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第2期

合 奏

发布时间: 2021-05-30 10:47:49 阅读 0

小说园地


                                                     合 奏


                                                                            □石一枫




 那房间在二楼,昏暗但却温暖。十来平方米大的面积,只在朝北的方向开着一扇窗,窗子的左半边还蒙了块厚厚的塑料布,为的是封住漏风的缝隙。这就导致了原本不足的光线更加稀缺,当赵小提下午五点走进房间时,往往恍惚觉得夜晚已经来临了。摆在东边墙角的“星海”牌钢琴、钢琴上横卧的“山水”双卡录音机和靠门的那只实木五斗橱都笼罩在阴影里,就连窗下暖气片子旁立着的谱架也模糊不清,翻开的琴谱像被水泡过,黑乎乎的一团花。他需要拉一下塑料灯绳,引亮头顶那枚孤零零的四十瓦灯泡,才能看清屋里的景物。当然,也有天气格外好的时候——夕阳坠落得晚一些,将血红的光泽泼到水泥地面上。这时站在窗前,可以清晰地看见成群的鸽子响着哨音,掠过沉静得近乎忧愁的天空。那是1996年的北京的天空。

 当时赵小提只有17岁,但已经具有两位数的琴龄了。刚开始是在乐团担任小提琴手的母亲亲自教学,后来发现他资质过人,母亲便主动让贤,从家传改为遍访名师。带过他的老师里有国家乐团的首席,也有声名显赫的音乐学院教授,而随着琴技精进,母亲对他的期望越来越高,对他的态度也就越发严苛起来。从上高二开始,她便说服学校免去了他的家庭作业,又专门租下了这个筒子楼里的房间给他充当琴房,每晚练琴三个小时。这儿是乐团年轻职工的集体宿舍,那些人自己也要吹拉弹唱到很晚,因此不必担心打搅别人。

 房间的主人是位年轻的指挥,才三十多岁就谢了顶,仅有的几缕头发又蓄得格外长,快步行走的时候总会造成彗星的效果。聪明的脑袋不长毛,这人的确很会算计,结婚之后就搬到了丈人家里,把自己的小单间偷偷出租赚钱。虽然是同事,他跟赵小提的母亲要价时却毫不含糊,每天才用三个小时,一个月的租金就要五百。不过比起赵小提隔三岔五登门去接受“乐坛名宿”们教诲的费用,这点儿钱又算不了什么了,无非为母亲敦促他时增添了口实。

 “钱倒都是小事儿,但时间可绝对浪费不起。”母亲说,“全国青少年大赛迫在眉睫,这对你能不能被招进‘中央院’非常关键……”

 带着这样的敦促,赵小提已经记不清在这里消耗了多少个傍晚。他只记得每天懵懵懂懂地走进房间,拉开灯,然后便按部就班地开始练琴:大顿特的练习曲、巴赫随想曲,此外还有莫扎特和柴可夫斯基……练到手指实在发酸,再也支撑不住,他就适时地奖励一下自己,从书包里翻出一盒万宝路香烟,点燃一支。这也是他在眼下这种生活里的唯一休闲了,他还猜测父母其实已经发现了他抽烟,但只是懒得点明而已。对于他们来说,他顺利地考进音乐学院,不要“浪费”掉已经投入的大量时间和钱才是正事儿,其他的只要无伤大雅,都可以宽宏大量。

 抽烟时,他常常靠在那半扇窗户前,看着筒子楼下甬道上的人们。矮胖壮实的男管乐手声如洪钟地谈笑,刚下演出的女弦乐手穿着黑天鹅一般的长裙匆匆掠过,奔向食堂去抢最后一屉包子。手里的香烟冒着扶摇盘旋的白雾,而赵小提却基本不拿嘴去吸。他只希望它烧得慢一点。在这种时候,他觉得自己孤独极了。那是旷日持久又机械重复的孤独,他连挣脱出去的力气都没有。

 情况发生转变是在哪一天呢?赵小提也记不得了。

 在他的印象里,当时是冬天吧。阴暗的房间格外阴暗,窗外的北风嗷嗷的,从学校走来的路上冻得他也嗷嗷的。不知第几遍拉完了帕格尼尼的《无穷动》,赵小提又翻出了烟。犹在亢奋状态的手指微微哆嗦,把那团烟搅成了古怪的抽象形状。暖气蒸得人头晕,屋子里闷得慌,他拨动窗栓,把窗子推开透气。一团橙色的光像火一样跳进他眼里。

