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关紧要
发布时间: 2021-06-04 10:02:12 阅读 0 次
无关紧要
余志权
一
我们是无关紧要的朋友,互无牵挂,无影响。不管在何处见面,我们却又一见如故。
上个世纪90年代初,泽荣兄在津市人事局负责干部录用调配,恰好与我对口。这是个“肥”差。每天几乎县里都有人来办事,几乎天天都有人请我这个办事的科员喝酒。
我喝酒的历史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唯有泽荣兄公事公办,来了不请客。这本是正常的,可在当时那个形势下,就显得有点特别。
泽荣兄对工作没有杂念。
我没有怠慢过他。
他有书法篆刻的爱好,且有不俗的成绩。我请他刻枚印章。他当时没答应我,也没拒绝我,只是笑了笑。
时间过了很久,我不在录用科了,他也不在人事局了。刻印这件事我都忘了。泽荣兄一天来常德,很郑重地把一枚印章送给我。我喜出望外。这枚印章我一直用着,我的大部分藏书有其印迹。
泽荣兄实诚。
他开始不了解我,看我经常酒气一身,纯俗子一个,属于不好的人。我不符合他送印的标准。后来,他可能发现我有文学作品发表,也近艺术。这才刻印送我。
其实,他看我是不错的。我确有许多缺陷,甚至有的缺陷还不为人包容。我是一个性格上的残疾人,执迷,无原则,独往独来。幸好有生活的宽广辽阔,这个社会客气地容纳了我。
泽荣兄工作清白。他没有在录用工作上动什么手脚。我想,这应是他的艺术爱好帮了他。他被爱好的未来所鼓励,让他没有了其他心思。否则,他不受牵连,个人名声也会遭损。
这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种宿命。没多久,组织上任命泽荣兄为文联主席。这于他是无心插柳,歪打正着。
人都有自己的来路。
人活在不知道的生活里。
二
泽荣兄近要出版他的《问道》。他微信我说,我们难得一见,那就在这本书里见见。你写几句话吧。
我以为,泽荣兄显然是在动用他当年为我刻了一枚印,这存放了几十年的一份情谊。
我于篆刻是局外人。篆刻艺术只是我视线中的风景。泽荣兄在这方风景里有别人不能替代的位置,在长沙没有人能挑战他。如果要挑战他,那人一定准备了足够的勇气和牺牲。
泽荣兄退职后,早些年在长沙展览馆路开了半边门面的“中国印”店,招摇印功刀法。我去过一回,在那个侧身才能转过身的店铺里,听他说中国印的传承与信心。
他的话没感动我。
我以为,艺术有买卖就沦落了。当然,有人因为喜欢而出手夺你之爱,另当别论。
万物都有沦落之时。
人的许多行为就是掩盖自己的本性。人必须拿出一定的精力来装正人。而任何欲望的流露,都可能导致扮演的角色穿帮。
现在,泽荣兄不开门店了。“中国印”的招牌也不知丢到哪儿了。他躲进四方坪一栋高楼里,布置了工作室,连雅号也没有,跟楼里认识的人与不认识的人一同进进出出,做起了邻居。他仍然喜欢篆刻,并充满 生命的热情。只是他的这份喜欢没有了功利,没有了目标。他不再为艺术,只为自己,为自己内心的那一份时隐时现的光明。
他像找到了自己前世今生而有的一片安静。有事没事,他端坐在茶几前,手挽佛珠,品酩《问道》。艺术像一条狗,蜷缩在他怀里,温暖柔软,充满了人性的光辉。
泽荣兄退守到这楼上,他看到了自己于艺术的不重要。
情谊就像酒,存放越久越醇。
我有藏酒的殷勤。
他有藏谊的远见。
三
5月16日,泽荣兄约我们到他工作室喝茶。有中午小酒的兴致,他和诗人不嫁先生揣摩一件未完成的石雕作品。最后,不嫁确定内容。在其作品的二块空白处,泽荣兄刻下不嫁的即兴语:“革命小酒天天有”、我的散文《农命》中的一句话:“一个人只要在农村出生长大,他就没有天堂,只有故乡。”
我是第一次看泽荣兄动刀。几行字刻下来,他满头大汗。这除了我们看不见的刀尖上的暗劲外,还有面对不理想材质的小心翼翼,怕失手损坏作品的本相。
篆刻的失手是无法挽回的。
雕刻就是用破绽的手法表现艺术而又看不出破绽。这其实是一种艺术冒险。要想这种冒险没有代价,它需要恰当的刀具,高超的刀功。
艺术永远需要艺术家为其存在而付出代价。
泽荣兄没告诉我,他背着人用坏了几把刀,才有这一刀。谁能说,他这一刀一刻的不是他的生命之痕、生活之痕、时代之痕呢?
