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第4期

回乡砌屋

发布时间: 2021-05-30 10:09:50 阅读 0

                                                                        回乡砌屋
 
                                                                                          李传思

 
 
                                                                        一

     那是个花枝招展的日子。
       哑巴做梦也没想到,就是那一天,他在镇上赚够了钱正准备回家砌屋的时候,会因为一场车祸送了命。
       他撞到路边一根电杆上。电杆像个喝醉酒的癫汉摇了几摇。他听到那根青色的古板的水泥电杆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他后悔么?
      哑巴其实并不是讲不得话的哑巴,是因为他长到三岁时还不会讲话,村里人就笑,说莫不是哑巴?他爷娘急得笑,也说,是嘞,怕是个哑巴嘞。于是,全村人开始叫他哑巴,这一叫就是几十年。
       这年春节刚过,村里开始有人买了摩托车,还有人买了手扶拖拉机,说是到城里做事,到处有钱赚。那个买摩托车的伢子碰到哑巴,说,哑巴叔,你屋里红妹子放到屋里干么子喽,又没利息,可惜了嘞,那么漂亮,到城里去噻,会赚大钱嘞。
       哑巴问,我屋里没得本钱,我屋里红妹子挑不得搬不得,赚么子大钱喽?你是讲笑话吧?
       那伢子笑得哈宝样,说,你不晓得,城里老板要找漂亮女秘书嘞,还有,城里到处都是卡拉OK嘞。
       哑巴问,卡拉OK是么子卵喽?
       伢子说,就是自己拿个话筒唱歌,以前只有演员能唱,现在哪个都能唱,只要你有钱。你屋里红妹子可以到那里去陪别个唱,一个晚上就是几十百把块钱嘞。
      哑巴动了心,说,一个晚上几十百把块钱?那抵得我在屋里汗泡雨淋一个月。要得,要得,我回去跟我屋里红妹子说去。
       哑巴从小把红妹子看得娇,从不要她做屋里的事,从小学读到初中,从初中又读到高中,就读点书,碗没洗一只,猪草没剁一根。可是,红妹子读书读不进,这么多年,通知书上的成绩从没一门上过八十分。他舍不得骂,更莫说打了,随她。反正他说,一个妹子,以后总得嫁人,嫁人嫁得好,比读书什么的都强。
       如今形势放开了,管得松了,不要介绍信,不要户口,人哪里都可以跑了,听那伢子说,现在的路子更多了,凭他屋里红妹子的长相与身条,到城里去唱唱歌,唱得好陪得好还怕赚不到钱?如果碰得好,被哪个当官的当老板的看中了,那真的就讲不清赚好多钱了。想着想着,哑巴笑出了声,笑着笑着就进了屋里的门。