 居然是柿子,一共三个,并排摆在外面的水泥窗台上。路灯已经亮了,在光线下,柿子们晶莹剔透,简直像是活物一般。赵小提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不敢去摸它们,他觉得它们会动、会叫、甚至会说话。接下来,他才困惑起来:哪儿来的柿子呢?昨天分明没见过呀。也就是说,它们是在他走后才被人放上去的,也许是昨天夜里,也许是今天上午。

 柿子们也是他在两个多小时里见到的第一抹亮色,瞬间把他的脑子激活了。他开始思索它们是怎么回事儿。绝不可能是以前的屋主的,那个指挥就算回来,也是为了安置些用不着又舍不得扔的东西,比如西边墙角的那只压力锅。他没事儿闲的在这儿冻柿子干吗呀?哪儿还找不着一个窗台呢。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另外有人拥有这个房间的钥匙。而这还是要绕回指挥的身上:他可以在五点到八点这段时间把房间出租给赵小提,又何尝不能在别的时间段租给其他人呢?

 至于“另一个人”租这房间的用途,多半也是做琴房吧。与人分时用房,一定不是住家,何况房间里也没有一张床可供睡觉。乐团院儿里兼职的老师多,来往的学生也多,有赵小提这种需求的学生估计少不了。想到这儿,他又开始饶有兴趣地思考:那么,柿子的主人是学哪种乐器的呢?不大可能是小提琴、大提琴之类,管乐也可以排除,因为那些都是需要用谱架的。而窗前的谱架上摆的,仍然是赵小提昨天用过的那一本琴谱。他一斜眼,往身边看过去,果然看见原本蒙着灰的钢琴被擦拭过了,面板散发着幽幽的乌光。

 原来这位同屋的人,是个弹钢琴的。赵小提像个侦探一样笑了——虽然他破的这个案子可算不上什么高难度。而至于那人多大年纪、什么性别、从哪儿来的、琴弹得怎么样,这些疑问却再也没有线索可循。也就是说,假如赵小提把今天的意外发现当作练琴之余的一场游戏,那么游戏也该结束了。他叹了口气,把烟屁股扔出窗外,然后又拿起琴来。

 仍然是帕格尼尼的《无穷动》。第无数遍加一遍。这是他在不久以后参加比赛的备战曲目,为了达到“惟手熟尔”的境界,练多少遍也不嫌多。可这一次只拉了一半,赵小提又停下了。

 他的脑子里冒出一个新的念头,或者说,他发现了一个新的游戏:如果“另一个人”第二天来,发现柿子没了或者少了,他(她)会作何感想呢?

 这么一想,赵小提便饿了。也是,每天下课就来这儿练琴,晚上八点才能回家吃饭,不饿才怪呢。他再次打开了窗户,侧身探手把三个柿子一一捞了进来。柿子光滑、坚硬、冰凉,一时半会儿还下不了嘴。不过这不构成困难,赵小提把它们放在了暖气上。

 今天的《无穷动》练完,柿子早已软了。赵小提捧起一个,拿牙咬开一个小孔,吱吱有声地吸吮起来。味道还真甜。第一个飞快地扁下去,成了层皮儿,接着就是第二个。第二个也扁了,第三个却得以幸免——倒不是饱了,而是他意识到自己好像做得有点儿“过”。何必赶尽杀绝呢?给人家留一个吧。再说柿子还没化透,结着冰碴儿呢,吃多了怕拉肚子。

 打了两个的嗝儿,赵小提又叼上了一根烟,却没有点燃。他不想破坏嘴里芬芳的味道。临走前,他从书包里找出作业本,扯下半张纸,用钢笔在上面写道:不好意思,吃了你的柿子。他将最后一个柿子放回原处,下面压着这张纸条。

 离开筒子楼后,赵小提还忍不住回头张望,寻找着窗台上的柿子。路灯把他的影子拉长又缩短,缩短又拉长,笑意却从他的嘴角边浮上来。回家之后又是千篇一律的夜晚:母亲问他今天练琴的心得与收获,提醒他周末去老师家上课万万不可迟到,看着他睡前用热水泡手……但是赵小提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惬意。他长久以来的孤独感突然消失了。

 第二天下午,赵小提一走进房间,便警惕地留意屋里的变化。他把书包和琴匣轻轻放在地上,绕着小小的斗室走了一圈,两圈,三圈。他的鼻子情不自禁地像警犬一样抽动,但没有闻到生人的气味。屋子里的物件也原封不动,椅子仍与钢琴平行摆放,“山水”收录机的天线还那么歪歪斜斜地支楞着。

 昨晚仅存的一个柿子也孤零零地摆在窗台上,隔着玻璃窗,在昏暗的暮色中像一盏柔软的灯。赵小提失落地吁了一口气:看来没人来过。从他昨晚离去到今天开门进来,房间恒久地空着。他仍然是这里仅有的一个人。也许“另一个人”昨天有事没来练琴?再也许,人家刚好结束了在这间房子里的租期,而柿子正是送给赵小提的“留念”?

