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 仰
发布时间: 2021-05-30 10:07:33 阅读 0 次
信 仰
白 话
吃过早点,也才七点多。余芳回到房间里重新打扮了一番。她仔细涂好粉色唇膏,选了一款水晶耳坠戴上,还换了一件束腰长裙。这件长裙看起来很明艳,白底点缀着红黄蓝绿四色斑点,是她喜欢的波希米亚风。她稍稍有点发福了,不过还好,身材并没有走形。昨天她在时装市场的摊位上买了一顶白色宽檐遮阳软帽,这时正可以派用场。脚上呢,是一双雪白的回力鞋,洗得一尘不染,宽扁的鞋带在鞋眼里穿成整整齐齐的一字形,系好后还扎了对精致的蝴蝶结——从学生时代起,她就喜欢这种休闲的装扮。她戴上墨镜,一切停当,站在穿衣镜前左右侧侧身,看看有什么不得体没有,这是她出门前的习惯。
她把梳妆台上的一本杂志塞进手提包里,拎着下了楼。天气不错。她本想开车,但觉得还是搭车好一点,多走走路吧,就袅袅娜娜地向车站走去。
她直到上了去望水镇的小巴,心里都还有一点拿不准,她要不要到张信家里去看看。因为刚好是假日,也不清楚他究竟在不在家。多少年了,她只听人说他一直都在望水中学教书,到现在可能仍然还是单身。
每当想起张信的时候,她内心里就不免会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她知道这其实就是有点儿后悔,后悔自己当初对他的伤害。现在,她的人生已经走了差不多一半,婚姻也已经结束的时候,她更加想见到张信。他们早就没有了联系。九十年代她还在大学念书时收到的张信的最后几封信,也不知道撂到哪里去了。她记得有一次他在信里称她是“我最亲近的人”,她还为这一句话独自格格地笑了半天,她很受用,也确实有点不以为然。她不知道自己那种游离的态度是怎么产生的,总之,她那时候完全忽略了张信的感受。当然,她相信他们之间是“最亲近的人”,这还用得着说吗?重要的是他们之间以后要怎么发展。她在得知他不可能离开望水镇后,就果断地在心里放弃了他——这确实是真的。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他对她而言,可能并不那么重要。她去了沿海一所学校英文系任教,她发现除了刚到时不熟悉环境,有点落寞,其他的也没有什么不适应。后来她就完全喜欢上了新的地方,也有了新的人际关系,并且她决心要扎根,不再回去。和张信虽然还是继续保持联系,打过很多次长途电话,不过显然是已经退居她的生活圈子的边缘了。用她自己的话说,他们的信仰也许有点不同。越往后他们联系就越少,终于有一天,当她再拨号时,发现那个号码已经变成了空号——在那一瞬间,她才看清自己其实是很在乎他的。她的猜测,也许是他也跟她一样,快要结婚了。从此很长一段时期,余芳就再也没有了张信的音讯。但是她始终没有忘掉他,只要她回到小县城里,就会假装不经意地打听他的消息。而离婚后,每到午夜梦回的时候,她奇怪自己第一个想到的人,竟然还是他。她似乎有一种预感,他也在那些孤独的夜晚,一个人在凄清的校园里转悠——这是她听人说起的,在望水镇里,尤其是学校里,很多人都知道那个叫张信的老师是一个诗人,也是一个十足的怪人。他总爱在深夜起来,幽灵一样东游西荡,引得很多人对他敬而远之。他的信仰就是诗歌,这是他自己亲口对她说的——也许他是在那些漫漫长夜里寻觅作诗的灵感?很奇怪,想到这些都会无端使余芳感到有点难过。
离婚后有一个时期,她多次重复做一个梦。这个梦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她不怀疑那就是自己小心保留的记忆,比现实还要更真实。她似乎回到了望水镇,回到了奇怪的往昔时光。她在梦中遇见了张信。他又瘦又高,精神焕发,满脸络腮胡子,一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里含着笑意,他一会儿落在她后面,又赶上来和她并排走,再一会儿又走到她前面去了。他不时回过头来望望她。他离她有一段距离,伸开双手,一一触摸那些路边可以触及的摇曳不停的白色花朵。张信!张信!她呼喊道,她想说出心里的歉疚,她想说他们确实是一路人,真正的一路人,她能理解他的一切,包括信仰。但是她还没有说出那些想说的话,他忽然转身跑过来,牵着她的手就开始奔跑。他的脸上闪烁着一种明亮而愉快的光辉,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发觉的嘲讽。在望水河边的花丛里,他们像是在逃避什么一样,匆匆忙忙地奔跑着,就像在温习那些童年的时光,他们曾一起多次健步穿越这片熟悉的高低不平的荒野。裙裾和长发在无数花朵上迎风飘飘,她多么年轻、漂亮、自信。最后,他们互相搂住彼此的腰,毫无目的地并排前进,踩倒了面前那一片片白色的花朵,他们大声唱起一支儿歌,跟喝醉了的人一样,摇摇晃晃继续前进。她知道自己最渴望什么。就像啜饮清泉似的,他们开始停下来狂吻,一面不住缠绕对方的身体。很久的眩晕,接着他们手挽手往前飞奔。他们像阵风一样刮过那密密麻麻的花朵,他们在一道斜坡边被绊倒,然后,自然而然地,双臂都像蛇一样紧紧地缠绕起来。他们拥抱着翻滚不停。她感到又伤心又甜蜜,这种奇怪的感觉使她抽搐一样大笑。笑得眼泪也流了出来。那并不沉重的躯体有节奏地翻转过来压迫着她,她的脑子里慢慢变得一片空白。她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是梦,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她知道得很清楚。在她怀抱里被紧紧拥抱的躯体,像空气一样轻盈。那种翻转的眩晕感消失了,残留的梦境使她心跳不宁,她不知道这些意味着什么。
