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中最自信的时刻(组诗)
发布时间: 2021-06-04 08:55:24 阅读 0 次
一生中最自信的时刻(组诗)
康 雪
候 鸟
数不清的,一群一群地
在数千米高的夜空中,像被上帝
挪动的火焰。
二十九年来,第一次遇见
候鸟迁徙
最开始是无数脱了壳的星辰
从头顶消失
后来才是一群鸟
一群要去温暖之地过冬的鸟
也是一群
一生只与我见一次的鸟。
在后来漫长的仰望中,我确认——
它们中的一只,也透过这茫茫夜色
看见了我。
亘古的雪
远方传来下雪的消息。
每年冬天
是同样的雪替我们安慰了
千里之外
那个童年的自己。
那个脸颊冻得通红
仍在竹子弯成的拱桥下
钻来钻去的小孩。
那是一扇隐秘的门,我们
从来没有进去。
或者是,在这一生中
第一场雪来临时
我们走了进去,就再也没有
出来。
草 莓
这个世界可以没有人类
但不能没有草莓。
如此可爱的植物,被我们大片地
种植在白色大棚里
但草莓真正的香气
仍只属于一片土地的创造力。
我们一无所有
只有年幼的女儿,在病床上
回到了遥古时期
她就是第一个在野外遇见草莓的人
天真甜美的活力正在苏醒。
猫去哪儿了
一只猫在消失很久后
才动用我的回忆
五年前的秋天,在菜市场旁的
灌木丛里
我们看见了它。
一个人消失很久后,我才需要
动用一只猫的回忆——
曾点燃满屋子的静
在两个人最相爱的时候
成为他们的孩子。
后来的一切都是可以预料的
残酷
但只要猫活着,永恒就存在。
一生中最自信的时刻
没有人会有双我这样的手
布满鳞片,在年幼时
我渴望自己是条美人鱼。
我不喜欢握手。
有人把手伸出
我仍会礼貌回应。
我从不看手相,但我相信命运
我是一个
命运早就模糊掉的人——
那些鳞片覆盖的,上天铺在
一个人掌心的路途
需要我摸黑走下去。
有时也会哭,我只想要双
普通的手,柔软,多情
充满女性特质。
有时也觉得好笑——
结婚时,新郎被要求蒙上眼睛
在一堆手中,摸出我的手。
理发店
推开门进去
把对美的信任交给一个陌生人。
他说喜欢我花一样的面孔
花有很多种
不见得都很美丽
他领着我进入一块玻璃中
告诉我,别动。
他花了两个小时挤掉
我头发上的海水
但波浪还留在上面
这符合我的期望
一个陡峭的人,有了点线条。
玉 兰
一定有什么在白天更需要被照亮
行走在太阳底下
我的影子,总递给我一些
烫手的黑暗。
一定有什么
需要太阳之外的光芒
这光芒洁白、冷静,从每一根树枝的
顶端,照到我的深渊
这些昆虫、飞鸟的灯盏
这些可以触摸的月亮——
我的女儿第一次来到人间,她需要一棵玉兰
开花,并把其中一朵
落到她的脚边。
番 茄
一株番茄为自己开花
为照顾一个人的愿望结果。
唯一的果子,呈现太阳的颜色
但植株开始枯萎。
我看到它内部的斗争
在高楼窗台的狭小之地卷起风浪
我们再忍耐几天
是各自忍耐。
当果子足够通红、喜悦
并被一个小女孩握在手里
那种新鲜的死亡才会来临——
其实它比我更早地放弃了自己
它比我更了解
没有一个人,会为了救一株番茄
而倾尽全力。
一种幸福
在床上摊开自己
像被推倒的房子那样成为废墟。
这是理想的状态
每天从同一片废墟中醒来
但不自知。
这要感谢我的孩子
她睡得比我早,醒得比我晚
她总是随心所欲地把身体
丢在床上
就去做自己的梦了——
被留下的世界
小而宁静,只有我挨着她青草般
鲜嫩的小身体
不自觉地恢复某种活力。
但你从未察觉
当我如愿以偿变成一片树叶
我闪烁着
来自万米高空的一点尖叫声
或者一个吻——
我用整个生命期盼和感激着的这滴雨
让我持续战栗
让我迫不及待地
想要在天晴时,抛下我的阴影
它那么与众不同
它那么小
却曾甘愿承载着整个天空的感情
它刚好落在你的头发上
或者滑进你更深的阴影里
玫瑰帖
有的人种的玫瑰好看
有的人画的玫瑰也好看。
我想起几年前
在普者黑一所老房子的
墙根下
看到一朵玫瑰
全心全意为自己开着
是真好看。
而我不会种玫瑰,画玫瑰
更不是那朵能把自己
长得那么好看的玫瑰
清 晨
鸟鸣密集起来
至少有五种不同的声音
叠加在这雾中。
分不清欢乐还是哀愁
我只能探出头
在窗外寻找一些能把握的东西
看不见也好
浓雾中都是些普通的鸟
聊得也都是日常——
什么树最适宜居住
什么屋顶下的人值得同情?
我也渴望能分享一些我的经验。
但我很少生活在清晨
我没有同类。
香樟帖
一株成年香樟拥有多少片叶子?
它站在我身边呼吸
没有半点声音。
三月来临,开始大规模地落叶
在这个过程,香樟比任何树木
都要卓越——
落一片,长一片
我相信它从未出过差错
从年幼起,我就数过它低处的枝条
当它把红的、黄的旧叶
抛在我脚边
最后长成一种从未让人哀伤的植物
我为它感到骄傲。
我无数次写到露珠
在刚过去的清晨,我跪在地上
渴望再一次通过露珠
与另外的世界
取得联系。
我想倾听到什么?
在寒冷的冬天
我感激脚下,仍有嫩绿的草叶
每一颗新的露珠
都在料峭的草尖上
获得了一种我无法企及的高度。
康雪,1990年冬天生,湖南新化人,现居益阳。有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十月》《扬子江》《诗刊》《花城》等刊物。曾参加第4届人民文学新浪潮诗会、第34届诗刊社青春诗会,著有诗集《回到一朵苹果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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