 孤独感又不可遏制地涌上来,赵小提想要立刻就抽上一支“万宝路”,但却觉得被一只干枯的手扼住了喉咙,连呼吸都不畅了。他靠窗发了会儿呆,终于慢慢弯腰,打开琴匣,把小提琴的腮托顶在已经磨出一块厚厚的老茧的下巴上。时间是耽误不起的,尽管时间是如此的枯燥。

 今天的《无穷动》练得很不顺利。几个关键的衔接被处理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贯引以为傲的音准也出了问题。假如被母亲听见,她一定早已用指关节敲敲桌面,冷冷地怒视赵小提了。但赵小提也只能硬着头皮拉下去,他厌烦这支离破碎的琴声,却又生怕它停下。

 天色彻底黑了,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忘了开灯。拉下塑料灯绳,窗外的那只柿子又亮了起来,和头顶的灯泡呼应着。昨天留下的字条被它压在下面,在风里微微抖动。现在再看见柿子,赵小提就是一肚子的负气了,甚至还有几分没来由的委屈夹杂其中。同时,他又饿了。

 第三只柿子终于也瘪了。吃的时候,赵小提用昨天留下的那张字条裹着它,过分用力地吸吮,把汁水都挤出来了。柿子是不速之客,把它们消灭干净,他就可以心平气和地练琴啦。赵小提泄愤般地想。然而就在把柿子皮随手抛出窗外,用揉皱的字条擦手的时候,他突然愣住了。

 字条上,在他昨晚留下的那句话底下,多了一行陌生人的笔迹。字写得很瘦弱,带着弱不禁风的秀气,但口气却强硬得很。就三个字:你讨厌!还画了一个浓墨重彩的惊叹号。赵小提的第一反应,写字的人是个女孩,第二个反应,则是她并没有真的为那两个柿子生气,她的口气与其说是抗议,倒不如说是某种娇嗔。

 就像学校里那些很受追捧的女生常用的口吻一样。当被欠招的男生扯辫子或者开了“过头”的玩笑时,她们往往绯红着脸怒斥:你讨厌!但声音往往伴着鼻腔,最后一个字被拖得略有些长,眼角还埋着风情——虽然尚且不能运用熟练,但已经足够令人心花怒放。然而在学校,赵小提可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常年的练琴和管教让他变得沉默寡言,沉默寡言又加剧了他的孤独和胆怯。他总觉得自己有满腔的话想说,但却没有合适的人说。

 正因为这个原因,纸条上的三个字使赵小提兴奋莫名。在这隐秘的房间,通过隐秘的方式,他感到自己和外部世界发生了隐秘的联系。他反复看着那句“你讨厌”,设想着它变成声音会是什么样的效果。他攥着纸条在斗室里大踏步地踱来踱去,像电影里被灵感击中的狂喜的贝多芬。他不时狠狠地挠挠自己的脑袋,又点燃了一根烟,深吸一口,以轻浮的姿态“咻”地吐了出去。

 如何让他们的联系继续下去,这是赵小提必须考虑的问题。帕格尼尼是怎样从第一段旋律演绎出《无穷动》的?其实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他胸有成竹地拿起琴来,继续今天的演奏。比起刚才,手指灵活了许多,每个音符都掷地有声,此后的练琴效果让赵小提自己都吃惊。

 再一天下午,赵小提开门走进这个房间时,比平常晚了半个小时。他的手里除了琴匣,还拎着一只厚厚的塑料袋。他打开窗户,从袋子里拿出柿子来,码在寒冷的窗台上:一只,两只……远远超过了三只。放学回来的路上会经过一个菜市场,在水果摊上,他挑了十只最大、最饱满的。价钱可不便宜,接下去的两个礼拜,他就抽不起“万宝路”了。柿子们互相摞着,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金字塔,此时被光一照,几乎像是一团橙色的火。赵小提便在跳动的火光里拉琴,同时陷入新的踌躇:他是否需要给“她”再留一张字条呢?比如向她道歉?比如请她吃这些更多的柿子——放心吃,痛快吃,不吃就是不给他面子?

