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第2期

捆 胴

发布时间: 2021-05-28 17:01:27 阅读 0

                                                                               捆 胴
 
                                                                                                □龚 峰
 
 
 
       那应该是三十多年前,20世纪80年代,在苦雨连绵的端午节前一天午后,杜鹃鸟绕着小镇盘桓,凄厉的啼叫声使人心头发紧。龟山镇泡子巷的前街丁裁缝家的女徒弟荷荷喝药了,一瓶敌敌畏喝进去就像吹一瓶啤酒。荷荷干下一瓶啤酒时,花咚咚好像就在她的身边,亲眼看见二十一岁的黄花闺女仰起荷花一样的粉脸,咕嘟咕嘟咽下了五彩斑斓的啤酒泡沫。
       人们迅速聚集在丁裁缝家拄着两根柱子的两层小楼前,削尖脑袋往屋里挤。椅子倒在地上,踩断了腿和胳膊,裁板上青红皂白的布匹往下披挂。桌子上的收音机还在叽里咕噜,但不知哼哼什么。墙上贴的费翔和邓丽君塑料画像,倒是风流倜傥,波澜不惊。丁裁缝尽量故作冷静,不停地拉他本来僵直的老蓝色咔叽布中山装下摆,细长苍白的手指往油光发亮的瓦片头发里梳,又来回揉搓眼部,样子像做眼保健操。他的脸毫无表情,像两堵水泥墙。丁裁缝的堂客曾木秀用尺拍打裁板,不停地谩骂。狗日的杂种,婊子,两个人几时就勾搭上了。裁缝,缝你娘的X!趁老子到河里推虾子,到毛里湖捞猪草,你们就在屋里走草爬背!你鸡巴根子作痒,老子一剪刀跟你剪了!她发疯了,操起裁板上那把寒光闪闪的大剪刀,就往丁裁缝下边戳。丁裁缝往后一个踉跄,站稳了,飞出一脚,踢在堂客裆下。然而人们的推搡无意中救了曾木秀,看热闹的一个老倌子睾丸被踢肿了,捂着哎呦哎呦的下体在严郎中的药铺敷了三副草药。曾木秀暴躁过了,略微平静下来,有点伤感,这丫头也是,说是来给我们辞节气的,今天我没骂他,在做饭……这丫头,放骗都要死在俺的屋里,成心要把俺屋里蹈个稀烂……
       有人从厢房搬来了竹藤椅,大喊让路让路。两个汉子爬上木梯,到阁楼上抬尸。
       先看到的是一双紫绛色灯芯绒千层底布鞋,再看到黑色的裤腿,然后看见绿色翻领夹衣敞开,豌豆花的尼龙褂下面有点弧度的肚腹。荷荷嘴角黏稠的液体还在流挂,眼睛肿得水蜜桃似的。两根打齐屁股丫的粗辫子绑在一条红花手绢上,此时像两条盘虬而下的青蛇。一股诡异的南风飙进来,强烈的农药腥臭搅起漩涡。人们异口同声地咳呛,纷纷掩鼻。让出一条通道,死马当活马医,送到卫生院洗肠。
       卫生院鼻子上长一颗大肉痣的医生用手扇扇农药味,捏捏荷荷的手腕,掰掰眼皮,长叹一口气,抬回去吧,她喝多了。
       杜鹃鸟盘旋的半径小了很多,凄厉的圆心就集中在丁裁缝家的屋顶。牛毛细雨陡然急骤,一场大雨倾盆而下。看热闹的人们蹑蹑走在街两边的屋檐下,花咚咚还在和两个堂客关注荷荷的肚子,都出怀了,奶子那么大,应该有四五个月了,不信你们去问丁裁缝。
       荷荷提了十几个尖尖粽,一包红糖,五斤猪肉,一把蓝花花伞出现在丁裁缝门口。丁裁缝丢下画粉,打开老式熨斗盖子,手伸进坛子里抓出一把火屎。荷荷回家十几天了,今天忽然出现,让丁裁缝阴郁的脸上露出喜悦。他说,你走后,我忙得要死,你看好多活都堆在那里,没得个帮手。荷荷楚楚一笑,我帮个鬼,帮倒忙,越帮越忙。
