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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杂谈

发布时间: 2021-05-30 16:30:36 阅读 0

                                                                           “五四”杂谈

 
       现在我们谁也感到创作中有一个很恼火的问题,就是思想性,也就是说我们作品中的思想性不够,作品的政治意义不大。这个问题使作者们很着急,为着要加强这一点,常常就在作品中加一段讲话。这段讲话或者通过作品中的主人翁,一个指导员,一个厂长,或一个支部书记说出来,或者就是作者自己在里面讲一段,政策是被生硬的搬运,常常是这个人说一段后,那个人还要说一段,直到把政策全说完,可是结果对于那个缺点仍不能有什么大的补救。我们也听到过这样的话,就是说,时代跑得太快了,我们老是赶政策赶任务,赶出来后往往又是过时了,所以还是让我们慢慢地写吧,也许要好一点。但又有人说了,我们必得经常经常地在生活里,如果离开稍久,我们又摸不到什么东西了,现实是变得太快了呵!我们的确是很辛苦的,我们总也不能满足读者的要求,这症结究竟在哪里呢?怎样能使我们提高呢?我们几乎都这样互相问着,我们的座谈会,讲演会也好像解决了一些问题,可是问题还是梗在前边,使我们很着急。
我个人想这是着急不来的,我们年轻的作家们有他们的优点,也有他们的缺点。我们强调过到工农兵生活当中去,学他们的语言,写他们的生活,因此在老解放区稍久的人,都或多或少的有些生活,尤其是农村生活。我们在作品中可以看见很形象的农民典型,和农民的语言。农村生活的味道,兵士生活中的味道,也能表现出来一些。这是我们的优点。我们回想“五四”时代的文学作品,除了少数的作品外,其表现生活是较表面的,也没有现在这样多的群众语言。可是“五四”时代的文学作品,大半都是在说明一个问题,并且要解决这个问题的。这个问题在今天看来也许会觉得简单些,但却充满了强烈的政治情绪,有不解决不罢休之势。我们很强调作品的政治的社会价值,而今天我们作品里的那种政治的勇敢、热情,总觉得还没有“五四”时代的磅礴,可是我们又处于军事、政治、经济大进攻大变革的时代,所以就更觉得文艺工作不相适应,文艺反映现实未免落后。
革命的大时代给我们显示了生活的海洋,毛主席的文艺思想武装了我们的头脑,在艰苦的抗战中和解放战争中,也更加强了我们与群众的联系,这是好处的由来。但我们是先天不足,我们在旧社会中个人刚刚碰到点不愉快的事,我们就到解放区了,或者我们还在不懂什么的时候,我们就被解放了。我们的知识是很有限的,我们的思想不成熟,我们受党培养,受马列主义的教育,我们懂得一些群众的情绪,可是很多理论,就是世界观吧,也还没有消化好的,常常为着要支出才去收入的。我们在实际工作中脑子里有一件东西,是当时当地一般干部也都可以有的感觉、认识和经验,我们还没有养成我们自己的较深刻的,较锐敏,较远大正确的见解,所以我们不能表现出比当时一般干部更高的政治思想来。我们既然先天不足,就得后天调护,因此我们要好好地读书,学习马列主义,学习历史,学习社会,学习群众斗争,学习文学,将这些都溶化在一块,使自己有很广博的知识,精湛的见解,和熟练的文学技巧。
       我们回想“五四”时代的作家,他们对旧社会是了解得深切些,他们深感痛苦,他们是以战斗的革命的姿态出现的,而且担任了前锋。他们要求文学革命,反对文言文,他们去实践,写白话文小说,写新小说去反对文言文;而且他们写小说,写诗,不是因为他们要当小说家或诗人,也不是觉得这是一个很艺术的玩意,也不以为艺术有什么高妙,他们就是为的要反对一些东西,反对封建,反对帝国主义去写的。他们除了要冲破腐朽的文言文以外,在新的形式上也并不十分讲究,只为要把自己的思想说出来,就用了这些形式。