 当晚离开的时候,这个念头在最后一刻被打消了。年仅十七岁的赵小提已经懂得了言有尽而意无穷。他想:无论对方接受或不接受他的道歉,吃或不吃他的柿子,他们的“联系”都会被限制在这简单的礼尚往来之中。换一个说法,一旦有了明确的说辞,他们的“联系”不仅不会深入,反而会被终止。他想要的可不是这些。他应该让柿子们默默无言地摆在那里,留给对方猜测和想象的空间。如果对方也去猜,也去想,那么事情的含义就会真正地宽阔起来了。

 走的时候,赵小提照例在楼下驻足片刻,仰望那些柿子。火焰在二楼的窗台上燃烧,他强迫自己记住它们的数量和码放的形状。而回到家里,他无论吃饭还是洗澡都变得迅速了,和父母说话的语速也快了。

 母亲问他:“有什么高兴的事儿?练琴时又啃下了两个硬骨头吗?”

 赵小提不置可否。他不好意思告诉母亲,自己其实只是希望时间过得快一些,希望走进那间琴房的时刻早点来临。

 再次走进房间时,赵小提直奔窗边。柿子们仍然一个摞一个地码放在那里,但形状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屏住呼吸数了数它们的数量:九个。再数一遍,还是九个。也就是说,另一个“她”吃掉了一个柿子。她的胃口和字迹一样秀气,只吃一个就够了。而除此之外,赵小提还能推测出什么讯息呢?她看到卷土重来的柿子远远多于以前时,是惊愕还是莞尔一笑呢?如果她把赵小提的举动视为某种“表示”,那么她有没有新的“表示”呢?

 四下略一打量,赵小提惊喜地发现,自己身处的地方已经焕然一新。不只是钢琴,窗台、谱架和五斗橱上的尘土都被擦拭干净,就连暖气片也用抹布细细地抹过了。打开灯,每样东西的表面都流动着细细的光,窗明几净的房间甚至显得比原来大了不少。这就是“她”的表示吗?她既然和赵小提分享了柿子,也就愿意和赵小提分享打扫卫生的成果吗?如果这还不够明显,那么另一样东西就更能说明问题了。在钢琴前方的木椅子上,还摆着一个烟灰缸。它是用一只空可乐罐子制作而成的,上半部分的铁皮被均匀地剪开,外翻,折成了一朵绽放的红花。“她”闻到过他遗留在屋里的烟味儿,那东西是她留给他的新礼物,而且是主动赠送的,和那天的三只柿子不是一个性质。

 毫无疑问,在这间琴房里,他们已经结成了从未谋面的但却不言自明的“交情”。

 那么,当今天练习《无穷动》时,赵小提所想的,就是新的问题了。“她”到底多大岁数?是胖是瘦?长什么样子?这些疑问像剪断了的串珠,不可遏制地从他的头脑深处蹦了出来。他还联想到了小时候听过的那个“田螺姑娘”的童话。“她”像田螺姑娘一样给他提供了食物和清洁,而他越是感受到那份关照,也就越发受到了好奇心的进一步折磨。他们应该见面吗?他们能够见面吗?

 这一天,赵小提练完琴,像往常一样背上书包,拉灭电灯,关门出了房间。然而他犹豫再三,终于没有走下筒子楼的楼梯,而是又往上爬了半层,缩进楼道拐角的黑影里。他决定等“她”一等,时限是一个小时。如果这段时间内对方没来,他就只好回家去了。母亲对他的作息控制得很严,拖延得不太久,他还可以谎称在路上吃了顿快餐或者到操场锻炼了一下身体,假如超过了一个小时,则势必引起疑心——偏偏赵小提自己也是心虚的。

 楼道里并不安静。声乐演员穷极无聊地吊着嗓子,“咦咦啊啊”之声从洗澡间或卫生间忽高忽低地传来,裹挟着肉味儿和粪便味儿钻进赵小提的耳朵里。几个男人在三楼靠外的房间里打扑克,争论之声炸起复又消沉。冬天正是吃涮羊肉的季节,一个女人家门口的大白菜被邻居“顺”了两棵,她愤怒的、字正腔圆的公开指责持续了二十分钟之久。赵小提所埋伏的拐角里积存了大量杂物,有旧皮鞋、成麻袋的饮料瓶、一台单开门冰柜,甚至还有两只半米见高的酸菜缸。这些东西为他提供了足够的掩护,但味道着实不好闻,过了一会儿,他被迫点燃了一根烟,同时歪歪斜斜地靠在脱皮掉灰的墙壁上。一个穿开衫厚毛衣的男人从楼上下来,看到他嘴上明灭的烟头,不由得脚步一停,嗓子眼儿里“嗯”了一声,随后装作没看见似的快步离开。在人家的眼里,赵小提此时的形象就是一个守在人家门口等女孩儿的坏小子吧。他不禁觉得可笑,同时稍感荒唐。那种勾当他可从来没干过,眼下也不算。但他又算是在干什么呢?

