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文化与中国经验的多维书写
                                                        ——《常德作家作品评论精选》序言
 
                                                                                    聂 茂
 
 
                                                                                       一
 
       刘勰在《文心雕龙》开宗明义写道：“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意思是为什么说“文”的道德意义巨大，可以与天地并生而不朽呢？刘勰主要强调文章的“德”，即文本内涵的价值追求。而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指出：“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曹丕强调的则是文章的功效和影响。两人的共同点都是强调“立言”的“诗教”传统，这也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在“立德、立功”之外追求生命价值的第三个重要组成部分。
       某种意义上，常德文学盛传不衰不仅与“立言”的“诗教”传统有关，也与地域文化的精神基因有关。常德人普遍重视教育，重视人与人之间的和谐、诚实与奉献，作家们自觉地具备了一种“文人本位”的价值观念，他们往往依靠它来确定个人在现实世界中的位置，确定自己的生存理想和道路选择。无论是丁玲、昌耀、未央，还是水运宪、陶少鸿、浮石等人，都是这一创作理想的选择者、承担者和表现者。由于湖湘文化的浸润和常德水土的滋养，他们的作品虽然各自有着其独特的艺术张力、思想表达和审美风格，但大都是“文以载道”和“为民代言”之家国情怀与担当精神的承继与赓续。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同的水土、气候等自然环境，不同的历史底蕴、风俗习惯和思维模式等人文环境，对一个地方的作家会有显而易见的影响，特别是对作家们的心理、气质、教育、知识结构、人生态度、价值观念、艺术感知、审美倾向、文学创作选择等构成重大影响，这种影响的直接呈现就是作家创作的文学作品从主题聚焦、人物形象、意境与场景到作品语言、细节、体裁、形式、风格和表现手段等。
       有人认为：“常德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历来是很吃得苦、‘霸得蛮’的”，并认为“这是一种极其儒化的‘蛮’，其本质应该指向一种勤勉精进，其内涵则是一种较真和执着。（夏子科《沅有芷兮澧有兰——当代常德地方文学论略》）”应该说，这个评价是比较中肯的。
       应该看到，改革开放以来，在市场经济和全球化浪潮的冲击下，作家们不仅从出生地到居住地发生重大变化，而且他们的精神、思想和感受也发生了重大变化，以地域文化创作为主要特征的作家作品有所淡化，但地域文化对作家的浸染仍然无法抹去，他们自觉或不自觉地承继和发扬优秀中华文化，因此，作为传统中华文化之一的湖湘文化在常德作家群中仍然有着不可替代的影响，发挥着潜移默化的作用。
       湖湘文化影响下的当代常德文学、特别是新时期常德文学书写和发展的过程，可以看作是一部地域文化或湖湘文化影响下“当代常德文学史”的浓缩。可以说，正是受到了湖湘文化的熏陶与沅水澧水的哺育，当代常德文学才呈现出了自己独特的地域特色、审美底蕴和和艺术风格，也正是常德作家群的共同努力，他们用智慧、汗水、才情，执着、甚至是执拗地表现着自己的智慧、经验、价值、追求，不断发掘、创新丰富和拓展了地域文化和常德文学。
       对湖湘文化和常德社会的深度聚焦和深刻描绘，对常德风土风物、民生民情的持续关注，是常德文学中经常出现的书写母题或创作主题。聚焦常德，聚焦脚下的这片厚土，意味着作家在创作之初已经有了表达常德的创作冲动与审美自觉，意味着常德这片故土的一草一木在他的情感和精神时空中有着永不褪色的绰约风姿。得益于悠久的历史底蕴和文化自觉，常德作家群在时代大潮中你追我赶、新人辈出，这种现象与常德文化自身的浪漫、包容和韧性有关。常德文化是一种诗性文化，有着饱满的感性审美、豁达的人生态度、向上的价值追求，与清丽、大气、秀美的地理和自然环境相映成趣。这种文化能够培育出中国独特的文学信仰，由此形成一种执着的力量、丰沛的记忆和感恩的情怀，即作家们把对文学的追求当作人生的最高追求，并自觉渗透到各自的智慧、血液和思想中，大大促进了常德文学的发展和深化。常德文学从新时期之初出现的水运宪、中期出现的陶少鸿到新世纪以来涌现出来众多优秀的作家和作品，就得益于常德文化在作家们身上的情感沉淀、理想寄寓和精神投射。
 