       曾木秀在5瓦白炽灯昏暗的厨房里煮饭,饭锅骑在煤炉子上,一口大锅里煮着猪食。老子昨晚又失眠了,脑壳像鸡啄,你不把老子气死不得放手。这些日子想那狐狸精会想死吧。你看见别个女的就像猫儿看见鱼,看见老子就像屎熏了。你个缺德的,把人家肚子搞大了,你就把她弄进来当二房呀,狗杂种!她唠唠叨叨,也不管丁德财听见没听见。荷荷把礼物放在桌子上,卑婉地说,师母,我是来给您辞节气的,顺便把东西拉回去。曾木秀看着荷荷,停止了唠叨,也不搭理,用瓜瓢剜了一瓢糠狠狠地泼进猪食里,半天梗出一句,辞节气,黄鼠狼给鸡辞节气哩。
       荷荷就搭了木梯,爬到她睡了一年多的窝里去了。被窝不见了,几件衣服也不见了。荷荷就问师傅,我的被窝呢?丁裁缝不答话。她又逼问了一句,我的被窝衣服呢?丁裁缝还是不答话,只是使劲吸鼻子。荷荷说,我最后问你一遍,我的被窝衣服是不是鬼吃了!丁裁缝幽然道,是被鬼吃了,一把天火烧了,你的缝纫机头也被她甩到臭水沟里去了。
        躺在木板上,屋子里出奇地沉默,荷荷只听见杜鹃鸟凄厉的叫唤,豌——豆——把——我——豌——豆——把——我,她看见杜鹃的嘴里滴出血来,有几滴血从裁缝铺下掉的梭板口飙进来,转了一个弯,飙到她的嘴角。一口痰气往喉咙上涌,敌敌畏瓶子是怎么从布袋子里递到她手上的,药水瓶盖子是怎么拧开的,她都不知道了。她像一个醉汉抓到了一瓶好酒,凭借惊人的豪爽,一瓶烈酒几口就干了。哈哈哈哈哈,她大笑几声,然后狐媚地叫道,师傅,师傅,快脱,快脱,快上来呀哈哈哈哈。丁德财急煎煎解开中山服,像一条饿狗看见了肉骨头,阁楼木板格格格格响起来,紫色碎花的布帘子在铁丝上不安地动荡。荷荷醉了,一个翻转,药水瓶子从隆起的腹丘上滚将下来,嘭地砸在水泥地上。一个狰狞的骷髅图案摇晃着撞进丁裁缝眼里时,他大喝一声,荷荷!
       三十多年一闪就过去了。天还是那块天,曾师傅撩起她的僧袍,擦擦老眼,她发现雾霭尘天的颜色和她袍子的颜色差不多。阿弥陀佛,她今年整整七十岁了,在这苦瓜寺已经待了三十二年。当年,她痛哭流涕,跪在薛当家面前要求铁心剃度,接过掌门的黄铜钥匙时,这个寺庙就是两间土坯房,乌漆墨黑的茅草顶下供着金漆剥落的菩萨。她清楚地记得,她给法力无边的菩萨上香时,手像得疟疾一样颤抖不停,心脏在胸腔里打着破锣。
       荷荷的尸体摊放在丁裁缝家堂屋里,一口巨大的黑棺材首次进驻这幢吉星高照的楼屋。道士鬼哭狼嚎,闹腾了三天三夜。荷荷的堂兄是混社会的老大,带来二十多个拖刀拿棍的青皮后生,扬言要灭丁裁缝的门,把曾木秀剁成肉酱。丁裁缝好汉做事好汉当,在屋里顶事,只是吃了一顿拳头耳刮,油光可鉴的三七分头发被扯成鸡窝,裁板、玻璃窗户、黑白电视机、收音机、水缸、做饭的煮猪食的锅都被砸碎。曾木秀听说大兵压境,瑟瑟发抖,有人帮她躲进猪栏的稻草堆里。
       黑老大逼丁裁缝交人,不然当场割掉他一只耳朵。丁裁缝说,我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这么的,我叫人把她找出来,你们不准伤人。弱国无外交,丁裁缝在暴力威慑下,被迫签订了丧权辱家的丙寅条约(口头协议):一、丁裁缝两口子为死者披麻戴孝,给来吊唁的亲朋好友执幡回礼。二、丧葬的所有费用归丁裁缝负责,做三天三夜道场,酒席要十八碗,其中四个炉子炖钵,磕头的一律发包包烟,红芙蓉(当时当地最风光的计划烟——作者注)。三、给死者从头七一直做到五七,每个七都要请道士,烧纸钱,五七烧灵屋。四、另外赔偿家属五千元(我当时的月薪是35.5元——作者注)。丁裁缝两口子木着脑壳接受了这些霸王条款,日夜有重兵把守,监督执行,你想化作水蒸气逃逸都没门。
