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宿小学像一棵树
发布时间: 2021-05-30 10:14:26 阅读 0 次
乌宿小学像一棵树
戴小雨
乌宿小学像一棵树,周一至周六,上面歇满叽叽喳喳的鸟,我是其中一只。周六上半天课,最后一堂下课铃敲响后,这些鸟就一轰而散。接下来的一天半日子里,空空荡荡的校园只剩下我、母亲。当然,周老师也要算一个。
学校其实有五个老师,他们都住在附近的村子里,是半边户。放了假便回到家里去,帮忙做些农活。逢至春种秋收那几天,课都是没心思上的,吩咐母亲和周老师代课。代课没有报酬,母亲口软说不出推脱的话,过后又心里常有牢骚。问到周老师时,他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常常是问话的老师说一声明后天代我的课,就走了。
周老师不主动跟任何人说话,母亲也是个喜欢安静的人,不喜欢我缠在她身边,她老是有改不完的作业。好多时候,母亲并不是在改作业或看书,而是在织一件似乎永远织不完的毛衣。篮球也玩不了,锁在校长室里,我试过很多方法都弄不出来。小兰是我最好的朋友,家住代衣寺左边的山坳里,到了周末也回家了。
学校尽管在河边,可被一条像鲫鱼的山峁挡住视线。钟楼是学校唯一可以看到河的位置,无聊我就爬上钟楼,看河流到远方去。河面上过往的船只不太多,数到十也是件需要耐心去做的事。这个打发时间的方法是周老师告诉我的,在这之前,我上钟楼主要目的是敲钟,让钟声填补校园的空寂。周老师喜欢画画,常拿着木板,上面铺了白纸,静静坐在某个角落,那专心的样子好生让我羡慕。出于妒忌,我敲响了边钟。
周老师画不下去了,丢下笔,向我慢步走来。爬上钟楼,他指着河面教我数来来往往的船只。他说,可以打赌,每天从河面上经过的大大小小的船,一共有五十二只。第二天,周老师又说,今天可能要多两只。到第三天我才发现自己上了他的当,把钟敲得撕破了嗓子。后来周老师做了让步,允许我每数到十可以敲一回钟。大人也有上当的时候,我不会按照他所说的数到十才敲一回。他在下面狐疑地追问我,是不是没数足数?慢慢地,敲钟的目的发生了变化,有一种对抗情绪在里面。周老师不敢对我发脾气,不光是不敢对我发,对学校的任何一个人也不敢。
我的挑衅达到了目的,周老师再也画不静心,走过来说,你这么喜欢敲钟,我们就来玩敲钟的游戏。我得意地望着他,说,怎么玩?周老师走到楼下的操坪中央,指着我说,我在这里划上一个圆圈,等会儿看谁能在规定的时间内跑到这个圈子里。好呀,从哪儿开始?就从你站的地方,你先敲一下钟,接着开始跑,我听到钟声后计时。
我没有追问打赌的条件,这个条件对我实在没有多大含义。我高喊一声,开始了呀。话音未落,瘤槌就到了悬钟上。我忘了丢掉手中的瘤槌拔腿就向楼下操坪冲去。
十秒。周老师说。我不信,抢着表看。周老师指着表盘上的指针,你自己数数,看钢针是不是停在第十个格子上。我当然要看,而且想玩。接过周老师手中闪着亮光的怀表,让我有了一种优越感。我敢说,我是整个学校第一个摸到这块怀表的人。
周老师简单教会我使用怀表后,冲我说,现在轮到你站在这儿计时,我去敲钟。你看我跑几秒,定要超过你。他确实比我跑得快,六秒。不过,这是按照他教我的方法计时,我只要动一下手脚,他就没那么快了。方法很简单,只要在他还没有将钟敲响就按下触钮。不然,我根本没机会赢他。虽然周老师再三强调过,一定要听到钟被敲响后才能按下触钮,不能舞弊。我嘴上虽说好,手却并不照着办。周老师说,你一定是提前按了,是不是?我说,根本就没有。周老师诡黠地背过身,重新回钟楼上去。
