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雅丽获奖作品选集—忽忆旧梦回祖屋
发布时间: 2021-05-30 16:49:23 阅读 0 次
忽忆旧梦回祖屋
初夏某晚,父亲忽然做了一个梦,他梦见故去的太爷爷对他说:“明早,东南方会有蛇咬伤的人来问诊,你要认真看病捣药。”梦中的太爷爷长眉及眼梢,须发尽白,仍穿着他的铁青长衫,叨着一个水烟袋,神情严肃。
父亲是全国蛇伤协会的委员,几十年来诊治几千例蛇咬伤的人,大多数病人他都用草药救治,他的师傅就是我母亲的爷爷,姓杨名俊才。每年夏天,太爷爷都会托梦给父亲,第二天父亲就能接诊蛇伤病人,父亲从未失手,病人全都康复出院,母亲总说这是太爷爷显灵,暗中帮助父亲。因为这个梦,父母决定带我和姐姐去安化下渔冲的祖屋看看。
安化山里人把山寨都称为冲,杨姓为主的寨子就叫杨家冲,把村子称为塘,如羊角塘,村子就像一只羊角一样越走越窄。我家祖屋就在杨家冲下渔塘,太爷爷在下渔塘生活了九十年,未曾出过远门,但他是当地有名的草药医生和巫师,安化一带至今还流传着很多关于他的传说,人们敬称他为杨神仙。
太爷爷是抱养的,从小做工吃苦,十几岁时有一次奇特的经历,他去帮别人修木楼钉木桩,木楼不知何故倒塌,全部压在他身上,他受伤严重,气息全无,家里人只好把他装进棺材,摆在屋外待日安葬,正好被一个路过的打匠看到。据说民国安化山里人解决纠纷不是用法律,而是用拳头,谁的拳头厉害,谁就有决定权,因此也就出机一些用拳头谋生的狠人,这些狠人被称为打匠。打匠把太爷爷从棺材里抱出来,几番神奇救治,他奇迹般地起死回生了。阎王殿里走了一回的太爷爷一门心思拜打匠为师,三番五次,苦苦恳求,老打匠终于收了太爷爷这个徒弟。
据说,老打匠有独门绝技“三不死”——凡打死的、淹死的、吊死的人,只要身上有热气,他都能施法将他救活。太爷爷倾尽全部家当拜师,三十三担稻谷,终于学得绝计之一。多年后我的父亲也想拜太爷爷为师,可惜父亲是外姓人,又拿不出三十三担稻谷,所以苦苦哀求都无事于补,只见太爷爷双目紧闭,合什双手,连续摆头,嘴里念道:“得罪,得罪。”
后来多亏母亲的请求,加上父亲拿出一个月工资三十三块三,总算学得太爷爷草药绝技治蛇伤。听舅舅说,太爷爷一生有三次拜师学艺的经历,一次是从师起死回生的打匠。另一次是草药师傅。草药师傅是安化金矿的,草药技术是祖传,山里多毒蛇,每年都有人死于毒蛇咬伤,打听到草药师傅的住处后,太爷爷就把家搬到师傅家门口,每天见草药师傅上山,他就默默跟在后面,这样跟了一个月,草药师傅无法,只好破例收了徒弟。除了蛇伤,草药还能治跌打损伤,山村人从山崖掉下来后,卧床不起,也没钱送到大医院救治,正骨后就用草药师傅捣碎的草药敷住,一月后便能健步如飞。
梅山文化是湘楚文化的一个分支,清道光《宝庆府志》中记载:“楚俗尚鬼,惟郡为甚,往往信巫而轻医,医之世传者不数见。符鬼之习沿用而不变,凡有疾病,多听于巫。”梅山巫术常用的神秘法术有“归蛇”、“招魂”、“打符”、“收惊”、“套胎”等。新化安化的山区多流行这些巫术。太爷爷跟学的第三个师傅是一个巫师,巫师土改时被打为地主,天天挨斗,所以他偷逃到羊角塘的亲戚家躲避,当时太爷爷正好娶了羊角塘的新媳妇,一听此人名声便诚恳地上门求师,他好学精进,跟着师傅学会了梅山巫术。
太爷爷的学师经历无书记载,不知虚实,我宁肯相信其有,相信自己有巫师的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父亲说他亲眼见到太爷爷施巫法。一是“归蛇”。太爷爷点香,烧黄裱纸,然后划一个圆圈,嘴里念念有词,方圆几里大大小小的蛇都游到圈里。还有一次一个被蛇咬伤的人痛得厉害,只好托人搭信给太爷爷,太爷爷在搭信人面前画个符,嘴里念念有词,听说蛇咬伤的人就不痛了。再有就是治毒疮,这个就更简单,只要对着太爷爷住的地方喊一声,收到后回个音,便可大愈。山野传闻没有亲眼,并不能当真,我觉得有夸大其词的成分在里面。巫术和草药,太爷爷也许正站好唯物和唯心的分界点,一而传十,十而传百地被人毫无医治可能的乡亲信服着。
母亲说太爷爷其实是一个心地特别善良的人,穷山恶水,山民生病后没人能拿出多的钱来治病,几口草药就能救好一个人,所以他得到了山民的信任。很多时候,这样的治疗都是免费的,生病的人拿来几个鸡蛋,或者下碗鸡蛋面条都可以请到太爷爷。
父母几十年都没有回老屋了。他们忽然起意要去下渔冲,一是因为胜年三叔抱养的女儿结婚和宝宝做酒一起办,胜年三叔特意下山请我父母来主持婚礼。二是父亲想去拜拜他的师傅太爷爷。母亲也想让我和姐姐认认祖屋和祖坟,也许一辈子也仅此一次。
下渔冲在青山绿水的大山里,祖屋黑瓦木壁,临半山腰而座,保存得十分完好,已有一百五十多年历史。在车里,我一路听见大舅舅说起家族的事。太爷爷一共生了四个儿子、三个女儿,其中三叔胜年最聪明,从小写字工整,算盘打得溜溜转,太爷爷最喜欢他,为了将他留在祖屋,所以动员亲姐姐将女儿许配给了他。谁料近亲结婚的他们连着生了三个儿子,都患有软骨病,活不到十岁就死了,胜年叔只好抱养了一个女儿。女儿来之不易,长大成人,终于结婚生了一个健康的宝宝,胜年叔决定女儿的结婚酒和宝宝酒一并做,多年的阴霾似乎一扫而空。
老屋门前摆满了红色的拱门,胜年叔和婶婶笑得合不拢嘴,在敞口堂屋里摆下宴席,太爷爷的画像就挂在堂屋中间,长眉及眼,须发尽白,是父亲梦中见到的神仙样子。
饭后,我们祭拜了太爷爷的墓地,舅舅自带一把砍刀沿途开路,逢山过山,逢水过水,在高山之巅,我看到两座青翠的大坟,几乎要与山融入一体了。父亲端端正正跪在墓碑前,嘴里默默地说了几句话,我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然后他点燃一根烟插在碑前,香烟燎绕,远处的祖屋隐隐绰绰,近处的祖坟归于神秘与静寂,或许群山之下,万物各有神奇和安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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