两千里的奔波,她从南国回来了。她的母亲还健在,不过早就从望水镇搬到了县城里和弟弟生活。望水镇虽然是她的故乡,却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她从小生活的望水粮库,听说早就已经卖给了一个私人老板,改造成了一家油脂公司。物非人非,她在登车出发前,还有些犹豫,此行会不会是毫无意义的呢?也许自己跑去是徒劳的,终将不过大扫自己的兴致而已。但是她下定了决心,怎么样也要到那个她从小生活的地方去做最后一次凭吊,彻底告别自己一直以来放不下的某些东西。她不希求寻找到新的什么精神慰藉,但是她需要把自己的旧情感包袱放在一个安妥的地方——老实说,就是从此以后能心安理得地遗忘,不再被缠绕。她想要明白,历经半世风雨所保存的那一点被珍惜的感情,是不是虚幻的,或者根本不值得的?
早餐时,她没有跟母亲和弟弟他们说自己要去哪里,她只说今天和老朋友们约好了见面,参加一个活动,可能会晚点回来,也许不会回来。她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是回老家去。也许,这一次,她真的会在不经意间就遇上那个她一直都很在乎的人。不过,她是否在以后仍然还能保持对他一直保有的那种感情,还真说不准。世事无常,昨天我们所看重的,在乎的,可能还是让它永远封存在脑海里最好,不要在现实里去轻易触碰。但是,在如今,有一些印象,她宁可让它在现实面前灰飞烟灭——她确实需要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她要知道现实的真相。
小巴很快开出了县城。夹道的香樟树枝叶茂密,交相覆盖,就像穿行在一条幽深的绿色隧道里。星星点点的阳光渗漏下来,闪闪烁烁。风儿拂过眼前的一切,颤动的绿色如同潮水一样鼓涌,这时节到处都充满了勃勃生机。余芳把车窗打开一点,清凉的风灌了进来,掠过她的鬓发和脖子。她耳朵上戴着随身听小喇叭,正播放一支她喜欢听的美国70后摇滚歌手贝丝·哈特的曲子——《close to my fire》。那抑扬顿挫而略有点沙哑的声音,跳动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激情和欲望,但却似乎流露出一丝淡淡的怅惘、无奈。
她靠在座位上,脑袋枕着靠背,侧向窗外,静静地聆听着歌声。眼前匀速流逝的风景使她神思慵倦。在五月的乡村大道上,小巴行驶得很平稳。路上只是停了一次车,上来了一个步履龙钟的老人,带着一个小女孩。那个小女孩扎了一个朝天鬏,看起来很天真可爱。她坐在老人的旁边,跟余芳坐一排,只隔着窄窄的走廊。余芳好几次扭头看她,她都好奇地盯着余芳看,可能因为她的耳朵里塞着随身听的小喇叭,或者有什么其他的东西吸引了她?余芳冲她笑笑,小女孩开始还有点胆怯,后来就平静多了。余芳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抱她坐在自己的膝盖上,和她一起听音乐,小女孩乖乖地靠在她的怀抱里,安安静静地听她完全不懂的歌曲,好像很享受的样子。不过一会儿,就打起盹来。余芳轻轻握着那两只小小的柔软的手,鼻子挨着她的小脑袋,闻到一股淡淡的乳腥味,她不禁笑了。小女孩完全安心地睡着了。她把孩子放到老人身边躺下,老人对余芳裂开安了一排假牙的嘴笑笑,她们开始攀谈起来。
老人说,她要把外孙女送回望水镇去。望水镇变化很大,新修的公路不从原先的老街走了,移到外面宽阔的新街。那里修了很多气派的房子,开满了大旅社、大饭铺、大杂货店。小女孩的爸爸妈妈有时候忙得很,在开一家望水农家乐餐馆,生意还可以。至于望水粮库,确实已经改成了一家很大的油脂厂。老板很大,就是以前粮库一把手的公子,为人很大方,是个好人,还是自己女婿的同学呢。老人很健谈。“是本地大企业家,还是著名慈善家”(谈到油脂厂老板,司机甚至都冷冷地插了这样一句话)至于望水镇中学,老人不清楚,那里面没有她认识的人。
余芳一直不知道是张大拿买下了粮库,以前从来没有听家里人说起过他。这也并不奇怪,她父亲虽然和张大拿父亲是同事,两个人的关系却并不和睦,两家也很疏远。还有一件事情,就是张大拿年轻时也曾经追求过余芳,但是余芳拒绝了他。这不是秘密,家里人都知道,不对她提张大拿,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她还是有点惊讶,每个人的人生轨迹都不一样啊。张大拿这人,她很清楚,从小不喜欢读书,年轻时就是混社会的。他从什么时候起,居然就摇身一变成了地方上的“大企业家”和“著名慈善家”?