       从这些事实看来,三十年前的新文学——年轻的时代是为政治服务得非常好的。那时好像没有人怀疑文学与政治的关系。翻开那时的《新青年》杂志来看,可以看见作家们不只是写小说,写诗,而是对什么问题都要发表意见,有时用文学的形式,有时就用论文、散文随感。现在作家深入生活,搜集材料,编出很好的故事,在反映生活上的确要生动得多,可是对目前社会上所发生的许多有重大意义的事,很少为文表示,或加以分析(比较说来诗还多一点)。因此我以为应该强调作家们要打开眼界,多接触政治,时刻关心政治问题,参加政治活动(不仅是下到一个工厂或一个农村)。多写散文,抒发思想,养成随时发表意见的习惯,强调写作品主要是写思想(也就是对政策有了消化),一切人物和事件都为透出一个思想,而不是写一段材料,一个故事。这样对我们的创作是有益的。
       “五四”时代的白话文,是一个革命的运动,不管其中有部分人是软弱妥协,但它却是要革文言文的命。这个运动基本上是胜利了的。我读“五四”时候的文章,我觉得都很清楚明白,虽然不一定都能上口,但是朗诵起来,还不是那样难懂。他们所提倡的白话文,也是指不用死人的语言,要用日常生活中的语言,因为他们生活的限制,他们只能用知识分子日常口头上的语言,不能采取丰富的民间语言,所以显得单调,缺少风采,这是指一般的人说,其实许多人的文字,结构谨严,行文朴素,到现在来读它也还有值得学习的地方。仅以不合劳苦大众的口吻来衡量是不恰当的。“五四”以后,对于文字的革命并没有继续下去,却走到修饰和装点的方面去了,搬来了很多欧化的文字,重复的,复杂的主语、宾语等等拐弯抹角的话,使人不懂的加括弧的美丽的辞句,连篇累牍,有些又夹杂些古文来表示自己渊博和儒雅。这些是资产阶级作家来做文字消遣和游戏的,他们根本不愿文学与群众有什么联系。他们本爱用洋货,同时也爱买些古董来点缀点缀。可是进步的年轻的知识分子也受了影响,后来便成了风气,好像不这样写就不算文学似的。上海左翼作家联盟以鲁迅与瞿秋白为首曾大声疾呼地要大众化,可是由于当时反动派的迫害,大众化的工作受到阻碍,不能做出很好的成绩。但文学工作者还没有那样的认识,恨自己的洋化文字,如同“五四”时候的痛恨文言文;也没有那种精神,再也不写洋化的文字,如同他们那时坚决不写文言文。我们又感觉这种文字不好,又不能一下舍弃它。直到毛主席的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才明确的解决了“写给什么人看”的问题。并且也才更明确地认识向民间学习的重要,用生动的老百姓的口语。我们已经开始这步工作了,而且是有成绩的,我们应该继续“五四”的那种精神坚决稳定地走下去,继续文字语言的革命,而少讥笑前人。后来的人都是接受了过去的经验而开展的,有许多具体的问题因时代的发展而将成为过去,但过去的那种革命精神却值得永远学习。
       “五四”的新文学,也就是中国新文学,是强壮有力的,它和整个五四运动分不开,它的反封建反帝的色彩是浓厚的。这里面首先要推鲁迅,收集在《坟》和《呐喊》里面的杂文和小说,很多都是那时写的。这些作品三十年后读来,还是非常使人感动。在他的小说里面,我们十分感觉封建的可怕。他最初的作品《狂人日记》、《药》等,在他的笔底下我们体验了旧中国。在那样的社会中,人是没有路可以走的。既然不要走辛苦辗转的生活之路,又不要走辛苦麻木的生活之路,更不要走辛苦恣睢的生活之路,那末只能走大家尚未经过的新的生活之路。可是这新生活的路在哪里呢?鲁迅告诉我们:“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这就是说路是要人去开辟的!
       《祝福》也是这样。我读这篇作品觉得这是真真的悲剧。祥林嫂是非死不行的,同情她的人、冷酷的人、自私的人都一样在把她往死路上赶,是一样使她精神上增加痛苦,并不是这一个人,或那一个人才造成她的悲哀的命运的。假如是这样,那就只是人的问题,换了一个人,祥林嫂也许会幸福起来的,但鲁迅就不是写这些,不是写一个悲欢离合故事,他是写封建吃人,写旧社会吃人,只要是封建统治着的地方,祥林嫂就没有出路。你看柳妈同祥林嫂说:“两个丈夫在阴间等你,还会争你,你死了,阎王爷定把你分成两半的。你还是捐条门槛当替身,让千人踩万人踏来赎回你的罪吧。”(原意如此)这真使人浑身发抖,简直连死也不行呵!这样的作品,一句教训人的话没有,可是你读了后能够不深深地觉得封建可怕吗?不觉得要把这个旧社会打倒吗?三十年了,这篇文章不只是从历史上看它是有价值的,就是从今天的问题上看也仍是需要的,它虽然不是写生产,或……仿佛对目前的工作没有大的相关,可是对于人的头脑却是有用的,因为旧社会虽然推翻了,旧社会留给我们的旧思想却仍然还残留着呵!
