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 碎
发布时间: 2021-05-28 16:58:43 阅读 0 次
玉 碎
——悼李群玉
□何贵珍
北冻皮,南冻骨。这是说,北方的冬天再冷,冻得是皮肉,而南方的冷,则是阴寒浸骨,最难消受。对此,你感受最深。澧洲平原位于湖南澧水之畔,良田沃野,一到冬天,北风呼啸直入,无有山峰可以遮蔽削减风势,其寒更甚。你隐居在仙眠洲的水竹居,广植水竹,遍种兰花。至春夏则翠竹弄阳,摇曳生姿,兰草含香,然一到冬天,北方呼啸扫荡竹林,其声凄厉萧瑟,如无数怨鬼号哭,更为风寒助声势之威。你曾作诗云:
一顷含秋绿,森风十万竿。
气吹朱夏转,声扫碧霄寒。
你在寒风中伫立良久,望澧水泛着银灰青寒的冷光,缓缓东流去,被一种无可奈何的情绪弄得伤感起来,就把手中竹箫放在唇边,呜呜的吹了一曲。箫声终了,你才发现脸上已挂着两行老泪,伸手抹了,更无心绪。
世人都说你李群玉诗笔遒丽,文体丰妍,美翰墨,好吹箫,喜食鹅,有王、谢之遗风。其实你不过生于澧洲车溪一落魄文人之家,与普通农人之家无二,只家中多藏得些破书。因自幼丧母,你自小便喜独处,足迹遍洲。喜欢躺草丛里听鸟虫唱歌,看白云悠悠,闻芦花香气;喜欢独自坐河边吹箫,看夕阳涂江,看白鹭翩跹,看渔船寂寂。
夜深处,一盏孤灯,一杯清茶,伴你在水竹居的木屋里读诗经,读楚辞,读东晋名士,读稗官野史,满林竹叶萧萧而不觉。读至心潮激荡难平处,便独自徐徐散步于竹林。偶尔一只宿鸟被你惊起,扑翅仓皇而去,留一林月华如霜。
你写洲上野鸭:
锦羽相呼暮沙曲,波上双声嘎哀玉。
霞明川静极望中,一时飞灭青山绿。
你写新荷:
田田八九叶,散点绿池初。
嫩碧才平水,圆阴已蔽鱼。
浮萍遮不合,弱荇绕犹疏。
增在春波底,芳心卷未舒。
你写山中引水:
一条寒玉走秋泉,引出深萝洞口烟。
十里暗流声不断,行人头上过潺湲。
你惯与渔夫农人为友,喜听他们两腿泥巴坐在田埂上讲些稗官野史,讲些市井传奇,听他们讲得那样严肃重大而纰漏百出,张冠李戴而不自觉,你就憨厚微笑而不点破。再明日,你书中读来的故事又成了他们劳作之余口口相传的传奇。这一切,你都觉得快乐。你觉得他们是最真纯质朴之人,杂于其中,你觉得逍遥自适。
虽然,你也常常有不明所以的感伤忧郁。你常常伫立澧水河边,望河水无声的向看不见的远方流去,淡泊的心境中就会渗进一丝落魄,一丝孤独。你渴望自由,渴望从天而降一段浪漫而真挚的爱情,却从来无意于功名。你厌恶虚伪的应酬,害怕官场的明争暗斗,你觉得无论快乐感伤忧郁愤懑都要心性自由,害怕任何束缚。当澧水将你的箫声送出很远很远时,你不知道,你李群玉的名字,早已声名远播。
