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1920年代的“叛逆者”
发布时间: 2021-05-30 14:36:12 阅读 0 次
丁玲:1920年代的“叛逆者”
许 玮
对于女作家的作品,我在性情上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无论现代,还是当代,而对于男作家,则读的很少。我知道,这样的阅读习惯,就如同“偏科”的学生,实在不利于提升和进步,但人的兴趣真是奇怪,我无法勉强自己读一些不愿意读的书,哪怕它们光芒四射、意韵悠长,哪怕被冠以很高的头衔。
在塞北深秋的阳光下静坐,不去想任何事,只看着瓦蓝的天和偶尔飘过的云朵,还有那停落在玻璃窗上晒太阳的昆虫,便觉得岁月静好,若手上有一本书,而且恰好是自己喜欢的作品,那这样的时光,可谓人生中最美的享受了。
每个作家都无法比拟,正因此,呈现在笔下的,才是不同的风景。我相信作家带给读者的,远不止笔下风情,更有比笔下风情更宽广的人生的意义,前提是,你要发自内心靠近并努力读懂这个作家。对我而言,丁玲便是如此,而且拿在手上的,正是她著名的小说——《莎菲女士的日记》。
我不知道当下还有多少人在阅读丁玲,或者提及这个名字,当代的青年人还能否知晓,但她的怒、她的怨,她的痴情,依然魔一样地引着我渴望走近。《莎菲女士的日记》这部小说,是丁玲早年的代表作,也可算是她的成名作,纵然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100年,但因为写下这些文字的女子叫“丁玲”,所以,我不想错过百年前的那些人和事,愿借着塞北深秋的晴空与丽日,发自内心靠近并努力读懂那个时候的丁玲。
“我了解我自己,不过是一个女性十足的女人,女人只把心思放到她要征服的男人们身上。我要占有他,我要他无条件的献上他的心,跪着求我赐给他的吻呢。”
“我敢断定,假使他能把我紧紧的拥抱着,让我吻遍他全身,然后他把我丢下海去,丢下火去,我都会快乐的闭着眼等待那可以永久保藏我那爱情的死的到来。”
“我不能直接向他表明我的爱吗?并且我觉得只要于人无损,便吻人一百下,为什么便不可以被准许呢?”
……
摘引小说中的几句话,以一斑窥全貌,我想说,这就是《莎菲女士的日记》的格调。
一个女子悄悄爱着或者说暗恋着一个男子,但又不敢表白,希望见到他,又怕见到他,而当爱的火焰或者说性的欲望升腾起来的时候,那般渴望和他有更亲密的接近,但觉得那实在是一种羞耻和堕落。女子心中那份痴和怨,那份等待与焦灼,那份放手又不愿意离别的纠结,借着这些句子表达了出来,真是隐蔽心门的洞开。这女子本来就疾病缠身,竟日里又被这样的思绪缠绕着、折磨着,便有了无法解除的苦闷和压抑。
顺着忧郁而孤寂的文字制造的情调,我想象着丁玲写作这部小说时的情景:一座寂静的小楼,她端坐在书桌前,纵然有些百无聊赖,但心绪总希望找到一个出口。偶尔,她搔一搔垂到面前的头发,又抬起头,咬着笔尖看看窗外,虽然没什么风景,来来往往的人尽是着一身灰色或者黑色,但就是在那样的寂静里,她书写着自己的内心,并且希望自己爱的人能出现。然而,究竟爱着谁,谁让她成天朝朝暮暮,可能连她自己都说不清。一行行文字落在纸上,是青春的宣言,又是孤寂中的表白,写下来,或许留给自己看,而没有想着能发表,因为这些文字有些大胆,看了会让人脸红。不过,又有何妨?本来就是“日记体”,或许,内心真正的话语永远都是留给自己的!
