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浪漫主义的河流

谈雅丽

她汇聚着，一条女性的涓流
血液里带着春天的力量
在贵州的崇山峻岭欢笑、跳跃
化身成一个婴孩，一条清碧的溪流

她身边，松柏、山莓散发甜腥的诱惑
松鼠、野兔、麝鹿用嘴唇亲吻着溪水
又把轻灵的倒影在溪潭印见
最初的行走，树叶有时栖居水上
秋天的层林尽染，偶尔染其为斑斓五色
 
光线飞动，在寂寂的冬日清晨
有积雪飞落其上，白雪黑石
等春风在其上弹奏一曲琤琮琴音
摇曳的宝石花在嫩枝绽放
阳光下五条溪流流入，在山野尽情铺展
发出温和的流响
 
在时间的纵坐标上
这是一条何其俊美的河流
跌宕的河床起源于板块与板块深柔的碰撞
沙子沉落，地底轰隆的怪兽沉寂成巨石
很久以前，她年轻，貌美，奔放
曾让逐河而居的渔夫停下脚步
 
光阴往复，这是一条人文的河流
岸边行吟的诗者在清水边诉说理想
长达数里的流程，只是了抵达真理
抵达以洞庭湖为归宿的放逐
 
一艘小船上濯足的士大夫
怀抱幻灭的政治抱负
飘逸的长缨照见渔歌互答的时代
“江水清兮，可以濯吾缨；
江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诗者从酉阳溯水而上，
一天一夜漂泊，他要找到婴孩纯净的源头
找到一尘不染的尘世容身
自然之母张开手臂，搂住这落泊的行者
一缕清风，用丝绸的柔软覆盖疲惫的肉体
透过河水看到未知的世界
看到理想开出的罂粟
长出的刺棘，结出的青果
看到沿岸村夫往河水里投放肉粽
 
借助河水，诗者完成了真正的漂流，
大鱼用雪白的牙齿啃食他的血骨
河水将他的灵魂冲刷成闪光的星辰
礁石撞击他的脊背直到肉身的原木成为齑粉
唯有灵魂保存，在河上渡来渡去
反复吟唱——岸芷汀兰的离骚
 
世人追随他的脚步，在河上放歌
世人追随他的理想，在招屈亭守护万壑枫林
一盏秋桔，灯笼一样在水中点燃
有人在河水流动的破船行吟哭唱
 
“东边有雨西边晴，道是无情却有情”
谪居武陵的禹锡，选择观鹤的湖水
排云直上的仙鹤，把橘红的头冠当作了
生命的指南
 
尘世的无数岔路——
有的通向千岩万壑的山顶
有的通向人迹罕至的荒原
有的通向尺树寸泓的林荫
他选择了通向乡野草民的田野
他书写民歌，在阳山上击鼓
在一顷碧浪的柳叶湖泛舟
教化冥顽不灵的童子
纠正粗俗恶习，乡风恶俗
 
他痛斥过发怒的河水，淹没江堤
把死亡带进了沅澧平原的村庄
他赞美过河水清静，婉转清流
在粼粼光波中摘到一只月色玫瑰
艳阳高照，河的体温使行走留下烟的笔触
 
他像一颗谪居的小星
听到火焰划破天空的声响
听到陨石激荡起的千层波澜
他用诗笔寻找江岸踏步的歌声
 
在这条浪漫主义的河上
有人在河堤边隐居
从桃花落瓣中穿过，进入了
黄发垂髫、童叟嬉闹的世外桃源
诗人的幻想从南山一丛秋菊开始
从落英缤纷，芳草鲜美，屋舍俨然中铺开
寒风使诗人即刻建造了一个世外桃源
一个柏拉图，一个乌托邦
一个真正的理想国
 
河水浩浩——
年轻的陶公本着“大济苍生”志向
幻灭后，嗜酒，好书，闲静少言
门后大河，门前五柳，常以颜回自比
颜回箪瓢屡空而不改其乐
五柳先生以弹空弦幻听高山流水
桃花源里以笔将荒荑化成田园草木
 