 随着在楼道里待的时间渐渐延长,新的惶惑也冒了出来:他怎么笃定“她”会在他之后的晚上来到琴房,而不是在第二天的上午呢?赵小提是学生,白天需要上学,但如果用自己的规律来揣测人家,那也太一厢情愿了吧。比惶惑更让他难受的,就是害怕了。越想着对方很可能在下一个瞬间出现在二楼的楼梯口,他的心就越发怦怦乱跳,像打鼓一样。他敢和人家打招呼吗?打了招呼之后又能说些什么?他还担心假如被对方“认”了出来,自己很可能会没出息地撒腿就跑。那可就是不折不扣的“见光死”了。赵小提突然醒悟到,他和“她”即使建立了心照不宣的联系,那联系也仅在不见面的情况下有效,如果他们在同一个时间出现在同一个地点,仍然算是陌生人。

 这个残酷的发现让赵小提陷入沮丧。有那么两次,他几乎想要拔腿就跑,但总算压抑住了这个念头。再看看手上的“卡西欧”手表,已经七点五十分了。等都等了这么久,为什么不凑足一个小时呢?那时再走,对自己也是个交代吧,起码睡前不会怪自己没用。

 七点五十到八点,这十分钟很快也很慢,但终于就要流逝殆尽了。赵小提怅然却又如释重负地拧了下身子,让肩膀离开墙面。他准备离开。

 也就是在这时候,一个女孩的脚步从一楼的楼梯上传来,渐强,越来越清晰。脚步声停止在二楼的走廊入口,她侧了下头,与站在高处她几米的赵小提对视。

 这是突如其来的相见。对于赵小提来说,他在此前一个小时内所作的心理准备全都白费。他像突然曝光的胶卷迎接女孩的目光,同时也看着她。女孩也是十六七岁的模样,穿一件对这个年龄的姑娘而言相当老气的棕色格子外套,马尾辫垂道外衣的毛领子上。她的脸不算白,颧骨上各有一块微微的糙红,她的眼睛明亮且极具穿透力,使赵小提感到自己关于她的想法全被一览无余。但赵小提只看到了她的上半张脸,鼻子以下的部分全被一只厚厚的医用口罩掩盖住了。她是感冒了,还是不适应近日干燥扬尘的天气?

 赵小提半张着嘴,喉结紧张地发抖,发不出声音却又生怕自己什么难听的声音。

 好在这次见面仅仅是惊鸿一瞥。也是,人家也许只是路过时突然发现楼梯上有人,便下意识地驻足而已。她没有认出他来,赵小提歪歪斜斜地站着夹着烟的样子,也绝不像一个把《无穷动》拉得滚瓜烂熟得小提琴手。女孩的步伐轻快,转眼从赵小提的视野消失,随后传来了锁簧跳动的声音,随后是关门声,随后,钢琴的奏鸣从那间琴房里汩汩涌出。

 赵小提对钢琴不熟,听不出女孩正在练的是什么曲目。但从速度和音阶的跨度判断,那曲子的难度极大,是专为演奏者炫技所写的一类作品。她和赵小提一样,也是备战即将举行的那个音乐大赛的选手吧?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有无数资深“琴童”从全国各地赶到北京,和家人租住在音乐学院与各大乐团附近的旅馆、招待所里,花大价钱去拜访名师,只为了把几年、十几年的功夫换作比赛场上的全力一搏。“琴童”们大多活得极其封闭,互相之间没有交往,就是在同一个老师门下学习的孩子,赵小提也一个都不认识,但在他心里,这些人却比其他同龄人熟悉得多也亲近得多。他们都在忍受着同一种孤独。

 赵小提在女孩的钢琴声中发愣,出神,时间又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曲终了,楼道陡然空空荡荡,他才疾风一样跑下楼,逃也似的走了。

 赵小提是在第二天早上才发现自己的琴不见了的。那天回家以后,他开门进屋,先看见餐厅桌上半凉的饭菜,接着便听见母亲的唠叨声从里屋传出来。

“今天怎么回来得那么晚?到哪儿瞎转去了?”母亲把菜往笼屉里放着,说,“这孩子,比赛还有半个月就开始了,怎么还是一副不着急不着慌的样子。你可得认清形势,如果得不上名次进不了‘中央院’,这些年的功夫可就算白下了,你得和普通学生一样参加高考,别的大学你考得上吗……”

考不上其他大学,还不是因为你们为了让我练琴,削减了我的文化课和家庭作业。这赌注是你们替我下的。赵小提在心里回着嘴,嘴上却说:

“今天多练了一会儿。有几个音总觉得力道不够,又‘抠了抠’。”

 母亲的脸色立刻缓和了:“那也别太晚,赛前过度劳累也不好……再说也别影响别人用房间。”