       除了鲁迅以外,那时写小说的很多,写的比较多而且好的还有叶绍钧。叶先生的文笔是非常修整朴素的,我们读他的小说,从来没有碰见做作的地方,也没有太洋化的句子,也不用古文,也没半文不白的陈辞滥调。而且他的文章也是对旧社会下着批判的。他的《一个朋友》,是三十年前的作品了,虽然只是一个很短的短篇,一个朋友为其儿子娶妻的一点小事,但是对于那种安于现状,毫无理想的人有很深的讽刺。最后是这样的结尾:“假如我那位朋友死了,我替他撰家传,应当怎样的叙述?有了!简简单单只有一句话:‘他无意中生了个儿子还把儿子揿在自己的模型里!’”……
       叶绍钧的小说很多题材是写旧中国的腐化教育。如最初作品中的“义儿”等。长篇小说《倪焕之》是他的代表作,也是写这方面的题材的。他早年的《稻草人》是非常感动人的。稻草人每天每夜看守着田里的稻子,挥着他手中的破蒲扇,他同情他的主人,一个穷苦的老农妇,可是蛾子来吃稻子了,留下了蛾种,稻草人的能力小,不能驱逐它,也无法使老妇人知道,他愁苦得不行。可是渔妇来了,他眼看着她网不上鱼,而她的孩子却病得快死。最后更来了一个被虐待的女人投河自杀。稻草人用力拍打他的蒲扇也无法使天快亮,使农人们起来;结果他倒在田旁了。在那个时候,一个知识分子是会有这感觉的,但同时也是说一个稻草人是不够的,人民只有自己起来,团结起来,依靠自己。这种作品的确使人看过要去思索一些问题,而不仅当着故事看得热闹,或兴奋而已。
       在“五四”时候出现,也曾很被人喜欢过的有名的作家还有冰心。冰心在“五四”时代,是一个在狭小而较优越的生活圈子里的女学生,但她因为文笔的流丽,情致的幽婉,所以很突出。她的散文和诗都写得很好。她虽然是那样一种出身,不能对社会有所批判,但是她在“五四”时代,也感受了影响,她提笔为文时,也仍然是因为受了新思想的感召。她自己在她的小说序文里告诉我们,她那时在学生会里当文书,又在女学界联合会的宣传股里工作,她开始用白话文试作、发表的,是职务内应作的宣传文字。这些文字可惜我们没有读到,想必其内容都还是符合那时的学生运动的。她自己说在那时写了些问题小说,如《斯人独憔悴》、《去国》等。《斯人独憔悴》是写两兄弟都参加爱国运动,受到顽固父亲的阻挠。这的确是那时很典型的材料,这个问题实际在中国存在了很久。可惜冰心由于她的出身,她的环境,她的爱的哲学,这两兄弟都投降了。她正代表了那时的资产阶级的妥协性。《去国》是写一个青年在美国学成归国,以为大有可为,结果因为中国政治的腐化,结果仍只有到美国去。好像她是暴露中国官僚军阀统治的黑暗,但什么是出路呢,仍只有寄托在资本主义的美国,这也充分代表了中国资产阶级对英美资本主义的崇拜。冰心本是受了五四运动的影响而开始了她的文学生涯的。但她只感染了一点点气氛,正如她自己所说是早春的淡弱的花朵,不能真真有“五四”的精神,所以她只得也如她自己所说“歇担在中途”。她的爱的哲学,是不能作多少文章的。但冰心的文章的确是流丽的,而她的生活趣味也很符合小资产阶级所谓优雅的幻想。她实在拥有过一些绅士式的读者,和不少小资产阶级出身的少男少女。
       杂谈的确是杂谈,我自己也感觉太拉杂了,但为时间所限,了解有限,篇幅有限,也只能如此了,不敢说是纪念,聊作为自己的笔记吧。
 
                                                                                                                                                                           一九五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