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第2期

失 刀

发布时间: 2021-05-30 11:13:46 阅读 0

                                                               失 刀
 
                                                                                李 伟
 
       古镇已经开始按规划翻修兴建,我家的老房子也在改造之列,年前杀年猪,年后就起手!父亲盛健爹对于古镇改造是支持的,不然整个镇子就要倒塌烂掉,他曾经为这个叫小汉口的古镇衰败而长吁短叹,而今,在古镇的临河码头,他大声地说道:别尽整些老新东西!
       盛健娭早已把一大锅水烧得滚开,杀猪的李兴旺约好了七点来。七点钟,天还没大亮,果然,一阵嘶哑的摩托声在我古镇的老家戛然而止。五大三粗的李师傅系着一条油乎隆冬的腰围巾从车上跳下来,一边用穿着长筒套靴的脚打摩托车的边撑,一边卸下后架上的澡盆、杀凳和各色行头。
       那头猪从端午节开喂到过小年时已经屁股滚圆,此时,一反慵懒常态,夹着尾巴一声不吭地紧靠在猪栏角墙里,看到有人来才急急地跑到另一角。杀猪的师傅了得,跨进猪栏一伸手就抓住了猪尾巴,等李师傅抓住尾巴用力往外拖的时候,那猪终于拼命地叫开了。任凭猪四蹄绷直,死死地抵着地面,也被老李拖到了杀凳边。
       盛健爹正要帮忙按猪,老李说了声:不限定!只见他把猪头往杀凳上一摁,左脚点地,右膝一抬就把个两百来斤的猪顶到杀凳上,顺势把右膝跪在猪身上,那猪就只剩下四蹄在悬空乱蹦踏。老李把反含在口中的点血刀提在手中,只听得他唧唧哝哝地念道:畜生畜生你莫怪,你是阳间一道菜,他不吃来我不宰,你向吃的去讨债。
       盛健爹笑了起来:“不怪吃来不怪宰,转世莫再投猪胎。”盛健爹不怕报应,世道这么好,他还要多活几年,自家喂的猪,吃的剩饭剩菜,肉香!
       只见李师傅把刀往猪颈下一插,稍微停顿就抽了出来,点地的脚,顺势把接血的脚盆踢正。猪叫唤的声音越来越没有力气。老李才把他的点血刀在猪身上,抹干血迹,又轻轻地用一块白布拭擦干净,放进了摩托车边挂着的一个精致竹篮里。随即,猪被老李丢在了放好麻绳的长澡盆里,几桶滚开水一边淋着,一边扯着麻绳在肉猪下面前前后后反复拖拉,热气腾腾中,间或把猪提起和翻边,然后两个刮刨左右开弓,几下毛就褪得差不多了。
       盛健娭已经把猪血拿进厨房烫好,再出来的时候,猪已被李师傅抱着横放在杀凳上,李师傅另拿一口小刀,在猪后脚上划开一道小口,把一根长长的带横把手的乌铁棍插进去,顺着猪皮朝各个方向通,有时候四五尺长的铁棍都没进了猪皮。扯出铁棍,李师傅鼓起腮帮凑着小口吹了起来,到底是身大力不亏,几下子就把个猪吹得撒开四脚“白胖白胖”的,随手一根小麻绳扎紧猪脚的小口,一边用木棍轻轻敲打猪身,让整个猪都绷起来,又用片刀把没有去掉的杂毛修干净。
       盛健爹已经安顿好了纸钱香烛,鞭炮一响,他就在案桌前跪了下去,默念着祈福的话语。
       此时的李师傅,开边,散肉,清肠,洗盆,很快就搞妥了。盛健爹用一张红纸包了一张一百元的包封:“亲家,吃杯血酒再走啊!”
       李师傅放好红包拿起专属于杀猪师傅的那副猪小肠笑呵呵地说道:“还有五家在等我呢!呵呵,恭喜亲家老板发大财啊!”说着,绑好澡盆杀凳挂好行头,把盛健娭那句“好生啦”抛在了摩托车突突的烟雾里。
       “还算厉害,八点不到!”盛健爹看着墙上的石英钟,端起敬祖宗的酒,抿紧嘴吱一声一饮而尽。
       还算厉害,那是因为李兴旺杀猪麻溜,特别是点血刀收得仔细,那段口诀念得虽不正宗却有味好玩,他盛健爹圆得也好。于今像这样按老搞法杀猪的师傅已经请不到了,偏现在很多东西却又时兴老搞法。
       既然还算厉害,自然就还有更厉害的。谁更厉害?盛健爹嫡嫡亲亲的亲家,也就是我的岳父李兴盛!
 