一支笔留下星辰的疤痕
长达七千里的流程
如一支孤独的箭
穿越一条河上笼罩的沉沉黑夜
河面上的光，河面上的飞翔
心灵翎空而上，翅膀触及水边的苍生
 
河水汤汤——
为呼吸和生存宁静的惬意
赋予肉体生机，赋予灵魂流动的水声
赋予舟楫灵性，赋予划动的船桨激烈与热情
——在鲜花盛开的河流漫游
 
这条浪漫主义的河流
淘尽了多少落叶尘沙
她流经民国水马船声的喧唱
流经吊脚楼，大河街，小河街，麻阳街
商贾贸易，竹排，官船并行的河巷子
歌妓的唱弦，排楼的酒肉
湘西才子倾心于一条顺江而走的小船
 
跌宕的河水从他笔尖流淌出
年轻的气息，他只关心他的翠翠
只关心河水洗濯的清亮眼睛
只在笔尖灌满绵绵情意
河的低柔浅唱成全诗人抒情的信笺
 
一条大鱼是字里行间一个逗点
水草浮动在清碧的指尖
所有的中心词都指向了爱和暖
我的三三，我的呼吸，我的体温
在一条河永恒的表达里
词，重返回到音乐里
心，从最初的生命中过滤
 
不觉船已过重山，靛蓝的容器涌动着
丁香的飞沫，玫瑰的浪涛
江水呢喃，有夜莺扑打深沉的梦境
江流汹涌，有凤凰冲天一起
飞越朗州的疆域
 
河流上溯至她可能穿过的时代
古老的时钟日夜敲打
苏格拉底如今在一本厚书中
反复喟叹一去不返的河流第三岸
 
河水是一面银亮的镜子
辉映逝去的光阴
辉映创世，毁灭，沉沦，重生
并复归于永生的流光，于今天的开始
繁星之夜的清幽，自山巅流到低处的
朝晖与晚暮
 
一条浪漫主义的河流
沿着雪峰山脉的弧线横穿大地
她曾见过女娲，夸父，嫘祖，炎帝
她曾饮尽娥皇女英的斑斑热泪
她曾让骑豹的山鬼喝她后变成了美神
她曾幻为巫山云雨，朗朗乾坤
 
她曾越过神圣的树木，生长的火光
越过喟然长叹的老者，心高气傲的才子
越过沉江自毁的君子，望鹤一叹的司马
去挽留一江柔情里的诗者
 
她选择了深情而忠贞的命运
她选择了一去不返的归程
她选择短晳停留，而沧海桑田
有无限正向西而去——
滚滚带来长江的潮音
 
（责任编辑：章晓虹）
 
 
作者简介：谈雅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参加诗刊社第25届青春诗会。获湖南省第28届青年文学奖等奖项。出版诗集《鱼水之上的星空》，散文集《沅水第三条河岸》。

我的身后是乡愁
向未（土家族）

用一生的时间，为你修一条路

 
有没有一条曲径通入你的内心？
如果有，我要搬出黑暗
只留下闪电照亮你向往的平步青云
再用沅水的想象喊出沿岸的桃红柳绿
 
有没有一条曲径通入你的内心？
如果没有，我应当去修一条这样的路
刀削斧凿，风餐露宿，肩挑背负……
直到在你门口点燃彩霞
让你目睹我的火焰
再在我瘦骨嶙峋的背面记下我修路的日期
 
或许这条路修不到你内心我就人老色衰
但我也要借峭壁上的虬枝做一根拐杖
半走半爬挪到你的领域
当我坚定地站定
我胸前留下的一口气和一颗血
能在你注视下不撞自鸣
 
我就是那个满面灰尘的人
 
战栗的泪珠有可能滚烫
但不可能出自血气方刚的盛年
可怕的是完全改变 改变并不可怕
如此敏感不管不顾的诅咒
宣泄后苦涩 宣泄时丰盈
不过我不诅咒，我只赞美
满面灰尘的人已然相信
命中注定和轮回
落日背后天空倾斜
我在你悠长的记忆
朝着你的泪水奔跑
像夸父追日
但我不敢渴死
只要你的泪珠有一颗滚烫
我的内心就不冰凉

桃花流水

桃花流水深不过三尺
桃花将我临摹成流水
流水将我临摹成桃花
溺水的影子浮出水面
鱼的眼睛很亮 鱼见了不会哭
当然不会哭 连睡觉都睁着
鱼吐出的经文皆为泡泡
一个接着一个空
酷似我住过的一个又一个城堡