同一个起步点,玩着玩着我就失去了兴趣。周老师说,我们每次换一个地方,从教室里每个同学的座位开始。学校是一栋两层楼的木楼,四扇三隔,共六间。中间上下两间是老师办公室,两头上下四间是教室。楼下左侧是一、二年级复式班,其余一个年级一个班一间教室。一、二、三年级在楼下,四、五年级在楼上。我们先从一、二年级教室开始。教室里有四十个座位,周老师在左排的第一个座位前坐下,然后高喊一声开始,便迅速起身离开座位向操坪中央跑来。
我说,十秒。怎么就十秒了?周老师每次都要这么反问一句。接下来归我,按照他的要求,在左排第二个座位前坐下来。好了没有?周老师催促我。我说,好了,开始,边说边向操坪中心跑。
教室四十个座位,他跑奇数,我跑偶数。这个教室跑完,转到三年级教室。就这样,我们从四间教室的每一个座位前跑过一遍后,天就暗了下来。
乌宿是个很小的集镇,一条七扭八拐的巷子伸到河里,像极了一条水蛇,码头便是那水蛇的头。来来可以照直的修,弄成一条扭动的水蛇都是因了这儿的风大。镇上老人给这儿的风取了个形象名字,叫穿裆风,从一只裤角吹进去,再从另一只钻出来。镇子后山有一座寺庙,叫代衣寺,听老人们说是明朝时修建的,相传用来镇风。前几年,不知什么原因给拆了。镇上居民说,这儿风大兴许是与这儿的山势有关。洪江、麻阳的放排手经不住这穿裆风,木排顺着风向就靠到码头上来。所以,乌宿码头常年泊着一挂一挂的木排。
我与周老师关系发生变化,与这些木排有关系。周老师是个很古怪的人,他不喜欢这个学校,也不喜欢这学校的每一个人。但他和我一样,都喜欢这些木排。周老师告诉我,他是从河对面上游那个县城来的,还问我去过县城没。我不想回答他,其实我父亲就住在那里。好多年没见到过父亲了,但我从不会从周老师的背影里联想到父亲。对于其他男老师,我会冷不丁地突然问一声母亲,父亲有那么高吗。母亲不回答,后来我也就不再问。因为问过后,连着几天我会做不静心作业。
周老师喜欢坐在木排上看书,画画。我喜欢将身子泡在河里,仰头等待偶尔飞过河面的白鹭。除非是很累了才爬上来,四仰八叉躺在木排上休息。天蓝得要命,几朵像白兔子的浮云跑到后山里去了。这时,我才想到该回家吃晚饭了,翻身回游。然而,此时我的一条腿却怎么也使不上劲,僵住了。我的身子在往下沉,救命啊——我开始死命地喊,一声比一声弱下来。没有人过来救我,周老师静静坐在那里,一直用他的背影回应我。
好一阵挣扎,我的那条腿才活了过来。因为这件事,我终于相信了小兰爷爷的话,周老师是坏人,要离他远点。我回家将此事告诉了母亲,母亲说,周老师肯定是以为你在恶作剧。在母亲那里我没有得到安慰,就去找小兰。小兰听后也不相信,这让我心里很委屈。不管怎么样,经我的劝说,加上最近从大人们口中听到的一些事情,小兰开始动摇了。周老师在我们的脑海里变得越来越神秘,也越来越可怕。我们常偷偷躲在河边的某棵大柳树背后,窥视他的一举一动。
监视周老师,可以让我天天和小兰在一起。小兰虽然长得胖,但笑起来好看极了,我就喜欢看她笑的样子。在我们的视野里,上游河面出现了一个黑黑的点,慢慢靠着木排往下游流去。是一只小狗,小兰说。其实在小兰告诉我之前,我也看清了,一只小狗蹲立在一个漂浮在河面的木箱子上。我没有立即说出来,是因为我的观察重点在周老师那儿。