你知道的时候,是那一年初夏,太和元年吧。名满天下的才子杜牧途径澧洲,慕名来仙眠洲水竹居拜访你。杜牧只长你两岁,同你一样风流俊逸,面目清澈。他是率真活泼之人,一踏进水竹居就大叫道:“世人都说仙眠洲上隐居着一位小诗仙。文山,你这水竹居真是神仙也住得呀!”你喜欢他,你们一见如故。水竹林翠竹修美,兰花送香,你二人于洲上杀鹅煮酒,谈诗论道,挥毫泼墨,兴起即吹箫。箫声清丽婉转如雏凤初啼,无限欢欣。你自觉诗才不及杜牧,然字与箫可过之。
杜牧劝你应试,你以“浪定一浦月,藕花闲自香”之句示之,他遂知你冰心,说任你闲花自香,不再相强。然你却终究敌不过父亲苦苦相劝。望油灯下父亲两鬓繁霜,忽然鼻子一酸,泪凝于眶,答应勉力一试。然却一试不中,你就觉得天意如此,天意都要顺乎你的心意,你觉得不必再勉强自己了。
父亲知你心意已坚,不再逼你赴考。你也就顺了他的心意,娶妻成家。后来,生了小女兰儿。你给她取名李兰,是取屈原“沅有芷兮澧有兰”之意。兰儿果然馨香聪慧,机灵活泼,常爬你膝上撒娇弄痴,熨平你心中每一个失意的角落。夫人常常责怪你宠坏了兰儿,但你一意孤行。你自幼丧母,天生一段痴情郁郁无所托,现有兰儿,自是无尽宠爱。
春夏秋冬,澧水日夜缓缓东流不息。你是从哪一年,开始变得这样不快活的?你自己也不知道。也许就是从裴休来的那一年吧。那时候起,你一生的命运就开始改变了。
那一年,应该是会昌三年吧,裴休任湖南观察使,闻你之名,派人送来厚重聘礼至水竹居,请你至长沙,对你说:“你李群玉被褐怀玉,浮云富贵,名高而身不知。可神宝怎甘心令它久弃荒途?”至此,你觉得不能再拒绝裴休,也不能再让老父失望,留下来做了裴休的幕僚。
你和裴休还是相互投契的,相处也比较愉快。裴休精通佛学,性清淡冲和,爱才惜才。相比其他官场中人,多了几分文人的清逸旷达,更重要的是同他你一样爱好书法,他字貌似柳体,却比柳更遒媚劲健。你善草书,裴休说你李群玉的字清逸有竹韵,可闻兰香,你就私心窃喜。你发现自己其实也不真甘于平淡,还是渴望被人赏识的。
在这段时间里,你结识了诗友周朴、姚合、方干、段成式等人。你们惺惺相惜,酬唱应和,或游山访水,足迹遍湖湘。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你在洞庭湖边黄陵庙前游览,邂逅了令你一生都难以忘怀的女子。你们在黄陵庙前的草坪上擦肩而过,就在那一刹那,你呆住了。她并非美艳惊人,但眉眼那样清秀,翠绿的草坪托着她一袭红裙,多么像湖中冉冉的一枝红莲。没人知道你多么喜欢荷花,才以藕花自喻。你见过的女子不少,乡下女子过于粗放,官家夫人小姐又过于矫饰,唯眼前这个女子清新秀美,芬芳如莲。你一时心中无比畅快,觉得蓝天这样高远,白云这样可亲,风也这样柔和,你望着这个女子的眼神就充满惊奇喜悦,柔波荡漾。女子读懂了你春光明媚的心情,却无惯常女子的娇羞扭捏,对你嫣然一笑,目光清澈如水。你回身呆呆的望着她走向河边,乘船而去,一直到望不见。
黄陵庙前莎草春,黄陵女儿茜裙新。
轻舟短棹唱歌去,水远山长愁杀人。
你嘴里说愁杀人,其实不过有点怅惘而已。你在黄陵庙里见到娥皇、女英像时,还摇头暗嘲自己,刚刚所见的红衣女子,只是湘妃的幻影吧?