      办完了丧事,只是把死鬼送上了山,丧气还凝结未散。丁裁缝从二十岁出师自谋生路起,剪剪裁裁缝缝补补积攒的一点钱都消耗殆尽,那五千元的阎王债还得卖屋。惨事尘埃还没落定,砖缝里都是凶氛晦气,即使贱卖,有哪个蠢货敢买?他的房子,五年前就做成一万多,时下估值应该在两万以上。丁裁缝说,人背时,点子低,蹲着屙尿蛇咬X。就一万,白菜价当了。斗大的毛笔字广告门前贴了三天,无人问津。黑老大揣着匕首,准备了几斤蛋糕几瓶汽水一条烟,坐在家里等债。当天晚上,隔壁修钟表的钟爱国进来了,说给丁裁缝解急,人死如灯灭,哪有什么鬼神,一个小丫头,纵然做鬼也恶不起来,你这盘子我端了。当场拍出一万块,接了房产证。
       丁裁缝知道,老钟表面上是冒众人之大不韪为他排难,实际上是捡了大便宜。心里在滴血,也毫无办法。黑老大得了大把现钱,做不做头七五七的事就淡然了,喜颠颠地去了迎宾酒楼。大丈夫能伸能屈,丁裁缝丢给曾木秀三千块钱,当晚就从龟山镇消失了。
       曾木秀吓得魂不附体,当时也没有注意丁裁缝的去向。她不敢在凶宅过夜,到镇边上妹妹曾水秀家住了几天。曾水秀提醒姐姐,有人看见丁裁缝黑黢黢地去了龟山到长沙的轮船码头。曾木秀的表情非常复杂,一巴掌拍死墙上的一只蚊子,他无情,我无义,要这个灾星男的干什么,门槛上面剁鸡巴,一刀两断。
       行文至此,笔者借机插入一个情节,可见丁裁缝事件发生后,在龟山镇荡起的社会涟漪。头疼医头,脚疼医脚,有的堂客加强了对平时行为不检的老公的监管,不准酒足饭饱之后三五成群嘻嘻哈哈说荤白话,不准和女的打情骂俏,不准晚上结伙打牌。花咚咚说她老公敢于违反几项规定,跛老爷就是他的榜样。臭鲫鱼有窜夜路的习惯,他堂客就跟着吊线线,臭鲫鱼到哪里,她就鬼魂一样跟踪到哪里。钟爱国也收了一个女徒弟学修钟表,光天化日之下两只脑袋凑到玻璃框子里研习精密仪器,面授技术。他堂客知道两个人的关系早已超越了师徒的范畴,钟爱国敢于当着她的面,和女徒弟掐掐摸摸,搂搂抱抱。她并不是没有一点怨气,是敢怒不敢言。她怕钟爱国的暴力,眼睛一鼓,拳头就来了,打得你鬼哭狼嚎。她个子小,身子弱,和老公在一起就是母鸡和大黄狗。她的两颗门牙至今没有补,是“阿富汗战争”的纪念。右膀子上还有一道火钳打的青痕,是“伊拉克战争”的记忆。再者,维持这个家庭,就靠男人的修表摊子。万一冒犯了他,不干了,家庭运转就停摆了。丁裁缝家发生的恶性事件告诉她,幸好她没有像曾木秀一样那么蠢,一点屁事都不能忍,否则,这次惨案可能不在丁家,而在钟家。不过也有不同,钟爱国的女徒弟是个狡猾角色,见风使舵,绝不会有荷荷那么刚。
       曾水秀给姐姐掰了两个粽子,放了一勺红糖,叫姐姐吃。姐姐说,没心情,我脑壳晕,肠胃不好。坐在椅子上发呆。曾水秀去厕所,听见一个尖细的女声在吵嚷,一点都不像姐姐的破锣嗓子。她提了裤子出来,姐姐背靠着墙,眼睛翻白,嘴角泛出泡沫,那尖细的女声略带含混,但还是听得清楚。……师母,曾姨,不是我贱,是师傅邪……他要找我……他问我想不想学真艺,想学真艺就要聪明点……他拿皮尺告诉我量胸围,量腰围,量殿围(当时乡下很多裁缝都把“臀”读成“殿”——作者注),手就不老实了……我想犟,又……不是我贱……你骂的话好难听,母狗不摇尾,公狗不爬背……我是母狗,我成一条母狗了!……是你逼死了我,我做鬼都不会饶过你的!
