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旭初获奖作品选集
发布时间: 2021-05-30 16:50:38 阅读 0 次
农民父亲
旺老倌的儿子回来了。
儿子在城里当局长。和儿子同来的还有两个年轻人,一个是秘书,一个是办公室主任。
儿子说:爹,稻要几天才能割完?旺老倌说:三天。儿子指指秘书和办公室主任,说:加上我们三人,一天就能割完——双休日,我们特地来帮忙的。
上个月,旺老倌答应割了稻就进城跟儿子过。儿子说请人割吧,旺老倌说什么也不肯,说这是最后一次割稻了。
旺老倌的老伴去世后,他一个人守着乡下老屋,太孤单。儿子被唤醒时,屋里还黑咕隆冬的。
旺老倌把三顶草帽递给儿子,儿子看了看颜色灰暗的草帽,没接。旺老倌说:拿着,小心晒破头。儿子的手刚伸出又缩回去。旺老倌说:嫌脏?儿子指指秘书和办公室主任身边的编织袋,说:我们有。旺老倌生气地一扬手,三顶草帽飞到角落里。
太阳悬在无一丝云的空中,没有风。目不转睛的话,可以隐约看见地面上蒸腾着的缕缕热焰。
儿子才割了五六米远就气喘吁吁了,他直起腰,发现父亲已把他拉下十多米远。他扭头看秘书和办公室主任,他俩早已满脸汗水直起腰,摘下宽边白色太阳帽使劲扇风。儿子就说:歇歇吧。又大声喊:爹,快过来喝口水!旺老倌仍撅着屁股挥舞着镰刀,头也没抬。
旺老倌一直割完半块田才来到大榕树下。儿子急忙从编织袋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旋开盖子递过去。旺老倌没接,他用汗味很重的毛巾擦了脸和脖子,然后从陶罐里倒出一碗大叶茶,一口气喝光后说:你那水好喝些?儿子说:好喝,不是普通的水,两块钱一瓶。旺老倌咕哝:粮食比水贱。
儿子听父亲说话很冲,没敢再开口,默坐了一会,又挪回到秘书和办公室主任身边,说:这稻今天只怕割不完。
秘书赶忙说:局长您放心,等会我们努力干。
儿子说:只怪我爹脾气倔,几亩田,请几个民工一天就割完了,他偏不答应。
办公室主任赶紧说:局长,没关系,你爸爸都能干,我们……
儿子压低嗓门说:你能和他比?他干了一辈子,干惯了……儿子还要说下去,忽听父亲重重地干咳了一声,忙刹住话头。
旺老倌立起身,戴上草帽。秘书和办公室主任跟着站起来。儿子说:别忙,涂了防晒霜没有?秘书和办公室主任回答说:涂了。儿子又说:再多涂点,小心晒伤!嘴里要多含些人丹,小心中暑……啊,爹,您要人丹吗?
旺老倌把一只飞到脚边的蚱蜢狠狠踢了一脚,头也不回,大声说:城里人才是人!
秘书悄悄说:局长,您爹好像不高兴。
儿子说:没事,他就是这脾气,有口无心。
夜已经很深了。儿子躺在又闷又热的蚊帐里,睡了不到半个时辰就醒了。听见咳嗽声,才知道父亲还在门外纳凉。儿子走出门,说:爹,还不去睡?旺老倌闷闷地说:睡不着。儿子说:爹,晒谷,交粮的事您别担心,我跟隔壁的根叔说好了……明天上午割完稻,下午我们就可以进城。
旺老倌扬起手中的蒲扇,指着儿子,说:要他替我干?我自已干不好?儿子听出父亲话里有话,急了,说:爹,您这是……
旺老倌粗声粗气地说:我,我命贱!