 赵小提心里咯噔一下。看来琴房里有另一个人,母亲是知道的。只有自己长期蒙在鼓里。他默默地吃完饭,然后拿着跳绳去门外活动了下身体,再回来洗澡、用热水泡手,最后躺在床上,用CD机分别听了两遍海费茨和穆特演奏的《无穷动》。这些都是每晚的例行公事,他懵懵懂懂地进行着,并没有感到什么不对劲。

 直到第二天到学校敷衍了几堂课,坐车回到家里取琴时,他才赫然看到自己房间的书架第二格是空的。每天晚上睡觉前,他都会顺手把小提琴的琴匣在这个地方放好,以便次日下午拎上就走。那柄德国进口的仿制“斯特拉迪瓦里”去哪儿了呢?赵小提只觉得两肩一紧,冷汗已经冒了出来。绞尽脑汁逆着时间一幕幕地回忆,他想起自己昨晚睡前就没看见过自己的琴,再往前,进家门的时候也没有拎着它,再往前,从筒子楼走回来的时候手居然是空的。而稍稍令人感到滑稽的是,整整一个晚上,不仅他自己没发现琴没了,就连母亲也视若无睹。小提琴这个当前对赵小提一家人最重要的东西,竟然成了他们眼中的盲点。

 好在赵小提尚能理清思绪。他判断,自己极有可能把琴落在昨天“埋伏”过的那个楼道拐角了。昨晚失魂落魄,他只顾着闷头琢磨事儿,走的时候便忘了拿琴——就像战士丢了他的枪。这么想着,他撒腿就往两公里外的那个乐团家属院跑去,同时心里火烧火燎:筒子楼是个嘈杂的地方,每天进进出出的不知道是些什么人,一只做工精细的琴匣躺在地上,不可能没人留意。万一被谁家孩子捡走了呢?万一被收废品的顺手牵羊了呢?万一被哪个识货的人据为己有或者拿到琴行里去卖了呢?如果琴找不回来,他想象不出母亲会是什么反应。就算他家的经济情况还算宽裕,三万多块钱的琴价也不是小数啊。更重要的是,比赛迫在眉睫,一时半会儿到哪儿去找一把拉顺了手的琴呢?

 街上稀稀落落的行人看着这个孩子张皇地奔跑。在冬天的下午,赵小提满头满脸都是汗,身体内部却越来越凉。当他跌撞着冲上二楼,往那堆杂乱的物件中间望去,心里的温度终于降到了冰点:琴不在那里。

 他险些一屁股坐到地上。脑子里回响着某个幸灾乐祸的声音:让你不看好它,让你整天胡思乱想些没用的东西,现在好了吧,琴丢了。赵小提像长途跋涉的骆驼一样张大鼻孔呼吸,但只觉得氧气供给不到身上的器官。他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模糊,重病一般扶着墙,往那个琴房走过去。他需要一个封闭的地方静一静,仿佛正在躲避着巨大的危险。他也知道自己这么做是鸵鸟战术,对眼下的困境一点帮助也没有,但他就是管不住自己。他只想藏起来。

 事情是在半分钟之后峰回路转的。当赵小提打开房门,赫然看见琴匣稳稳当当地摆放在钢琴上,和收录机呈四十五度角。他几乎不敢相信,使劲揉着眼睛。他的大脑因为狂喜而眩晕,却又像有了特异功能一般,脑海里浮现出昨天的情景,却是自己从未目睹过的情景:

 依然是这个昏暗、狭窄的房间,屋里的人不是他而是那个女孩。她端坐在钢琴上,弹奏着那首高难度的练习曲。她的脖颈修长,腰背挺直。片刻,一曲终了,女孩却没有移动身体,两手仍悬在琴键上方,保持着“握着一个鸡蛋”的标准手形。她微微侧头,像在空气里捕捉仍未消失的音符。但赵小提知道,她是在听着门外的动静。她知道他还站在楼道里,听。而这时,自己那不争气的逃跑脚步响了起来,咚咚地踩着楼梯。站在事后的、旁观者的角度,赵小提觉得自己既莫名其妙又做贼心虚。跑什么呀?怕什么呀?他指责昨天的自己。

 而女孩呢,居然立刻站了起来,开门追了出去。她竟然追他,她为什么追他呢?是要感谢他超额归还的柿子吗?是想打听赵小提是否也是音乐比赛的选手吗?她也是渴望认识他的吗?她心里是否怀揣着和他同质的、稚嫩又沧桑的孤独感?