小兰说,好可怜的,你泅过去将小狗狗救上来吧。我说,好的。然而,就在我从树后转出身来,准备扑向河里的时候,周老师突然从木排上跃身而起,扑进了河里。周老师的举动,让我在小兰面前丢尽了面子。在周老师眼里,我还不如一只小狗。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和小兰一起玩,怕她拿我跟小狗做比较。
课程表上,周老师没有固定的课,哪堂课缺老师就补哪堂课。后来,同学们干脆就叫他候补老师。后来嫌两个字多,直接改候老师了。周老师上得最多的是体育课。小兰爷爷说,这样就不怕他将孩子教坏,强身健体不会有坏处,学不了知识,有个好体格也同样可以建设社会主义。
周老师显然是有情绪的,不然他就不会只让我们整堂课围着两个篮球架子转圈圈。他在前面领队,我们跟在屁股后面一个劲地狂跑。他一边跑,一边还高声喊,冲出乌宿,冲出中国,冲向雅典!雅典?雅典在哪,后面同学悄悄地问。雅典呀,雅典就是马拉松的故乡。马拉松又在哪里呢?与我们有关系吗。这个问题是小兰爷爷提出来的。小兰爷爷是乌宿的老支书,是个很重要的人物,校长都听他的话。他既然提出了这个问题,校方就不得不重视了。于是警告了周老师,好生教学生专心跑步,不要喊什么雅典什么马拉松了,要拉也得用汽车拉。
到了秋收农忙日子,周老师的课就多了起来。很多同学都不喜欢上周老师的课,说严肃不像严肃,说认真不像认真。日子久了,同学们就有了一种感觉,在周老师眼里,我们都不如他从河里救起来的那只小狗。
有同学打了个比方,说周老师上课像村口树丫上那个被塞了个松鼠窝的喇叭,声调低闷,时断时续。传到周老师耳朵,他也不生气,说,听喇叭就得静心听。他很少回答学生的提问,最让人受不了的还是他自创的组词游戏,在黑板上写一个字,要学生同时组四个词语上来。如果组不齐四个就得受罚,我们全班没有一个逃脱他的惩罚。周老师的惩罚是将那个用来敲钟的瘤槌,从楼上抛到操坪中央,然后叫学生在规定的时间内捡回来。如果超过规定的时间,需要重新再来。
小兰长得胖,跑起来吃力,四趟都没过关。有同学说,这个时间根本没法达到。周老师诡黠地瞅我一眼,你们去问小天,看八秒钟能不能达到。好家伙,周老师耍阴招呢。原来周末和他玩游戏是个阴谋啊。一种被愚弄和欺骗的情绪,迅速在我心底滋长起来。
接下来,周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大大的“右”字,说,你们看看小天同学能不能在八秒钟将瘤槌捡回来。我不想去捡,不想去证实。就是去捡了,也会故意拖过八秒钟。我拼命地想:右边、右手、右方……可我不论怎么绞尽脑汁,也是不能凑齐四个词语。憋了好久,就在周老师快要将瘤槌递到我手上的时候,我终于大声说道:“右派。”说完,我得意地直视着周老师。不算!不管以后字典里会不会出现这个词语,至少现在不算,特别是在我这里不算!第一次看见周老师发怒的样子,全班一下子安静下来。然而这种安静一会儿就消失了。
算,算!你就是,你就是!周老师的怒火在我们的声浪中熄灭了,慢慢沉到了水底。他伸出的手臂停在黑板前,很久不能写出一个字来。几个胆大的同学还将手中的课本扔到了讲台,周老师仍旧没有在我的预料中转过身来。周老师出乎意料的沉默,反而让我们胆虚起来,渐渐安静了下来。这是我们上过的最长的一堂课。下课铃响起,周老师没有宣布下课,而是一个人最先离开了教室。就在他的背影从门口消失的刹那,我发现他的手抬起来,在眼角擦拭了一下。我敢肯定,周老师哭了。