寄南山

自与南山一别
不知去年秋菊为谁黄
也不知今年秋菊为谁黄
想起那年南山之南兮秋重花低
人在小楼兮灯外歌沉
南山菊笑我双鬓
我的双鬓竟为南山菊一笑而白
可眼下繁华供奉在香案
我却无法为繁华命名
南山隔我三秋梦
我隔南山菊三秋
我还没有接到去南山的圣旨
也还没有接到去云游的法旨

我的身后是乡愁

我的身后是乡愁
新浴晚凉天 斜风细雨催日暮
心里愈空乡愁愈能感知身体的疼痛
熟悉血液里的炊烟、鸟鸣、犬吠、饥饿的眼神……
山水未深猿鸟少
溪声柏子将谁说
我脚步踉跄时，乡愁上浮
我脚步平稳时，乡愁下沉

 
霓虹的反光抵不过白发的银色
没有赶上的好时辰都被乡愁收留
我没有拒绝 皱纹试图囚禁乡愁
乡愁在每一道皱褶就范

虚度光阴

人和鸟谁与青山近？ 晚风拂云
禅在修补缄默 夜幕的额头
古寺墙壁上打磨的时光
一瞬间像一辈子

 
这些时日我在禅院抄经
你在功德圆满的佛前诵经
经文离天空那么近
天空离我们那么远
我们交换灵魂
把经文上的星光还给天空
我听到 愁思走下眉尖
有一朵云喊了一声你的乳名
我们像葵花
 
暮色深处我站在低头的向日葵前
向着黑暗数着自己的心
我的心一粒一粒饱满
又一粒一粒臣服于有技巧的微凉
低眉最美的一瞬 心动时
险些成为一种圈套
沉重在心机重之内
抬首与低头以及抬首与低头之间
沦为人间繁缛的礼节
窗外的影子在犬吠处晃了又晃
无奈之下葵花精打细算一生

道 借

每一个山头都在躲避或者逃避我
每一片云彩都在躲避或者逃避山头
隔着尚未聊完的话题
我步入闲云，山头话归正传
离歌舒卷，一个山头能陪一根白发老
一根白发又能陪一个山头到白头？

 
莫道相遇晚，山头约会云烟
每一次都远离旧情
每一次都能很深地放浪
每一次都迂回至对方的蔚蓝
每一次又极虔诚地匍匐在天梯前
 
寸肠千缕新愁最难写
浮光后云彩不断获得力量
而山头也相应拔高自己
嘲笑伴随过失填满我的身体
一袭红袈裟裹着红尘与闪电
冷静的血痂无依无靠
 
我不得不依偎山的意志
恩威并举收复浮云
推开迷茫我惊诧于
你定格西窗的侧影
我虚拟一池湖水捧起山头
云彩与我相拥而泣
 
身体内的虹无动于衷
 
那个词语恢复成暗号
隐蔽的往事转移至长明灯身后
你面部的黯然不着一粒尘埃
长跪 你合掌
注视着观世音菩萨
现实在眉心打住
左眼是过去惊异露珠的早晨
右眼是早晨惊异露珠的过去
身体内的虹总是无动于衷
虹使劲晃了晃 挖掘露珠前
露珠自始至终偏爱虹之舞
与虹共舞无须凭借杜康
随着流言逆流而上
露珠的热量呈现虹的钙质
虹略略疲惫的表情
再次惊异于露珠的圆润如玉
坚毅的露珠 谦卑的露珠
顽强向上的露珠 隐忍的露珠
携带虹的喘息脱光自己
就剩一颗返乡的心
念 念
 
祥云总弃我
躲入沅水纳凉
酷暑逼进山凹
我只能躲进寺院拥抱清凉
 
雪花绊倒我逃离的伤感
严寒横扫炎凉
我只能在沅水边一路小跑驱寒
 
钟声在每一个黎明之前醒来
我自设圈套，洞穿从前
我自沉心底，为钟声送行

锦书难托

我的体内有很多条支流
行云流水的木鱼声流成一条河
河的两岸没有历史
或者说没有历史记载
这倒让河水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河水西望长安
拐弯处总贴紧山腰
途中，每一片落花流水
水都会惊叫一声