余芳听老人说了一通,她弄清楚了些事情。小女孩其实就是自己小学同学癞子的小女儿。人都到了中年了,他在生了两个女儿后,还是再生下了这么一个小可爱。想想自己,如今年逾四十,却没有一个孩子陪伴在自己周围,这一直都是她家人的一块心病。但她自己以前却并不觉得太过于焦急。自从离婚后,她忽然有了一种巨大的情感空白,她的人生不那么如意,是不是真的是缺少了一个这样的孩子在自己身边呢?
车厢里再度安静下来。余芳把从手提包里拿出来的那本杂志卷成一个圆筒握在手里,下意识地旋转着,目光掠过不断飞逝的景物。她有时候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自己在哪里,要去干什么。等她回过神来时,在歌声的间隙里,她又一次翻开了手中的那本杂志。
她的目光落在了“诗意栖居”栏目第一位诗人的照片上。一个留着浓密络腮胡子双目如炬的男人,看起来偏瘦,却很有精神,叉腰站在野外一片洁白的花海里。这就是张信。他发了一组诗歌,题目叫《信仰系列之白色五月》
她陶醉于那些洁白的花朵,“大地上纯洁的语言”,那些芳香的栀子、那些伞形的蛇床子花、那些白旋覆花、那些白色的蛱蝶、那白色的日光和月光、那些白色的衣裙……她熟悉那些童年的时光,确实是白色的五月。她觉得那时的美好和反复出现的梦境被这些文字唤了回来,她的心中涨溢起淡淡的忧伤和甜蜜——那种慵懒和单纯的少女情感总喜欢泛滥,她明白这是某种程度的幼稚——但是她喜欢。她对张信之所以历久弥新地惦记着,就正因为张信有这种唤醒她的单纯情感的魔力吧。
整个童年时期,她和张信相处得非常融洽。他们两个老在一起。上学是张信先来她家大楼铁门门口叫她,站在那里等她;放学也是一路回家;写作业他们还在一起。晴天他们就在她家房间旁边小阳台上摆好椅子当书桌坐在小板凳上写。那里养着一盆仙人掌、一盆栀子和一盆虎耳草,都长得很好,后来还养了一盆鸢尾花,因为余芳在美术课本里看见了梵高画的那种蓝色花朵,她觉得很美丽,很喜欢,就特意栽了一盆。莳花种草,是余芳和他父亲都有的小爱好。作业完成,她和张信两人有时候会拿喷壶装水帮父亲给这些植物浇浇水。雨天呢,他们就转到她家那间小小的书房里,在窗子前有一张笨重的老书桌,他们各占一边,借着窗外的光线认真地完成各自的作业。窗子正对着阳台,窗口边爬满了爬山虎,透过丛丛绿叶,可以看见那些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植物。
他们成绩都很好,都是班上的尖子生,又都是优秀班干部。这样亲密的关系,甚至常常被张大拿和癞子他们一伙调皮捣蛋的差生妒忌、嘲笑。
张信的家境并不太好。他有两个姐姐。父亲是望水镇上的搬运工,妈妈没有工作,侍弄一块菜园子,卖些蔬菜什么的贴补家用。家里生活一直都很拮据。他们家距粮库还有接近一两百米的样子,已经快到农村了,所以屋旁边就有很大一块荒地给开垦出来做了菜园。有时候张信妈妈经过粮库职工宿舍楼的时候,会捎上一点新鲜的蔬菜给余芳家,他们大人之间也有点来往。主要是张信的父亲很多时候跟余芳的父亲有打交道。
而张大拿呢,他父亲是粮库的一把手,也是余芳父亲的上级。就因为这一点,张大拿很看不起张信。在粮库职工宿舍大楼遇到张信时,总向他使鬼脸,翻眼吐舌,发出怪叫。张信和余芳都不理他,任他胡闹。张大拿感觉没趣,一会儿也就消失了。但是他并没有离开,他往往藏在一个墙角里,等张信或者余芳走过时,他会突然跳出来大喝一声惊吓他们。余芳很多次都被吓得尖叫起来。他还在三楼楼梯口的墙壁上拿小刀刻画两个牵手对脸的小人,一男一女,女的扎两个小辫子,旁边刻上一行字:张信和他的女朋友。他想以这种方式羞辱他们两人。
张大拿不爱学习,老是打架闹事,在学校和粮库里是出了名的混账。他父亲不大管他,母亲又极度溺爱他,由着他的性子乱来。他胆子越来越大。暑假里,大热天中午,粮库的人休息了,他经常会往粮库职工的搪瓷茶缸子里小便。余芳的父亲是个高度近视眼,有一回端起茶缸子差点喝了童子尿,好在他闻到一股尿骚味,才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但当他把这件事情告诉张大拿母亲后,他母亲倒只是哈哈大笑着给余芳父亲赔了个不是,并不去责怪孩子。
