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第1期

高原上的沉思者 ——昌耀《斯人》导读及相关问

发布时间: 2021-05-30 11:21:52 阅读 0

                                                            高原上的沉思者
 
                                               ——昌耀《斯人》导读及相关问题

 
                                                                                       吴投文
 
 
       静极——谁的叹嘘?
       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在那边攀援而走。
       地球这壁,一人无语独坐。
 
                                          1985年5月31日
      (选自《昌耀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

 
      《斯人》是昌耀诗中被反复提及的一首,实际上对此诗的解读又是一个难题。从诗的标题来看,“斯人”意欲何指?和诗人之间是何种关系?诗中表达出来的孤独感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否只是诗人对自我处境的某种眷顾?在一首只有三行的短诗中,诗人自我情绪的投射既被抑制,同时又被放大,如何处理抑制和放大之间的内在张力?这些问题对《斯人》的解读并非多余,实际上关联着解读此诗的路径。昌耀的诗往往有巨大的跳跃和由跳跃所形成的晦涩,诗中布满“光与影子的剪辑”[1],那是诗人内心激情的喷发被冷凝后所留下的黑洞,需要读者发挥自己的想象去发现其中闪烁的光焰。
       从个性气质上看,昌耀是一个冷静的写作者,他的创作激情是涌动在心中的暗火,而不是火的炫舞和由火的炫舞所带来的力与热恣肆的情采,缺少铺张的奢华却有奢华中透露出来的洁净而神秘的恍惚感。因此,昌耀的写作有别于“零度写作”,他的诗风整体上表现为一种“非常节制的浪漫主义”,[2]他的自我形象在诗中无处不在,却又隐匿在近乎无言的状态中。在昌耀的诗中,他极少站出来直接作为一个代言者,他并不满足于充当一个巫师手持法器的那种角色,把自己暴露在众目睽睽的表演中,而是退身到一个旁观者的位置,诗人的主体投射往往克制在与自然契合的肃穆之中。
       此诗以“静极——谁的叹嘘?”一句起首,似乎破空而来,独立无依,呈现出一种孤绝的生命情境。“静极”,静到极点,此时隐隐传来谁的叹嘘,但静的氛围却收缩得更紧,带来一种更深的静的气息。空间没有确定,人物没有确定,一种巨大的茫然感弥漫在诗中,似乎还有一种隐隐的紧张感,透过字句的缝隙泄漏出来。可以想见,这就是斯人在孤独中的静守,他的内心有一个巨大的空间,一声叹嘘中传递出多么浩渺而复杂的感慨。诗中呈现的氛围是一种静的极致,然而静中有声,把静的气息衬托在一片幽微的情绪氛围中。静的气息既是一种自然的氛围,更是一种心理的氛围,自然与情绪混融一片。自然或环境在此是“隐在”的,需要读者发挥自己的想象来补充。情绪克制在低微的声响上,流露在纸面上,却有一个很深的刻痕。一声叹嘘颇有“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王籍《入若耶溪》)的效果,把情绪的起伏延展在物我莫辩的幻觉性体验上,却又是一种真实的生存处境。这实际上是一种诗的幽暗,来自诗人深心里对其生存处境不可调和的抵触,暗示某种无法化解的生命危机。在那一声叹嘘之中,包含着多少不为人知的隐秘。
       昌耀善用极简笔法表现复杂的生命体验,所谓惜墨如金,用在他身上并不为过。“静极——谁的叹嘘?”独句成节,在高度的简洁中安放一个人的生命情境,似乎显得枯简,却有一种丰盈的生命情绪的流动,在文字的简洁上照见生命中不可言说的暗影,以少胜多,以简驭繁,呈现出一种庄重而带着忧郁的气象。“静极”的后面用一个破折号,既表示时间上的延缓,也暗含着空间的浩大,切不可用一个逗号来取代。此处的破折号同时带有一种对象性的指向,指向时空中的生命个体及其处境,也包含着情绪体验的波动,暗示事件发生的背景,一个人就出现在这样的背景下。尽管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却有一种在背景上游移的气韵的生动。如果用逗号取代破折号,改成“静极,谁的叹嘘?”,逗号代表的停顿意味着戛然而止的休止,在诗的意境上无疑是一种破坏,无从达到破折号所带来的那种余音效果。