 
河水向西，我背道而行
对不起我不能陪你会当凌绝顶
一览众山小了
 
（责任编辑：唐益红）
作者简介：向未，本名向延兵，土家族，法号灵悟。中国作协会员，常德市诗歌协会主席。作品发表于《诗刊》《人民文学》等国内外刊物。出版诗集《禅诗》《木棉袈裟》等多部。获得第29届湖南省青年文学奖，丁玲文学奖一等奖等。

龚道国的诗
龚道国

向    好

这是芙蓉时光，是栖居心灵的梦想
向好绽放。是万物瘦身的一缕轻烟
放眼天空诠释大地的星火
淌过两千三百年沅水抵达楚辞彼岸
眺望在芙蓉源头的一朵朝晖
向好绽放。是染透乡愁的一片赤心
行走大道传递价值的信念
怀揣九百六十万辽阔打开王者风范
涌动在工厂精神的一滴大海
向好绽放。这是温暖的机器
正从蜜蜂的声音里阐述劳动的精辟：
创劲，匠心，正气，合力。
这是身体里倾听灵魂的花朵在弥漫
扬正的风气，厚德的行程。
那被时光擦亮的：奋力向前
和谐向好的群像，在蓝图中凝聚。

瑶  蓝

谁会在这里守着乡间的迷宫
沉迷在世界之外。祖宗的石头们
青面獠牙，磨砺过文明的步伐
檐子们在头顶纵横捭阖
翘尖的笔触行走群山挪出的平地
连篇累牍，写满遗言和风物
马帮的巷子在羊肠里吹奏长风
兰溪之水顺着墙脚赶路串家走户
守夜的木亭与守田的水车对峙
老哨所在拐角处，在正午，在流水中
消散了呐喊。旧进士的门联前
九十三岁的老兵撩拨着零碎的苔藓
止住婴儿的哭泣。一群异乡人
在停下的节奏里合影，等待灵魂

步瀛桥

抱着嶙峋的石块睡在空虚之上
扼住拱月的步子，落定跨越之势
卸下虚肉的身体在锤炼瘦骨
心地洞开的呼吸使灵魂缩紧
步瀛桥下，庄子隐身谢沐河水
匆忙之后找到巨大的忽略
停顿的思想闪烁宝石的光泽
就像一座桥的跨越：人生的真谛
凝结在虚实之间。这些石块啊
垒成半个圆就已经够了，另一半
让水来做。水只是平静地躺着
止住内心的风暴，虚怀一身
接纳漫天蔚蓝的投入，且将数轮
浑圆的梦想，立在掌心

水 浪

浪水披着街市，幸福地夜行
披着豹皮和善德之舞，广场大妈
返青的面饰。披着来来往往
像赶着一匹白马奔赴一场夜宴
在黑暗沉下的静处闪动斑斓的行迹
四周是壮行的队列彩练一身
公园的树林举起火把，风荷桥的额头
擦亮银饰，德景园的楼厦巍峨一排
抖动光栅和星碎，直瀑而下
夜行的浪水由此穿越在形形色色的
站台者中间，席卷光明与黑暗
交合挑战与机遇的因子，吐纳一新
它是行走的，水和水相互行走
水在水中行走，走在自己的身体里面
从中掏出浪花的音符，在鱼群
泄露脊背的清澈里，抽出游动之丝
掏出沧浪之弦，撩拨白马湖
数十种水草，弹奏海绵城市的月光
随心流淌。它的行走是柔韧的
节奏移动着倾听。思想的波光
隐没在峰谷之间大成若缺
决断的一击使各种事物虚往实归
今夜之水是浪水。一部浪水的篇章
荡漾灵魂。披着一座城市的风骨
它锦衣夜行，打开复生之门

石鼓登亭

石鼓压实了寂寞，内心深藏鼓声
没有鼓手。十六根大柱踩着十六墩石鼓
陷入，挺立，隐去所有敲击。

 
大宋的月亮，滑进两山劈开岁月的空白
轮替逼近大地的落日
停在飞檐之上，面颊金黄。
 
这是歇脚地，也是登高处
挂着守夜人失明的马灯，坐拥清风
漫过视野的坡度，壮怀沉淀。
 
（责任编辑：刘琼华）
作者简介：龚道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参加诗刊社第三届青春回眸诗会。作品散见于《诗刊》《中国作家》等刊报，作品入选多种年选，获得多种奖项。诗集《神采》为第六届鲁迅文学奖参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