张大拿就是这样浑,简直无法无天。在学校也同样喜欢闹事。他越来越不喜欢张信。老师老是夸奖张信,还总拿张信跟他比,批评他不上进。这可能无意中让张信成了他憎恨的对象。后来,放学了他就开始对张信挑衅。他故意冲撞张信,对他嬉皮笑脸地推推搡搡。有一次还把他推进了小水沟里。幸好水并不很深,张信只是鞋子陷进了淤泥里,裤子打湿了一截。这件事后来也由于张信的隐忍不了了之。
张大拿是嫉妒余芳老和张信一起玩,不跟他玩。有一天放学后,他干脆想动手打张信了。在路上,他和癞子几个人缠住张信,对他动手动脚,还要癞子把护着张信的余芳拉开。余芳起先说要回家告诉大人,但后来那些人开始恫吓张信,余芳也有点害怕了。张大拿在癞子的掩护下已经踢了张信几脚,本来他想忍忍算了,但是张大拿得寸进尺,一再踢他,他就突然间爆发了。张信猛地掀开癞子,冲上前抓住张大拿的衣领,照准他的鼻子就是一拳,然后在他脸上一顿没头没脑地乱抓乱打。张信已经忍无可忍了,他把愤怒全都发泄了出来。张大拿没有料到张信竟然这么激烈地反抗,一时也被打懵了,只能被动招架,完全没有还手之力。血从鼻孔里喷涌而出,流得满面都是。不仅鼻子里血流不停,额头上也被张信尖利的指甲抓破了一个口子。癞子和其他人一见情势不妙,全吓傻了,愣在那里,都不知所措。
事情最后闹得很大。张信的父母不但送张大拿进医院疗伤,还赔尽了小心。张大拿的母亲甚至骂骂咧咧地几次赶来要找张信的父母算账。这个女人素来就以泼辣闻名,谁都会让她三分。她后来居然还跑到学校里去找老师,要求老师严厉处罚张信。她的理由是张信先动手打人,还差点毁了她宝贝儿子的容貌!她一手牵着精神萎靡的张大拿,站在教室门外的走廊上跟班主任老师愤愤不平地嚷嚷了半天。一大群学生围着他们看热闹。张大拿额头上贴了一个白色的膏贴,鼻子还有点青肿。
至于张信本人,不仅早就在家挨了父亲的打,心里满是憋屈,后来在学校里也受到了处分,还贴出了告示:他因打架斗殴致人受伤,班干部也被免了。
告示贴出来的那天,张信放学后磨磨蹭蹭,等所有人都走了才走出教室。他走出校园门口时,看见余芳还站在那里等他。他哭了,哭得很伤心。他没有朝回家的路上走,而是朝望水河边走去。余芳也跟着他,两个孩子一直沿着望水河往东走,一个哭哭啼啼,一个默默不语跟在身后。他们就这样走进一片荒地,穿过那弯弯曲曲的小路,到了一片白杨林子边缘。他们都坐在一块残破的大石碑上,一直快要到天黑,蚊子出来了,听着大人们那一声声此起彼伏焦急的呼唤……
车开进望水镇,穿过一条市面繁华的新街道,然后拐进了老街,不住地鸣响喇叭,好容易才到了尽头的老车站。她和老人小女孩才下车,一个身材矮胖的女人跨在一辆电瓶车上赶了过来。老人和小孩看见她都很高兴。原是这是小女孩的妈妈。老人把余芳介绍给女人,女人得知余芳是她家里人的老同学后,非常热情地邀请余芳到她农庄去玩。余芳推说先要去老屋看看再说。女人临走还一个劲儿邀请余芳中午去她那儿吃午饭,余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和她们挥了挥手。
这里就是望水镇,她曾经生活的地方。她环顾四周,车站原先的清水砖砌起来的围墙上,爬满了金银花藤,这时节还有稀稀拉拉的白色花朵。在墙根下,白花花的一大片栀子正在盛开。一排高高的水杉树在墙边投下清凉的荫影。十多辆车并排停在到处都是裂痕的水泥坪上,这里还有一点昔日的影子,变化不大。虽然是一个小地方,刚才她经过外面的新市面时,觉得改变还是很大的,而原先的老街道自然就显得狭窄、陈旧。不过如今树荫浓密,两边街道上的法国梧桐都已经很粗,两人才能抱住。这里面只有一条主街,两边排开蜈蚣腿一样的许多小巷子,基本上都是些低矮的两层砖瓦房,甚至还有古旧逼仄的木楼,这些房子一般都是下面做店铺,后面或者上面住人。巷口都竖立着水泥电线杆子,拉起一道道藤蔓般缠绕纠结的电线。街道两旁摆满了小摊,卖树上新下的李子啦、桃子啦、菜园里新摘的黄瓜啦、莴苣啦,甚至还有捆绑住腿脚的活鸡活鸭。这些人都是附近赶来的农民,临时兜售自己的土产,挤得本来就不宽的街道更加狭窄了。余芳出了车站,一面走,一面观察着,她从小就生活的地方,直到她十八岁去沿海上学了才算真正离开的地方,如今重来,却让她有一种隔世的恍惚之感。