                                                                                       二
 
       常德作家群充分汲取湖湘文化思想资源，以昂扬的创作姿态、积极的价值追求、从容的文化自信努力开掘和阐发中国元素、中国气质、中国智慧与中国精神，在当代湖南文学史乃至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写下了精彩的一页。
       例如，早在上个世纪80年代、90年代，常德作家就有曾辉、吴飞舸、彭其芳、涂绍钧等人的精彩表演，特别是文学湘军“七小虎”之一的陶少鸿，数十年来，他笔耕不辍，成就斐然。进入新世纪以来，龚道国、杨拓夫（杨春进）、向未（向延兵）、刘双红等人的诗歌，周碧华的小说与诗歌，张天夫的散文与诗词杂赋，卢年初、秦羽墨（陈文双）等人的散文，刘少一、罗学知、李万军等人的公安文学，蔡德东的历史小说，楚梦的动物小说，以戴希为代表的武陵区小小说作家群，都以其各自的文学成就而引起文坛瞩目。
       不仅如此，常德文学中拥有一群特别知性、靓丽的女性作家诗人群体，邓朝晖、谈雅丽、杨亚杰、章晓虹、唐益红等人的诗歌，阿满、刘绍英、许玲、宋庆莲、龙向梅等人的小说、散文等，在文学湘军乃至全国文坛中，都占有应有的位置。夏子科、程一身、张文刚、陈集亮等的创作，则涵盖了评论、翻译、诗歌、小说、散文等跨文体写作的诸多面向，收获颇丰。疯狂小强、罗霸道和杨莉等人的网络小说独具一帜。如果再算上从外地来常德工作、生活的诗人胡丘陵、罗鹿鸣等，以及在外地工作、生活的常德作家诗人如龚曙光、浮石、庄宗伟、舒丹丹、毕亮、张翔武、楚梦等人，还有创作歌剧《李贞回乡》、电视连续剧《走向共和》《恰同学少年》和电影《赤壁》等一批影响深远的著名编剧盛和煜，包括英年早逝的诗人、出版家龚湘海，以及更多的没有出现在这份名单中、却一直默默地坚持写作的一大批常德作家诗人，可以说，常德的文脉刚劲雄健，常德的文运兴旺发达，常德的文人各领风骚，已经成为文学湘军乃至全国文坛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必须承认，在地域文化对文学创作所产生的诸多影响当中，气候的影响是最基本的，也是最强有力的影响。法国十八世纪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十分强调气候的影响，认为“气候的影响是一切影响中最强有力的影响。”这里所讲的影响，不只是针对普通人，对作家、诗人尤其如此。这种影响主要通过两种形式，一种是直接影响到文学的具体描写中，一种是通过人文气候影响到文学的内部结构与人物精神与心理特点。气候的最大特点之一，在于它的差异性。不同的气候产生不同的情绪，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情感表现，继而影响到作家的气质与作品风格的形成，还影响到作家的审美感受与生命意识的触发，这也是为什么不同的作家在同一种气候下写出不同的作品的原因，也是文学的百花园呈现万紫千红的原因所在。
       事实上，作为承载情感体悟、集体记忆、个人命运与家国情怀的窗口，常德文学既展现了历史血脉的符簇表达，又凝聚了地域生命寻根的文化想象。面对复杂多变和丰富深邃的中国经验，常德作家群以鲜明的思想个性、浪漫的审美情怀、独具的艺术立场，锲而不舍地追溯记忆深处的文化母土和精神原乡，以真实而深刻的生活文本构建了万花筒般的诗意家园。
       摆在面前的这部厚厚的常德作家作品评论精选，就是一份美好的礼物和生动的见证。本书前面的小说、诗歌、散文三大类别的专辑主要精选的是全国各地评论家对常德作家、诗人作品的评论；丁玲研究虽然只收录了7篇文章，但作为本书的一个专辑列入书中，不仅突出丁玲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而且也彰显家乡人民对于这位著名作家的崇敬、怀念和敬爱之情。本书还特地列出一个《他山之石》的专辑，其中既有中国一些文学名家如韩作荣、韩少功、叶延滨、王家新、李修文、刘大先、穆涛、叶梅等人对常德作家作品的评论，也有一批常德评论家对中国文学名家如余光中、蒋子龙、铁凝、严歌苓、王跃文和野夫等作品的评论，充分反映出常德文学在全国的影响力和常德作家、评论家的自信力。
 