可是后来,你又见到她。那是裴休携家人同你去赴一个玉器商的家宴。玉器商在当地颇有名气,人称玉器张。裴休是个能永远让人惊奇佩服的人,他不仅精通佛学,爱好诗文,更是襟怀开阔,胸中尽怀治国方略,亦是一个理财高手。他任湖南观察使期间,甘露事变余祸未息,朝政混乱,民生凋敝。他在这百业待兴之际管理地方民事,自然也就少不得要同当地有影响的富商民绅往来周旋。席间,裴休与玉器商相谈甚欢。玉器商叫夫人出来陪裴夫人时,你才惊奇的发现,张夫人居然就是你在黄陵庙前偶遇的女子。夫人也认出了你,眼里刹那惊喜的光亮如流星划过,却立即暗淡下去,只低眉淡笑的同你们打个招呼,好像根本没有认出你来。
你却明显的不自然起来,不敢看她。她的清新柔美于你有致命的诱惑,你的身心都被她的气息吸引,无从躲避挣扎,就暗暗僵硬着脊背,心随她转。你在陌生而漂亮的女子面前,总是有点紧张的。不知道为什么,你总觉得她不如在黄陵庙前那样快乐,虽然她还是那样清新自然,明慧有分寸,但你总觉得在她分寸之后,隐含着淡淡的忧郁。你也怀疑只是你自己伤感了,透过伤感的心境,看她才有了忧伤的色彩。毕竟,从她的言行表情,你分辨不出任何信息。
夜里躺床上,眼望帐顶,这个念头还在折磨着你。你忽然发现自己好可笑,她是别人的妻子,快乐与否对你很重要吗?然而你也忽然明白,你并不是真的在乎她是否快乐,只是着了魔似的,想要探究那明净美好的面庞之后,究竟蕴含着怎样馨香的心思。
你正想着怎样才能再见到她,却没想到裴张两家居然因为夫人的原因常常走动起来。裴夫人行事果敢,杀伐决断有豪迈之气,又极明事理,裴休往往还要让她三分。她对温婉内秀的张夫人却偏偏极有好感,常常邀至府中刺绣谈天,或者外出踏青玩耍。
你发现张夫人并非只善刺绣,她非常喜欢看书,阅读甚广,也常找你借书看。你们渐渐熟悉起来,克服了当初的紧张。两人单独在一起时,你们的谈话也越来越自然随意。但往往你说得多,她多数时只含笑静听。你听裴夫人叫她阿最,私下里你也这样叫她。
阿最祖上本是诗书世家,外公曾任衡阳县主簿,受朋党之争牵连入狱。因阿最母亲以其美貌见爱于当地有名的绸缎商之子,绸缎商大散资财营救阿最外公出狱之后,便迎娶阿最之母。阿最从小受母亲熏陶,喜读诗书,性情温和,后由父亲作主,许配给好友玉器商张家。
你喜欢看阿最微笑着听你讲话的样子。她的微笑就像一个美丽的深潭,你一日比一日的更深陷其中,不想自拔。你总是搜肠刮肚的找许多话来说,把你们谈话的时刻延长,把你享受的时刻延长。
你和她下棋,为她吹箫,和她谈论诗歌,你甚至变得爱卖弄起来。你跟她讲你爱荷花,小时候怎样以荷来和当地塾师对对联。
你说:“我同老师正在池塘边散步,看见水塘里荷叶田田,老师随口吟出一联:‘藕入泥中,玉管通地理’。我想了一下,看见一支红莲初长成,尖尖如一支毛笔,就对了‘荷出水面,朱笔点天文。’”
“不错!”
“老师愣了一下,但他脑子转得快,看见池边一株石榴树,从岸边斜伸到水面上,叶繁花茂,蜜蜂嗡嗡地在花朵里穿来穿去。就又拈出一联:‘弯腰榴树倒开花,黄蜂仰采’。出得真好。”
“那你怎么对?”阿最捏着白子,笑盈盈地问你。
“独脚莲蓬歪结子,白鹭斜观。”
“然后老师想想又出一联:‘茑入榴花,似火炼黄金数点。’我就对了个‘鹭栖荷叶,如盘堆白玉一团’。”
阿最满面笑意,轻轻把棋子落在棋盘上,静听你讲。
“喂,阿最,我这样聪明,你不表扬我的呀?”你素以内敛稳重著称,可不知为什么,你只要看着阿最笑靥如花的脸,就情不自禁会这样顽皮起来。你觉得她正是你一生渴恋的温柔,你愿意这样一辈子深陷在她的温柔里。
她忍着笑故作严肃地说:“聪明聪明,白玉一团对得聪明,现成又新鲜,不是强思可以得来。还有吗?”