       婆娘正在淘米,准备煮饭。红妹子在边上唱歌,唱前天在对面煤机厂看的《洪湖赤卫队》里那只什么“洪湖水浪打浪”。哑巴平时没大注意,这次认真听了下,觉得自己的妹子唱得好嘞,那声音几好听,那普通话也唱得几准,特别是看着红妹子长得狐狸精样,心里像装了一满盆子水,晃晃荡荡的。晃着荡着,红妹子突然在他眼睛里变成了一棵好大的摇钱树。他摇啊摇啊,红红绿绿的钞票就开始飘舞,一大把一大把下雪样往他屋里飞。
       我妹子行嘞,我妹子肯定能赚大钱。哑巴自言自语道。
       红妹子看着他的样笑,说,爷老倌,你神念么子喽?
       他就说,红妹子,听说城里好多事要招人,你去不?
       红妹子嘟着那张小嘴说,爷老倌,我才高中毕业你就逼我去赚钱啊?不怕累死我啊?
       哑巴说,我当然不会要你累噻,是轻松活,而且赚大钱嘞。
       婆娘正在倒米汤,说,怕是神经了吧?这样的好事会落到你哑巴屋里?
       是真的嘞,哑巴说,你去看看要得不?你还可以问问屋里是城里的女同学,看是不是真的喽?听说是唱歌,是么子卡拉屙壳,一个晚上唱几只歌就是几十百把块钱,几松活喽。
       红妹子说,要有这样的便宜事就好了,要得,我明天去城里打个转,要是有,当然做得噻。
       哑巴说,要是有,红妹子,你肯定比别个强。
       红妹子扭下腰,那双媚眼打了下哑巴,说,那确实。
       红妹子真的去了,而且这一去就个把月没回来。
       红妹子娘急了,对哑巴说,哑巴鬼哎,你宝贝妹子这久没得消息,是被别个拐跑了,还是死到外面了,你不去问问啊?
       哑巴笑道,我屋里红妹子肯定赚钱了,我急个卵咧。
       不过说归说,哑巴心里哪里不急?自己那样一个水嫩的黄花闺女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这久没回,哪个放得心喽?他说,你要是不放心,我就到镇上去趟。
       婆娘说,你去趟要得。
       哑巴赶个大早去了镇上。镇子不大,就一条街,伴着河建的。街上两边几乎都是铺子,打铁的,做伞的,炸油条的,卖鱼的,叫叫喊喊,叮叮当当,热闹得死。他一路寻过去,又不晓得卡拉屙壳是个什么鸟样子,来回寻了两个圈,硬是找不到。他在心里骂道,那娘卖逼的鬼伢子,莫不是撮我的?那我屋里红妹子去了哪里?他就急出一身汗来。
       对面走来个穿得姿姿式式的伢子,他跑上去问,师傅,你晓得镇上的卡拉屙壳不?
       那伢子一听,笑得嘴巴扯起好长,疑问地望他,说,你想唱卡拉OK?
       哑巴连忙甩脑壳,把汗甩得到处飞,有几滴黑汗甩到了那个伢子的白衬衣上。年轻伢子忙往边上躲,眼睛射着不高兴。哑巴说,不是我不是我,我是找我屋里妹子嘞。
       伢子说,噢,是你妹子在唱?我们镇上有几个卡拉OK,都在新城那边,喏,就在这条街后面。
       哑巴道了谢,打起飞脚往后面奔去。那里真有个新城,马路修得比河还宽,房子一栋一栋修得方方正正。待到走近,只看到一块块招牌,听不到老城打铁卖家伙的声音。
 