       李兴盛年轻的时候,生得高瘦文弱,总是穿着青蓝长衫,一手好毛笔字,外柔内刚赶超柳法,古镇庙湾观音庙的那幅对联就是他早年的翰墨,本来已经考取了省立一师范的,去读书的前夜行李都捆好了,却被他的父亲一把拦住。因为是长子,必然要继承这份家当,而且还得学杀猪。李兴盛也抗争过,可是家族的责任让他无可选择,就是这样一介书生最终成了古镇首一的屠夫。李兴盛杀猪一身干干净净的,没有半点油印,也闻不到半点猪臭!
       因为名字里刚好都有一个盛字,父亲盛健爹和李兴盛成了一生一世的朋友,他们住在古镇半边街,发小就在半边街玩在古镇长大。李兴盛家开屠行,我家做香烛生意,虽然不及李家开屠行有钱,但李兴盛和父亲是莫逆之交。
       李兴盛是李福泰屠行的最后一任老板。当时宁乡和芦江的生猪几乎全部由李福泰经营,就地宰杀行销本地的虽然不少,但大部分的生猪都由外河码头转运到武汉和长沙,李福泰鼎盛的时候在长沙有三个屠宰点,溁湾镇就有两个,长沙河西吃的猪肉几乎全是李福泰的。由于老李家做生意价廉物美童叟无欺,半边街这一段麻石老街竟然踩得油抹溜光!
       屠行到了李兴盛的父亲手里,已经解放了,李兴盛的父亲因为抗拒合营,被没收了财产和房屋,生猪也归肉食公司统购统销。李福泰的招牌没有了,但李福泰的房屋还归李兴盛家住,只是前面做肉食公司食品站,后面是肉食公司的屠宰场!
       实际上,李兴盛没有当一天老板,只当过少爷。因为杀猪厉害,成了肉食公司的屠宰工人。李兴盛屠猪技术一流,人送外号“李一刀”。大家都知道李兴盛杀猪快准狠,一刀下去能准确捅到猪的心脏,让猪一下子死去。其实“李一刀”的外号又怎么能概括李兴盛的杀猪绝技呢?他杀猪有两个独门绝活是所有屠夫都知道却学不到的!
       但李兴盛也就只拿个点血刀,把猪杀翻而已,诸如烫水、吹气、褪毛、开膛、分肉都是其他帮忙师傅的事情,那时候,他的堂弟李兴旺还只是在肉食公司烫烫猪血、扫扫猪圈!
 
       后来沩水改道,古镇渐渐冷清,肉食公司也有些凋零。等我出世的时候,半边街上也不再人头攒动、举袂成云,芦江里已不再塞满了各处的乌篷船成了哑河。
       不过,一个走江湖耍猴的却常在古镇一带流连,耍猴人一手拿着鞭子,一手牵着个老公猴。鞭子一举,老公猴就在人群中拼命地翻着跟头。老公猴满脸皱纹,眼神却幽蓝幽蓝的,像两盏闪动的鬼火。这只猴子扮出的各种怪异鬼脸,常引起我睡梦里突如其来恐惧的惊叫。然而,童年总是那样的懵懂和好奇,只要耍猴人来到,我总还会跟着那群孩子从街头追着看到街尾!直至天黑了被父亲揪着耳朵拉回到家里。
       李雅酌是我的同学,也会从家里跑出来,笑眯眯地给那猴子丢糖果,李雅酌是李兴盛的独生女儿,据说生她之时,李兴盛正在看一个精致的玉杯!很早的时候,父亲和李兴盛为我们定下了娃娃亲。李兴盛总会笑眯眯地对父亲说:“你家的宝来,我越看越喜欢,老盛,我们合一家吧!”
       看到李雅酌出来,我会高声地为那个猴子喝彩,装出对雅酌很冷淡的样子,那一年,我十岁。我对李兴盛没有一点好感,真的,我觉得李兴盛心太狠,憨憨的猪,多可爱啊,杀起来竟然没有一丝的怜悯之心,这样家里的女儿肯定也是很霸蛮的角色,谁敢要。因此只要谁提起李兴盛是我的岳父,我就骂娘:你的岳老子是李兴盛,你做他的郎,你变猪吧!
       然而,李雅酌却丝毫看不出与猪或是杀猪有什么关联,一天天地高挑白净!由于她家是肉食公司吃国家粮的,人又漂亮,成了班花。以至于我都有些后悔,悔不该硬口拒绝这段娃娃亲,但一想到她的父亲是杀猪的,一种浩然之气又油然而生,我是不会要她的!可是上课的时候,总会不知不觉地把眼光扫过她细长的马尾辫或是洁白的连衣裙。
 