       曾水秀吓出一身汗来,姐姐是不是羊癫疯发作了?她没有羊癫疯啊。这说话的人尖声细气,语气无限哀怨,不就是刚死的那个荷荷?她气喘吁吁跑到隔壁,喊来夏妈。
       曾木秀还在哇啦哇啦地诉说,师傅,一筒卵的师傅,就是丁德财,他趁你不在家,就强行脱了我的裤子,第一回是在你们的床上,我吓得要命,说让人发现了怎么得了……后来我就破罐子破摔了,你那次捉到在阁楼上,他想把梯子吊上来藏起,可是……他色胆包天!我怀上了,也不晓得去打胎……你晓得,我不晓得到哪里去打胎,哪里有打胎的钱……你骂我婊子……啊哈哈哈哈,我是婊子!我是狐狸精!……我没脸活在世上了,七想八想,还是死了干净!
       捆胴,荷荷捆她的胴了。夏妈很有经验地说。所谓捆胴,就是死者的灵魂不散,附着在活人的身体上,活人作为死者的传声筒,倾诉其生前的遭遇,死后在阴间的情况。捆胴的事是经常发生的,陈老倌捆她婆婆子的胴了,说在阴间还是当会计管账,吃香喝辣,待遇比阳间还好,你们只管放心。他婆婆子拿了一辈子锅铲把,到阴间再也不想给人弄饭了,叫老倌子找人拉拉关系,她要开个麻将馆,天天抽水收钱。老倌子说,你七月半亡人节到阎勾步那里多买点纸钱我好去打通关节,你叫阎师傅扎一头纸牛两头纸猪几只纸鸡烧来。笔者没有看见过捆胴,只是经常听一些老人绘声绘色地说起。曾木秀被荷荷捆胴,也只有几个人看见,一下子传播很远。捆胴这种现象,溢出了很多不信鬼神者的知识与经验范围,那是魔幻荒诞的,只有超验世界里才有。
       夏妈拉曾木秀的手,又捏她的鼻子,掐她的人中,揪她的耳朵,最后用巴掌完全捂住她的口鼻,不让她呼吸,她才扯了一个硕大的哈欠,从深不见底的梦魇中醒来。问她,她并不知道捆胴中的情形,只是要喝开水,说胸好闷,脑壳会炸。
       第二次,曾木秀又被捆胴了。那是冬天一个阴郁的黄昏,雪粒子克拉克拉奏响了一场大雪的前奏。他亲自拉着一板车搬家的器具到苦瓜寺去,旧衣柜、椅子、煤炉、锅碗瓢盆。忽然一阵罡风刮来,把她旋倒在地。板车猛地一撅,失去平衡,铝壶、塑料桶、热水瓶,还有一只马桶刷,播散在地,铝壶哐当哐当跳起了踢踏舞。按理,正常的跌扑,曾木秀应该是向下匍匐,她却摔了个四脚朝天。她又被荷荷捆胴了。如果说上次捆胴还是比较阴柔的话,这次比上次就雄放恣肆得多。她像一头跌进陷阱的黑熊,四肢在蹦跶着雪粒子,还没有完全濡湿的水泥地上扑打,立刻就进入了白沫横飞、口眼歪斜的剧情。啊啊啊啊曾婆娘,人善遭人欺,马善遭人骑,我这次学了武功找你算账来了!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阴间还开有古典文学补习班,没去几天小学没毕业的荷荷就学上了至理名言)!是那个裁缝丫头尖锐的看得到蓝色火焰的声音。龟山镇又有了爆炸性新闻,闲人们从龟缩的屋子里成群结伙出来了,他们喷着白汽,拢着袖子,骨碌着神采奕奕的眼珠,脸上张灯结彩。很快,就像刘邦十面埋伏项羽似的,人墙把捆胴的绝妙好戏围困在了垓心。我要把你的一身人皮扒掉,让大家看看你的心肺是不是比黑狗的肝心还黑,哈哈哈哈哈!扑腾的曾木秀凶狠地扒掉了自己的蓝色棉衣和黑色棉裤,一双浅口套鞋被偶发蛮力的肌腱弓弩弹射到十几米外的法国梧桐树顶去了。我要把你扒得一丝不挂,让大家看看你的公母,哈哈哈哈哈哈,看你是不是也是个女人,是不是也跟我一样,胸前一对老芦瓜,下面一个骚×!哈哈哈哈哈哈哈!复仇者尖利嚣张的嘲笑像玻璃渣子横飞,朝上击打着冷漠生硬的虚空。