时间还早,余芳还是没有决定要去张信家。她在街上只是随便走走。她想先去她的老屋看看。那座房子是她爸妈在20世纪80年代初就住进去了的。他们一家一直住在那里,直到父亲在这里去世,母亲最后卖掉它,搬到小城里去跟弟弟一起生活。她熟悉那房子里的旮旮旯旯,甚至阳台上的那几盆植物:一盆仙人掌、一盆虎耳草、一盆栀子。尤其那盆栀子,是她亲手栽种的——对了,还有那盆鸢尾花。不知道那盆鸢尾花如今还在不在?如果在的话,应该长得很茂盛了吧?那盆鸢尾花还是她到张信家门前菜园的土垣上移过来的,雨水中那幽蓝幽蓝的花朵在青铜剑一样的叶片间闪耀。她记得那些夜晚,清凉,寂寞。灯光里她只看见水滴的光芒……
在一道墙皮剥落露出红砖的围墙边,她停下了脚步。高高的法国梧桐下,那道锈迹斑斑的大铁门敞开着。院子是水泥地面,龟裂得厉害。在多雨的五月,因为被茂密的枝叶遮蔽了阳光,靠近墙边的地面上长满了苔藓,呈现出一种翠绿色。在那墙角和已经风化的红砖缝隙里,一簇簇羽毛般的蕨类植物生长得非常茂盛。余芳走到院子里,时光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她望着眼前这幢已经破旧不堪的灰暗的建筑,忽然内心里充满了伤感之情。这是八十年代建的三层筒子楼,窄窄的楼梯就在大楼正中。以前刷了棕色油漆的铁扶手栏杆,早已经被磨去了本色。可能这里住的多半是些退休的老人,整座楼安安静静,只听得到院外法国梧桐树上细碎的鸟鸣。她迈开脚步,开始爬楼梯,她目光慢慢地在落满了灰尘的墙壁上搜寻她儿时在这里留下的痕迹,但是并没有发现什么——在三楼楼梯的墙壁上,张信和他的女朋友手拉着手,脸对着脸静静地凝视对方,他们在那里忠贞地守护着爱情,不知不觉就已经过了几十年了。这一出自小小邪恶心灵的作品,本来是对当事人的羞辱,但是现在,却成了她很美好的回忆。她很想再次看一看他们,甚至在上楼时有一种迫切的心情。可惜的是,曾几何时那一对人儿已经不复存在,他们被雨水侵蚀,却毫不知情。直到一起手拉着手从墙上消失。墙皮因为屋顶一度漏雨受潮大块大块剥落,现在只留下了道道水痕和褐色的霉斑。她忽然觉得这里如此陌生,好像她根本就没有来过一样,更谈不上她还在此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她有一种压迫感。她并不是感觉到了那每一个墙角,会忽然跳出一个扮鬼脸大叫一声的可恨的孩子——如果真是这样,她倒还有那么一点惊喜。
她穿过三楼狭窄的走廊和那些门户紧锁的房间。她来到了她的故居前。这是最东边的房子,旁边有一个小小的阳台。这里如今已经住进了别人。门同样也是从里面反锁住的,透过灰尘蒙蒙的窗户玻璃,她想瞧瞧里面,但在昏暗的光线下,狭窄的房间里只浮现出一些老旧的桌椅和桌子上罩着塑料罩子的剩饭剩菜。
余芳!余芳!
妈妈会在厨房里叫她。或者爸爸在房间里叫她。她在干什么?和张信在小阳台上写作业?她转到小阳台上。她惊呆了。
仙人掌已经长得那么粗壮,像一棵树一样挺立着,但是下面新发的掌状肉茎匍匐下来,伸出花盆,在小阳台上蔓延开来,几乎要把地面都铺满了。肉掌上结满了紫色花骨朵,盛开着密密麻麻金黄色的花朵,熠熠生辉。而虎耳草也在雨水充足的五月生长得泼辣繁茂,挨挨挤挤满盆都是,还抽出了小小的白色花穗。她闻到浓烈的清香,这是栀子花香。一片雪白,栀子开得那么热烈,这让余芳心醉神迷。她避开地上的仙人掌,在空隙间走了过去,就在栀子花花盆后面,那阳台角落,一抹蓝色在星星点点的阳光里微微摇曳。那是一盆开在孤寂里的鸢尾!哦!它还在这里!这真出乎她的意料。她一下子就有点激动起来,她模糊地预感到了什么。究竟是什么?她想不太清楚。这突然显现的曾被封存的情感,让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那些已经失去了的美好时光似乎重新温泉般流淌过她的心田。
余芳呆呆地站在栀子花和鸢尾花前,她有点迷茫。她慢慢蹲下身子,挑选了两朵半开的栀子花摘了下来,又折了一枝鸢尾。她把花束别在白色遮阳帽上,然后再戴上。她似乎听到了孩子们的嗫嚅声。那个小窗口已经被爬山虎快要封住了,看不见里面究竟是怎么样的了。余芳心里忽然升起了一种极大的怅惘,“大地上纯洁的语言”,信仰……她觉得她失去了太多。
她要离开这里,她不必再来这里。这里怎么就像是一块魔石,忽然就击中了她最柔软的地方。甚至在她的脑海里产生一个回声一般的呼声
余芳!余芳!
