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芜已平
发布时间: 2021-05-30 11:17:04 阅读 0 次
故园芜已平
唐益红
城梁脚下
有时候我常常想,为什么我们家的女人们 在生存能力方面,总要比男人们显得强势些? 即使那些平时看上去特别和气温婉的,也会在 某些时候突然爆发出强势的一面。
我家世代住在益阳沧水铺砂子塘的孙家村, 距益阳街上 40 华里,村里有一条土路,走路半 天可到益阳城里。据说很久以前,一个小脚姑 娘逃荒来到了孙家村投亲,经人介绍嫁给了我 的太爷爷,生下了一儿一女,孙家村的人都喊 她二嫂姐。那个年代,缠足的女孩,大约家境 一般都还过得去,应该是娇养在闺中的,却不知为何流落在外。太爷爷在家排行老二,长得 一表人才,家里有八斗田,两间茅屋,但人却是一个瘸子。
再后来太爷爷早逝,小脚的太奶奶成了寡 妇,就带着一儿一女从乡下出来了,落脚在东 门口的城墙下做生意,开启了她神奇的经商人 生。
在益阳话中,我们叫城墙为城梁;城墙下 叫作城梁脚下。
东门城梁脚下,天还没大亮,就人挤人了。 聚集着各种做小生意谋生的人,各行各业开着 各种买卖,各凭各的本事。早点铺、药铺、竹 木器店、铁匠铺、南货铺、豆腐干子店……早 早就开了板子做起了生意。做挑担生意的乡下 人,从小南门、碧津渡、大渡口坐渡船而来, 从白马山、兰溪挑担走路而来,沿着街沿将自 家的生意排开,潮湿的麻石街上摆着他们挑来 的鲜蚕豆、菱角、鸡头米……各色菜蔬鸡鸭挤 挤挨挨压断街。嘈杂的早市八九点多结束,几 个稀稀拉拉的挑担游商匆匆继续到二堡三堡去游街零卖。最后是摇着铜铃的垃圾清扫车在街 上过身,“收屑子,收屑子……”
当时益阳街上的商业经济十分繁荣,这得 益于资江河里忙碌的水运。资江在东门口往东 流,出益阳后往湘阴、出临资口入洞庭湖,下 游的湘阴、南县、安乡都被益阳人统称为“脚 下”,他们都是脚下人;上游的邵阳人、新化 人、安化人被益阳人喊作“高处人”,这两个 地方的人要到长沙、过武汉,到南京、上海, 坐轮船都要从益阳经过。上游宝庆府的木排到 了益阳口岸,也要拆开重装,扎成大排,才能 经得起洞庭湖和长江的风浪;毛板船到了益阳, 还要重新请熟悉洞庭湖水路的益阳水手、师傅 掌舵,才能出洞庭下达汉口等大码头。
资江河里跑满了各色船只:宝庆、新化的 毛板船、武冈的洲泊子、洞口的洞舶子、益阳 的长船子和七板船……从云南贵州通过茶马古 道运到宝庆府的货物、木材,通过水运源源不 断送达下游益阳进行交易,再从益阳走水路入 洞庭、过长江。
宝庆府的人走水路运货发了财,下游的益 阳坐商更是发了大财,坐收上游送来的丰厚货 物,再加价卖出,收获巨大,所以益阳被誉为 “银城”,成为当时的物资集散地。
益阳人钱多,有了钱,还看得哪个起? 发达到什么程度?在学门口的文昌阁前,
卖瓜子的、卖甘蔗的、卖凉茶的,挤挤挨挨。 老婆婆在自家门口摆上一把小方凳,几个玻璃 杯整整齐齐摆成小方阵,将水烧开加几抹茶叶 倒入,上面用四四方方的玻璃片盖住挡灰,一 分钱一杯,也能赚上一天的茶饭钱。
在这个热闹的码头上混生活,做些小生意, 基本上都是能混得上一碗饭的。
太奶奶听说了益阳街上的热闹繁华,就抛 下田土,拖儿带女来到了益阳东门口的城梁脚 下。在益阳街上东门口租了一个铺子开了个杂货铺,在十五里麻石街上作起了坐商。后来兼 做码头的柴禾生意,收集别人排场里不要的木 料批子、杉木梢,锯短、劈开、打成捆,卖给 街上的人烧火做饭。在东门口,好多本钱小的 一开始都是做这个小生意。
再后来,她送儿子读了两年书,让他懂得 识字、会打算盘、懂账目。太奶奶有了儿子做 帮手,生意越做越好,几年下来,竟慢慢地攒 下家业,娶了大儿媳妇,嫁了幺女儿,还送了孙子读了大学,在东门口城梁脚下稳稳地站住 脚了,被老家人称为“街上的二翁妈”。
她还把女儿嫁得很风光,坐了花轿,有嫁 妆,女婿是东门口外的关税吏,把酒席办得很 热闹。老家来人在东门口喝完喜酒后,“街上 的二翁妈”的名气在孙家村更大了,说她一个小脚寡妇都能够在东门口站住脚,冲破万难养 大儿女,还能够成家立业,真是不一般。