黑暗中,儿子看不清爹脸上的表情,听口气,火气很大。
儿子的心里陡地有些发凉。
寄 钱
回乡办完父亲的丧事,成刚提出要母亲随他去长沙生活。母亲执意不肯,说乡下清静,城里太吵住不惯。 成刚明白,母亲是舍不得丢下长眠地下的父亲,成刚临走时对母亲说,过去您总是不让我寄钱回来,今后我每月给您寄二百元生活费。母亲说,乡下开销不大,要寄寄一百元就够用了。
母亲住的村子十分偏僻,乡邮员一个月才来一两次。如今村里外出打工的人多了,留在家里的老人们时时盼望着远方的亲人的信息,因此乡邮员在村子里出现的日子是留守村民们的节日。每回乡邮员一进村子就被一群大妈大婶和老奶奶围住了,争先恐后地问有没有自家的邮件,然后又三五人聚在一起或传递自已的喜悦或分享他人的快乐。这天,乡邮员又来了。母亲正在屋后的菜园里割菜,邻居张大妈一连喊了几声,母亲才明白是在叫自已,慌忙出门从乡邮员手里接过一张纸片,是汇款单。母亲脸上洋溢着喜悦,说是我儿子成刚寄来的。邻居张大妈夺过母亲手里的汇款单看了又看,羡慕得不得了,说,乖乖,二千四百元哩!人们闻声都聚拢来,这张高额汇款单像稀罕宝贝似的在大妈大婶们手里传来传去的,每个人都是一脸的钦羡。
母亲第一次收到儿子这么多钱,高兴得睡不着觉,半夜爬起来给儿子写信。母亲虽没上过学堂,但村小教师的父亲教她识得些字写得些字。母亲的信只有几行字,问成刚怎么寄这么多钱回来?说好一个月只寄一百元。成刚回信说,乡邮员一个月才去村里一两次,怕母亲不能及时收到生活费着急。成刚还说他工资不低,说好每个月寄二百元的,用不完娘放在手边也好应付急用呀。
看了成刚的信,母亲甜甜地笑了。
过了几个月,成刚收到了母亲的来信,信只短短几句话,说成刚你不该把一年的生活费一次寄回来。明年寄钱一定要按月寄,一个月寄一次。
转眼间一年就过去了。成刚因单位一项工程工期紧脱不开身,原打算回老家看望母亲的,不能实现了。他本想按照母亲的嘱咐每月给母亲寄一次生活费,又担心忙忘了误事,只好又到邮局一次给母亲汇去二千四百元。二十多天后,成刚收到一张二千二百元的汇款单,是母亲汇来的。成刚先是十分吃惊,后是百思不得其解,正要写信问问母亲,却又收到了母亲的来信。
母亲又一次在信上嘱咐说,要寄钱就按月给我寄,要不我一分钱也不要!
一天,成刚遇到了一个从家乡来长沙打工的老乡,成刚在招待老乡吃饭时,顺便问起了母亲的情况。老乡说,你母亲虽然孤单一人生活,但很快乐。尤其是乡邮员进村的日子,你母亲更是像过节一样欢天喜地。收到你的汇款,她要高兴好几天哩。成刚听着听着已泪流满面,他明白了,母亲坚持要他每月给她寄一次钱,是为了一年能享受12次快乐。母亲心不在钱上,而在儿子身上。
女儿长大了
要在十平方米的卧室兼厨房的斗室里再架上一张单人床绝非易事。一切都得挪动位置:书桌和锅台为伍,双人床下成了堆放杂物的储藏室。刘二夫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单人床架好了,和双人床并排着,要不是中间留下尺许宽的空隙,说这两张床是一张床恐怕更确切一些。
单人床是为女儿准备的。
刘二今天中午才回到家。他一年中只有个把月的时间告别山野、帐篷和地质锤。他有三年没有回家探亲了。探亲,无非是睡个舒坦觉,松松筋骨,亲近亲近老婆。过去,女儿小,睡熟了炸雷都轰不醒,床笫之欢绝少干扰。女儿十三岁了,再不能三个人挤睡在一张床上了。
“睡吧!”刘二双手按压着松软的床铺,深情地注视着妻子,旅途的劳累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女儿没回。”女人见男人已成“大”字形和衣倒在床上,忽觉浑身发软、发飘,但她竭力镇定自已说,“你也别睡!”