也有可能是张信在楼下门口叫她。雨水滴落在那些蓝色和白色的花朵上,绿莹莹的叶片上。那些日子像一群群飞鸟,消失在绿色天空那巨大的虚无中。余芳一步一步走下楼梯。她的脚步那么轻快,简直就像飞奔。她在最后一段楼梯口,就看见了背着书包等在门边的少年张信。
她怀疑自己产生了幻听和幻觉。但是没有错,她的的确确是听见了有人在楼下叫她的名字。她走到小阳台栏杆边,探身朝下面铁门张望。她的心忽然就像被什么蜇了一下,那个一脸络腮胡子的男子,也正仰面望着她。他冲她挥挥手,露出门牙,笑了。
张信?!
那个瘦男子戴着一副黑边眼镜,上身穿着一件白色T恤,下身是一条暗绿色七分裤,脚上也是一双白色回力鞋。看起来干净利落。他笑呵呵地问,就只有你一个人来吗?
余芳点了点头。她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欲望,她不明白这欲望是怎么一回事,她只是轻声地问,你上来看看?
瘦男子走进院子。她听见有人上楼梯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开始很均匀,但是很急促,后来越来越慢,越来越沉重。她有一刻有点眩晕。她退回小阳台上,站在金色的仙人掌花之间。她把遮阳帽拿下来,她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她听见那脚步离她越来越近了,她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紧张。那脚步声忽然变得轻松,缓慢。她站在那里,决定就站在那里。她要等他完全走过来,走到小阳台上来。她脑子好像有点迟钝了。
也许,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她没有听见什么脚步声,也根本就没有看见什么瘦个络腮胡子的男子?但是,刚才出现在她的面前的,那个笑吟吟地睁大了眼睛张开双臂的男人又是谁?
张信!那张站在野外白色花朵里的男人,一张照片。
在细碎的鸟鸣声里,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好像在等待什么人的到来。她回头再望望院子,灰暗的筒子楼,她噔噔噔无数次跑下去的楼梯口。她现在要去哪里?张信是怎么可能知道她已经来到了望水镇?她已经记不起她上一次是在哪里见到他,跟他告别的了。那时候他跟现在比,当然显得青涩多了,根本就没有蓄这么浓密的胡子。微微的风中,她有一刻对自己此行的目的产生了怀疑。这是不是过于矫情,他们之间,本来可能已经形同路人了。岁月会冲刷一切,记忆、感情,都是脆弱的。但是,现在这一刹那的对视,就让她有点手足无措。他看起来还是那么熟悉,没有丝毫的生分。感情无疑是真实的,理智也是真实的,但这里似乎有一种差距。微妙的关系——这种矛盾的心境,让余芳疑惑:是不是也说明有时候会有一些感情是例外的,即使历经风雨也将终生不渝的?她闭上眼睛,有那么一刻,她的内心里是多么安宁!她感觉她接近了某种神秘的力量,这力量令她紧绷的内心彻底放松。她想象那脚步声已经来到了小阳台边,然后,突然就停住了。她感觉到有一个人迟疑地站在栏杆旁边,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乎在观望什么。
余芳转过身来:她看见一张男人的脸。
这是一张饱经风霜布满了沟沟坎坎的苍老的男人的脸。这张脸上的眼睛,浑浊,空洞无神,如同蒙上灰尘发了黄的旧玻璃。余芳忽然感到时间在急速地流逝后忽然停止了一样:她看见了谁?面前这个经历过沧桑岁月的老人,让她似乎一下子就穿越了未来的那些不可预知的时光。让她感知到了身体和精神的双重衰老。
老人满脸惊讶地站在那里,他好像很茫然,又有点疑惑,在努力地辨认着眼前的这个看起来还年轻的女人。倘若在几十年后,她还可以相信同样苍老的她遇见的张信可能也就是这个样子:疲倦,甚至可以说有一点颓唐。
余芳冲他笑笑,她说些什么?她要说这里以前就是她的家,在她爸爸过世以后,他们全家就迁到县城里去住了。这里转卖给了别人,似乎又来了一些新的住户,她不认识老人。她说她现在在沿海工作、生活了。这回回老家来,就想来这里看看?小阳台上的这些花花草草,以前就是她和她爸爸种的,居然还在这里,都疯长成这样了。她要一面说,一面依依不舍地离开小阳台,又穿过长长的走廊和那些紧紧关闭起来的房间。在薄暮时分,发黄的灯泡光亮下,家家户户响起了锅碗瓢盆敲击的声音。大人的咳嗽声、打喷嚏声、小孩子的尖叫声、隐隐约约的啜泣声、呵斥声、忽然爆发的争吵声……她要和老人告别,她要带着头脑里往昔的风暴一样的场景,慢慢地走下楼梯去。
余芳!