事实证明“街上的二翁妈”挑的儿媳妇也 是百般伶俐。我的奶奶早年丧母,虽然没读过 书,但还能认识几个字,会心算、会算账;而 且聪慧能干,十分手巧,会做针线活。
她做的针线也与别人不同,她专门给刚出 生的婴孩缝小衣服、小襁褓、尿片、小鞋小袜。 刚出生的婴孩皮肤嫩,讲究一点的家里都是提 前请人做好,一针一线纯手工做,针脚要细密、 行针要均匀。奶奶瞄准了这一市场,在益阳街 上是独一份。说起东门口唐家翁妈的针线,那 是生意兴隆,搞手脚不赢。奶奶为爷爷生了八 个儿女,长大成人只有四个。爷爷过世后,她 靠在东门口城墙脚下给人缝缝补补,做针线养 大了四个儿女。
因为家里穷,奶奶将生的大女儿,大名唤 着禾青的,十三岁就嫁出去了。益阳话将嫁女 喊着缔女,相当于是将女儿送嫁走了。我的这 个大姑姑,就缔到了东门口城梁下的第一户人 家,“李人和”豆腐干子店的长子。
姑姑家的铺子有个名号,叫“李人和”, 在东门口城梁边的第一家,是一家老字号。姑 父家几代人都是做豆腐干子的。姑姑家的豆腐 店早上三四点就开板子,磨豆浆、打豆腐、切 豆腐,五六点就有人排队来买。
俗话说:世上三样苦,撑船、打铁、磨豆 腐。东门口外的营生,无外乎这几样,都是些 傍生着水运码头的生意。做豆腐是三更睡,五 更起。一方豆腐几毛钱,二十几道繁复的工序 一样不能少。是一份百分之九十的体力劳动, 百分之十的技术含量的营生。豆腐做成了,除 了放在早市的铺子里卖,还得推车沿街叫卖, 价格又贱。但好处也有,家家户户都用得着, 乡下人婚丧嫁娶办酒,采办年货,还专程过河 来买李人和的豆腐干子、千张百叶作席面,因 此生意还算不错。姑姑家有铺面,有产业,虽 然做豆腐辛苦,但早市过后,派个小伙计守着 豆腐担子,男人们吃过早饭就去补觉,女人们 就开始洗洗抹抹,收拾完毕,过一会就四邻相 邀开始抹骨牌了。
姑姑十五岁就生了大表哥,然后一溜地共 生了三个。我爷爷过世的早,奶奶还生下遗腹 子——我的小叔,奶水不足,经常抱到姑姑家 吃奶,比姑姑生的孩子还小三个月,长大后, 大表哥依旧按辈分规规矩矩喊小叔叔叫“满舅 舅”。
益阳东门口一带,女人生了男孩子就有了 做翁妈(奶奶)的权力,等孩子成人,别人就 得改口称她为“× 家翁妈”;男人有了男丁就 有了爷爷的优越感,别人就改口称他为“× 家 爹爹”。姑父家姓李,旁人便叫他“李爹”, 姑姑四十岁就做了“李家翁妈”。
女人嫁到婆家,被人欺负了的时候,有两 种表现方式:一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这个狠, 稍不注意容易弄假成真。
还有一种是出来骂街、赌咒许愿,到了该做饭的时候,主妇捻一块砧板,上面放一把菜 刀,坐在厨房里剁,一边哭,一边用一种很奇 怪的长调唱念:我是得罪了哪个咯——这么狠 心,当——当当,悠长的如泣如诉的打长喊, 好像唱戏的要开场了,街邻四坊马上都不作声 了,竖起耳朵躲在隔壁听。这个办法十分灵, 过后肯定会有当中人的,来劝和调解。
做了翁妈的大姑姑,被家娘婆子(婆婆) 欺负的时候,选择了第二种方式。平时文文静 静的大姑姑,伴着那剁砧板的当当声,和唱戏 一样的腔调:“我是得罪了哪个咯——这么狠 心……菩萨都看得到,我是冤枉的……是哪个 挑拨离间咯,不得好死……”
益阳话中保存着难得的南音古音古词,那声调,仄平软糯;那语气,抑扬顿挫:上声高 昂、入声急急。当——当当,那个悲伤的调子, 以及被感染的哀伤情绪,立刻弥漫在东门口的麻石街上。都知道当媳妇的苦,听到的街坊邻 居暗地里都要流几滴眼泪。
过后,家娘婆子(婆婆)果然安静了许多。 那天傍晚,我站在姑姑家对面的横堤子上,
第一次听到这个奇怪的骂街哭腔,那悠长的哭 泣拖声从耳畔飘过,我的眼泪刷刷地往下流, 手足无措。奶奶不作声,只是气愤地盯着对街。 这个画面一直存在我的脑海里,我第一次 强烈感知和意识到了自己的性别和对未来的担 忧。未来是个谜,我会长大,会和所有的女人一样要经历爬山涉水的苦和委屈。