这部小说完成于1927年,丁玲23周岁。在评论之前,有必要回顾一下丁玲少女时代的经历。
丁玲4岁的时候,父亲便去世了,她几乎没有体尝过什么叫父爱,是在母亲的呵护下长大的。1921年,17岁的丁玲离开湖南常德老家,与好友王剑虹奔赴上海,进入名噪一时的“平民女校”求学。走之前,她毅然解除了与表哥的包办婚姻,在当地可谓轰动。到上海后不久,王剑虹和瞿秋白结合,与丁玲在一起的时间便少了,这让她顿然觉得孤独。不久,王剑虹抱病离世,瞿秋白很快又和杨之华结合,丁玲一度对瞿秋白产生了反感,有意疏远他。1925年,丁玲结识了生命中第一个真正的恋人胡也频,并正式与这个小他一岁的热情男子坠入爱河,开始了生命中一段充满幻想却快乐单纯的生活。这之后,同为文学青年的沈从文、冯雪峰相继进入丁玲的生活,爱情、幻想、嫉妒、聚散,这些无论哪个时代的青年人都有过的情感历程,丁玲兼而有之。
那是20世纪20年代末的中国,战乱如长夜般笼罩了星空。国共分裂、大革命失败,丁玲都可谓是时代的亲历者,但那个时候的她,还没有能力把笔伸向更广阔的社会,而是在文学小资的闺房里,书写着个人内心的苦闷和彷徨。作家笔下流淌出来的,差不多总是俗常生活在心底搅起的波澜,故而,《莎菲女士的日记》与时代洪流相距遥远。丁玲曾说,那个时候的她,“除了小说,找不到一个朋友。”单就作品而论,我不觉得《莎菲女士的日记》有什么积极的、深刻的社会意义,只是一个青春期女子的爱情宣言,甚至是渴望得到性和爱的一种内心表白。
莎菲的苦闷,让丁玲内心的天地更“小”了。
不过,纵然这部小说与时代的洪流相距遥远,但它写了自由恋爱,写了对爱和性的渴望,所以,小说发表后,如晴空霹雳,似白日流星,已然是主流文坛领袖的茅盾评价道,“莎菲是心灵上负着时代苦闷的创伤的青年女性叛逆的绝叫者。”热衷于文学的青年们,似乎一下子有了心中的偶像,不,甚至可以说是恋人。一时间,大家都在打听:“莎菲”是谁?谁是“莎菲”?因为,这个苦闷中的女子不但说出了她自己内心的所想,也说出了大家内心的所想。青年人一遍一遍地阅读小说中带着愁苦滋味的文字,也在一遍一遍地猜想作者丁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毫无疑问,丁玲就是莎菲,莎菲就是丁玲,否则,怎会有那么深切的感受!那个年代,除了黄浦江畔活跃在“十里洋场”的演艺明星外,丁玲成了文学青年心目中的明星,也成了1920年代的文坛“叛逆者”。
这部几乎没有什么情节的日记体中篇小说,缘何在那个年代能引起那么多青年读者的共鸣?我想,可能是因为它的“大胆”。将近100年后读这部作品,如果说它带给了我震动的话,也依然是它的“大胆”。丁玲借着自己的笔,敢说一些其他女作家不敢说、也不愿说的大胆的话——关于爱的大胆,也关于性的大胆。这恐怕就是这部作品问世后所引起震动的原因吧,也是丁玲一出手便与众不同之所在。
现代女作家里,冰心有着安稳舒适的家庭环境,所以她的作品带着淑女气息,温婉干净,但也波澜不惊。写出《莎菲女士的日记》之前,丁玲拜访过冰心,一定羡慕冰心拥有安稳舒适的生活,但可能未必喜欢那样的生活。丁玲从小便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因为与母亲相依相伴,她更能体会单身女人的不容易,也更深地体悟到了周遭冷眼对于女性性情的扼杀。法国作家波伏娃在《第二性》这本书里写道:“滞留在无聊中,这只是不死,这不是活着。”所以,丁玲身上有她母亲的坚韧,甚至叛逆,渴望实现自我、升华自我。文学,让她找到了一个新的自我喷薄的出口。
1927年,五四新文化运动已经过去十年了。放眼那个时候的文坛,冰心以第一代女作家的身份,已经走过了自己文学创作的第一个高峰,以《寄小读者》为代表的一大批作品正风靡文坛;后来被鲁迅誉为“中国最有前途的女作家”萧红,当时只有16岁,正在为能不能继续读书,和家庭进行着抗争,且饱尝人生的寒凉;张爱玲那时才7岁,据说这个天才女孩已经开始写作,但无论如何还不能称之为“作品”吧。那一年,丁玲作为“五四”之后的第二代女作家,以《莎菲女士的日记》跃登文坛,并迅速在青年读者中走红。这是时间的造就,更是一个人自我的造就!