“没有了。总是我说,你什么都不说,不同你说了。”你佯装生气的落下棋子。你是真不知说什么才好,也根本无心下棋。你只想把眼前这个笑靥如花,善解人意的人儿相拥入怀,好好爱她,就什么都可以不用说了,什么都可以不要了。
她知你心意,笑着嗔你一眼:“你真像个孩子。”
“孩子就孩子,总比你老太婆好,这么年青,就严肃得像个老太婆。”你嘴里咕咕哝哝。话才说完,就听她扑哧一笑。她并不生气,也不同你纠缠这个话题,微笑问你最近写了些什么诗。
你忽然就很感动,也很委屈,有要流泪的冲动。你知道她这样自持,有分寸,是她懂事,却也是真的宠爱你,才会待你这样温柔包容。你生命里长久压抑的渴恋,一遇到她的美好温柔就全跑出来,可是她引它 出来却又不要它,你就要哭。不是你要哭,是你无法安置的渴恋要哭。
你鼻子酸酸的,可是觉得再调皮侵犯她就太不懂事,她这样好,你只一心一意想要好好爱护她,就收起心思,认真的同她谈起诗歌来。你说你最喜欢屈原,本朝诗人最喜欢李白,都很浪漫。好友杜牧的诗你也极佩服,别具风流。杜甫也好,沉郁顿挫,最可咀嚼。
她就笑起来,说:“杜甫诗是好,境界高,气象大,用情深,可他就是没有李白聪明,李白感觉到什么就直写出来,常常你还没做好准备就被他击中了。杜甫感觉到什么都要在心里过一过想一想才会写,字字斟酌,你也就要想一想才能明白他的深意。换句话说,杜甫像语重心长的慈父,李白更像个天真任性的孩子。当然谁都更喜欢孩子。”
你不能说她说的全对,但也不是全无道理,而且她这个父亲孩子的比喻实在新鲜,从来没有人这样来比过。
你说:“你也很喜欢孩子?”
她说:“我当然喜欢孩子。”
你就狡黠的掩嘴偷笑起来:“你刚才说我像小孩子算不算数的?”
她飞红了脸,顽皮的笑着瞪你一眼,站起身说:“我不同你玩了,找夫人绣花去。”话才说完,人早已跨出了门槛。
你望着她的背影,又是幸福,又是伤感。你觉得她其实也同孩子一样活泼顽皮,同你在一起,她是真正开心的。你恨不得立时带她出走,同她一起骑马仗剑浪迹天涯,你愿为她做任何事,只要能够让她像孩子般的开怀大笑,能够无拘无束尽展天性,你总觉得她活得有点压抑。这样想着,你又忽然自卑起来,想自己一介草民,沉居下僚,怎么能配得上对她好?而且她过得好好的,何以见得会喜欢你?就算喜欢,又能如何?