今后有一天,这件雕刻作品有幸遇到喜欢的人,有一个传奇的相遇,让它有非一般的身价。这就遂了创作者的非分之想。
我看到墙上挂着泽荣兄年轻时在部队的照片。而此时的他,已满头花白。这使人心怀感慨。他的日子,如果没有篆刻艺术,我会觉得他无依无靠,孤苦伶仃。时间的刻痕已爬上泽荣兄的额头,却无法爬上满屋艺术品的额头。
艺术的不老年轻了他的工作室,也坐实了他今生今世追求的证据。
人不可能活明白,也没必要活明白。这正好为泽荣兄一刀一痕的明白提供了可能。
人对艺术存在着巨大的无知。
我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做点无关紧要的事,说点无关紧的话,人生便有了一份从容与辽阔。
农 命
一
当我把农民命运一词缩简为“农命”时,着实为这点灵感窃喜。这词辞典上没有,应是我独创的。
一个人只要在农村出生长大,他就没有天堂,只有故乡。这就是农命。不怕你跑得很远,形象有多大变化,甚至连口音变了,总会有一天,农命会让你回到原处;不怕你把户口迁走了,甚至把姓名都改变了,故乡总是耐心地等待你回心转意,从来不急。不管你在外做好事错事,或一件好事都没遇上,将错就错地过了一辈子,故乡也会认为你也是不错的一生,永远都会给你留有几尺黄土。
犯错是人的权利。你不犯,他不犯,谁犯呢?错一辈子与对一辈子,都是不容易的一辈子。有的人之所以错上加错,是因为他人生已离不开错。错构成了他人生的七梁八柱。否则,人就坍塌了。何况,好多错事的开头都是好事,好多好事开头都是错事。
我离开故乡,在外闯荡,对错了大半辈子。干了错事,总是想通过另一件错事来补回所失,结果是错到了底。干了对事,活怕世人不知道,常借酒牛皮张扬。每次酒醒后,我都自责:说多了,说多了。可只要酒逢对手,又依然如故。
酒让人说可说可不说的话。借酒把心底的话都说出来的人,是活得通透的。
我肚子里可说可不说的,甚至不该说的话,都说了。只是有的话,只说给一个人听;有的说给二个人听;有的说给三个人听。言不由衷的话,讲给满屋子的人听。还有好多话,说给了不该听的人听。这无端给人添堵,是不道德的。
好几次,几个要好的人,路上遇见,却不认识我了。仔细一想,几年也没一个电话。我回想,肯定是我说了不该说的话让人听了。
我几次做梦,听人说不该说的话。我原以为这是可以抵消我说的不该说的话的。弗洛伊德说,梦是愿望的达成。结果是我的一厢情愿。没有人原谅我。
梦只圆梦世界的事。
梦是一个平行宇宙。它让你遇见另一个自己。它让你在另一个时空里得偿所愿,给人成全自己的机会和可能。
天一黑,我就习惯洗澡,喜欢早早地上床睡觉。好事的人,以为我是少不得女人。其实,我是喜欢有梦。人生经历告诉我,人生好多的美好愿望在大白天是很难实现的。愿望美好往往不切合实际,但这并不能阻止人的渴望。
好高是人的本性。
梦可以满足美好的愿望。你喜欢的女人,喜欢的好事,梦可以成全你。一个夜晚,有一个心想梦成的梦,这个夜晚才算一回事,没白过。一觉醒来,满脸睡意犹存,一身韵味十足的轻松。
人的社会已被世俗铁腕统治。人已被驯得服服帖帖。人自陷其中不能自拔。幸好有梦,平衡了人的世俗沉重。