闲人们一个个都伸长脖颈,屏住呼吸,那爆炸在耳畔的怪笑比过年除夕之夜的鞭炮还要响亮动听。曾木秀不负众望,她的动作比龟山镇电影院脱衣舞表演的女郎还要热辣火爆,几抓几蹬几甩,浑身就赤条条了,灰白色的秋衣和一条自缝的四角暗红色短裤在人们的头顶翱翔,最后降落在一个中年男人的秃顶上。目不暇接,观众既要看那个秃顶男人怎么羞红了脸拉起短裤迅即恶作剧地团作一团,塞进另一只长大的嘴巴,奉送哄街大笑的热浪,又不敢错过曾木秀稍纵即逝的后现代表演。曾木秀变成了杂技团身怀绝技的奇女,在地上翻滚弹跳,胸前的两个括弧和双腿间的一抹锅黑袒露无遗。他不仅不冷,潮红的身上反而蒸腾着热气,繁弦急管的雪粒子像万千蜜蜂在他身上发出春天才有的嗡鸣。哈哈哈哈哈,毛里湖的鲤鱼板籽也没有你这么精彩!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曾婆娘,人在做,天在看,你也有今日。
       直到表演偃旗息鼓,闲人们苍蝇似的吃饱喝足了,正在陆续撤退,曾水秀才风风火火地跑过来,又是掐人中,灌开水,半晌,曾木秀如梦方醒,看着眼前的一切,触电似的发现自己赤身裸体,羞耻得恨地无缝。你出丑卖六怪!妹妹斥责姐姐。曾木秀浑身战栗,是的……祖宗十八代丑都出尽了……我是横下心了去当尼姑的,想不到她拦着又捆了我的胴……
       曾木秀是在她妹妹请黑鱼湖有名的巫婆姚九斤作法无果后来到苦瓜寺的。
       姚九斤来到曾水秀家,端着塑料水杯,两只大眼袋耸了耸,慧目四顾,忽然指着门旮旯厉声喝道:死鬼,出来!你自己喝的药水,还老是捆别个的胴不放……还蛮有妖法是吧,快滚!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等我祭出大招……她从布袋里取出一片黄纸,用粗黑水笔画上符,贴在墙上。又挥舞桃木剑,咦哩哇啦一番,把曾木秀叫到跟前,手指捋了捋她的双眉,名曰“提火焰”。好了好了,死鬼眼雨泗流不见天,乖乖往东边去了,我再画张护身符缝在你身上,再恶的鬼怪也不敢拢身了。两姊妹千恩万谢,给了三十块钱,送姚九斤走了。
       曾木秀胸口像鱼吞了塑料袋,心蹦咚蹦咚,一天到晚嗜睡,夜里老是做噩梦,炸雷一闪,一个青面獠牙将她提到半空,往下一掼,砸得血浆迸射,她吓醒了,一身冷汗,喘不上气,只能搬把椅子,坐在屋外,在蚊虫叮咬中发呆到天明。
       只有菩萨能救我了,自己作的孽,下半辈子积德行善,做牛做马来偿还。曾木秀提了两只母鸡,一竹篮蔬菜,来到苦瓜寺薛当家病榻前时,可怜的薛当家已经病入膏肓,气若游丝。他鸡爪一般的手上还轻轻转着念珠,阿弥陀佛,施主是……是……齁儿齁儿……他患的是痰火病,也就是肺气肿晚期,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当他迷迷糊糊中搞明白跪在他床前的是菩萨派来的接班人时,乌墨色的脸上绽露出一抹喜悦的阳光,啊好……菩萨开眼,薪火不灭呀……你……不知道……苦……苦瓜寺是从唐朝……他伸出一根指头,意思是一千多年历史了。曾木秀虽然扁担倒下来不知道是个一字,但她什么都明白了。她感到延传香火的历史重任落到了她的肩头,这个寺庙为什么会破败成这个样子?薛当家死了,没人接把,屋后比恶疮还要多的坟包马上就要吞灭寺庙的领地,几场风雨,土屋就会成一摊泥巴,菩萨会被榔头打烂,消失在一片荒野。也许是有点激动,一口痰堵在嗓子眼里,薛当家一只手刚从乌黑的枕头边拿起生满绿锈的黄铜钥匙就咽气了,而新任的曾当家则感觉胸口茅塞顿开,一股力量灌满了她的全身。