                                                                       二
 
       哑巴走进一家理发店。他吓了一跳,这哪是理发店啊,简直是个妖精窝子。里面的年轻妹子一个个把眉毛嘴巴涂得又黑又红,像个鬼样,要是晚上看了不做恶梦才怪。而且她们的手巴子腿巴子都露在外面,特别是那个胸口处还能瞄到里面的两坨肉。他尽量不看,把头低着,眼睛瞟地上一篷篷各种颜色的毛发,问,你们晓得这里的卡拉屙壳在哪里不?
       没想到他一说,把里面几个妹子逗得呵呵直笑,笑声在屋里飞旋,旋得他双脚打转,脑壳发晕。他心里想,难道我说错了?难道不叫卡拉屙壳?他又重复问了一遍。那几个妹子笑得更加放肆,说,你,你要唱卡拉OK?你会唱卡拉OK?
       他像跟那个年轻伢子一样,放肆甩脑壳,说不是我不是我,我是找个人。有个妹子问,找哪个喽?他说,我屋里红妹子,她在那里面唱歌。
       那个妹子说,哇,在那里面唱歌,好有钱的嘞,比我们多得多嘞。
       哑巴一听,心里甜沁沁的,说,好妹子耶,告诉我卡拉屙壳在哪里喽。
       那妹子也是细皮嫩肉的,上来扯住他的手,说满叔哎,到里面坐一下好不?莫急喽,我泡杯茶给你呷。
       哑巴嘴巴真的干了,心想呷杯茶要得,难得别个好心。他就跟那妹子进了里屋。
       没想到里屋好小,小得只一张床大。哑巴站在那,不晓得自己屁股往哪里放好。妹子大方一笑,说,满叔,你坐床上就是。说完,她出去泡了杯茶进来,也坐床上,两个手抓着他的手说,满叔,你其实好年轻的嘞,看你的手巴子喽,好壮的嘞。
       哑巴就好不自在。妹子的手好白好嫩,在他又黑又粗的手巴子上轻轻摸,摸得他一边脸发烧,一边脔心直跳。妹子看他那样,干脆往他身上一扑,把他扑到床上。那对奶子不晓得什么时候呼地跳出,那尖头子钻到了他嘴里。他慌乱地说,妹子,使不得,使不得嘞。
       妹子听了咯咯地笑,说,满叔,你不喜欢啊?
       哑巴说,喜,喜欢嘞。可我没得钱嘞。
       妹子说,你屋里有棵摇钱树,哪没得钱喽?
       要好多钱一盘喽?
       十块钱要得不?
       我身上真的没得。
       没关系的,等下你找到红妹子再给我就是。我叫花妹子,你以后到镇上来就找我好不?
       说完,花妹子就解哑巴的裤腰带。哑巴早受不了了,那家伙飞快拱了出来。
       做完,哑巴一身轻松出了门。花妹子告诉他,镇上只有两家好一点的卡拉OK,都在那头。她指了指。
       刚到那附近,哑巴就听到了歌声,歌声乱七八糟,不像一个人唱的。他进去问,这里有个叫红妹子的不?门口那个人说,你是哪个喽?他说我是她爷老倌嘞。
       那人就叫来一个妹子,说,你去喊红妹子喽,她爷老倌来了。
       真的是屋里的红妹子,只是样子有点不认得了。本来长得几好的,硬要把眉毛嘴巴搽得鬼样。他的心沉了一下。红妹子问,爷老倌,你来干么子喽?
       他说,你出来个把月了,信没得一个,你娘不放心,叫我来看看。
       放心了吧?
       放心了。
       那你回去吧,我在上班嘞,久了会扣钱。
       哑巴想起花妹子,说,你要给点钱给我。
       红妹子从袋里掏出几张票子,说,五十块,回去吧。
       哑巴说,我以后每个月代你娘来看你一次。你有空也回屋里看看好不?
       红妹子不耐烦,说,要得要得,我走了。
 