我常常分不清一些事,是在梦里做的,还是在清醒时做的。好几次,我说起老家的人和事,给喜欢的人听。其一头雾水。我这才明白,我们在老家的出入,在田野上奔跑,在山林里野合,都是在几场梦中完成的。
梦是一片自由天地。它没有规矩,没有道德,放牧了人的天性。梦真正拒绝了世俗的侵扰。
二
清晨,鸟儿立在楠树枝头鸣叫,声音清脆。我不懂鸟的语言,不知鸟表达的意思。也许这是鸟的习惯,什么都不表达,与我每天早晨要醒一样。我以同是大自然的生命判断,鸟是自在的。
我早就醒了,只是我没叫。鸟叫很正常,人已习惯了鸟叫。我叫就不正常。人没有这样的习惯。鸟的一天也是我的一天。
我在老家待了半个月,回到七里桥。早晨,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我从卧室的阳台走到客厅的阳台,来回也没发现。
我相信自己的直觉。
当我站在卧室阳台往外环顾,才发现离小区仅一条马路之隔的地方,不知从何时起,从围起的围栏里长出了七八栋30多层的高楼,把东方遮得严严实实。我躺在床上就可以看到的旭日不见了。
家里原来是少了一缕阳光。
城里讲文明、讲秩序,就是不讲道理。没文明,没秩序有人管,没道理没人管。
这些高楼的耸立,使我的住房没有了东边的远方。这高楼也许有可能成为城市的地标,却让我永远失去了早晨的一缕阳光。
这样的损失,竟是平白无故!
早晨的一缕阳光是一天的开始。没有了,一天就没有完整。它于一个人,一个家庭,说有多重要就有多重要!
《十月》杂志的大编辑家张守仁先生,记载了天津大家冯骥才有一缕阳光的平常经历。《冯骥才半天的艺术生活》说,“那天早晨,一束阳光从窗帘缝隙处照进来,照在大冯的脸上。他心灵一颤,醒了。他记得夜间做了一个梦,梦见远处有一棵树,没有颜色,看不清形状,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团轮廓,他想用画笔捕捉到纸上,由于朦胧,一时无从把握,他按下床头音响的按键,室内荡漾起一支柴可夫斯基钢琴协奏曲,柔和的弦乐像轻飘的晨雾弥漫在房间里。突然,他听到遥远的地方响起了钢琴声。钢琴声叮叮咚咚响过来,响过来,挤进来,盖过来。近了,更近了,出现一片温柔动人的意境,他迷醉其间,仿佛全身都融化了。甜蜜的快感不断积累,心底浮起画面,画面越来越清晰。他急忙起床,拉开窗帘,铺好白纸,开砚提笔,伏案挥洒。锋毫触纸,感情奔泻,不一会儿,无形的音乐,借助于点线、色调、情感,化成有形的图画,呈现在他面前的纸上:残冬隐退,林稍转绿,变软的枝条在春风里拂动。开江了,大小,厚薄不一的冰块崩裂着,堆涌着,撞击着,挤压着,轰鸣着,曾经被坚冰封冻住的轮船,如今解除了束缚,正欲向远方起航。他扔下画笔,把画儿挂在画架上,仔细欣赏。”
这就是早晨一缕阳光的神奇。试想,如果没有那一缕阳光,冯大作家就没有一清早的好心情,更不可能有一张得心应手的画作。谁能说若干年后,这张画不价值连城?
我没有文化大家的高雅。可享受一缕阳光的自然本能,我和大家是一样的。我住七里桥15年了。谁能说我心情畅快的日子,与早晨一缕阳光没有关联?