打败周老师后,我成了全校的英雄。可我却没有胜利的喜悦,周老师离开教室门口的那个背影老是在眼前晃。预料之中,我的英雄之举遭到了母亲的责骂,她拽着我去给周老师道歉。
周老师的房间很简单。一张简单的床,两张简单的课桌。左边课桌摆放着一些生活用品,右边则堆着一些大大小小的书。床单是天蓝色的,就像我仰在河面看天空时,看到的那种颜色。床头靠窗的地方斜挂着一个画夹,旁边贴着一幅画。一个女人的背影对着我,前方是一条河的影子。虽然我不敢肯定那就是河,但我愿意将它想象成一条河。背对着我的女人,双手放在胸前,只留两个肘弯出来。看久了,就觉得两个肘弯在一上一下地摆动,仿佛在做某一件事。这个画面让我感到很亲切,却找不到答案。画夹的左边,悬挂着几个用树瘤做好的瘤槌。房间里唯一不简单的,是安放在书桌下那个用各色鹅卵石围垒起来的狗窝。里面铺垫着好几层破棉被角料,一些白色的棉花已被小狗咬了出来。那只让我在小兰面前丢了面子的小狗,正慵散地蜷在那儿睡觉。
从周老师房间里出来,我不想跟着母亲回家。刚才周老师摸了我的头,我没有反抗,算是认错。
因为我的挑衅,周老师不能再上课了,学校决定安排他专门打钟。小兰爷爷说,打钟,看你会打出什么花样来。周老师不再代我们的课,我们便轻松下来,不用在上课前还要相互在课文里找那些可能会用来组词的字眼了。
日子不用数,也会像河面上的船只往前走。到了周末,我便将空荡荡的校园留给母亲和周老师,自己去找小兰玩。小兰跟爷爷住,她的爸爸几年前放排被浪卷走了,妈妈将她留给爷爷后去了湖北。小兰的爷爷不喜欢我,我不知道原因。我问过小兰,小兰说,你问你妈妈去。我没去问母亲。我想,母亲是不会回答我的。我隐约感觉到这与我父亲有关联,尽管我记不得父亲长什么样了。
为了躲避小兰的爷爷,我们去了码头玩耍。木排一挂连着一挂,占去半个河面。远远看见周老师也在,坐在排头,望着上游县城方向的河面发呆。那只黑质白花的小狗在木排上跳来跳去。只要当着小兰的面看到那只小狗,我心里就不是滋味。小兰看出我的心思,安慰我。别老是跟一只小狗比。为了让小兰知道,周老师不单是不在乎我,他不在乎所有人。我对小兰说,敢不敢测试一下?小兰茫然地点点头。她按照我的吩咐,慢慢向河心游去,边游边回头望我的手势。我看差不多了,将手中的树条举过头顶,摇了几下,示意现在可以开始了。小兰得到指令后,在河心拼命挣扎起来,一边扑腾还一边呼喊救命。我悄悄躲在一棵大柳树后,观察周老师的反应。
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中,任凭小兰在河心怎么扑腾呼喊,周老师还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远方。我将手中的枝条一个劲地摇,示意小兰继续呼喊。我被我的胜利冲晕了头,一个劲摇着枝条,心底在说,小兰,怎么样?你也不如一只小狗吧。哈哈……
好一阵时间过去,小兰的呼喊声变得越来越弱,扑腾的姿势也变得越来越小。我赶紧举起枝条,示意可以了,你可以游回来了。小兰没有接受我的指令向木排游来,而是在慢慢地往下游漂去。突然,一种不祥的预感将我的心紧紧拽住了。我迅速丢掉手中的枝条,向木排飞奔过去。当我冲上木排,准备跃身去救小兰的时候,发现河面已是空荡荡的。小兰不见了,我顿时傻了眼,吓得要命。我将我的恐惧变成了满腔仇恨,操起一根木棒向周老师扑过去。就在这个当口,小兰再次浮出水面,我赶紧将木棒调转头,朝小兰伸过去。