你只管这样胡思乱想,相思灼灼,府中却在散播着你们的流言。裴夫人看你的眼神便渐渐提防而鄙薄。你根本不想出门,谁约你出门你都很烦躁,怕一出门正好错过了阿最来,你盼她来又怕她来,怕她更被流言中伤。可阿最的确已好久不来了。
落雪了,纷纷扬扬的。长沙的冬天很冷,公务也减少了许多,大家都轻闲下来。府中的人也都很少外出,女佣们在忙着年前的大清扫,筹备年货,炭火炉镇日不息。你坐在火炉前,看一个男孩子在你窗下踩雪,他低头看着脚尖,专心致至的听着咔嚓咔嚓的踩雪声。你忽然就伤感起来,长沙有什么好呢?如果在水竹居,兰儿一定会爬在你的膝上,炉火将她小脸儿烤得热热的。你会抱着她,跟她讲好多好多水竹居之外的故事。
阿最却忽然来了。她那丝绸商的父亲送给她衣料,她拣了一段大红暗金印花的衣料给裴夫人,说可以给她做一件过年的新衣裳。裴夫人正午睡,阿最将衣料交给女佣就过来看你。她走进来的时候,你看见她睫毛上的雪花刚刚溶化,隐约有氤氲雾气。鼻子尖冻得红红的,像个小红萝卜。
你忙搬椅子给她坐,把火炉拨旺了。你说阿最你瘦了,阿最你怎么这么久都不来?说着说着你声音就变了。
阿最没有回答你。过了好一会,她看见你桌上摊开一本书,就问你在看什么书。
你就指给她看说:“书上说人的性格品质和神志情态也可按金木水火土五类来分。”阿最就问你:“那我应该属什么?”
你望着阿最的眼睛,她眼底笼罩着忧伤的薄雾。她已经不像从前那样爱笑了。
你说:“阿最,你是水,温柔如水的水;你是木,水木清华的木;你是金,心比金灿的金;你也是土,纯厚如土的土;就是不属火,不会热情如火。”说到末一句,声音低了下去。然而却又声音陡的一变,你说:“阿最,你为什么从来不喜欢我?”话未说完,泪水滚滚而下。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会这么脆弱,双手掩面,倔强的将泪抹了。
阿最也被你弄哭了。她说:“你知道吗?你不属于这五行,你是属玉的,那么美好,那么洁净,又那么脆弱,我从来没有喜欢一个人,像喜欢你一样。这些天,我多么想你。”
你从未见过阿最这样动情不能自持,情不自禁将她拉入怀中,紧紧地拥抱着她。你确信有一刻,她在你怀中变得那样柔软,柔软得似乎要溶化掉。可是一瞬间,她却坚定的推开了你,说:“谢谢你对我这样好,我该走了。”
你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本能的知道她再也不会来了。
她走之后,你双手掩面,无声地哭了好久。后来,你在纸上提笔写着:
欲摘不得摘,如看波上花。
若教亲玉树,情愿作蒹葭。
墨迹未干,你又觉得自已好没意思,把它丢在炭火中,看着它迅速变为灰烬。
从此之后,阿最再也没有来过。不久朝中发生了一件大事,武宗被道士上供的长寿丹毒死,武宗的叔叔李忱被宦官们迎回长安登基做了皇帝,急召裴休进京。裴休此去,祸福未卜,你更无心前去长安,郁郁回了水竹居。
你依然种花、读书、写字、吹箫,却不复有当年快乐。纵有兰儿承欢膝下,亦不能排遣对阿最的思念和失意的惆怅,你日日饮酒度日,几乎是一个酒徒了。
孤灯照不寐,风雨满西林。
多少关心事,书灰到夜深。
这是你心情的真实写照。
兰儿病了,在淋过一场大雨之后,高烧不退。开头你并不在意,可连续几天高烧不退,胡言乱语,才把你的酒给吓醒了,你整日整夜的守在床头。兰儿母亲泪水涟涟,成日守在房子里煎药,又说兰儿外出撞了邪,请巫师来做法,闹腾不休。你忽然觉得好对不起眼前的这个女人,她对生活从未有过什么抱怨,从未有过任何要求。而你,从来没有想过要去试着了解她的内心。你企求上苍保佑兰儿快些好起来,你发誓只要兰儿好起来,你就要好好振作精神,摒弃杂念,用心对待她们母子。