       童年的我一刻也不能消停,不停地上蹿下跳像个猴子,也像猴子一样寡瘦,父亲有些着急。由于猪肉统购统销,私人是不准杀猪的,据说有私自屠宰坐了牢的。其实,富人家不必要,穷人家又杀不起。
       我的父亲不怕这些,那年过年就准备把自家的那头小白花杀了,母亲有些胆小,我父亲一恶:你崽冇营养,不吃肉长不大,你要让我盛家绝后啊!
       我知道父亲要杀小白花,哭了起来:“说得好听,是你和李兴盛喉咙痒,没有下酒菜,我不要杀小白花,我不要杀小白花……”还没哭完,父亲一巴掌铺过来:“你细声喊会死啊,猪还冇杀!”
       小白花是我家从年初喂到年底的一头小土猪,黑底白花,特别好看,肉墩墩的,很通人性,我总会把放学路上打来的青青嫩嫩的猪草,丢在它旁边,虽然它饿得只哼哼,但从来没有鲁莽地去抢吃东西,总会用短短的嘴巴掀我的裤脚,好像很感激的样子。我就会一边轻轻摸着它的头一边轻轻地说:吃吧吃吧。小白花这才津津有味地啃那些青草,吃几下就拿眼睛望着我。如果拿李雅酌和小白花换,那一刻我还真得费些思量!
       那个时代,人都没有好东西吃,猪怎么会长得快呢,小白花喂了一年了,还只有百来斤。我知道父亲要杀掉小白花的时候,虽然反对,却害怕父亲凶神恶煞的样子。
       我估计父亲会要请李兴盛偷偷杀猪,快过年的那几天,我在床上总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不时尖起耳朵听后院是否有点响动,我预感到,父亲可能会下手了。这天半夜里,我轻轻地起来,躲在堂屋门后,透过微微亮光往后院看。眼前的景象让我惊呆了,可怜的小白花啊,已经被割成一块块的肉摆在天井的洗衣石板上!我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我急忙捂住嘴,不敢哭出来!
 