那是一个“三角恋”故事流行的年代,文坛的许多女作家,包括业已成名的女作家,都热衷于勾勒上几笔“三角恋”爱情。然而,虚妄的人生和无聊的幻想,让小说弥漫着一种颓废的气息,几乎没有什么现实意义可言。丁玲很快感到了诸如《莎菲女士的日记》这样的作品终究没什么现实意义,于是,她在另一部小说中,借着人物的口,作了带有自我检讨意味的陈述:“纵说有些读者是曾被某一段的情节或文字感动过,但那些读者是些什么人呢,是刚刚踏到青春期,最容易烦愁的一些小资产阶级的中等以上的学生们。他们觉得这文章正合了他们的脾胃,说出了一些他们可以感到而不能体味的苦闷……一些感伤主义,个人主义,没有出路的牢骚和悲哀!”这话是丁玲的自我省思,可当初,陷在爱的泥淖里,凭谁都很难说清为爱牺牲是糊涂,还是清醒?!包括丁玲本人。
想象着那个时代的丁玲,梳着整齐的短发,胸前压着一本书,充满幻想,但也走得坚定。她以自己爱的经历,为年轻的文学“小资们”书写着喜怒哀乐,而她自己也一度陷在那些爱与不爱中难以自拔。当爱的虚妄和幻想成为泡影后,《莎菲女士的日记》这类文字,便成了她内心的一种自我排遣和寄托。站在将近100年后的此岸,回望丁玲早年的写作心路,《莎菲女士的日记》这样一部青春期宣言的小说,文字间曾有的滚烫、曾有的“魔力”已经冷却,格调多少也带着无病呻吟,尽管彼时文字火热,甚至对一个少女而言,可谓字字心声,但时间可以涤荡一切,再读这样的小说,已经很难让我们与那个时代的丁玲同频共振了。不过,尽管如此,我还是喜欢丁玲早年的作品,因为我从《莎菲女士的日记》里看到了她年轻时的“大胆”。这一出手便显示出来的“大胆”,让她终其一生都成了文坛的那个“另类”。
放下书,丢开莎菲的烦恼,看窗外一切安谧,阳光也正好,连虫儿的振翅似乎都可以听到,它们用无法被人察觉的动作,梳理着纤柔的触须——这就是生命的意义。作家永远都与属于各自的时代同在,并且书写着 那样的时代。作家王蒙感言:“丁玲是一个艺术气质很浓厚的人,她炽热,敏感,好强,争胜,自信,情绪化,个性很强(《我心目中的丁玲》)。”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个性,才成就了现代文学史上的作家丁玲,也正是因为她的“大胆”,才有了文坛“叛逆者”丁玲,也使她早年的作品有别于同时代女作家的“四平八稳”。
丁玲终归是丁玲,当时代裹挟着她迎接更大的风浪时,这位1920年代“莎菲”式的“叛逆者”,才慢慢改换了人生的模样和作品的风貌。
然而,稳稳的爱,是丁玲作为女人一生的追逐和向往。
许玮,1983年7月生于山西大同,毕业于山西大学法学院,在大同市云冈区文联工作。作品散见于《文艺报》《都市》《朔风》《名作欣赏》《湖南报告文学》《文汇读书周报》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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