小兰被我救上来后,趴在木排上呕了好多水。清醒后,她就一个劲地哭,不理睬我。当我再次操起木棒扑向周老师的时候,木排上空空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在周老师坐过的地方,我发现了一张飘在排缝间的白纸。我有些好奇地抠出来展开看,原来是一幅画。从那些隐隐约约的线条与阴影,我已经看清了,那是画的代衣寺。我将画折起来,装进了口袋。
小兰独自先回家了,我在木排上一直待到快吃晚饭的时候,才往学校慢慢走去。翻过鲫鱼背,我看见一些穿黄色制服的人,在学校的操坪上指手划脚。后来又去了周老师住的地方,其中一个人还用脚狠狠地踹了一下房门。我一直趴在一块岩石后面,注视着那些人的举动。直到他们悻悻离开后,我才回到家。
母亲将门上了锁,我只好悄悄地从后侧墙壁爬进去,在饭柜里找了些东西吃。翻墙出来,我便潜到周老师住处,手里握着一个大大的石块,希望当周老师推门进来的时候,向他掷过去,然后就没命地跑。可是,我等了很久也不见周老师回来。从门缝里,我看见了那只小狗。一股莫名火往上窜,我想方设法用一根绳子将小狗套了出来,抱起它就往操坪外的小路上跑去。将套小狗的绳子一头用石头压牢后,我找来一把锄头,在路基上掘洞。我要将这该死的小狗埋掉,等着看周老师回来不见了小狗后的焦急心情。我要让他好生去找,找死了也找不到。
洞穴很快挖好了,我将小狗丢进去。小狗直直地看着我,以为我是在跟它玩游戏,一个劲地摇着尾巴,憨憨地笑。我实在下不了手,我真没用,一只小狗也杀不下去。我从树林里摘来一些枝叶盖在洞口,让它慢慢饿死,反正都一样,我只是想看周老师寻找小狗时那无比焦急的样子。一切弄好后,我就潜在周老师的房间隔壁,等待周老师回来。这段时间过得很慢,就在我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周老师回来了。
周老师是被母亲搀扶回来的,这让我感到有些意外。母亲怎么和他在一起,这么夜了,他们从哪里来。周老师浑身全是泥,好像还受了伤。为什么会受伤?周老师刚被母亲扶着躺下就发现小狗不见了,一个劲问小狗呢,小狗怎么不见了,陈老师,您帮我找一下。母亲含着眼说,你还是多关心一下自己吧。
从母亲与周老师断断续续的对话里,我隐约明白周老师来我们这里的原因。他原在县城一中教美术,一次在河边写生时,救过一位落水的女同学。这个女同学被救上岸的时候光着身子,女同学家长说是被周老师脱掉的。后来,校方还在周老师房间里找到一幅画,说上面画的就是这个落水的女同学。
他们的谈话,让我也隐约知道了一些父亲的信息。父亲与周老师在同一个学校,还是副校长。自从有人传言我的外公还活着,在台湾工作,父亲因母亲有海外关系才与我们断绝关系。知道了这个秘密,让我的心情坏到了极点。我终于明白母亲为什么不准我提起父亲,也明白了母亲为什么处处小心谨慎。
第二天,为了讨好小兰,弥补我的过失,我想将从木排上捡得的那幅画交给她,让她交给她爷爷。我知道,这样她爷爷就会狠狠地治他,替我们出气。因为公社的王干部当初就是因为反对拆代衣寺,被免职了。我隐约觉得,一切与代衣寺有关联的人与事都是有问题的。可是小兰一直不给我这个机会,远远地避着我,不愿跟我说话。