 可是昨天的赵小提终究是跑掉了。今天的赵小提在脑海里追踪着女孩来到二楼的楼道口,往斜上方望着,看到了他落在那里的琴匣。他还看到女孩走上楼梯,轻轻把琴匣拎了起来,往琴房走回去。在这个过程中,女孩的嘴角上翘,露出的笑容堪称幸福。也不知是怎么搞的,赵小提只见过女孩戴着口罩的样子,但却能清晰、真实地勾勒出她整张脸的全貌。她秀气而又明媚,和她的眼睛很相称,也和他所期望的一模一样。

 这一幕幕像放电影一样“过”完,赵小提就再也安静不住了。他意识到自己情窦初开,并像所有处于那种心境的男孩一样激动、浮躁。他特别想做点儿什么,但又实在想不清楚自己应该做点儿什么。他先是打开琴匣,把琴捧出来拉了一会儿,但却再也感受不到一点儿失而复得的珍贵,《无穷动》被胡乱处理,忽快忽慢,拖拖沓沓。他放下琴,又去数外面窗台上的柿子:一只,两只……七只,八只。女孩是每天吃一只,她不紧不慢,井然有序。她就算同样对赵小提抱有好奇和兴趣,也不会像他一样乱了方寸。想到这儿,赵小提毛手毛脚地抖出一根烟来,塞进嘴里,狠狠地抽起来。

 抽完烟,他才终于弄明白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他打开窗户放了放味儿,然后拎起琴匣走了出去。他再次来到昨天的那个楼道拐角,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他决定继续等她,等来了只有又要怎么办呢?他不知道,但他不惜为此消耗掉大赛前夕的整个儿晚上。

 决心已定,时间就快了。到了晚饭的时间,楼上楼下依旧充满嘈杂,但赵小提却像入化了一样纹丝不动。那些声音进了耳朵却进不了脑子,上上下下经过的路人看见了赵小提,赵小提却看不见他们。

 七点钟终于到了,女孩如约而至。赵小提的目光越过污浊的水泥扶手,先看到了她晃动的马尾辫,接着看清了她戴口罩的脸。她是感冒了还是格外怕冷?

 来不及多想,赵小提已经被自己的双腿弹了起来。他张开嘴,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设计好该说什么。下意识地,他抬起手,把琴匣拎高几寸晃了晃。

 女孩的眼睛一弯,也没出声,对他点了点头。假如赵小提在为小提琴的事儿致谢,她的意思就是不客气吧。接着,俩人便僵立着,陷入被胶粘住一般的沉默。

 赵小提真恨自己。多年以来,他已经习惯于用手指和琴弦发声,语言的能力仿佛高度退化了。班上那些男生是怎么跟女生搭讪的?电视和电影里那些油嘴滑舌的家伙是怎么打破僵局的?可现在临时抱佛脚又哪里管用啊。他的嘴再次张开,却只能发出吭吭叽叽的杂音。

 女孩倒比他沉稳得多,她的眼睛又弯了一弯,然后抬起手来做了个拜拜的动作,就转身轻巧地往琴房走去了。赵小提愣了一会儿才跟上去,看见房间里的灯已经打开了,门缝犹豫地敞开几秒,最后轻轻关上。

 那么,他今天的等待到此结束了吗?赵小提可不甘心。女孩认为他应该离开吗?赵小提也不这么认为。他预感到事情还没有完。门关了不等于故事结束。

 果然,琴声从屋里传了出来——不是高难度的练习曲,而是极其简单但却因此而分外优美的旋律,德国人约翰-帕赫贝尔的《卡农D大调》。这是学乐器的人最早接触的一类曲子,也是在他们脑海里和指尖上留下了条件反射般的印象的曲子。尽管已经把《无穷动》练得烂熟,但赵小提在若有所思的时候,脑子里闪出的“背景音乐”总是那么简单的几首。

 女孩的琴声果然也是若有所思的。《卡农D大调》被她弹得潦草随意,完全像是下意识地弄出的声响。她好像在感慨什么,又像在等待什么。

 赵小提终于明白了女孩想要做什么。他打开琴匣,又一次把琴拿出来,隔着门,与她合奏起来。这支曲子有着各种演绎的版本,其中最经典的就是钢琴与小提琴的搭配,学这两种乐器的人没有不熟悉的。他的琴声一加入,女孩那边立刻有了响应,指尖上有了根也有了魂,呼应起赵小提来。曲调明朗清澈,合奏声在楼道里反弹着越传越远,两个住在隔壁的乐手被引了出来,却没有打断赵小提,而是微笑着为他打着拍子,好像在善意地面对一个傻子。