       说到半夜杀猪,竟然不听见猪叫甚至没有一丝响动,这是李兴盛杀猪的第一绝!李兴盛虽然力大,捉猪的时候,会轻轻地抚摸着猪,猪哼哼地站在他的脚边,让他抓痒,临了,李兴盛斜着身子,一刀飞快地下去,直刺猪的心脏,刀横着出来,顺势再把气管割断,就一眨眼的工夫,把猪杀了,猪连叫的反应都来不及就已经不能发出声音。
       说到杀猪快,还必须要交代李兴盛的另一绝,那就是他的点血刀,古镇这一带称专门杀猪的杀刀为点血刀,有别于分肉剔骨头等其他屠刀!这把点血刀是李家祖传的宝刀,刀身长七寸,宽八分,柳叶形,通体雪白,寒光闪闪。后来已经成为我妻子的雅酌,告诉了我这把刀的出生传说。
       还在清末的时候,芦江古镇一个电闪雷鸣的日子,雨瓢泼一般,正午的天都黑得不见五指。突然,一道闪电在半边街扯过,紧接着一声巨大的炸雷。伴随炸雷,一线通红的火光带着噼噼啪啪的响声从云丛直插下来,炸雷响过,古镇很多房子被震得瓦落屋斜!
       偏这一切,被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看到。雨霁而虹,那个少年竟然在雷落过的地上,找到了一把深埋入土中的雷錾子。雷錾子通体乌黑沉实,少年知道是个宝贝!只是所有的古镇铁匠师傅都不能煅开,更别说打造!
       又一年芦花飞舞、芦江水涨的时节,突然来了一个游方的铁匠说他有办法打造,要少年准备满满一缸芦花水,还要少年拼命地拉风箱打下手,并且必须一半乌铁做工钱。少年虽说舍不得,但也别无他法。一个时辰才总算是把乌铁烧红煅开,之后又反复折叠捶打淬火,从早晨一直到夕阳西斜,终于打成了一把点血刀。最后游方铁匠用他包里的一块同样乌黑的石头在芦江边给点血刀开口!开口告成时,天上、芦江和刀身上,竟同时映出三个白晃晃的太阳,一个热,一个温、一个寒!果然得到一把宝刀。
       少年正要试刀,那铁匠喊了一声“慢!”铁匠从少年的头上用那刀割下一缕青丝,在刀前一吹,头发碰到刀锋后,竟然自动断成两段,纷纷跌落地上!少年轻叫一声:好刀!
       铁匠哈哈一笑,然后郑重地说道:一段好铁,不打刀,岂不辜负了造化,只是打了刀,却又多几分凶险;刀虽好,还要人正,这刀只可杀猪,不可杀人!即便杀猪也得有一段口诀护着!
       少年谨记口诀之时,那游方铁匠挑担起身说道:这半块雷錾子就是我的工钱了。少年虔诚地看着铁匠,只见那铁匠,晃晃荡荡走出屋来,到得江边,突然手一挥,那段乌铁,竟然在他手中划出一道弧线,化作一条黑龙,扑通一声,没入了芦江。转瞬之间,芦江水平如镜,好像不曾收纳什么。少年看得目瞪口呆,等回过神来,暮色苍茫,游方铁匠已不知去向!
       或许这样的宝刀,世上只能存一把,如果有两把,世道就会天翻地覆!
       这个少年就是李福泰屠行的第一代老板,从此屠行越办越火,竟然有了湘中地区半壁江山!这个传说在李家世代相传,点血刀也只传当家的长房,传到李兴盛的父亲手里,屠行合到了肉食公司,房产成了食品站。李家就只剩下这把宝刀了!李兴盛豁达仗义,也不计较这些,在他的眼里,只有独生女儿李雅酌才是宝贝!
 
       杀猪的工具零乱的丢着,父亲和李兴盛正一杯一杯地喝酒,喝着喝着,两个大人竟然抱头痛哭起来!我一边忍着悲伤一边想,大人们或许也有白天不能说的难处吧?我听雅酌说起过她家的故事,知道李兴盛也是英雄末路。人什么时候又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呢,有时候不也和那杀凳上的猪一样吗?
       看着李兴盛和父亲倒到歪歪的样子,桌子中间的几个菜碗是小白花吧!不由得又生起了怨恨,我一眼就看到李兴盛的那把点血刀放在洗衣板上,白白亮亮的,于是猫着腰轻轻地靠到洗衣板前,伸手就抓住了刀柄,然后顺原路勾着腰偷偷地溜回卧室。
       当父亲提着我的耳朵,狠狠地揍我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父亲狠狠地说,李兴盛的刀,是不是你藏了?我心里一惊,才知道,他俩喝酒完了后,收拾行头,单单不见那把点血刀,李兴盛当时就吓白了脸。看到父亲打我,李兴盛急忙护住我说:“宝来不晓得事,你打他干什么,只怪我杀猪时忘念护刀口诀了,这是头一回冇念护刀诀,哎——”
       可是一直找到天快亮也没有找到点血刀,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甚至家里的老井,父亲也拿个吸铁下去摸了一遍。看看天光,李兴盛才悻悻离去。
       父亲的耳光和罚跪也没有让我承认刀的下落。我心里说,没有刀,看你们怎么杀猪!“我一直在睡觉,我怎么会知道你们的事,”我死不改口。
       父亲毫无办法,诧异地又像是自言自语:“真没拿?”
       “真没拿!”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但迷迷糊糊的我,也不知道把刀放到了哪里,私下我也找过几回,真的找不到了!
       就是这把刀,就在失刀当天一早,也就是父亲打我的时候,竟然发生了一件大事!
 