晚饭后,女儿小洁说家里翻腾得乱糟糟的,背上书包到同学小玲家做作业去了。
刘二不情愿地从床上坐起来。是呀,不能睡。过去女儿小时,他和妻也都遵守着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晚上,要等女儿睡熟了,他和妻才上床;早上,不等女儿睁眼醒来,他和妻至少有一个已不在床上了。如今的孩子都精灵得很,不能让孩子看到大人们的亲昵之举。
女儿何时能回来?不知道。回来后,什么时候睡?睡下了,又是什么时候能睡熟?这些都不得而知。做爸爸的三年才回来一趟,说不定女儿回来后还要缠着问这问那,夜不能寐哩。刘二觉得时间过得真慢,就跟他归途在火车汽车上一样,分分秒秒都难捱。为消磨时间,他打开了电视。
电视里,三位妙龄女郎正在游泳池里戏水。透明的池水,推拉摇移的电视拍摄技巧,把女郎穿比基尼的冰清玉洁的胴体从不同角度展示给观众;接着镜头一转,一对男女卿卿我我、如胶似漆地粘在一起了……这些画面好似催化剂,把刘二原本囚禁住了的激情又释放出来了。他心跳加剧、头晕目眩,忙起身,啪地换了频道。
女人还在忙,走来走去收捡东西,不时朝屏幕上瞟上几眼。突见男人换了台,说:“不好看么?这是岑凯伦的小说改编的电视连续剧《双面女人》。昨晚就开始播了,我喜欢看。”女人们的兴趣都差不多,前些时候喜欢琼瑶,现在又都喜欢上了岑凯伦。
刘二没吭声。他不是不喜欢看,只是耐不住那勾魂摄魄的画面的挑逗。为排遣心中的躁动不安,他答非所问道:“你们单位修了宿舍吗?”
“修了两栋,可没有我的份。”女人突然变得悒郁起来,“除非你调回来。”
刘二又沉默了。调回来和妻女生活在一起,他做梦都想,但谈何容易!他做过努力,都失败了。改行他又不愿意,谁叫自已当初傻乎乎地报考其他同学都不愿报考的地质勘探专业呢!他爱这个专业。
住房问题是这个家庭的敏感问题,再探讨下去会勾起妻子的不快,刘二忙换了话题。他问:“小洁学习成绩好么?”
“她的东西都在抽屉里,”女人说:“你看吧!”
刘二从抽屉里找出一大摞书本和作业本,坐在灯下逐一翻看着。他很欣慰。女儿读书很用功,课本上的重点都用红蓝铅笔画上了杠杠和记号,尤其作业做得认真,差不多全是满分。刘二正要说几句夸赞的话,忽然惊住了,课本的最下层竟是一本《性的知识》。随便翻翻,便见那书页上有许多折痕,说明断断续续看过了。
“这书是你的吗?”刘二急忙问女人。
“什么书?”女人抬头,见男人满脸严峻表情,忙走过去接过书,一看也呆住了,“不是我的,哎呀,她怎么能看这种书呀?”
“这要学坏的。”刘二突然怒不可遏地说:“把她找回来!”
女人定定地站着,一时束手无策。
“你不去我去!小玲家在哪?”
“别去!”女人抓住男人的手近乎哀求道:“刚回来,就发火……书小洁已看了,骂也迟了,好好给她说嘛!”
刘二软了,一屁股跌坐在床上。他掏出烟点燃,闷闷地吞云吐雾,心里像塞了一团乱麻。是呀,女儿既然看了这书,骂是该骂,但骂也无济于事了。令人担心的是,这男女之间的事,她不是也知晓了吗?今晚,不!这探亲假的日子该如何打发呀?“哎……”刘二垂头丧气,为女儿,也为自已。这件事揪着他的心,他顿觉浑身发软、乏力。
女人再无心收捡东西了。愣愣地站着,一会儿打量着男人,一会儿看看窗外和两张床。
“再拉块布帘隔开……”女人柔声说。
“我睡这,你和小洁睡双人床。”刘二心烦意乱的在单人床上躺下了。
女人不吱声,静静地坐着。两耳仔细捕捉门外有无响声。她盼望女儿回来。她等呀等呀觉得不对劲儿,都深夜十一点了,女儿还没人影,到哪里去了呢?她决定去小玲家。
女人刚出门又被他喊回来了。他在门板上发现了一张纸条。女儿写的,说她今晚和小玲睡,不要等她。
女人一时没转过弯来,十分纳闷:干吗不用嘴说,而0要写纸条呢?