                                                                       三
 
       哑巴回去后,掩不住偷了腥尝了鲜的快乐,甚至连晚上都翻来覆去睡不着,像睡在火上。婆娘问,你呷了什么家伙这么兴奋喽?发了大财样。
       他说,我早跟你讲过我屋里红妹子是棵摇钱树吧?她在那里打扮得像个演员嘞。
       婆娘也坐起来,说,你还记得不,要她放肆赚钱,搞一两年把我屋里的房子翻一下?
       记得,当然记得。哑巴当时说,他屋里红妹子以后会赚大钱。他婆娘在旁讥道,一个乡里妹子,还能发得财,还能嫁到城里去?哑巴不喜欢他婆娘说这个话,说,你晓得个屁,我们打个赌好不喽?她要是以后赚了大钱,那就只能我用,你就靠边站好不?他婆娘说,要得,我做娘的还不希望她好?她要是能赚大钱,我没得用没关系,只要她把我屋里几间房子翻一下就行。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逗着嘴。
那就不是翻一下,而是要建几层嘞,建成村里最高的。哑巴在黑暗里说,眼睛像两盏油灯一闪一闪的。
       哑巴可不只想砌房,他还想花妹子。花妹子那味道真的比自己婆娘韵味多了。如果不是这次去镇里,他真的觉得自己白活了一世。过去身体好没政策,不敢搞,现在有政策,可年纪慢慢大了,得抓紧搞,男人一世守住一个太划不来了。他望望身边的黄脸婆,说,你不要担心嘞,以后我每个月代你去看她,要得不?
       当然要得。婆娘说。
       哑巴刚开始一个月去一次,但觉得不过瘾,后来改成半个月去一次,再后来干脆要红妹子帮他到镇上寻个事做,那就可以跟红妹子一样天天不回去了。
       当然,他打的是屋里建房要钱的牌子,红妹子没法,求老板娘帮忙。老板娘说,你爷老倌能做么子喽?红妹子说他一身的劲。哑巴为证明自己,在老板娘面前挥了挥手巴子,说,我一身的力嘞,可以搬东西,还有,两三个人拢不到我的边嘞。老板娘说,那就在我门口当保安吧,哪个叫脑壳来吵事,你帮我教训教训。哑巴说,要得。
       安排妥,红妹子问,爷老倌,你住哪里喽?我那里都是些妹子,住不得咧。
       哑巴说,我晓得晓得嘞。我在那边理发店边上南货铺楼上寻了个地方,正好空个铺,只要十五块钱一个月,便宜嘞。说完还嘻嘻笑了两声。
       红妹子横他一白眼,说,爷老倌,我跟你讲在前面,你到镇上就不像在屋里,莫乱搞咧,乱搞会被捉起去。
       哑巴说,我晓得晓得嘞,你放一万个心喽。
       从那后,哑巴下午和晚上在歌厅里做事,上午就睡觉。显然,他三不三就找花妹子干上一盘。刚开始几个月他的工钱除了自己呷饭外,差不多全给了花妹子。
       一次,哑巴正和花妹子在那个租的铺上快活时,红妹子冲了进来,愤怒也像一个帮凶紧随其后。红妹子上去就给了花妹子两个脆响的嘴巴,且骂道,你个臭婊子,连这样的老家伙也要,太不要脸了!花妹子连忙扯起被子把身上遮住。
       红妹子又骂哑巴,你像个爷老倌啊?你是来镇上做事啊?你是来赚钱砌房子啊?我回去告诉娘去!
      哑巴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低声下气说,红妹子,看在爷老倌从小喜欢你的份上,原谅一次爷老倌好不?以后再不了好不?说完,他转过身,对花妹子吼道,还不快滚?花妹子急急穿上衣服,箭一样跑下了楼,泣声如一个怨妇蜷缩在屋角。
       红妹子上个星期回了趟家,问娘,爷老倌拿钱回没?娘说这个砍脑壳的肯定只顾自己消受,回来问他要钱,他一分钱都没有,说镇上开销大嘞。
      红妹子觉得奇怪,她晓得老板娘每个月给爷老倌开了两百块工钱,再怎么呷怎么喝至少能剩一百块。她感觉里面有名堂。回到镇上,她偷偷跟过爷老倌几次,发现他常往隔壁理发店跑,并且看得出,他跟那里面的妹子好熟,打打闹闹,有说有笑的,有时候他还揪一个妹子的脸耍。她心里就有了底。因为她在歌厅里经常听人议论,说那个理发店里的妹子都是野鸡。
       花妹子惊惶地跑掉后,红妹子对哑巴说,爷老倌,你还是回去吧,这里不是你做事的地方。
       哑巴说,我不回去,回去作田种菜搞不到几个卵钱。你拿两千块钱给我,我买个摩托,接客,比当那个保安赚钱,我保证再不乱搞了。我们两个发狠赚一年,肯定能把屋里的房子砌上去。红妹子,相信一回我好不?哑巴说着,眼睛就红了,红得像匹黑兔子。
       看到爷老倌这副样子,红妹子心里过不得,说,好,我给你,可你再不乱搞了好不?
       哑巴放肆点脑壳,最后他问了句,红妹子,你爷老倌真是个老家伙了?
 