很多年后,那个奇怪的长喊调子,会反复出现在我的记忆之中,平常从不唱歌、从不吵架的大姑,是怎么突然就学会这个唱调的?至 今是个谜。
益阳街上
太奶奶给了儿子五个银元,将家中的生意放手给了儿子,自己则回乡下养老。
爷爷手里有了本钱,更加发奋了,一时间,家里一派繁荣景象。在资水河里春夏时节水路 好走的时候,他仗着本地人熟悉水路,带着人 跑行商,把木料扎成大排沿资江放排运到汉口 去销,那里价格更高更赚钱。再后来,爷爷在 东门口街上写了更大的大铺面专做木材生意, 让家里的女人坐庄做坐商,自己管木材的零售、 加工和进货。
几经倒腾后来竟然慢慢发展起来了,在东 门外的河堤边开了一家锯木场。规模还挺大, 请了十来个工人,将从上河运来的木排在东 门排码头解散,用大锯子将湿木头分解成木板 备料,这个行当用益阳话来说叫开“架(ga) 场”,是九佬十八匠中解匠的行当。这是益阳 本帮的一份体力活,拼的是劳力。
与锯木场生意附带的是做棺材——当时叫 “盒子”,是用锯木剩余的边角料做成的薄棺 材。那时候人的寿命普遍短,生得多,死得也多,一场瘟疫,乡里要接连不断地死人,有的 一家十余口死得只剩一两个。我奶奶说,有一年棺材生意好得不得了,请了许多木匠连夜赶 做“盒子”,长的杉木批子做大人盒子,短点 的做小盒子。因为赶得急,有的小盒子还是用 刚从河里捞起的湿木料做成的。
那一年正是一家人齐心协力、生意兴旺之 际,逢火烧长沙,全城乱作一团,怕殃及益阳, 一家人于 1938 年年底的腊月二十九吓得逃回了 老家,奶奶一直念叨:“七不进,八不回,九不出门空手归”。从此奶奶对家道的中落,怪责于是回家的日子没有选好。
益阳老城区规模大约就是十五里左右,东 门口应该是益阳正街十五里麻石街的起点。至 于为什么不叫东门,而叫东门口呢?想来以前 应是有码头、有城墙、堞楼的,是交通要塞、 是口岸码头才能称得上口。
从东门口一直延伸贺家桥被称为“一堡”, 这条热闹非凡的十五里麻石街在益阳非常有名 气,曾是整个益阳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以前 乡下人如果说要到益阳街上去耍,说的就是“一堡”。以前都是把这条街叫作“益阳街上”, 现在行政区划为“资江东路”。
两旁是一色的木板店铺,都开着大大的门 脸,把临街的铺板卸下就是铺面,早上开板子 做生意,晚上上板子打烊,后面住人,许多老 字号铺面都是这样沿街铺开,教堂、医院、学 校、戏院、大宅等一字排开,街畿上摆满了各 种南杂百货、小吃摊担、竹木器具……街道铺 着一水的长条麻石板,被人踩得光滑锃亮,人 来人往,是最热闹的街市。二堡三堡的热闹是 随着资江的水运发展兴旺,后来才逐渐发展起 来的。
每到端午节的那天,从东门口到贺家桥的 城墙上,挤满从对河的三里桥、兰溪等地赶过 来看赛龙船的乡邻;而到了元宵耍灯的时候, 益阳街上的两边木楼上要挤满黑压压的来看采 莲船、舞龙、舞狮子的热闹人群。
在我读小学之前的时候,奶奶一直带着我 住在东门口的鲁肃堤,老葛公庙的城梁下面, 紧挨着姑姑家的铺子,从小我就在这条热闹的 麻石街上长大。
靠着资江河里的水运发达,这里家家几乎 都在做着与码头有关的生意。姑姑家的店子旁 边是一家切笋子的生意,没有门面,两口子住 在城梁下的小巷子里一户进深很深的房子里, 常年就在街畿上摆一副乌亮的铡刀,下面放两 个大木盆,一个里面泡着干笋子,一个里面泡 着切好的细笋丝。平时两口子轮流守摊。只是 经常看不到人,守着守着就跑到别家去耍去了, 街坊四邻就笑称叫他们是“喊得应”。路过的 人要买笋子,喊声笋子,老板立刻就从街上的 某户人家、某个角落,嗖的一下就出来了,真的是“喊得应”。一年中生意最好最繁忙的四 时八节,两口子倒是老老实实守着摊子,不再 在街上作四方游了。
每当姑父家的豆腐开锅,压豆腐包的时候, 女的便忙不策地用木桶来接,滚开的黄豆水泡 笋干,切出来的笋子倒比别家香,这一家附在 姑姑家的豆腐店旁作切笋子、切槟榔的营生, 倒也过得不错。