然而上苍不给你赎罪的机会。兰儿在一个清晨永远闭上了她稚嫩的双眸。兰儿母亲忧郁成疾,不久也相继病逝。
你在大病一场之后,万念俱灰,忽然很想去长安走一走。一辈子都没有去过长安,现在无牵无挂了,也许该去一次。途经黄陵庙时,已是深秋。你记起你第一次游黄陵庙时,是多么意气风发,也就是在这里,你遇见了阿最。可是转眼之间,一切已成空。
黄陵庙前春已空,子规啼血滴松风。
不知精爽归何处,疑是行云秋色中。
你在石壁上留下这首诗,就去了长安。一路上但见荒草漫烟,民不聊生,长安街上却是车马如龙,霓裳羽衣。你以草泽布衣之身游荡京城,郁郁难欢。一日,你走进了故人裴休府中。此时裴休已是当朝宰相。裴休见你不复当日意气,心下略有不悦,不过仍向皇上推荐你做了弘文馆校书郎。任职期间,你洞悉了官场黑暗,他们互相结为朋党,暗相争斗,极尽享乐而不管民生凋敝。宣宗崇尚佛教,大修寺庙,于是各地方都纷纷仿效,利用机会搜刮民财,修寺院,塑菩萨金身,不管百姓死活。玉洁冰清的你,如何忍得,奋笔上书直陈利害,揭露官场种种弊端。不被采纳,反遭痛斥。至此,你更是心灰意冷。你记起阿最曾同你说,说你不适合官场,官场中人互相攀结,尔虞我诈,而你心似孤鸿,是愈高飞,愈孤独苍凉。你就冷冷一笑,提笔写下著名的《出春明门》,傲然离去。
本不将心挂名利,亦无情意在樊笼。
鹿裘藜杖且归去,富贵荣华春梦中。
你且行且游,空落无依。行至长沙府,念及当日此间种种,前尘旧事,一齐涌上心头。你缓步街头,来到玉器张的玉器店前,却见店门紧闭。你去询问隔壁店家,老爷子从柜台前抬起来说:“玉器张呀?他们举家迁往扬州了?”
你又问:“全都去了吗?”
店家很奇怪地看了你一眼,说:“两年前,玉器张的夫人游览黄陵庙,归家途中不慎翻船跌入湖中。玉器张陷入悲痛一蹶不振,生意一落千丈,又怕睹物思人,不久就举家迁往扬州了。”
你一路风沙迷眼,恍恍惚惚来到黄陵庙,只在石壁你当日的题诗旁,找到一首题诗:
红树醉秋色,碧波弹夜弦。
佳期不可再,风雨杳如年。
落款只有一个“最”字。
你从未见过阿最写诗,头一回见,却成绝笔。你于风中站立良久,遥想当年那个红颜娇美的芙蓉女儿,只因了你,一生怎样郁郁不快活?
是夜宿客店。恍惚间阿最踏波前来,依然是当年绿草坪上一袭鲜艳红裙,近床前你只见她啼痕满面,正欲挣扎坐起,眼前阿最却恍惚又变成庙中湘妃二人,一样的满面啼痕,对你说:“君实为我女儿中知音,蒙君屡赐佳句,今特来与君永结同好,游于汗漫。”
你于冷汗淋漓中醒来,潸然泪流,自觉命不久兮。
小姑洲北浦云边,二女啼妆自俨然。
野庙向江春寂寂,古碑无字草芊芊。
风回日暮吹芳芷,月落山深哭杜鹃。
犹似含颦望巡狩,九疑如黛隔湘川。
你留下这段千古绝唱,漠漠回了水竹居。
水竹居的冬天真冷啊,到处都是萧瑟凄凉。你长久的望着清寒的澧水河,幽幽箫声拔开清冷的江水。你看见江水下楚大夫屈原正奔走号呼,你看见水下兰儿正招手顽笑,你看见阿最正满面啼痕翘首凝望。你纵身跃入江水。
澧水河依然泛着清寒冷灰的光,缓缓东流去。
澧水流过了一千一百五十年,一个同样生长在澧水河边的女子,深夜读你,内心激荡如河水滔滔,不能平静。
(责任编辑:刘琼华)
何贵珍,笔名丛林,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散文学会会员,著有长篇散文集《水流林静是故乡》《山林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