在老人身后,出现了一个戴着一副黑边眼镜满脸络腮胡子的年轻人。是的,是那个瘦瘦的年轻人。
一阵恍惚。她要按捺住自己的情绪。在不可捉摸的当下,她庆幸她还没有失望。她的直觉是对的。在很多难以决定的时刻,她都相信自己的直觉。
你怎么知道我来了这里?
癞子打电话告诉我的。他老婆说看见你回来了。
谢谢了。太麻烦你们了。
他邀我们今天中午去吃饭,还有大老板张大拿他们也会过来陪你。
是吗?
看来这些人都清楚她和张信之间一直藕断丝连。当她出现在望水镇的时候,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给张信打电话。仅仅从这一点上,就可以知道张信曾经是多么爱她,爱到可谓是尽人皆知了。而这个被爱情伤害过的怪人,竟然因此就不再结婚。他是否依然还在心中守护着他的那个爱人?又或者,这仅仅只是外人的一种猜测,事实可能根本就不是这样子的?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张信走过来,他睁大的眼睛里一直充满了笑意,好像那种微笑就一直不曾在他的脸上和眼睛里消失过。他盯着她的脸庞仔细打量,似乎有点惊讶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虽然稍稍感觉有点苍白,她的脸庞还是那么圆润。宽边太阳帽上插着白色栀子和蓝色鸢尾,从帽子下面,缎子一样光滑闪亮的黑发从两鬓倾斜而下,直垂到丰满的胸脯。她没有描眉,她的眉毛本来就很浓。她那一双眼睛,一如往昔清澈,黑白分明。虽然眼角已经掩饰不住出现了不明显的细微的鱼尾纹,但并没有损害她的容颜。她看起来其实更有成熟女性的风韵。粉色的嘴唇闪着一种珍珠般的光泽。下唇与微微翘起的下颌之间留下淡淡一圈可爱的阴影——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柔美的浅涡。她眼睛瞟了他一眼,就投向那个站在栏杆边的老人。
老人慢慢退回走廊去,就像是一个灰暗的影子,消失在张信身后。
你走了后,我就一直没有来过这里。他目光扫视着阳台上的花草,最后又盯着余芳喃喃低语,真美啊!
余芳的脸红了起来。
可惜这里不久要拆了,你就为这事回来的?
啊?我不清楚。这里要拆?
嗯。张大拿买了这片地。望水现在经济不错,房地产开发很热。
她意识到,这可能是今生最后一次进入还保留了自己往昔记忆的空间。也许不久,这里就会变成一堆瓦砾,然后被铲平,重新建起陌生的高楼。那些隐秘的空间荡然无存,回归虚无,又被一些新的隐秘空间代替。其实,所谓人生,大概就是像这样吧。
我们去哪里走一走?
到河边?
现在,余芳站在院子里的时候,仰头望了望大楼,两只麻雀这时候正好飞来,在三层的栏杆上蹦蹦跳跳,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她似乎感觉到了一种安心。这种真实的生机勃勃的景象,唤回了她的温暖的安心的情绪。她又看见那个老人站在走廊上,低头望着她,她怀疑那是一个患有痴呆症的老人。一个多年后的张信,他忘记了一切走过的路,涉过的水,登过的山,他带着厌倦的表情观望这个世界,在人生即将终结之前,他完全不在乎什么了。他望着余芳,朝她轻轻地扬了扬手,似乎想要表示点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想表示。
就像多年前那样,张信带着她往望水河边走去。他们翻过大堤,行走在茂密的白旋覆花和蛇床子花之间。那洁白的云彩铺展在宽阔的河洲之上,已经完全遮挡了弯弯曲曲的小径。云雀展翅高飞,欢快地鸣叫,蝴蝶在他们周围翩翩起舞,蜜蜂嗡嗡作响,风一阵一阵吹来,白色的花海荡漾起伏,天空一片澄澈的蔚蓝,棉花般的云朵低低地飘过望水河岸。放眼远眺涌动着繁多得令人眩晕的白色花朵,消失在一片郁郁葱葱的白杨林边,余芳感觉有点激动。她的额头上和脖子沁出了细细的汗珠。张信站在前面,他转过身来,笑呵呵地望着她。他忽然蹲下身,拿手机给她抓拍了几张照片。他随即加了她微信,再发给她。她看见张信的微信名叫花无语,头像用的是法国画家马奈的《白色牡丹花》。下面有一行小字:信仰:诗歌。她点开图片放大仔细看看那幅画,洁白的花朵被剪子剪了下来,静静地放在桌上,她有点不明所以。她打开他给自己拍的照片,又仔细端详了一会,觉得还不错。她回了一个翘大拇指的手势和一张笑脸。
张信指了指远方,那片白杨树林子早就砍伐了。现在这里已经成了一片撂荒地。远处高高低低的荒野被白色花朵覆盖。张信在花海中间停住了,他在草丛上坐了下来,仰头望着余芳咧嘴直笑,他指了指旁边,示意余芳也坐下来。余芳就小心地在他旁边坐下来。她打开手提包,拿出那本刊物,递给张信。
我几年前在一个旧书摊上偶然翻到的。
张信随手翻了翻,看到“诗意栖居”栏目,就合上,卷起来握在手里。
好多年前了,早忘了。每年都有白色五月,我都不曾错过。今年,你也没有错过,这是最奢侈的享受。在如今,能安静地欣赏这片美丽的花海,感受内心的美好和丰沛的爱的情感,已经不太容易了。
张信!