立秋后,天骤然冷了下来。穿裆风刮得每个人像得了疟疾,房子也被吹得嘎嘎地响。学校是座老房子,土改前是当地一户地主的祖业,因为年代旧远,一些木柱横梁开始朽蚀,加上楼高招风,整栋屋架已经倾斜。撑在南面的几根木柱,就像老人手中的拐杖,扶持着即将倒下去的房架。
周老师变得越来越憔悴,终日不见他说一句话。我更是远远地躲着他,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躲着他。一天五节课,上午三节,下午两节,周老师每天敲十次钟。除了敲钟,他便四处寻找失踪的小狗。面对周老师孤独的背影,我好几次都想将小狗放出来,还给他。
我重新将小狗转移到了一个安全温暖的地方。与小狗的短时间相处,我们产生了感情,我已不想让小狗受到伤害。每天,天刚黑下来,我都要送些东西给它吃。我对小狗说,小狗,你真幸运,有人惦记你。小狗听后轻轻吠叫几声,欢快地摇着尾巴,似乎在赞同我的观点。
我已不能专心做某件事,就是在上课的时候,也会胡思乱想,静不落心来听课。常常会答非所问,闹得课堂上的同学轰然大笑才回过神来。上语文课,我的课桌上却摆着一本数学书。小兰用手指先点了一下自己的语文书,然后指我的课桌。我始终没有弄明白小兰在向我暗示什么,直到老师走到跟前,拿起我的数学书,重重地甩向我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我手忙脚乱地捡起落到地上的数学书装进书包,开始在里面找那本语文书。后来想,如果不是这次意外,我肯定已经忘了周老师的那幅代衣寺的画。老师见我磨磨蹭蹭,半天不能将语文书拿出来,伸手夺过书包。老师取出的不是一本书,而是一叠。这段时间,我的书包里常会瞒着母亲藏些给小狗吃的东西。因为不小心,两个焐熟的红薯在打闹的时候被压扁了,将书本全都粘在了一起。
是你画的?老师拿着那幅画,显然不相信,眼睛直直地逼我。我勾着头,不说话。
告诉我,这画是谁画的?我仍是一声不吭。
不错么,小天同学,看不出有绘画天才呢。老师开始诱导我。来,我们欢迎小天同学到黑板上再给我们画一幅。
我始终没有说出这幅画的来历,我也没有去讲台演示给他们看。
春天的雨,秋天的风,这话一点不假。昨晚还是星斗满天,早上起来就变天了。上午上第二节课,风就刮起了势,吹得窗户噼叭噼叭响。中午我去过一次钟楼,看见河面上下行的船都撑起了桅帆。立秋后,风也转向了。到了下午,风里开始混夹着雨滴。风裹着雨滴在空中没有章法地乱窜。风越吹越大,雨点变成了铁珠子,砸在窗户上比弹弓还有力。讲台上,老师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几乎没到风雨声中去了。突然,一阵比雨点还急促的集合钟声响了起来。同学们开始迅速离开座位,一窝蜂朝外飞奔,整个学校乱成了一团。
当一切安静下来,校长的脸阴得比灰暗的天空还要沉闷。中午,小兰的爷爷来到学校,要周老师去帮他家挖井。小兰爷爷说,今晚可能会下大雨,如果不将井口用木板撑牢,一定会塌下去的。几个穿黄色制服的年轻人说,您是老支书,我们领导也交代过,您的要求我们会认真对待,不过这次不行,我保证你的井塌不了,就是塌了,我们一定重新给你挖口井。周老师被带走了,罪名是故意扰乱课堂秩序,对大队党支部安排他打钟有情绪。