                                                                        四
 
       哑巴就在那两家卡拉OK厅门前接送客人,晚上的生意尤其好,来唱歌的,唱完歌回去的,唱完歌呷宵夜的,或者那些唱歌的喊朋友要他去接的,搞手脚不赢,一天下来总有个三四十块钱。他换租了个地方,真的再没跟花妹子玩了。
       他把剩的钱全部存在边上邮电局的储蓄所里。那个存折天天放在贴肉的内衣袋里,睡觉都不拿出来。有时间就偷偷摸出来看看,看到上面不断增加的数字,他的眼皮缝里都是欢喜。他想,娘卖逼的乱搞不得女人,那些女人全是吸钱的鬼,要是还乱搞,哪来这些钱?屋里的房子要到哪世年才砌得起哟。想着想着,他的脑壳里就长出一栋房子,高高大大,崭新崭新,吸住了全村人的眼光。他就觉得红妹子好,到底是自己屋里的女,什么都为屋里着想。
       慢慢地,开摩托接客的人多起来,他的生意差些了。这还不打紧,毕竟每天多多少少能进几个钱。只是有一天,街上突然多出好多穿灰色制服的人,有的坐汽车,有的开摩托,浩浩荡荡,威风凛凛。哑巴问旁边的人,这是么子军队喽?旁人笑道,这是新成立的综治办。
       综治办?综治办是干么子的?哑巴瞪着眼问。
       旁边那个卖槟榔壳子的人说,干么子的?专门管我们这号人的。
       哑巴说,管我们?我们一不偷二不抢,有么子好管的?
       那人也没好气,说,在我们身上榨点油噻。当地人说榨油就是搞点钱。
       哑巴说,好意思,我们这号人有么子油榨喽,莫作孽。
       那人说,那他们不管。你是不晓得,昨天你不在,把我们都叫去训了一餐,说下个星期就要搞么子规范经营,叫我们全部去他们划定的圈子里做生意,否则莫怪他们不客气,还不是想多收点米米?米米也是钱的意思。
       那我们跑摩托的哪能固定一个地方?那不是有点宝?哑巴越听越上火。
       那人说,哼,对你们这班鬼可是另个政策了,明令从下周起不准再搞,再搞发现一个没收一个。
       哑巴一下神色黯然了,四顾一望,难怪前些天和自己一起跑摩托的一个都不见了,只有自己还宝一样立在这里。幸好是从下周起,不然屁股下的摩托刚刚就被综治办拖走了。
       不管怎样,生活还得过,钱也还得赚,不准在街面上跑,那就躲到那些角落弯里去接客。从那时起,哑巴便和综治办玩起了斗智斗勇的地下游戏。每次载个客,事先谈好价,并先收钱,否则下车时找钱容易被躲在暗处的综治办发现,那就背时了。有时载个客要先互通姓名,即使被抓个正着,就说是朋友送他或她一截,看,我们喊得出彼此名字,说明我们确实认得。反正,为了生存,为了对付那班综治,哑巴伤透脑壳,也想尽了法子。
       然而,镇上只巴掌大,综治办搞段时间后,那二十几个摩托司机就像屋里养的几头猪,不熟也熟了。噩运自然而然罩上哑巴的脑壳,跑都没办法跑了。
 一天,哑巴在一个角落弯里拉到一个客人,谈好价,正在收钱,突然后面一声猛喊,把他们两个魂都嚇跑,原来是两个便衣综治躲在远处,见他们谈得差不多就悄悄潜上来喊道,给我站哒,莫动!
       莫动由你抓死的,那除非是个宝,哑巴毕竟当过兵,眼睛晶亮,手脚飞快,一脚油门飙出去,差点把那个客人飙倒。
       综治看来早有准备,他们迅速跑到一边,摩托就停在一个暗处,两人也是大轰油门,箭一样向哑巴射去。
       综治的车毕竟是新的,也高级些,几分钟就追上了哑巴。哑巴只好停下,心想,再跑会出事,他们无非是没收摩托车,先救条命再讲。哪想到,那两个综治一下车,如猛虎下山向他扑去。一个说,你这个鬼还想跑?看你跑到屁眼里去,一拳卯中他鼻梁,很专业地把他打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转;另一个说,我们盯你半个月了,你对付我们鬼名堂还真的多,崽呀崽,今天总算捉到你了,一脚踹到他腰上,部位又狠又准。这干脆利落的两下,哑巴彻底趴下了。
       那两个人问,没收摩托和罚款,你选一条吧。
       哑巴一听,眼前突地亮出一条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有摩托,还怕不赚钱?赶紧说,罚款,好多喽?
       综治说,两百,你是老口子了,算便宜你。
       哑巴一手揉鼻梁,一手摸腰,陪着怪异的笑说,好干部哎,你们冤枉嘞,我才搞的嘞。
 