       一个人的坚韧能使枯木逢春,苦瓜寺的复兴是从曾师傅接任后不久开始的。自从她剃度为尼后,龟山镇爆炸新闻的冲击波被每每天天的日升月落鸡毛蒜皮吹荡堙没,她的故事就渐渐成为传说和考证不详的历史。认识她的多数人只知道她姓曾,一个裹着灰褐色僧衣的小个子纺锤形物体从寺庙围墙边晃过来了,从满是坟冢的曲径上蠕过来了,人们才瞥见她发茬新长的光头下一副慈眉善目,对你打个拱手,阿弥陀佛,早晨好,阿弥陀佛,忙啊,阿弥陀佛,发财发财。很多年轻人连她姓什么也不知道,也不必知道,偶尔提到她时,就叫她阿弥陀佛。你看,我们连阿弥陀佛都不如,你看她把院墙修起来了,墙顶还是琉璃瓦。那么大的殿堂修起来了,她一个老妈子,是哪里来的钱哦。如今还有几个人信佛,庙里好像没一个香客,是国家拨款还是大老板捐款?带着很多疑团,苦瓜寺在连接学校的公路边,不仅刷起了存在感,而且一年年抢眼起来,走进去逛一逛,宝殿丰仪足备,佛像高大,金碧辉煌。好事者问她,她总是说,创业难呐,多谢世人积善行德,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好心人。
       草草料理完薛师傅的丧事,曾木秀用去了一千多块钱。第一夜,她铺好床褥,稻草是新的,像松软的金丝,散逸着晚谷的清香。被单是洗过的,有洗衣粉的余息。把坑坑洼洼的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生上煤炉,烧上开水。她用细绒抹布擦去佛像上的灰尘,又用指甲剔除塑像皱褶间的积垢,点上长明烛,燃上香火,那种圣洁肃穆、幽微净持的氛围就有了。夜很快就来了,从糊着旧报纸的窗户,从屋顶蒙尘的亮瓦,从遍布坟冈的秋虫。为给自己壮胆,抵抗夜的漆黑,她在床头点了一对蜡烛。明亮的光芒吹弹出一个温暖的球体,供她在里面栖息疲惫。她想念诵两个钟头经文之后上床,可是他除了会念“阿弥陀佛”四个字之外,就不会一个词。荷荷喝药死在她家,丁裁缝的嘴脸,以及两次捆胴的情景,又一幕幕出现在山房里。她看见了菩萨大智大量的微笑,微微翘起的佛指,一个声音对她说,放下,放下。于是真有一把神秘的扫帚,扫去了心间的魔障。一切都过去了,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她偎进被窝,开始想以后的事,怎么把这个土墙茅屋拆了,让菩萨住上大殿广厦。从明天起,开垦寺庙内的几垄荒地,种上萝卜白菜。庙东边还有一个废弃的小池塘,现在长满猪耳朵、辣蓼、盘根草,漂浮着几只死老鼠,今后,可以把它改造成莲花池呢,上面修一座凉亭,莲花中供奉大慈大悲的观世音。一丝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在静谧的背景里,引起了她的注意。一只大老鼠爬上香案,碧蓝的小眼睛东张西望须臾后,啃起了供果。它亮闪闪的尖牙撕开了苹果皮,然后大快朵颐地吃将起来。当曾木秀对它灵巧勾转的尾巴和贪馋的吃相关注,并开始鉴定它的性别,腹部两排小纽扣似的肉色乳房证明她是哺乳期的母亲时,她对它产生了人畜一般的怜悯。它肯定有一群儿女,在这荒岗破庙,找到一点食物不容易。你吃吧,把两个苹果和一只香蕉都吃完,大慈大悲的菩萨想必也不会怪罪你。你看菩萨,老鼠在他怀抱里,像抱着子民,笑容可掬呢。母老鼠吃了一会,吱儿吱儿地叫唤了几声,就把没吃完的半只苹果抱走了,它抱着菩萨的恩赐笨拙地依墙慢行,样子像一位挑着稻草的农妇。它还会跑第二趟、第三趟,它和它的儿女应该又饥又渴,我去找一只碗,舀点水来。曾木秀用薛师傅留下的一只缺瓷碗舀了半碗水,搁在香案上,就到床上睡着了。她梦见老鼠母亲拖儿带女香甜地吃着喝着,菩萨通体金光,照彻了黑暗的夜。
