文,又秀气。我听说他也很喜欢画画。我打心眼里喜爱这孩子。我住在我姨奶奶先前住过的庵堂里,他们夫妇来感业寺进香,就顺道来看我。那个时候,姨奶奶也已经西生去了。在一间小小的卧室里,你觉得空出来的不是空间,而是你的心,里面什么都没有。我养了一只猫,晚上,它会翻墙越瓦的去追赶老鼠,虫子。或者会会其他野猫。我会等它轻轻巧巧地回来。它会温顺的悄悄趴在我身边,蜷着身子,任凭我梳理它光滑的玳瑁色的滑溜溜皮毛。它一面细声细气喵喵叫,一面从喉咙里发出一种像我这样有痰症的人发出的呼噜呼噜声。它累了,就会睡在我身旁。它很有性灵。白天我走到哪里,它也会跟着我到哪里,这真是很少见的猫。但有一次晚上它出门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我在晚上等它,一个晚上接一个晚上,都没有看见它回来。我到处找,没有踪影。就这样,它消失了。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一直也不知道。但是我还在惦记着这个曾陪伴了我大概一年多的畜生。就是现在我还能记住它的模样,它慵懒地伸着懒腰的样子,它拿脸往我手上蹭痒痒的样子,它翘起尾巴撒娇的样子,它专注扑蝴蝶和昆虫的样子。它有灵性。我好几次梦见过它。我好像时时刻刻都听见它的叫声。我知道我需要一个伴儿,我的心里面不能空下来。就是在这个时候,我遇见了你,威娘,我遇见了你。你还那么小,正是到处闹饥荒的年辰,很多地方饿死人。唉,真可怜呐,那个时候。你还有印象没有?”
“我还有一点点印象。我还记得师傅带我走的那一天,很冷。”
“是啊,那一天很冷。打了严霜,霜都厚得跟落了场雪一样。我到敦煌去了回转身来。我是有什么事出了这一趟远门呢?我不大记得清了。也许是去看过我的姐姐和姐夫他们?我说不清,但恐怕不是的。我独自在路上走,是回来的路上,我起得很早,太阳还没有出来,我就在路上走了。起先光线还不是很明亮,地上是白白的一片,我踩着霜走,回头望望,那白白的地上,只有我一双黑黑的脚印弯弯曲曲的跟着我。光秃秃的树木都僵直立在那空空的路边上。鸦鹊的叫声在很远的地方传来。天越来越明,却还是只有我一个人在路上走。我就在那里遇见了你,威娘,你还记得吧?是哪个地方,你还记得清楚吧?”
“我还有一点点印象。”
“多年来,你一直服侍我,很辛苦,我都知道。我都知道。有时候遇到我心情不好,也会责怪到你头上,有些小不如意,就会跟你怄气,你还小的时候,那阵子遇到有时候你顶我,我恼了,甚至还会动手打你,这都是有的。威娘,威娘——”
“我在听呢,师傅。”
“嗯。但是,你可还记恨师傅?”
“我不记恨师傅,我从来都没有恨过师傅。师傅教训的是。我有时候也太顽皮。”
“唉,你不记恨我最好,最好。我虽则说从小使唤着你,但也看待你是家里人一样的,待如子女的,想起来也还不曾特别苛待了你。至少,你没有饿着吧?你没有冻着吧?你肯定是忘记了吧,那时你还小呐。四五岁大点,是你那个亲戚说的,是爷爷吧?应该是爷爷。他说话我都听不太懂。谁知道他走了多远的路逃荒到那里的呢?他应该是说你家里爹娘都不在了,没有其他亲人了,像个小猫小狗一样,年辰好还有口饭吃,年辰不好,他也要把你丢出门了。就是在去敦煌的路上,我遇见你的,也就是这样的十月天,早晨好冷,你穿的还是件破单衣,脸上只看得见两个大眼睛在眨。小鼻子下拖着清鼻涕,一定是冻的。你那头发又长又邋遢,可能从来就没有洗过,上面满是白白的虱籽。唉,后来回来我跟你干脆也剃了头,剃干净。拉着你的那个人胡子拉碴的,两眼深陷,一看就是长期饥一餐饱一餐的。他哪里还能养活你。他都没说清楚你们是从哪里逃荒过来的。他很放心,把你交给我。他站在那路边,朝我和你挥手,眼泪巴巴的,盯着你,嘴皮抖得厉害。他站在那里,你和我走了好远,他还站在哪里,还在挥手呢。威娘,威娘——”
“我在听呢,师傅。”威娘泣不成声,抖动着双肩。
“啊,在听就好。五浊恶世,苦啊。合该是你我有缘,合该是我遇见你,都是前生有约的啊。我的病,看来不得好了,你将来要怎么办呢?”
“师傅会好起来的。潘娘他们已经派人到敦煌去叫郎中了。师傅怎么要这么想呢?”
“威娘,是命不是病。医生是只能诊好病的,但命运,他怎么能诊呢?这我自己心里最清楚。我在想,你怎么办呢?总要把你在这世间以后的生活安排好啊,你能到哪去呢?你已经是举目无亲,在这世间,只有我才算是你唯一的亲人。如果我不在了,你要怎么办呢?”