                                                                         五
 
       那天夜里哑巴送完一个客到镇边上,回来突然发现卡拉OK厅门前停了两台警车,刺眼的灯一闪一闪,像是砍人砍红了的眼睛。他不晓得出了什么事,把摩托停在对面看。他看到几个警察赶着十几个男男女女,像赶鸭子样赶上了车,里面就有红妹子。他急了,想上去问,但又有些怕。他就开着摩托跟在警车的后面,一直跟到镇上的派出所。
       他进不去,只得架了车子,蹲在对面的路边,划根纸烟呷,边呷边望,想等一等再进去问,看他屋里红妹子到底犯了什么法要被警察捉。
       大约个把小时,那些男的都出来了。有个男的估摸三十几岁,满嘴酒气,喊他,喂,你不是开摩托的么?
       哑巴站起来,看他是面熟,说,是,我是的。
       送我一下喽。
       哑巴发动摩托,想送一下要得,顺便好问问今夜里到底出了什么事。那人翻身坐到他背后,手抱住他的腰。
       在路上,哑巴问,哥哥,么子事喽?
       那男人骂,娘卖逼的,派出所要钱用了就抓我们噻。
       那也不能乱抓啊。
       我们在里面搞女人咧。
       里面还搞女人?不是唱歌么?
       唱的唱搞的搞噻。
      哑巴一听,血直往脑壳顶上冲。娘卖逼的红妹子,原来你也在当婊子?还打人家花妹子嘴巴?还指着我的鼻子骂?可是,可是这话能讲出去吗?红妹子是你屋里的女啊,讲得天下人都晓得,以后红妹子还怎么做人嫁人?
      哑巴送完客,立马又折回派出所,这回他直接往里面走。一个民警问,你是来交罚款的?他说,我是来领人的。民警问,领哪个?他说,红妹子。
       民警说,噢她啊,正好没人给她交罚款,只剩她一个了,如果今夜十二点前不交,那明天得送拘留,搞得不好还会送劳教。
       哑巴问,要好多钱?民警说,五百块。
       哑巴在心里骂道,你们是打抢啊要这么多钱。
      民警把他带到一间房子,红妹子坐在一条靠背椅上,整个脑壳埋在大腿弯里。民警正要喊她,哑巴扯住他袖子,轻轻说,莫喊,我就去取钱。
       哑巴是临时决定不与红妹子见面的,他不想让红妹子晓得,他晓得她的事。
      哑巴回到住地,把床单翻起,又把下面稻草扒开,清了一下没来得及存的钱,角票、块票一堆,拢共只一百多。他急了。他的存折上有三千多块钱,可晚上没地方取啊。他在镇上无亲无故,去找哪个借呢?如果借不到,红妹子被他们丢到劳教所,那就不是一年半载的事。
       他想到了花妹子。可是,那天红妹子打了她嘴巴,我也吼了她,她会记仇吗?
       不管怎样,只能找她了,试试运气吧。哑巴轰了摩托,直奔理发店。那里还开着门,门上红的绿的灯仍在作死的闪,闪得人眼乱心跳。他看到花妹子穿得少少的站在门口朝过路的人笑。他轰到她面前,说,花妹子。花妹子见了他,眼睛瞪得牛卵子样,问,怎么,想我啦?
       哑巴一脑壳的汗,说,我有急事要钱,你相信我的话,借我点钱好不?明天邮电局开门我就还你。
       花妹子一下严肃了脸,问,要好多?
       四百。
       花妹子说,我身上没这么多,我找姐妹们去斗斗。
       一支烟工夫,花妹子出来了,把四百块钱递给他,说,不是打牌赌博吧?
       哑巴说,放心喽,你还不晓得我?明天再跟你讲话,我得走了。
       他转身猛踩油门,迅速离开了那条红红绿绿的小街。
 