                                                                                       三
 
       要充分理解、把握和读懂湖湘文化视域下常德作家或常德文学的精神脉搏，我们可以从下列五个维度进行：
       首先是“金”，常德是一座历史与人文的写作金矿。作为历史文化名城，这里有夹山寺、桃花源和常德诗墙等充满历史和人文气息的地方，而“常德会战”则在整个抗日战争中有着特殊地位，被誉为“东方的斯大林格勒保卫战”。随着全球一体化的不断深入，包括常德作家在内的中国作家不可避免地卷入到被现代性所遮蔽的西方话语体系下的消费主义漩涡。现代性的结构与话语有一种冲击的力量，自然而然地像病毒一样扩散着，渗透进每一个中国作家的心中和他们的作品之中，常德作家也概莫能外。可喜的是，常德作家坚持“扎根母土”和“洋为中用”的书写方法，在不停地观察、思考和积累中也逐渐建构起自身的创作特色和身份认同，努力挖掘“新鲜蘑菇”和“语言金子”，写出一系列跟这片厚土相匹配的优秀作品来。
       其次是“木”，常德文学具有森林的广博，有着木质般的味道和泥土的芬香。这种气味若有若无，淡香，恒久。或许是由于沅江、澧水的自然屏障，常德作家们无意于投入到文坛的热闹和喧哗之中，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冷静注视着社会转型下自己的生存境遇，执着地内省、寻找、诉说和表达生活的悲欢和人性的美，他们始终把关切的目光投向沸腾的现实生活，以充满诗性的目光打量、审视与体味，以抑扬顿挫的语调述说着湘北大地的山川风土和人文故事，使作品呈现出张扬与内敛、豪壮与安宁、热烈与静谧的美学风格。
       第三是“水”，常德文学秉承水的特质、品格与境界，流水不腐，表明常德作家群拥有开放的心胸和永不服输的生命追求。湖南水系众多，仅常德境内就有87条通航河流，从“沅有芷兮澧有兰”到“这遍湖的星光，原该悬于命运的头顶/会否将脚底的千层汪洋覆盖”（谈雅丽），自古以来常德作家作品便不乏关于“水”的意象书写，在碧波荡漾的情景交融中掬出人性的澄明、生活的清透和情感的柔美。苏珊朗格在《情感与形式》一书指出，艺术是人类情感符号的创造，人类把完整的生命体验以艺术抽象的方式形成符号的幻象，这一幻象引发了审美主客体之间的情感共鸣。常德作家借助“水”的意象，运用细腻丰沛的叙事艺术，把人放在时代巨变的关怀对象上，使河风、阳光、水与灵魂融为一体。
       第四是“火”，常德作家始终有着火一般的热情和积极奋发的力量，常德文学呈现出豪气凌云的个性与湖湘侠义的气质，丁玲如此，昌耀和未央亦如此。常德是一个遍布崇山峻岭和滩流急浚的地方，在先秦时期为荆蛮之地，这种文化品格使当地人天然地携带刚劲、倔强、勤勉、笃实、耐劳的侠义特征。这样的“精神”与“根性”使常德人以群体的方式崛起于中国近现代的历史上，不仅体现在一代又一代湘人筚路蓝缕、艰苦创业所表现出来的大无畏的气概里，也体现在当前常德文学的创作成果中。
       第五是“土”，常德文学拥有大地的品格，看似土气实接地气，兼有才气、灵气与底气。常德作家群有着强烈的忧患意识、爱国精神和民族意识，他们自觉地以表现国家与民族的苦与悲、爱与乐为己任。自屈原以降，直至进入21世纪文学，这一种特质从未退出常德作家的创作视野。这种深植母土的家国情怀折射出常德作家群面向历史、直面现实的心路历程，他们真诚地将个人“小我”与国家民族“大我”联系在一起，充分表达改革过程中从乡村到城市的繁华与苍凉，努力为读者“开辟一个精神空间、提供一个心灵视角，陪伴读者去观照现实、认识自己”（陶少鸿《生命的颜色》）。
       文学创作的繁荣发展离不开文学批评的健康发展。本书以马克思主义美学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为指导，着眼于湖湘文化的传统视域，对常德当代作家作品的评论做了一次系统全面的归纳和总结，是一部简明、另类和独具特色的常德文学史，为新的历史时期探索应该如何认识和表现具有地域特色的常德文学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和学术价值。
 
       聂茂，中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小说学会副会长，国家社科基金通讯评委，教育部学位中心评审专家，鲁迅文学奖评委等。出版各类文学作品共计40余部。2018年推出《中国经验与文学湘军发展研究》7大卷、300余万字书系。2019年推出万行长诗《共和国英雄》。多部著作被译介到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