周老师被带走后,风意外地停了下来,这让我突然对周老师担心起来。下课后,我对小兰说,这下周老师怕要遭罪了。你去跟你爷爷说说,当时周老师敲钟的时候风确实是很大。小兰没有去说情,她说,爷爷不会听她的。小兰还告诉我一个从前不知道的秘密,他爷爷常把周老师叫去挖井。我说,你爷爷挖井干么。小兰摇头,说,这口井都废几年了,妈妈走的那年,爷爷怕老了走不动,想把它重新挖出来。爷爷退下来的那年,公社来了个姓王的干部,就是反对拆代衣寺的那个王干部,爷爷也叫去帮忙挖过井。我问爷爷,怎不叫镇上的年轻人帮忙。爷爷说,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帮忙爷爷挖井的。小兰还说,那天在河里呛水,回来的路上刚好碰到爷爷带周老师回家挖井。回到家,我将事情的经过同爷爷说,爷爷反而骂我捣蛋,以后不准再去木排上玩。我生气地跑到周老师正在挖掘的井边,将一筐泥土推了下去。小兰的话,我有些听不懂。只觉得小兰的爷爷也变得神秘起来,古怪起来。
经小兰的提醒,我捋出一点事情来。周老师几次被小兰爷爷叫去挖井,之后总有人气势汹汹来找他。后来才知道,小兰爷爷一直在暗中保护周老师。
我没有等到周老师回来就睡着了。半夜过,迷迷糊糊听得窗外又下起了雨,风刮得房顶呼呼响。又是这该死的穿裆风。
这一夜,过得比哪一天都漫长。我是被上课钟声叫醒的,我不明白母亲怎么没有像往常一样,揭开被子拍着我的屁股赶我起床。她一定是以为我感冒了,发高烧。这么一想,我还真觉得脑胀得厉害,晕晕乎乎。不过我还是听清了,那钟声是周老师敲响的。其实,钟声分辨起来很简单。其他老师敲钟一般都是用一个小铁锤,声音虽然清脆,但很单薄,干干的,就像人感冒时干咳出的声音。周老师敲钟有讲究,不用铁锤,而是喜欢用长在树枝上的瘤子当锤具。代衣寺后面有一片松树林,因凭河招风,树往往长得不怎么标致。树干枝条上常会长出一种圆形的结瘤,连枝砍下来就成了一个天然木槌。树瘤的纹理没有头绪,绞成一团,像个没有筋骨的肉瘤。因为弹耐性好,这种树瘤敲在边钟上,声音低沉浑洪,穿透力强。有时你会觉得那钟声不是在空气中流动,而是贴着地面传递过来的。
学校用的这口边钟也是周老师弄来的。在周老师来学校之前,钟楼上挂的是一个废旧的生铁犁头,声音干瘪,没有穿透力。有一次,他在代衣寺坍塌的墙壁下,发现了这口被敲掉一半的边钟,将它扛回了学校。当初校长还是极力反对的,后来发现这个边钟确实比那个犁头铁钟好得多,才放弃了自己的观点。
刮了一夜的风,天亮丝毫不见有减弱的势头。雨也一样,一个劲地裹在风里,死命地撞击着已经湿透的壁板。我从床上爬起身,挎上书包就向教室里跑去。
钟楼设在学校二楼南侧一个外挑的小阁亭里。楼房当初设计并没有这个小阁亭,整修时,两根长出来的枕枋没有锯掉,被保留了下来。后来校长就将它利用起来,铺上枕板,变成了现在的钟楼。
灰暗的天空压得人喘不过气,好像不是学校这栋房子顶着,就会压到人的头上来。周老师穿着一件灰色雨衣,佝偻着腰,手里紧握着瘤槌,像个雨人一样漠然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虽然阁亭上面有遮雨的瓦背,但这该死的穿裆风就像变戏法似的,带着雨点上下左右乱窜,早就将周老师打得透湿了。走过阁亭下面的时候,我冲上面高喊了一声,周老师,快去躲雨吧。周老师听不到我的声音,风太大了。
就在我冲周老师高声喊叫的瞬间,我感觉房子向南侧动了一下。我飞快地向教室跑去,我想把我的发现迅速告诉老师。当我上气不接下气跑进教室,憋青了脸说完那句房子被风吹动了,就被老师呛了回来,触我一鼻子灰。迟到了还不老实,编吧,怎么不说外面发地震了呢。