“师傅,不会的,威娘还会服侍你一辈子的,你还会好的。”
“听我说,威娘,听我说。金刚呢,这个人是对你有意思,想纳你做个偏房的,但你一直好像不大乐意看见他,见他都躲得远远的。我知道,你认为他这人是靠不住的,况且,他都可以当你的爹了。你肯定会不肯跟他的。但他这个人只是为人有些粗鲁,粗枝大叶的,心地还并不见得有多坏。你还年轻,将来会看得出来的。我不会拗你的意,不会让你再落火海。你放心吧。我会听你的意思的。”
金刚就是灵惠师的弟弟,那个大胡子,总是见了她就嬉皮笑脸的。这几天也常来。一来就拉长他那唱歌一样的大嗓门,嚷道威娘啊,辛苦你啦。你看,我姐姐病成这样子,我们大家都不好受啊。真希望她能够一天天好起来。大娘子和我每天都要念一卷消灾消难的经呢。大娘就是他老婆,那个胖得几乎成个球的女人,性格暴躁,脾气极坏。平时说话也是高声大嗓,像跟人吵架。一句不对头,动不动就拍桌子打板凳的,金刚在这世间如果有过害怕的人的话,那一定就是她了。金刚跟她倒真是绝配,两个都是那种糙人,好像并不知道世间还有细心温柔那么一说。他们都是那种对他人痛痒漠不关心的人。虽然金刚喜欢见了她嘻嘻哈哈的,但不过是这个老无耻求欢的嘴脸,他骗不过她的眼睛。她才不会上他的当呢。他们夫妇俩都是硬心肠的人,在他们家下人都私下里骂骂咧咧的,说他们的刻薄话。那个金刚听说要娶一个长期相好的寡妇做偏房,结果那个大娘子竟然打上寡妇门去,硬是把寡妇给打得青紫斑斑。她果真给金刚作了偏房,还能到那个家里过得下去?跟着那个老胡子,跟着那个性情火爆的胖女人?想想都是觉得恐怖的事情。她似乎看到她备受凌辱的惨景,于是她就开始抽泣起来。
“你还记得我刚才说过的我奶奶告诉我的那句话吗?什么事情见得太认真了都像个绳索一样,会捆住你的!但是我知道你就跟当年的我一样,你还是执着的,你一定要执着,因为你没有经历过,你不知道被捆住的苦楚——你将来总会明白的。不如意往往是我们心造的。如意也是一样。不是每个人都放得下的,那些执着。不是你执着,就是别人执着。是的,痛苦就是这样来的。好吧,我知道,潘娘那边,你好像还待得住。你认为郭三郎姑爷仁厚,你对他好像也不厌烦,你过去他们家如何呢——当然也要你愿意才好。威娘,威娘——”
“我在听呢,师傅。”她停住了哭泣。她点了点头。
郭三郎是个白面书生,学问很大,还很会画画,佛道神仙,都画得栩栩如生,是从他父亲那里学来的。他又是在官府里做事的人,体面自不用说,单是那待人接物的态度,就跟一般人完全两样。这并不是说他傲慢,目空一切,瞧不起人。不,郭三郎从不是那样的人。他总是一副谦恭温和的态度,任对谁说话都不会大声,就是人家顶撞了他,也是。他轻言细语,态度真诚,好像什么事都完全相信人家。跟人商量事情呢,也总是先听听人家的态度如何。即使要他先表态,他也总是很委婉地表达,老希望不会因自己的表态而伤着了别人,或是让人家有什么不满意。他最喜欢问的是:“您看看,这样妥当还是不妥当呢?”他对人家交代他的事情,总会尽力去做到,做好。他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人缘也实在很好。人家提到他时,都会赞不绝口:“嗯,三郎啊,真是个好人。很像他的父亲,大名鼎鼎的郭画师。”威娘就是觉得他可靠,他不会让她觉得没有着落吧?这样一个人,应该会给她一个应该得到的生活吧?潘娘呢?潘娘是不是真的如她看到的那样通情达理?那样的谦和善良?她心里觉得她也应该是那样的人。她无数次跟他们打过交道,她已经很清楚他们的为人。
传来响亮的铃铎声,模模糊糊的笑谈声,牲口迈着沉重的步子,打着响鼻,好像就在窗外经过。威娘给灵惠师拉了拉被子,把肩头捂了捂紧,然后低下头轻轻对她说:“好好休息吧师傅,我去给您熬点早上喝的稀粥。”
她摸出火石,火绒,手指都冻得僵直了,好容易才打着火,点上了油灯。她把灯芯捻长些,灯光更明亮了。她叹了口气,端了灯,站起身来,悄悄儿走出房间,就朝黑漆漆的灶屋走去。
卧室里寂静了。月光还是那么明亮,从窗格间穿过来,霜一般铺在床前。这是一个梯形的黑白的剪影。那黑黑的一双脚印,印在那里,像终于漂泊到了码头的小船。那个曾经静静地等待着谁到来的人,现在已经走远了吧?那双脚现在已经搁在了哪里呢?谁知道?
远处又传来了长长的,高亢的鸡鸣声。接着,从灶屋里传来火苗烧着干柴发出的清脆的爆裂声。
附:
S2199号文书,敦煌—亡尼遗嘱将生前所蓄奴婢交给了自己侄女。文如下:
行尼灵惠唯(遗)书
咸通六年十月二十三日,尼灵惠忽染疾病,日日渐加,恐身无常,遂报诸亲,一一分析。不是昏沉之语,并是醒之言。灵惠只有家生婢子一名咸娘,留与侄女潘娘。更无房资,灵惠迁变之日,一仰潘娘葬送营办。已(以)后更不许诸亲护。恐后无凭,并对诸亲,遂作唯(遗)书,押署为验。
(以下弟金刚、外甥三人、侄三人及索家小娘子、索郎水官、左都督成真签名略)
苏大平,湖南澧县人。有中短篇小说、散文和诗词歌赋发表于《芙蓉》《广州文艺》《湖南文学》《雪莲》《六盘山》《中华辞赋》等刊物。著有文言小说集《涔阳琐忆》,曲艺专著《鼓盆歌的前世今生》及长篇小说《九歌》《南方的太阳》等。获常德第四、第五两届原创文学奖中短篇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