       事情的发展,迅疾得出人意料!半边街发生了杀人案,那个耍猴子的被人杀死在离李兴盛家不远的小胡同里,身上的钱一分没少,猴子也挣脱铁链跑了。耍猴人颈下纵向一刀,杀进去之后,横着出来的,刀法极其娴熟,绝不拖泥带水,是专用杀猪的点血刀所为。而且耍猴人的身上,竟然有杀人后抹刀的血迹!
       这么锋利的刀和这么娴熟独特的手法,那还能有谁?只有李兴盛李一刀有这样的本事。
       果然,那天上午,李兴盛被请到派出所。之后,李兴盛又转到了看守所!
       看守所里的李兴盛已经骨瘦如柴奄奄一息!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李兴盛,李兴盛最后只得承认人是他杀的,他说那个耍猴人总在他家门口转悠,而且半夜,那猴子总是凄凄厉厉地号哭,他特别烦,所以要杀掉耍猴人,他有工资而且只有一个女儿,并不在乎耍猴人那几个小钱!
       只是没找到凶器点血刀,但根据口供和间接证据就可以定罪了。
 
       那几天,我心情一直低沉,李兴盛在我家找刀找到天亮,耍猴人是天亮前被杀的,怎么可能是李兴盛杀的呢?父亲一直不敢去证明李兴盛的清白。想脾气挺大看似好抱打不平的父亲,却原来也是一个怕事的人,没吃完的猪肉,他赶紧扔到后院的河里。屋里后院天井,父亲又细细地清洗一遍。
       我是更不敢作声,父亲恶狠狠地叮嘱过我:乱讲话,你就是想死!
       那把刀,我真的忘记放在哪里了。从后院天井的洗衣板上拿走,再走堂屋后门,再回到卧室,到床上,一路回忆过来,我真不知道把刀放在哪里了!
       李兴盛被判了死刑,李家日夜传出殷殷的哭声,李雅酌成绩一落千丈,随后休学。看着李雅酌一天就长大的样子,我也不由得悲从中来:雅酌啊,是我害了你啊,不然你还是那么清清爽爽的,我还可以去问你的作业,或许你真会成为我的老婆,只是大难临头,所有一切都已经变得多么遥远啊!
       每每遇到雅酌,我都会低头而过!我怕看李雅酌的那双眼睛,哀伤而怨恨!我迫切地想父亲去扛起这件事,却又担心父亲因为私自杀猪坐牢,而且,父亲也无法说出点血刀的去处,或许父亲被冤枉成同案犯也未可知!
       公安局却一直没有找我家的麻烦,看来,李兴盛始终都没有说出私自屠宰生猪的事情。当李兴盛判死刑的消息传来时,父亲再也坐不住了,终于挺身而出找到公安机关,把私自杀猪,点血刀被丢一事,和盘托出。
       公安机关在我家后院、水井仔细收寻,依然没有找到刀,只是在墙角找到一些小白花的猪毛和血迹,证实了那夜李兴盛在盛家杀猪喝酒一事。
       李兴盛因为没有作案时间,疑罪从无,假释回家,但重大嫌疑仍在。
 
       从此,李兴盛总是痴痴呆呆的,口里时常念着:“我的点血刀呢?点血刀呢?”有时也听见他叽叽咕咕:“低头一丈雪,抬头火焰烈,我师李老君……”听不真切,应该是他当初忘记念的护刀诀,只可惜现在念来,已经太迟太迟。父亲因此深深地自责,负责照顾着李兴盛一家。我也因为有愧,对李雅酌出奇的殷勤,好在李兴盛虽然神智有些不清,身体却一天天转好。所有的风浪正在过去,生活渐渐恢复常态!
       李雅酌也私下问过我一些细节。我想,这刀已经找不到了,说出来,只怕又会给两家带来不尽的祸害。每每此时,我都会眼望着其他方向,说,我虽然看着小白花可怜,但那天他们杀猪的时候,我一点都不知道,一直在睡觉啊,而且小白花的肉,我是一片都没有吃。
       李雅酌那么楚楚可怜,真不忍心再去伤害,而且说出说不清的真相,谁又能相信,李家人以后靠谁去呢?
       后来,李兴盛真的成了我的岳父,完成了他们娃娃亲的心愿,李雅酌成了盛宝来的堂客。那天,雅酌好漂亮,洁白的婚纱一直拖过干净的古街麻石,虽然是邻居,父亲也请了十台小车接亲,车在前后古街绕了一大圈再回来。那是古镇很久以来没有的热闹婚礼,很多搬出古镇的老街坊老朋友都来了。李家虽已衰落,但雅酌那是正宗的大家闺秀,岳父也收拾得干净利落,却穿出了很多年没有看见过的青蓝长衫,还和父亲打起了拱手,说出“两盛成一家”的话来。父亲也亲家亲家的喊得亲热!
       只是岳父再也没有杀过猪,在肉食公司成了一个闲人。
       肉食市场放开后,肉食公司的人各个单干,李兴旺就是这个时候才出来开始杀猪的,他经济要比岳父活络得多,岳父只拿着少得可怜的退休工资苦度光阴。后来政府出台了新政策,退还了李福泰老屋的产权。岳父看着房产证上李兴盛的名字,用清瘦的手背在墨绿色的房产证上轻轻地反复地掸着,似乎眼睛发花看不真切,又似乎要掸去房产证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突然岳父哈哈地大笑了起来,那笑让所有在场的人都心生苦涩,父亲背过脸去,偷偷地擦了一把泪水!
 