他侧过头盯着她看,笑着,似乎在鼓励她说点什么。
她要说点什么?
张信。
我在听。
张信……
嗯。
她拉住他的手。他有点惊讶,起先似乎有点不知所措。
那种梦境里的眩晕感出现了。
我离婚了。
沉默。
微风吹来,她取下遮阳帽,放在身边的花丛之上。她的脸先是涨得鲜红,现在又慢慢变得苍白了。乌黑的鬓发流水一样波动。“大地上纯洁的语言”?信仰?跟这有什么关系?那些高高低低伞形的蛇床子花摇曳着,那些密密麻麻的白旋覆花摇曳着,那些翩翩飞舞的白色蛱蝶在花朵间穿梭,那些嗡嗡嘤嘤的蜜蜂在花朵间穿梭……她熟悉那些童年的时光,确实是白色的五月。她觉得那时的美好和反复出现的梦境被这眼前蓬蓬勃勃的万物唤了回来,她心中一刹那就涌满了忧伤,流淌得成了长河。而甜蜜,却不曾体会得到。她相信她的直觉。
隐隐约约地,如同闪烁的黯淡星光,在黑夜里辨别不清——她抓起遮阳帽,不安地站起身来,望着张信。
他说起了一个女孩,一个他的学生。她在学校就很喜欢她的张信老师,她后来考进师范学校,现在成了他的同事。
你打算几时结婚?
还是沉默。
他坐在那里,双臂搁在膝盖上,仰头望着她。他没有笑,目光里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倦怠和疑惑,还有惊讶——她想起旧居三楼的那个老人的神情。
在大堤上,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子站在那里牵着一个小孩,朝他们挥手。
他站起身来。
他们往回走。又穿过那一片洁白花海中的小径。那片可怕的苍白——空洞,虚无。他起先在前面走,她跟着。慢慢地她赶上了他,超过了他,走在他的前面。
那就是她。
也是诗人?
不。很平凡,但人也很好。
余芳点点头。她卸下了包袱,但有点失重。她笑了笑,说,祝贺你!那本刊物也送给你留着吧。
张信,快带客人去吃饭,望水农家乐的老板打电话在催了。
女子站在大堤上,可以看清她那张青春活力洋溢的脸庞了。余芳到现在才看清,女子手里牵着的那个小孩就是车上碰见的小女孩,余芳朝她们也笑着挥了挥手。
她上了回城的小巴车,选择最后面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她打开车窗,一丝凉风吹了进来。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在车站围墙下狭窄的花坛里,五月的阳光白花花的,烘烤着白花花的一片花朵。张信没有离开,他站在车窗下,抬头看看她,露出牙齿笑了。他向她挥了挥手,好像是想说点什么,但是蠕动的嘴终于什么都没有说。车开动了。她看见他瘦削的脸被那又黑又密的络腮胡子挤得只剩下一小条,她的心忽然一沉,就像是有了裂缝的器皿,渗漏出什么酸酸的东西。她也朝他最后挥了挥手,就打开了随身听,耳际又响起了美国摇滚歌手贝丝哈特那有点沙哑的歌声:
Now now now
Strike a match and set me on fire
划一根火柴让我燃烧
Watch it burn and flames getting higher
看着它点燃 火苗燃得更高
You light me up,sweet old desire
你点燃了我,久违的甜蜜渴望
So won’t you come close to my fire?
你难道不想靠近我的温柔?
Baby,it’s cold when you’re gone
宝贝,你离开时我变得冰冷
Don’t make me wait,wait too long
不要让我等待太久,太久
Whenever you’re near I have all this feeling
无论何时你一靠近我都能感觉到
You’re melting me down
你融化了我
Oh,I’m a believer
哦,我是你的信徒
一曲未半,她的眼睛有点潮了。她扭头看着窗外飞快退去的风景,好像进入了一场白日梦中……
(责任编辑:唐益红)
白话,本名周磊,1972年生,当过教师、广告人,湖南省作协会员,曲艺家协会会员。曾先后在《北京文学》《湖南文学》《人物》等刊物发表文学作品30余万字,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夜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