                                                                        六
 
       事后不久,哑巴找红妹子说,红妹子,我这向积了四千多块钱了,你呢?红妹子韵了会神,又板板手指头,说,应该有两万多了。哑巴说,红妹子,我们钱够了,我们不到镇上做了,回去砌房子吧。
       红妹子说,我不回去,要回去你回去,砌房子又不要我砌,你只要钱不?我把钱全给你带回去就是。我不想回乡里,我要在镇上。以后我赚多了钱还要在镇上买房子。城里几有味喽。
       哑巴说,红妹子,我开摩托车赚钱,没事;但你那样赚钱,我心不安嘞,而且讲出去,也不好听嘞。
       红妹子说,我唱歌,也是凭自己劳动,怕什么?有本事都来唱啊。
       哑巴本不想说得太明白,想给自己屋里妹子一个面子,可她竟不接坨。他只好说,红妹子,你上次被派出所捉去,是我拿钱赎的嘞。
       红妹子啊了一声,说是你出的?你都晓得了?
       哑巴低了脑壳,不愿看她。
       她的眼睛就红了,骂道,那个狗嬲的,搞起来牛样,跑起来兔样,可要他负起责来就成了鼠样。
       哑巴问,他是什么人喽?
       红妹子说,镇上一个干部,又想搞,又怕事。难怪第二天他又来找我,给了我五百块钱,说昨天晚上他不得不跑,要是被捉那他完了。我一直不晓得是哪个活雷锋帮我把钱交了,弄半天是你啊。
       哑巴当然明白,红妹子肯定不只这一回,便说,回去吧,反正钱也赚够了。你应该晓得,这里不是我们这号人待的。我开摩托都被他们捉了好多次,罚了好多钱,不然,我起码积六七千块钱了。这些娘卖逼的。
       红妹子问,你也被捉过?
       哑巴说,你看我的鼻子有变化不?
       红妹子仔细望望,说,好像歪了点,怎么喽?
       哑巴说,被他们打的。我的腰还被他们踢过,现在都痛嘞。要是依我的脾气和力气,他们三两个人怎么打得过我喽?但没办法,我要赚钱。只要他们不收我的摩托,不把我赶回去,怎么我都认了。
       红妹子又望望哑巴,看到他的两个眼袋像挂着两个汤圆,眼泪水再也止不住,豆子样一粒一粒往地上跌。
       要得,回去,还是屋里好。红妹子终于说。
       哑巴高兴,说,走,我们取钱去。
       取完钱,哑巴把钱一扎一扎绑在腰里。
      红妹子把自己的衣服打成个包。哑巴把包捆在摩托的后座上。哑巴在边上的南货店买瓶白酒,说晚上回家要好好喝两杯。红妹子坐在中间,紧紧抱住哑巴的腰。哑巴心里甜沁沁的。
       哑巴忽地记起件事,说,红妹子,我们去跟花妹子打个招呼好不?
       红妹子说,你还想她?
       哑巴说,那天夜里我取不出钱赎你,是找她借的嘞。
       红妹子说,那真得谢谢她。
       花妹子听说他们要回去了,倚在门上,眼睛里含着泪光,说,回去要得嘞,我再赚点钱也要回去的。
       摩托很快驶出小镇,驶上一条乡间小道。哑巴和红妹子情不自禁回头往后面眺了眺,那里的熙熙攘攘与人来人往一下成了一个遥远的灰蒙蒙的背景。
       远远地看到山青水秀的李家村了,看到了半山腰上自己家的房子和房子前的苦楝子树。哑巴伸出双手,扯着喉咙喊道,我们回家啦,我们回家啦!
      突然,摩托撞中路边一块石头,像匹脱缰的野马飞向前面一根粗大的水泥电杆。哑巴和红妹子同时被甩出。就在那一刻,哑巴回转身,一把把红妹子死死搂在自己怀里。
       红妹子长到七八岁,哑巴都是这么搂他的。这个妹子长得太漂亮了。哑巴都不相信她是自己的女。他逢人就问,我屋里妹子长得好不?别人说长得好嘞。他就得意地指着她的眼睛鼻子说,你看喽,真长得好,长得几好嘞。别个听他口水啧啧地说,便也一个劲点头,说是的,是的,以后肯定能当演员。哑巴就更得色了,每天回去都把红妹子捧在手里。他说,娘卖逼的,以后靠这个女我都不要做事有呷的。红妹子听不懂,一下看爷老倌,一下看娘老子,脑壳转过来转过去,那双漂亮的丹凤眼波光流动,闪闪烁烁,把哑巴看得心都碎了,扑上去就是一嘴。
       只听砰的一声,哑巴的后脑壳如一颗煮熟的土豆击在铁板上,立刻稀散了,血与脑浆好似一朵一朵红色与白色的小花,向四周迸放着,灿烂着。
       花花绿绿的十块五块的钞票飞扬在空中,像有人在疯狂地抖动摇钱树,一叶一叶,一捆一捆飘落在风中。
       那瓶酒也被撞得粉碎,酒香迅速弥漫,像一群一群五颜六色的蝴蝶在小路两旁的花草树丛中穿梭轻舞。
 
(责任编辑:刘琼华)

 
        李传思,湘潭大学中文系毕业。作品散见于《啄木鸟》《湖南文学》《芙蓉》《创作与评论》等刊物。发表短篇小说二百余万字,系湖南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