       我和雅酌在新镇买了地皮建了房,让岳父和父母住过去,他们都不肯。岳父就这样守候着古街和故居,与父亲一起在街头的夕阳里打打字牌或是在哑河里用丝网粘芦花鱼。
       有一天深夜,父亲忽然打来电话。
       深夜的铃声像一声声雷。我和雅酌都被惊醒,坐了起来,一种不祥之感骤集在我俩的心头。雅酌急忙去拿电话。
       一边下床一边说话就一边哭了起来,我知道不好:“怎么啦?”
       “我爸爸快不行了,唔——”
       我心里一毛,眼泪也夺眶而出。
       当我们开车到古镇时,父亲已坐到岳父的床边,岳父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在等人。见我们来后,父亲忙说:他们来了,他们来了。
       岳父费力地转过头来,一把用力地抓住我的手,我预感到会有什么重大事情要说,顿时吓得我冷汗都出来了。
       “宝伢子,你说说,那天,刀是不是你拿了?”
       “我和你父亲喝酒的时候,煤油灯乱跳,我虽然醉了,却看见一个瘦瘦的黑影在天井了闪了一下,是不是你?”
       我头脑一遍空白,不自觉地一把跪了下去,哭了出来:“岳老,是我!是我拿了你的点血刀!”
       岳父终于轻微地闭了下眼睛,哦了一声。
       “可是,我忘记把刀放在哪里了,我也找不到刀了。”
       “我知道,你从小就心慈,雅酌也不要我杀猪,我杀了一辈子猪,刀丢了是好事,我知道你不会去杀人的。”
       此时,我才知道,岳父一直瞒着大家,其实他早就看见了我偷刀的一节,说出来,岂不又毁了一个少年的一生,这个少年,连猪都看得重,连猪肉都不吃,又怎么会去杀人呢?只是,若是说出这个少年偷了刀,又有谁能证明他没有杀人呢?
       “我没有杀人!”在父亲和雅酌惊愕的眼神里,我喊了起来!
       “我知道,肯定,不是你,”岳父说话开始断断续续起来,“但会是,谁——?”
       父亲和雅酌在一旁木然地听着这一切,唏嘘之声和着眼泪在流淌。
       岳父终于带着他的疑惑和遗憾离我们而去,那个污他一辈子清白的凶手成了他在世界上唯一的牵挂。他的老朋友,他不牵挂!他的女儿,他更不牵挂,他的点血刀,他似乎也不牵挂。
 