 赵小提的确是个傻子了。那一瞬间,他觉得全世界都统摄在《卡农D大调》之中,而乐曲的另一半则是从门那边的另一个世界传来的。赵小提的眼睛明亮,掌心发热,心境清澄,他充满着无可言喻的自信心,并感叹自己此前的十几年活得是多么虚弱。合奏结束了,他的踌躇也便烟消云散。他要迈出那一步,和多年来的孤独一刀两断。

 赵小提把小提琴放进琴匣,掏出钥匙,对了几次才对准锁眼,捅进去,轻轻往右拧着。当门锁发出清脆的咔拉一声,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但他没想到的是,屋里也发出了相应的声音,是椅子移位和脚踩地面的声音。女孩简直像把自己的身体抛起来,重重地顶在门上。赵小提觉得头顶的门沿都落灰了。

 随即,形势变成了两人隔门角力,僵持。一个想要进去,一个力图阻止对方。赵小提下意识地使着劲儿,心里的惶惑像沸水一样冒着泡儿:她不想让他进去,不想和他近距离地坦诚相见吗?那么,她是讨厌他吗?讨厌他为什么流露出了那么多的善意——柿子、可乐罐烟缸、小提琴、《卡农D大调》?以上这些,都是他们切切实实地交往的证据,他们明明建立了联系,她为什么要在最后一刻把这些联系全部切断?她为什么要把窗户纸筑成石墙?

 除了惶惑,赵小提心里泛上来的还有委屈。同时竟然还有愤怒。那些愤怒并不来自隔门相拒的女孩,而是来自他生活里的一切,但归根结底还是汇聚到那女孩的身上了。他想起家人对他的管制和冷漠,想起在学校里没有一个朋友,仅仅因为一项特长而被同学们孤立,他还想起自己为了练琴所吃的苦楚,那些苦楚并非他自己的选择却被周围的人视为天经地义。他忍受了这么多年,今天终于遇到了一个自认为可以说一说的人,但人家却毫无理由地把他拒之门外。

 愤怒让赵小提脸红心跳,眼泪都快迸出来了。他想哀求女孩开门,但却因为头脑发空而说不出一个字。耳边只剩下了嗡嗡回响,身体里只剩下了一股蛮力。他不假思索地把这蛮力用到了薄薄的门板上,仿佛推开它,就是推开令人窒息的生活,让天边露出一道光来。男孩的力气终究比女孩大得多,但赵小提却不觉得自己在恃强凌弱。他感到自己正在和什么无比巨大、险恶的东西抗争,必须全力以赴。他全身倾斜,肩膀顶在门上,从腿往腰再往肩膀上发力:一下,两下,三下。

 门终于在默默无声中被推开了。赵小提的身体沐浴在电灯的光里。在光里,他首先看见了窗外燃烧的柿子,看见了敞开盖儿的钢琴,还看见了钢琴上折得整整齐齐的口罩。他总算意识到了女孩已经失去重心,像树叶一般往水泥地上摇曳着坠落下去;他捞了一把,离她挥舞的胳膊还有半米左右的距离,只能看着她一头栽倒;他还诧异于女孩并没发出惨叫,甚至连抱头含胸自我保护的条件反射也没有,她只是用力地扭着头,让她的脸向后,再向后,背离赵小提的视线。

 但赵小提终究是看到了。在绽开的马尾辫的乌云里,女孩面色格外煞白,她没口罩的脸像赵小提所幻想过的一样清洁、秀气,因而更把那道疤凸现了出来。疤长在嘴巴的上方,和完整的下嘴唇垂直,它一眼而知不是后天划开的,而是将先天的缺口缝合所致。也许将这道疤修复完整是一项烦琐的工程,眼下手术只进行了一半,也许它根本就没有可能修复,医生和女孩的父母只能心照不宣地敷衍了事。

 女孩坐倒在地,后背重重地磕在暖气上。但她仍未出声,而是缓缓抬起一只手,按在自己的嘴上,把下半边脸遮住,才扭过头来直视赵小提。她的目光是平静的,却让赵小提感到刀锋一般的寒冷。那是历经岁月,用无数怨恨淬炼出来的彻骨寒。在女孩的注视下,赵小提清楚地认识到了自己的角色是一个施暴者。他还觉得自己正在无限地缩小,世界以更加巨大的重量压在了他的身上。

 赵小提转过身去,把女孩和房间留在了背后。走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拎起了琴匣,但他知道,经历过那次合奏,自己怕是再也无法用小提琴拉出一个音符了。


(责任编辑:李云雷)





石一枫,1979年生于北京,现居北京。1998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硕士。2016年6月25日,石一枫的《世间已无陈金芳》获得“首届海峡两岸新锐作家好书评选”十部作品之一。2018年5月6日,荣获第五届冯牧文学奖。2018年8月11日,石一枫的《世间已无陈金芳》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