顺畅的一天是由一缕阳光唤醒的。
这时,我才真正懂得了两年前,老娘不同意邻居在老家东边一块空地上盖房的心事。
我的这份应有现在被剥夺了,且是无期的。
农村人一年忙上头,忙的就是接送春夏秋冬。久而久之,一切的幸与不幸都视为了自然。从农村出来的人,以为外面的一切也是春夏秋冬,习惯顺受。
我发现了我应有的无故失去,竟不知道去要回。农命!
我的那一缕阳光,永远地照耀到了别处。
我再也看不见天是怎么亮的了。
七里桥的我再也没有了一天的开始。
三
人年轻时,不知想过多少事,就是没想到自己哪一天会老,也根本不可能接受自己有一天会死的现实。自以为会年轻气盛一辈子,像王小波说的“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
衰老是别人的事。
今年春节回家,舅舅告诉我,他的棺木自己准备好了。他说话的神色,像置了一件新衣,合身又得体,终于犒劳了自己。一脸豪气。
舅舅比我只大一岁。我们住一个屋场,小时候,是玩的伙伴。
我没想到的事,舅舅想到了。舅舅一辈子农民,也没当一天农民工。好多人说农民没眼光。可这点,农民比城里人想得远,想得开,看得清。
舅舅的话是无意的提醒。舅舅一辈子生活在老家。我40年在外奔波生活。我们衰老的速度是一样的。
岁月不管你是守在土地还是在外风光。
我们都老了。舅舅却能吃能喝,一身硬朗。我要挑食,生的、冷的、硬的都吃不了,还有一身从头到脚的疾病。老家人都说我聪明。和舅舅比,我应是个被聪明误了大半辈子的人。要不然,我就不会活出一身疾病。
衰老,是一个秘密过程。只有经常被土地琢磨的人,才能发现这个秘密。农民与土地打交道,用劲用力是常态。干着干着,哪个活力不从心,衰老就泄露了。
不种田的人就没有这分自知之明。明明老了,还振振有词,要老当益壮。人活得不认识自己,应是没有比这更糊涂的。
男人衰老的秘密,往往是在女人身上发现的。年轻时,靠感觉,凭天性,在女人身上得心应手。年老了,往往还要女人扶一把,才能把东西放到该放的地方。
男人在女人身上能发现遥远的自己,未知的自己。一旦泄密,男人那种带着兴奋过后的疲倦沉沉睡去,又带着饱满的欲望醒来的日子,就只能在梦中了。一双还想拥抱女人入怀的双手,只能抚摸人生剩下的事情,放弃和命运较劲。
一身力气穿透多少年,终于变得微弱黯然。不要女人,自己跟自己睡觉也能睡到天亮。然后,开始准备死亡。
死亡是一种准备多长也不为长的事。
或许,人此时才会明白世上许多事情,才会知道人生的路该如何走。人老了无法把一生经验传授给年轻人。人原以为有一生的人生经验,像报纸上说的,是社会的宝贵财富。其实不然,一个人的生活经验再丰富,于他人是不相干的,也是无用的。因此,年轻人不懂得恭敬向一个老人请教。即使请教,也是请教知识,从来不请教为人。他们年轻,有的是精力和时间去走错路,做错事。
我们不也是这样走到老吗?
舅舅有了备死准备。他以后日子会从容不迫。他呼鸡唤鸭,追随季节,把几亩责任田打理得像模像样,俨然一方主官,自信而自得。他仓里有谷,地里有菜,栏里有猪。村里70岁、80岁、90岁,甚至100岁的老人,就是他的全部未来。明明白白摆在那里,他毫不费力地比照着这些老人活,省心。
死亡有一份等待,日子就有了漫长。
每次回老家,我请舅舅喝酒。他从不推辞,且只要我喝一点点。他担心我。
我也怀疑我的能力,不能把我同时代人的一生从头看到尾。
未来的一天,我人生的收尾,愿能成为老家我同时代人死亡的带头,以弥补我大半辈子不在老家的报应。
余志权,常德澧县人,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常德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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