姑姑家对面的城墙下住的是一对瞎眼夫妻。 男的姓易,别人都叫他“易瞎子”,女的便叫 “易瞎子婆婆”。常年看她用一个布兜背个孩 子在后背上,戴一个脏兮兮的口罩,把轧好的 松软洁白的棉絮一层层铺在一块竹篾片上。头 发凌乱,身上沾满棉花絮,家里乱七八糟,蚊 帐床褥布满污迹,一年到头难得洗一回。男人 呢,一边踩轧棉花的机子,一边还和客人们大 声地有说有笑。一对瞎夫妻摸索着过日子,生 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街坊邻居经常帮他们 凑把手,三个孩子就这样在这条街长大,两个 女儿长大后都很漂亮,一个叫细兰妹子,一个 叫南盘子。眼睛都乌黑发亮,皮肤也似棉絮般 洁白柔软,旁人都说“真是歪竹子下生出白丫 笋”。后来她们到了广东下海,不知所终。
街上的人,都是这样,有的住着住着,不 见好久了;有的好久不见,突然发了财又回来 了。
就像我一直盼望着细兰妹子、南盘子能够 发财回来一样,这条街也被人弃了。它的繁荣, 它早上五点钟就挤满乡邻、人来人往的热闹景 象,都到哪里去了?这条街在我十三岁之前, 我曾亲眼见到它真实地存在着,后来逐渐被水 泥、柏油所覆盖,成为了一条能跑汽车的两车 道大马路。
只是,跑了汽车后,随着资江水运的一落 千丈,益阳作为行船经商的水运口岸码头地位 也随之消失,这条热闹千年的麻石街也永远地消失了。
但这条街的形象却以一直以一种无所依附 的独立性,一次次反复出现于我的脑海,就好 像益阳这个城市的名字,几千年来沧海桑田, 无论朝代怎么改变,也一直没有更改过城市的 名称,一直叫益阳。
三中旁边的巷子
爷爷奶奶因为没有文化,地位低下,在旧 社会长期受人欺负,在益阳街上卖苦力做了一 辈子的小生意。所以,全家人决定,省吃俭用, 宁愿挨饿,也要耪出个有文化的男丁来支撑门户,改变全家命运。我的父亲是长子,从小成绩好,最会读书,是全家人的希望,他义无反顾地担当起此重任。
他先是在老家读了几年私塾,后来考上益阳龙洲师范,1955 年又考上了中山大学历史系。 那一年街上敲锣打鼓热闹非凡,整个益阳就考 出来三个大学生,当他身披红花游街,早早地 已经嫁出的几个姐姐们终于松了一口气。毕业后,父亲在湖南大学历史系任教,后又在益阳 市三中教书,他是这个学校唯一的一名历史老师。
益阳市三中门前的街叫考棚街,两边都是 老旧的木房子。这是一个有百年历史的学校, 以前是前明、清时代举行县考、选拔秀才的古 老考场,后来成为县立女子职业学校、县级初 级中学,八十年代的时候都还保持着原貌。学校里面古树参天,天井连着天井,回廊连着回廊。教室大多是木质的两层楼,屋顶是盖着乌黑的小瓦,在每一栋教室或者走廊的尽头,那些亭子间里都住着我父亲的同事,一家有一间, 等暑假学生散尽了,家家户户就将课桌靠墙高 高地叠起,将竹床搬到教室里,地上摆满锅碗 瓢盆,开始了一年一次的暑假居家生活。这些住惯了逼仄亭子间的老师们,每年在这样的夏 天里可以舒舒服服地住进大教室,做一次彻底的身心放松。所以,我的童年总是充满着期待感、不确定的新奇感。
我们的功课也不紧张,假期还特别长,基 本上处于放养状态。每一天都是那么的快乐, 到了农忙季节,爸爸和同事们还要带中学生下 乡去搞三结合,学校也放了农忙假。
正是七八岁狗都嫌的年龄,我们随处都可 以钻进去。这个学校在设计的时候,可能是专 门为中学设计的。没有想到等中学生放学后, 这些生活在学校里面的教师子弟会这样顽皮。 我们在大人看不到、甚至不曾想到的地方经常搞破坏。
虽然所有的教室在暑假里门是锁死的,但 是我们个子小,会钻窗户。我们把几张课桌抬 到一起一拼,就躺在上面乘凉,吹从木质的镂 空窗户里吹来的南风,感觉又软又清凉。两边 的窗户是木制的,上面有高高的拱券;地面是木头的,踩起来嘎嘎响;走廊上是一排排望不 到头的雕花木阑干。上二楼需要走一段很高耸 的木制楼梯,楼梯的木质扶手上有一个圆溜溜 被人摸得光光滑滑的圆木头,我们抱着扶手, 从很窄的扶手上一直往下滑到一楼。