       正是在此处,“谁的叹嘘?”是破折号很自然地引出的一个结果,符合语境上的转换,具有诗意上的圆畅。诗的语境是多种因素所构成的和谐效应,当语境趋向完整而饱满的张力结构的时候,就是诗的境界的生成。所以,诗的境界实际上来源于语境内部的圆融,即使在语境内部的冲突中,也要凝聚在冲突最终得以化解的和谐上。“静极——谁的叹嘘?”,在此句内部的张力结构中,恰恰有一种把生命的紧张感化解为生命沉思的妥帖感。“静极”与“叹嘘”对立而又统一于诗人对生存真相的深度体察上,把一个人的孤独处境包括他内心的沉哀隐痛,呈现在沉郁的生存背景上。他为何发出叹嘘?他为何如此孤独?这大概就是人生的悲剧性实质。“叹嘘”一词用得极其精准,比“叹息”要多出一份身体里的荒凉。“叹息”与叹气相近,主要形容人失望或失落时的心情,多有无可奈何之意。“叹嘘”也包含叹气的意味,但却有更多的感慨和感叹,在声音的长度上比“叹息”更长,同时声音呈现出由强到弱的变化,最后止息时留有若有若无的余音。我们一般说的长吁短叹,就包含声音上的这种变化和差别。昌耀在此使用“叹嘘”一词,更切合一个人身处孤独时的情景,他要呼出身体里的那口气,却抑制着内心伤口被挤压的疼痛。
       值得注意的是,此句中的人称代词“谁”所带来的疑问语气和问号的使用,也是诗中富有沉思意味的一个重要来源。“谁”具有指称上的不确定性,实际上覆盖着众生对自我的探问:“我是谁?”“我的孤独从何而来?”这是人类对自我生存处境的指涉,本身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孤独感。此处如果用一个具有相对确定性的人称代词“我”或“你”来替代“谁”,就会失去这种探问所带来的指涉深度。同样地,如果把“静极——谁的叹嘘?”改为“静极,我听到身体里的一声叹嘘”,在表达的效果上也会大打折扣。因此,“谁”这一指称在诗中的使用,意味着诗人的自我追问,也意味着一种普遍追问的确立。就此而言,“斯人”乃是诗人自己,《斯人》是诗人的自我写照,诗的主题带有精神自传的性质,那一声叹嘘何尝不是诗人从自己的心底里发出来的?另一方面,这一声叹嘘有无数个不同的身体,映照出人类的基本处境。
       接下来是更深的沉默和静寂,于是有一行空白的出现。“静极——谁的叹嘘?”一句独立为一节,不仅具有语境上的完整性,也是很自然地引起下一节的一个铺垫,两节之间的转换所出现的这一行空白具有精心处置的“意义未定性”,也就是接受美学所说的“意义空白”。显然,如果没有这一行空白,而是把“静极——谁的叹嘘?”和后面的两句合并起来,诗的意义空间就会显得相对逼仄,原本两节所形成的境界的圆融就会挤压在一种似乎无法透气的窘迫里。因此,这一行空白不仅具有结构上的意义,使前后两节的过渡显得顺畅自然,同时空白本身具有“意义增殖”的功能,使诗的意义空间呈现出此处无声胜有声的扩散效应。在此,一行空白代表无言,也意味着无言之言。“谁的叹嘘”有一种余音袅袅的效果,若隐若现,似在非在,带来空间上的变幻感,诗中的空间似乎在一瞬间扩散,既是现实的,也是非现实的。那个叹嘘者孤悬在巨大的时空中,一切都是静止的,一切又似乎都在静止中倾听一个人内心的隐秘。
       于是,接下来的两句水到渠成,既是对“谁的叹嘘”的回答,也带来空间上的巨大转换,把斯人的孤独处置在一个浩瀚的背景上。在此,个体的渺小和空间的巨大恰成奇妙的对称,而不是空间对个体的挤压,个体的渺小在空间的巨大中不是被忽略,而是被强化,被扩大为宇宙内部生动的气息,亦是一首诗中生动的心灵图景。“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在那边攀援而走”,既是空间上的巨大跳跃,发生在诗人的想象中,也是一种孤独的氛围,而又抵触孤独对个体的吞噬。实际上,个体的存在恰恰被这种孤独所强化,反而见出一个人的真实处境。为什么诗中出现的是密西西比河而不是其他地方?这是一个值得推敲的问题。有一个说法颇有意味,说是昌耀所在的青海高原与密西西比河处于东西半球同样的纬度,在地理位置具有某种相似性,也许不无道理。不过,在诗人的想象里,恐怕不会有这样确切的理由。我倒以为,这是诗人的神思所至所带来的某种隐秘契合。密西西比河是美国最大的河流,也是世界上著名的长河,流域面积广大,水量丰沛,契合诗人此时此刻的内心图景。实质上,巨大的空间转换在此是人格的凸显,斯人的面孔由此变得清晰,“地球这壁,一人无语独坐”。诗的最后回转到斯人的真实处境,无语独坐者终于回到自己的体内。斯人的孤旅完成在一首诗的隐喻意义上,他的无语是一个结束,也是另一个开始。这种循环缠绕着一个人的一生,这是人生悲剧的实质。