       古镇的衰落,终于被有识之士看到,在当地政府的主持之下,进行着全面的维修和改造。由于我家的故居质量还好,政府只答应装修前进和前外墙。过年后,我找到领导说,古镇的维修,不仅仅是保留这些古老的房子,更是利用古镇这个品牌,发展旅游经济,我家的房子,外表好,可是木柱子都已经朽了,再来一个雪灾,只怕就会垮掉。
       镇长是我的同学,他笑着说,你还想来一次雪灾啊。
       镇长带着规划和建设部门的同志来到我家,实地察看了一路,见我说的是实情,也就联合办公,批准了我改建的要求,并反复说,修旧如旧啊。
       我笑了起来,老同学搞古镇建设,这么大的功劳,大家都喜宝啦,我还会拆你的台啊?!
       盛健爹盛健娭不肯去新镇,就在老房子边用彩条布搭个棚,他说“把年前那些腊肉拿出来给师傅们下饭,我们婆婆老倌就来守材料吧”。父亲甚至一时都不愿意离开他一辈子都没离开过的老屋和古镇,他本来只想修修补补,但他没有像他年轻时候那样固执只能依他的,老屋改造由我做主,我决定把天井拆掉,升上去做几间客房,以后好用。父亲只是重复他的话:“别尽整些老新东西!”
       拆房的工作很快铺开,当四个工人师傅用力抬动天井里那块巨大的洗衣青石板时,“当”的一声,有东西脆响之后沉沉落到地上。
       盛健爹低沉的声音立刻从棚里传来:“什么家伙!”
       我一惊,心突然跳得厉害,心中也腾起异样的感觉,仿佛失刀那天听到耍猴人被杀。果然是那把丢失了三十多年的点血刀!虽然有些脏,但稍微擦拭,依然寒光闪闪。点血刀曾经深插在紧挨洗衣石板下的青砖墩上,不抬开洗衣石板是完全看不到的。
       雅酌也不知从哪里这么快得到消息,气呼呼地跑过来,看到这把刀,一边开始哭,就要来抢。我有些惧怕那刀锋,怕一争执,会伤到我们俩,看那刀身弧线还均匀,刀口还薄成一线。
       雅酌并没有做出不寻常的举动,拿着刀,只是一个劲地哭。
       我轻拍雅酌的后背,我无法安慰她,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甚至再一次努力地回想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午夜:
       看着李兴盛和父亲倒到歪歪的样子,我不由得的恨从心来。李兴盛的那把点血刀就放在洗衣板上,白白亮亮的。我猫着腰轻轻地靠到洗衣板前,伸手就抓住了刀柄,然后我就原路勾着腰偷偷地回来……
       我真的不记得我拿到刀后,是否就把刀插到洗衣石板下,我想或者我没有。
       我只知道岳父自从丢了这把刀,他的人生就像老屋门前的那段芦江在半边街前一样,转了一个大弯,几乎家毁人亡。然而岳父一人独自承担着这一切。在公安局,他连我家私自杀猪都没有说,甚至把我偷偷拿刀的事情隐瞒了一辈子!
       我想起岳父临终时候的模样和他说过的话语,突然我一激灵,竟然有一种开天窗的感觉。
       记得岳父临终的时候说,他醉了,却迷迷糊糊看到我瘦弱的黑影。是的,我的确瘦弱,可那天,我穿的是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衣啊,他老人家怎么会看到一个黑影呢?那天傍晚,母亲刚从杨友莲家拿回的的确良衬衣啊,崭新的、白晃晃的啊,因为高兴,睡觉我都一直穿着。
       会有谁还出现在当时的那里,谁和那个耍猴人有刻骨的仇恨?
       难道会是耍猴人举着鞭子,被迫翻跟头的猴子?会是那只整夜整夜凄惨号哭的老公猴?
       肯定不是人,如果是人杀的,一定不会把刀再还回来的,或许会心虚地把刀丢入芦江,只有那只可怜的老公猴,那只向往自由而又实诚的猴子,在杀了他的主人之后,才会把刀放回原处。放回原处竟然放得这么蹊跷,不把洗衣石板抬开,是不会看到这把刀的。可是谁又会抬开洗衣板去检查呢?或者事平之后那猴子再放回来的也未可知。
       想当年,我们沉睡的时候,家里竟然有这样一只黑瘦的幽灵,提着点血刀进进出出,该是多么恐怖。那只老公猴,常在肉食公司附近翻跟头,夜里就住在屠宰场后的胡同里,或许,那李一刀的绝杀,它早已通晓,而且它更知道那把点血刀的重要和利害!
       我紧紧地搂住雅酌,擦去她满脸的泪水,妻也老了,眼角已经皱纹丛生。好在李福泰的祖传宝刀又回到了妻子手中,虽然这把刀已经失去了它最初的功用;好在太平盛世,我们不要再担心什么!

 
         李伟,笔名危戟,70后,望城人,湖南省作协会员,毛泽东文学院中青年作家班九期学员,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副秘书长,《湖南报告文学》编辑。著有文集五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