现在想来,童年的每一天其实都是充满危 险的:我们躺在二楼靠窗的课桌上吹风乘凉、 打打闹闹,没有人从敞开的窗户掉落下去;我们从楼梯扶手上滑下来,没有人摔下来;楼上 的走廊上木制阑干其实是很宽,我们的头都可以伸进去,庆幸的是,那排木栏杆修得真结实, 没有发生过意外。
那时候还没有自来水,学校里有一个百年 古井,全校师生都喝这口井水。因为怕出事, 自挖好这个井后,还特意修了一座木栅栏的房 子围起来。木栅栏是一根根粗壮的檩条组成的, 十分牢固。但唯一的疏忽是木栏实在很宽,拦得住大人拦不住小孩,像我们这样的年纪的孩 子随时可以进进出出的,有一个教师子弟,龚 姓的小伙伴还往里面扔过一块肥皂。
学校食堂中午也是没有人的,后门是两扇 对开的木门,中间用一个铁链子锁着,一推就有缝。我们这一群孩子躬身进去,偷了饭堂里 的菜吃,将食堂里准备晚餐继续卖的菜吃了一 个干干净净。我印象最深的是食堂大师傅叫卜师傅,家里有七八个孩子,不过年龄都比我们大,他家里本来就穷。一查起案子,他最有嫌 疑,最后不知道是谁告诉了大人,这才没有酿 成冤假错案。后来,这扇后厨的门换上了一把 再推不开的钢板锁。
再后来,我们成群结队在三中门口的巷子 里游走,将隐藏在这些粉墙黛瓦的巷子里的四 时风景看了个够。三中附近通向各处的巷子四 通八达,有姚家巷子、谢家巷子、魏家巷子、 明星池巷、水巷子、北门巷子、大巷子……我 们在街上无所事事地游荡,观察那些坐在堂屋 的圈椅上,表情古怪,一动不动看街景的婆婆 子;我们还掀开中药铺子的门帘子,看坐堂医 生用乌黑的铁碾子磨药粉,搓草药做丸子。跨 进高门大墙壁垒森严、光线黝黑的大宅,穿过 一栋栋庭院深深的木质小楼,推开沉重的大门, 在雕花大门后玩耍,在那些旋转的木质楼梯上 奔跑。在我眼里,一切是如此的有趣,一切是 如此的神秘。
三中的大门前有织布厂、衡器厂等工厂, 以前都是很深的大宅,解放后都改成了厂房, 都叫人民某某厂。学校隔壁的姚家巷子,穿过巷子深处就能到姑姑家的城梁下面了。我特别喜欢抄这条近路到姑姑家,这样可以远离那些 让人害怕的幽深庭院。
长大后,我才知道,那些我少年时经常出 没的一进连一进的古朴的大屋,分别叫:桐庐、 庸庐、庆余庐。能将这些宅院冠之以“庐”,当年的房子主人应该是有文化素养和风雅性情的。我家隔壁就是两进两层的大院子,粉白的马头墙,庭院深深的天井、陈旧的木质楼梯, 大门上的门洞上端端正正地写着“桐庐”二字。 天井中间用水泥砌了两个水池子,据说防火救 火用的,常年是黑黢黢的水。
门前还真有几棵泡桐树,春天开着紫色的 花,香气浓郁。二进的大院子里,有二十多间 房间,屋后还有一口小水塘。这里以前是三中 的校办工厂,后来变成了安置老师的宿舍,住 着很多我父亲的七八个同事们。
前院是两层的木楼,一楼门房里住着生物 老师吴梅生的父母,我曾跟着吴老师的女儿红 霞给他们送过几次饭。逼仄的房间,大约只有 八九个平凡,床上挂着蓝印花布的生布帐子, 冬天床上是四四方方的绣花长条枕头,夏天是 晶莹剔透的瓷枕,我非常好奇地看着这些精致 的用具。红霞的爷爷奶奶那时候大约是五十多 岁,奇怪的是他们并不工作,整天都呆在家里。 红霞的奶奶说话轻言细语,善绣花,且从不出 房门。在院子的前面有一条小路,红霞的爷爷 用碎砖头拦了一小块长方形的地,里面种了好 多喊不出名字的草药和花卉。过了几年他们终 老死去,那块地一直就用碎砖头拦着,里面开 满野花。原来,有些人的生活可以是如此的诗 情画意;而有些人的一生也可以如此的无声无 息。
前院二楼上还住在一位老婆婆,进进去去 都无声无息地在住着。常年见她穿一件深色的 列宁装,深居简出。据说年轻时曾跑过大码头, 在武汉开过妓院,解放后因为害怕,将所有的 金银首饰扔进了后面的小水塘里,后来经过无 数次地批斗过也没有透露过扔在哪里。
桐庐的后院与我家毗邻,说是毗邻,实际 上是一些楠竹丫与黄泥巴糊成的隔断,每当他们做饭的时候,都可以闻到飘来的油烟味,吃饭的时候可以听到他们的说话声。我们一直毗 邻而居十几年,彼此却不曾看到过邻居长什么样子。
余庆庐在桐庐的隔壁,也有两进,有前院 后院,比桐庐亮爽雅致多了。据说庐主叫王庆 余,侄儿王绍甫是东门口 " 利人洪 " 南货店的 大老板之一。这个“利人洪”早已经公私合营 了,那里的紫苏渍梅子红姜特别好,是我经常捏着几分钱光顾的地方。