       讨论昌耀的诗歌创作,不能忽略来自湖湘文化的内在影响。在当代湖南诗歌的版图上,有延展到省外和海外的一块,这就是湖南籍诗人的异乡之旅,作为构成当代湖南诗歌的一种特殊现象,同样值得关注和研究。这些诗人的祖籍在湖南,他们出生在湖南本土,而且在湖南度过青少年时期,可以说,在他们文化性格形成的关键时期都是在湖南度过的,湖湘文化的熏染无疑是形成他们文化性格的一个重要因素,而在他们的创作中,也似乎难以排除童年经验的潜在影响。这些流散在外的湖南诗人似乎可以称之为“流散诗人群”。流散是全球化时代的必然产物,泛指“任何在自己传统家园之外生活的人和人群”,流散造成与母体文化的隔离,也形成“一种跨民族、跨文化的情感状态”,[3]由此形成全球化语境下的文化流散现象。文学史上的大量事实表明,一个作家在成年之后流散在外,他的创作和他的生命“原点”之间往往保持着某种隐秘的精神联系,在有的作家那里,这种精神联系还会凸显为一种特殊的创作风格。这种文学现象不仅有心理学上的依据,而且在中国的文学传统中可以找到其内在的精神源头和流散文学延伸与拓展的线索。对湖南的“流散诗人群”来说,尽管很难找到某种共通性的创作主题,但在这些诗人创作的精神底色上,似乎还是可以发现与生俱来的湖湘文化基因,也可以发现他们在流散中面临某种相似的精神处境,以及经由这种精神处境所生成的人生孤独感和由人生孤独感引发的生命之思和更深一层的存在之思。当然,这是就其大体而言,实际的情形要复杂得多,基于个人的生存处境,不同的诗人会有不同的人生掌握方式和艺术处理方式,因此,这里将要谈到的,也主要是在文化流散的基本语境下不同的诗人所形成的个性化风格追求和创作取向。无疑,在湖南的“流散诗人群”中,昌耀可以说是最有代表性的一位。
       昌耀被誉为“诗人中的诗人”,在读者的眼里,他又是一个高原的行者,倒是他的湖湘文化背景往往不为人知。昌耀是湖南桃源县人,一直在家乡生活到十四岁那年参军入伍,后来长期流散在青海祁连山等地,1979年以一个边缘诗人的身份复出。在中国当代诗人中,昌耀写作的异质性凸显出一种独特的精神背景,可以说,湖湘文化底色与高原音域的结合是昌耀创作独特性的内核。在他的创作中,呈现出一个高原文化与湖湘文化的对应性精神结构,也许在这个视角下来阐释昌耀创作中那种弥漫性的苦难意识和英雄主义情结,才能落实到一个比较可靠的基点上。一般认为,昌耀的创作“以张扬生命在深重困境中的亢奋见长,感悟和激情融于凝重、壮美的意象之中,将饱经沧桑的情怀、古老开阔的西部人文背景、博大的生命意识,构成协调的整体。诗人后期的诗作趋向反思静悟,语言略趋平和,很多诗作以不分行来表达,有很强的知性张力,形成宏大的诗歌个性”,[4]其实需要注意的还有昌耀创作中经由湖湘文化的内在透视所形成的阔大胸襟和思想张力,这也是构成其史诗性境界的一个精神源头。他的长诗《慈航》似乎是一部“爱的史书”,诗人对大爱的皈依和对至善的趋赴显示出主题的博大深邃,在精神史的视野中呈现出一种卓异的美学追求,把孤独的个体的情怀在极为开阔的高原背景的衬托下提升到宗教精神的高度,这大概是这部长诗在最初发表时受到冷遇而逐渐备受赞誉的一个重要原因。

 
参考文献:
[1]昌耀:《昌耀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30页。
[2]李章斌:《昌耀〈致修篁〉与完全意义上的情诗》,《东吴学术》2016年第1期。
[3]马绍玺:《在他者的视域中——全球化时代的少数民族诗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版,第71—72页。
[4]黄波、庄玉霞:《管窥当代西部诗人昌耀的诗歌意象》,《山花》2009年第2期。
 
       作者简介:吴投文,文学博士,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新诗研究。在海内外报刊发表诗歌数百首,发表论文与评论一百五十余篇,出版诗集《土地的家谱》《看不见雪的阴影》和学术专著《沈从文的生命诗学》《百年新诗经典解读》等,有诗歌入选上百个重要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