       这一年的雪来得比往年都早,还没到冬至,就是连续几日阴沉,气温像老太婆的棉裤,一下子垮到脚踝。曾师傅给几十蔸包白绾上稻草绳,小北风碎玻璃似的扎在脸上,冷水直往脊背上泼。阿弥陀佛,真的要下雪了。她吱呀打开庙门,准备晚饭后泡个脚就睡觉。雪粒子在门口铮铮铮铮弹开了。不一会,鹅毛掸子就纷纷扬扬。这段时间天浑浑噩噩,人也是混混沌沌,瞌睡整天就挂在眉毛上,眼皮要用棍子撑开才不会打架。曾师傅平日要用生姜白醋水在木桶里泡脚半小时,今天泡着泡着头一歪就睡着了。她的鼾声很大,过路的女老师经过庙门,听见巨大的齁儿齁儿声,以为龟山闹鬼了,小心脏吓得奔马律,出了一身冷汗,在晚读的讲台上僵立了几分钟还惊魂未定。北风开始扯开喉咙嚎叫,屋上腐朽的稻草一般情况下是龟伏不动的,大风起兮,它们开始蠢蠢欲动,风再加一把劲,整个屋顶就会羽化登仙。风的嚎叫加深了曾木秀的睡眠,是渐冷渐峭的泡脚水和几声凄厉的叫唤把她弄醒了。
       呜呜呜!狺狺!汪汪汪!呜呜狺狺汪汪!
       风裹挟这个声音。
       风遏抑、夸张这个声音。
       呜呜呜呜呜呜呜……
       后来变成一连串求救的哭声了,门在撞击中挣扎。
       曾木秀听出是狗叫。一条狗在喊门。
       她揩脚趿鞋,开门风驱赶雪追杀进来。拉开门闩,一条黑狗被雪打得青肿,身子倚着开门声扑倒在曾木秀膝前。
       一条黑狗,覆满雪花,连耸一耸身体的力气都没有了,三条腿哆嗦在烛光里。右后腿像一根绷断的二胡弦,瑟缩,有新伤,是刀砍的。它还在呜呜呜呜啜泣。
       曾师傅一遍遍念着阿弥陀佛,拿橘红色的泡脚浴巾拂去它身上的雪。阿弥陀佛,畜生,你这是造的什么孽?来来来,烘一下身子。太冷了,阿弥陀佛,她提下炊壶,打开炉门,十二孔蜂窝煤十二孔眼睛慢慢血红起来。狗站在炉子边,像站在耶路撒冷哭墙前的信徒。摸狗的身体,瘦骨嶙峋,还在因寒冷和伤痛战栗。
       寒冬腊月,年关将至。乡里一窝窝的鸡被端,竹竿上的腊肉被收衣服一样收走,当时是常见的事。被贼惦记上了,你就是日夜蹲守,鸡和腊肉也会跑路。闻见狗肉香,神仙也跳墙,狗当然是主人自家毙杀和他人偷猎的重点。灵异的狗到了这时候也就相当警觉,脑垂体异常发达,与比自己奸猾百倍的人类斗智。它们不敢稍打野眼,不敢一刹闭眼睡觉,恨不得把屁眼也变成炯炯之眸。嗅觉本来灵敏,这时候的嗅觉神经绷得比平时紧张多了,风吹草动,一粒吊诡的异味分子,都可能要了狗命,成为人们钵子里的美餐。尽管心胆提吊在嗓子眼上,还是有百分之九十九的狗死于横空飞来的刀斧棍棒,死于用三十六计包装的“三步倒”“毒鼠强”。
       这条黑狗有怎样的凶险经历可想而知。
      但它如何会有风雪之夜投奔寺庙避难所的天赋慧根,让曾师傅不得而知。她看见狗的眼泪还在漓漓流淌,一颗颗如同熟透的樱桃。她病态地敏感到,它是不是荷荷的化身?听说人死后灵魂不灭,有六道轮回,变成猪狗牛马,变成燕子蜻蜓,变成喇叭花芹菜狗尾草。莫非是冤家荷荷变成了眼前的黑母狗,又找她来了?若说不是荷荷的灵魂,是真的狗,怎么会有这样的机敏和巧合?它确定曾木秀住在庙里?它确定庙里的人会救他?想来想去,她直觉黑母狗就是荷荷了。但她比几个月前镇静多了,是就是吧,有菩萨显灵,狐妖也会乖顺。她希望这条狗确凿就是荷荷,饲养她,爱怜她,把她当作女儿或姊妹对待,正好有机会赎洗她深深的罪孽。