再往前走还有许多以前的钱庄、戏院、祠 堂,高墙林立,庭院幽深。那些残垣断壁和摇 摇欲坠的褐色木柱,粉白的高墙上雕花的砖雕, 竟然都是一些很有年代的所在,难怪让人莫名 的敬畏。
三中原大门往右被称为后街、富贵街,曾 是益阳历代县衙所在,后街的伞厂旁边还有一 所旧时的监狱,后来成了大杂院,住进来了很 多家户人家。后街上还有一排排的名人寓所、 钱庄以及好几个宗祠大屋。这些都是有名号的, 只是我年纪小,只知道飞快地穿越大门找人玩, 不知道抬头看一下那些大门上的牌匾。如果当时注意抬一下头,就能看到门楣上的橘园、余园、徐园这些富有诗意的名字。当然,绝大多数高大的门楼上,是被房主用些陈旧的木板挡住了的,或用黄泥巴糊住了字号,用白粉涂抹 了字迹。
从东门口到明星池小学,只要几分钟时间, 我依次要经过谢家巷子、姚家巷子、陶澍行馆、 徐家垌、魏延巷等。如果从别人的家里穿堂入室,还可直达正街。穿过考棚街,可到小南门码头;穿过水巷子,可以到五马坊教堂,以前 这里是床单厂的车间,车间就是以前教堂的房 子,我妈妈就在这里上班。明星池小学旁边还 有一条巷子叫作魏家巷子,过去不叫魏家巷, 而叫魏延巷,据说以前这里是魏延的墓地和宗祠。
后来,三中大门右边起了一栋两层的红砖 小楼,我家搬到了这里。一墙之隔的地方,有一个两进的木房子,从外头看上去破破烂烂的, 其实是以前的陶澍行馆。大门很小,门头的石箍门的样式,进去却很大,有两个天井。教音 乐的文老师住在一进的厢房里,他家门口的地 坪是对着徐家垌的。窗口用一根木棍撑开,每 年都有一窝燕子来他们家做客。里面二进院子 里还住着教物理的文老师,据说是复旦大学物 理系毕业的,不知为何有点发痴癫,不再教物 理课,一家人守三中大门传达室。他老婆弄了 一个手摇补鞋的机器,经常摆在学校门口,听口音这一家好像是安化的。此外,里面还住了一户姓谌的,他家有几个小孩,天天热闹非凡。 长大后才知道,这家的大儿子谌国章,娶的是 我堂姑姑,住在三中前面的考棚街。他家住的 地方实际上是陶澍行馆的后院,前院正对着徐 家垌,也是一进套一进的大宅院。
难怪我读小学的时候,发现小伙伴们住的 地方与我家是多么的不同:他们房舍阔达,厅 堂有木制的地板,有精致的黑瓦镶嵌的高头骑 马墙,还有深深的天井、夹道。
只是没有想到在三中附近,那些看上去破 破烂烂的房子里,竟然掩藏着这么多历史的风 尘。时光匆匆,等我们真正醒悟过来,想要珍 惜和拥有时,它们已经走入了猎猎风尘中,只剩下啼笑皆非的回忆和满地的废墟和瓦砾。
巧的是,现在益阳东门口留下来的最后那 一截古城墙,现在叫作鲁肃堤,我们叫作横堤子,下面就是我和奶奶曾经住过的院子,古旧 的木楼依旧在,瓦楞上的绿苔、屋檐下的滴水依旧在。
每年我都会去凭吊一番,感叹一番。只是横堤两边已是衰草齐人、垃圾成堆。这个城池 热闹千年不曾更改的辉煌,已经伴随着资江河里水运的衰落,彻底地荒芜了。
古老的菜蔬
前几天,朋友将她自己做的一瓶酸辣仔姜 藠头送给我。我打开一看,口水都流下来:个 大肥厚,洁白晶莹;尝一口,辛香嫩脆,胃口 大开,酸爽之极。
在南方,这种菜蔬是很常见的,也很便宜, 菜市场里两三块钱一斤,主妇们买回家,或切 丝素炒,或用酸水泡制。这一瓶就是朋友用自 制的酸水泡制后,加嫩姜丝、剁辣椒、浏阳豆 豉、滴入香麻油装上一大罐,放在冰箱里,佐餐用的。
对一个吃货来说,吃和研究吃都是人生的 第一等大事,对那些古人们的吃,我特别感兴 趣,什么时节吃什么果蔬,怎么的做法?这些 在浩如烟海的诗词歌赋、典籍中都是能寻觅到 踪迹的。
我也曾经相当上心那些带木字旁、带瓜字旁的能够吃的菜蔬,如:薤、蒿、葵、蕹、苕、 瓠。每次看到它们,都会倍觉赏心悦目、心花怒放:这一个个的汉字,排列在诗文中,是多 么令人神往啊。只是不知道当初的人们,吃的这些大名鼎鼎的菜蔬,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 字?现在还有得吃么?