我在老师的责骂与同学的嘲笑声中,蔫下来,规规矩矩在座位前坐下。
老师继续上课。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在同学们高声朗读的声浪中,我仿佛再一次听到有嘎嘎的声响从木头缝里挤出来,弥散在从破了的窗户吹进来的风里。我还发现我横放在课桌上的钢笔在向左侧滚动,就在我伸手抓钢笔的瞬间,紧促而浑洪的钟声响了起来。我还听见这浑洪急促的声浪中,夹杂着周老师歇斯底里的呼喊,同学们快跑呀,同学们快跑呀……
教室像突然决了口的堤坝,整个校园乱成一片,一尾尾鲜活的鱼拼命往外窜。像是条件反射,同学们都一个劲地朝操坪中央周老师曾经画过圆圈的地方挤。不到十秒钟,以记忆中的圆圈为中心,两百多名师生全部疏散到了操坪。
到如今我也是不明白,那一刻,乱哄哄的学生怎么就突然安静了下来。以往站队集合就像遭到攻击的马蜂窝,乱成一团,任凭校长歇斯底里,就是安静不落来。
整个校园只有风声雨声和那浑洪的钟声回荡在耳际。雨幕中,周老师高举瘤槌的手臂牵着整个身子在前后摇荡。那姿态让人联想到一棵砍去树梢的树干,被人用力压下,然后放手反弹回去。在惯性的作用下,这棵树干将会一个劲地摇摆,一次一次撞击着悬挂在木梁上的边钟……
这是周老师留在我眼里最后的姿势。没有出现想象中的那声轰然倒塌的巨响,整个过程有些含糊,甚至拖泥带水。整栋学校就这样倒塌了,只在落地的瞬间,发出了一声沉闷的低吼。没有灰尘四起的场面,雨水已经将一切都打湿了。
房子落地的那一刻,风和雨都像静止的。第一个打破这种静止的是母亲,她飞速向周老师倒下的地方跑去。接着是我和小兰。小兰后面是人们醒悟过后出现的骚乱。
母亲已经全身湿透,乱窜的风刮着她的衣襟在不停飞扬。母亲没有哭,只是一遍一遍喊着周老师的名字,双手慌乱地搬移埋在周老师身上的木板与瓦砾。我第一次发现柔弱单薄的母亲是那么的有力量,硕大的木柱就这么轻易地被举过头顶,抛向身后。小兰站在一旁,一动不动,她是被吓坏了。我开始动手帮忙搬挪木板断椽,在一个空出来的缝穴里,我终于发现了那个打钟的瘤槌。伸手拽,瘤槌像是长在里面了,一动不动。捋着槌杆往下顺,我摸到了周老师的手。
母亲被我的惊叫声引了过来,小心挪移着压着周老师手臂的杂物。周老师的身体在母亲舞动的手臂下呈现出来,他的手仍紧紧地握着瘤槌。从划破的风衣领口,我看见了母亲手中那件似乎永远也织不完的毛衣。
周老师,这次我保证没超过八秒。小兰第一个哭出声来,接着我就听见好多同学加入。我还听见几声小狗的吠叫,回头,见那只被我关在代衣寺的小狗,朝这边飞奔过来。
(责任编辑:章晓虹)
戴小雨,苗族,湖南沅陵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怀化市作协副主席,沅陵县作协主席。早期从事诗歌创作,《文学界》《诗歌世界》曾辟“诗人与故乡”和“潇湘诗考”专栏推介,后侧重小说与散文。中篇小说《一辆车的公路》入选《小说选刊》,《狃花女》被潇湘电影集团改编成同名电影,并获澳大利亚电影节最佳外语片等三项大奖。出版小说集《一辆车的公路》《农历才是历》,散文集《大雪是被子》,作品入选各种选本并部分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