       狗烘暖和了,湿毛干爽。曾师傅从抽屉里拿出红药水给它擦洗,撕下一长条白布要给它包扎,想到狗舌头自舔伤口疗效最佳,也就作罢。狗窝安置在厨房一角,一把稻草,一件薛师傅的烂棉袄,一个破钵,把这几天积聚的潲水饭渣给它,黑狗幸福地吞咽起来。
       这条狗白天跟随曾师傅左右,晚上守院护寺,多少年后,在修建大堂时被一块笨重的木料砸中,壮烈殉职。几个贪嘴的工人喜滋滋要把它的尸体剐了炖了,曾师傅破天荒没有先念阿弥陀佛,而是粗蛮地骂道:你们这些家伙,娘老子死了都恨不得剐了炖钵子喝酒!
       自打入寺以后,曾师傅就守在苦瓜寺,吮着这根命运赐给她的苦瓜。她很少到龟山镇街上去,去了也是用一只大布袋买够能用很久的物质。妹妹曾水秀在她出家之初来过一次,用阴阳两隔的眼神看着姐姐。姐姐说,阿弥陀佛,贫僧俗缘已尽,施主请原谅我看破万丈红尘,割断亲戚六眷的关系。你们就当我死了,也不必给我上坟烧纸,我们各自在心里祈福就好了。后来的几十年,妹妹曾水秀和亲眷们果然都没有来骚扰她。她在心中早已把他们淡忘了,谁家生老病死,添孙换子,她不知道,也不必知道。没有外界的纷扰,她感觉光阴像滑过肩头的丝绸。雨水从殿角挂落,真好比绷紧的琴弦。日头托着钵盂从东走到西,日光的袈裟艳色耀目。
       苦瓜寺拒绝用播放录音取代人工诵经的亵渎做法,每天晨昏,曾师傅都跏趺在佛堂蒲团上敲木鱼念经,那串紫檀念珠和她的声音都已经苍老了,愈老愈发出幽幽之光。新来的女徒弟曼娣因为情变潜居苦瓜寺,又受不了曾师傅给她的清规戒律。她抽烟,打指甲油,嚼槟榔,玩手机抖音。曾师傅大声呵斥,要赶她出门,你既然想出家,又对花花世界念念不忘,苦瓜寺不收荤和尚。
       我不是和尚,曼娣扒拉着清水挂面的长头发,我只想带发修行。我住过几个寺庙,师傅对我都是宽容的。要不是那些臭不要脸的荤和尚对我动手动脚,我才不会到你这个鸟不拉屎的破庙来……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你是跪着起了誓要做我徒弟的,若是想在这里待下去,马上戒掉俗世陋习。你的毛笔字写得不错,罚你抄两遍《金刚经》,我现在就给你把三千烦恼丝给剃了。曾师傅抄起一把剪刀。
       正在争持,门口的光线有了三分暗淡,一瞥红影闪入眼眸。抬头一看,是一个清瘦的老头,戴着墨镜礼帽,黑呢五短大衣,鲜红围巾。他从案桌上燃了一炷香插在金佛前,纳头匍拜。起身就从上衣口袋里拉出两沓   钱,放在案桌上,匆匆出门,一溜烟地钻进了黑色轿车。
       曾师傅赶出来时,黑色轿车扬起薄薄黄尘,已经消失在一排香樟树的浓荫中了。
 
      (责任编辑:唐益红)
 

 
   龚峰,湖南津市人,中学教师,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在《湖南文学》《芙蓉》《芳草》《创作与评论》发表小说多篇,有散文集、中短篇小说集、长篇小说、诗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