藠头,就是一直延续到现在,人们还一直 在吃的一种菜蔬。
在秦汉时代,它的名字叫薤(读音 xiè)。 野生薤的分布几乎遍及全国,但是现在吃的人 并不多,很多人受不了它的气味,但喜欢它的人会特别喜欢。
它有着很伤感的诗句。《乐府诗集 • 薤露》 只有四句:“薤上露,何易稀。露晞明朝更复 落,人死一去何时归。”是当时最为流行的举 丧挽歌。薤叶极细,薤叶上是挂不住多少的露 水,所以用太易“晞”掉了,以此比喻生命流逝的短促,非常贴切。我想,那时候的人们一 定是常常食薤的,故而才会有感而发,遂成诗 歌传唱。
薤的故事还被写进了古代的传奇话本中。 唐代白行简的《李娃传》中,“乃歌《薤露》 之章,举声清越,响振林木”。男主人公荥阳 生与人比赛唱丧歌时,所唱的歌就是这首《薤 露》。荥阳生因为深赋悲愤,所以唱得格外声情并茂,勇夺了唱丧歌比赛的第一名。
在我的南方老家,我们湖南人的餐桌上, 还有一种常见的、但是确实是中国最古老的菜。 这个菜在中国北方的许多地方都已经绝迹—— 那就是葵菜。
记得读书的时候,老师教我们念: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当时我以为是菜园里种的向日葵,心里还在嘀咕却不敢向老师提问:葵 花是怎样让露水在葵花盘上滚来滚去,然后让 太阳晒干的呢?
长大后,读了更多的书后才知道,其实古 人所说的园中葵,倒不是菜园子里的向日葵, 是一种葵菜,叶子碧绿肥硕,茎梗鲜嫩,吃起 来滑溜溜的。也是我们常德至今还在食用、菜 市场里天天有卖的一种很古老的菜蔬。我们叫 它冬苋菜、冬寒菜。嫩梗可用大蒜辣椒豆豉炒, 十分下饭;嫩叶可以加油素炒,也可下各种火 锅钵子。古人描写葵菜的诗句有许多:“采葵 莫伤根”“井上生旅葵”“采葵持作羹”“松 下清斋折露葵”……这说明,葵菜种植广泛、 遍地都是,也是和我们现在一样,是可以循环 采摘的,只要不其伤根茎,采了以后还会长出 新叶。《诗经 • 国风 • 七月》中有:“七月烹 葵及菽。”说的是农历七月的时候,天气热起 来了,打一碗冬苋菜汤、煮一锅盐水毛豆,很 爽很爽。
《齐民要术》中《种葵》被列为蔬菜第一 篇,说明了在当时葵菜是十分常见、广泛种植的品种。唐以后,葵菜却渐渐被人冷落了,直 到明代时候,已是很少有人种它,甚至少有人 知晓它。所以才有后人误以为青青园中葵是向日葵之讹误。
在古代的菜蔬 中,葵曾被称 作“百菜之 主”。但现在,葵菜只在中国南方有些地方少 有保留。在我的家乡,却是人人餐桌上都有的 一道时令蔬菜,可以说是菜场爆款,四季皆有, 横贯春夏秋冬,一方水土一方习俗,倒也很特别。
蒿,有青蒿、白蒿等很多种类,是一道历 史悠久的菜,很早以前古人就有提到,其中《诗 经》里有一句很有名的诗句:“呦呦鹿鸣、食 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它的嫩茎和根,可凉拌、可小炒。清炒泥 蒿草最能吃出它的本色清香,与本地腊肉的搭 配后,更是经典绝配:暗红色的腊肉与绿油油 的泥蒿嫩茎一起爆炒,腊肉的口感醇厚,泥蒿的口感清脆,泥蒿上混有腊肉醇美的熏香,腊肉里又有泥蒿特有的香味,真是相得益彰,仿 佛是将春色美景盛进了盘中,吞入口腹一般。 只要吃上一次,就永远忘不了这道菜的独特美 味。到了冬季时候,青蒿长于地底下的根状白茎,也被人挖出来,被叫作泥蒿,也是一道好菜,它的香味尤比嫩茎时更浓,只是因为数量稀少,价格相对贵一点。
在我们老家,还有每年三月三采择青蒿的 嫩叶做粑粑的风俗,蒿子粑粑软糯浓香,是我们儿时的美好记忆。到后来,蒿被诗人们赋予了更多悲伤的人文情绪。在与《薤露》并存的、 当时很有名气的一首著名丧歌《蒿里》中,其唱句也是显得格外悲愤:“蒿里谁家地,聚敛 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还有一种瓜果类的菜 蔬,在我们南方人 的餐桌 上,也会经常出现,那就是瓠(读音hù)。瓠是我国栽培历史最悠久的菜蔬之一。 在古籍中常常可见,被称为瓠、匏和壶,既可食用,亦可作器具。小时候,我寄住在乡下的舅舅家,亲眼见舅舅将一个留种的老瓠子切开, 做成两个舀水的水瓢。等我长大后再去舅舅家 玩,看见那两个水瓢还在用,外壳上黄澄澄的 油光泛亮,包浆清晰可见,足见是十分经久耐用的。
我们叫它“瓠子”,吃它没有成熟时的嫩瓜。《诗 • 邺风 • 匏有苦叶》中有一句:“匏有苦叶。”所以,我每次到菜场里买瓠瓜的时 候,总会掐一掐它的顶端,尝一下,苦的是不要的。因为确实有运气不好的时候,会买到苦的瓠子。
关于瓠,在古诗里有许多特别优美的诗句,《诗经 • 小雅 • 瓠叶》中还有:“幡幡瓠叶, 采之亨之”;《庄子》中有“树瓠”(种瓠) 的叙述。孔子曾发感慨说:“吾岂匏瓜也哉? 焉能系而不食?”
切开瓠瓜,可见它的种子小巧精致,排列 整齐,色泽洁白。《诗经》中有“领如蝤蛴, 齿如瓠犀”的优美词句,以此比喻美人的脖子 像天牛的幼虫一样色泽洁白、曲线优美,而美 人的牙齿像瓠瓜的种子一样,小巧、洁白、齐整。我每次看到这个瓠字,总会联想到美人洁 白小巧的牙齿、美人曲线优美的脖子。所以, 直到现在,每次吃到清炒瓠子汤这道菜的时候, 总会忍不住装模作样,小口小口地抿,将喝汤的姿态喝得如美人般优雅而缓慢。
此外,看到这个古老的字的时候,我立刻联想到“合卺”。古时的婚礼一般是在黄昏时 举行“合卺”之礼。“卺”就是把成熟的瓠一 分为二做成两个瓢,两瓢相合以象征夫妇从此以后合体。郑玄、阮谌《三礼图》中说:“合卺,破匏(葫芦)为之,以线连两端,其制同 一匏爵”。匏爵就是喝酒用的葫芦瓢。婚礼上, 两位新人郑重其事地举起匏爵,行交杯之礼后, 将瓜瓢相合在一起,象征着两人就此结盟:从此以后,就要一个锅里吃饭、一个被窝里睡觉。
据统计,在《诗经》中,一共提到了 20 余种蔬菜。现在我们吃的菜蔬与上古、先秦时代相比,情况发生了很大变化,那些带有美好汉字印记的品种已悄悄退出现代人的眼帘,成为漫山遍野的野生植物,变得我们不敢相认:荇、 卷耳、芣苡、蕨类、薇、 、苕……只剩下对 远古时代模糊的记忆。
但是,在每家每户的餐桌上,依然时常会 固执地出现一些远古时代的菜蔬,我们品尝着 先民们当日的菜蔬,回味着先辈们采挖野菜的诗意田园生活,无比虔诚地延续着他们古老的 饮食文化习惯。它们仿佛提醒着我们众多的记 忆与往事,使得我们溯源而上的记忆,也永远 充满着温柔的植物芳香。
作者简介:唐益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居于常德。作品散见于《诗刊》《人 民文学》《作品》等,有诗歌入选多种诗歌年度选本。在《人民文学》《诗刊》《青年文学》等举办的全国散文诗歌大赛中获过奖。出版诗集《我要把你的火焰 喊出来》《温暖的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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