夫妻舞伴
他和她是夫妻。
他和她同在一个厂子工作,厂子很大。他和她是在厂里举办的一次联欢晚会上认识的。那天,他是演员,她是观众,她看着看着,忽然情不自禁地对身旁一个人说他长得帅,舞也跳得棒。后来这话不知怎么传到他耳朵里,他就找到她宿舍来了。她当然也挺高兴。于是就恋爱,就结了婚。
她从不跳舞。不认识他前,她喜欢看他跳舞,恋爱时她不喜欢他跳舞,结婚后她便不准他跳舞了。他舞瘾大,偷偷跳了几回,她知道了便吵了几回。他对她说:“我们的姻缘与舞有关,你为何不让跳?”
她说:“我见不得你搂着别的姑娘!”
他定定地看着她,她长得很漂亮,她在街上走,男人们的目光也跟着她走。他很知足,说:“我跳舞跟其他人打乒乓球、打牌、下棋一样,业余爱好,没别的意思。”
她说:“不让跳就是不让跳嘛!”
于是他不再去舞厅,但心里想着舞厅。舞瘾来了就打开收录机在家里独舞。
他独舞时,她边打毛衣边看,心情十分愉快。
一天,他在客厅里跳了一阵子后,觉得不解瘾,便停下挨她坐下,深深地叹口气。
“叹什么?”
“你会跳舞就好了。”
“我不跳!”
“我们在家里跳。”
她看着他,想了想,说:“好。”
她的乐感不错。他教她,她一学便会。不几日,慢三、中三、快三、慢四、中四、快四、探戈、伦巴竟跳得潇洒自如了。
他夸她:“你有舞蹈细胞,跳得真好!”
“真的?”
“真的!教你学跳舞没有发生谁踩谁的脚的事,真难得!”
有舞伴了,他很高兴。会跳舞了,她更高兴。她对他说:“难怪你跳舞有瘾!”
他会意:“你也有瘾了?”
她笑笑,默认了。
于是,每天晚饭后的餐具推迟洗了,换下的脏衣服推迟洗了。他和她的业余时间都融化在音乐的旋律里了。
一天,他们放舞曲《梁祝》跳探戈。跳得如痴如醉。突然,她哎唷叫起来。原来他托着她做后仰动作时,她的头碰着了电冰箱门。
磕碰得并不太重,但她不想跳了,闷闷地说:“扫兴!这客厅太小了点”
他抓住时机,说:“我们去舞厅里跳!”
她想了想,说:“好!”
去舞厅的路上,她又说:“不许和别人跳!你,还有我。”
于是,他只和她跳,她只和他跳。有男青年邀请她时,她就赶紧指指他说 :“他早邀请过了。”他很想邀请别的姑娘跳,有她在,他不敢。
他和她天天去舞厅跳舞。他天天只和她跳。她天天只和他跳。
这样,过了许多日子。
任何事情总有例外,今晚,她还是和一个英俊的男青年跳过一次——她的他肚子不舒服,去洗手间去了很久。今晚,他也和一个标致的姑娘跳过一次——他的她也因肚子不舒服,去洗手间去了很久。
她和那男青年跳时,觉得很惬意,回味无穷。他和那姑娘跳时,觉得很惬意,回味无穷。
她和别人跳,他不知道。他和别人跳,她不知道。
她从洗手间出来后,他正好独坐在那里。于是,他和她又在扑朔迷离的灯影里旋转起来。跳着跳着,她突然觉得不对劲儿,他时不时踩她的脚。跳着跳着,他也觉得不对劲儿,她时不时踩他的脚。
这是怎么啦?她想。这是怎么啦?他想。
一支舞曲没跳完,他和她都不想跳了。
出了舞厅,他问她:“身体不舒服?”
“头有点晕……”她说。但她撒了谎。
她问他:“你呢?”
“头也有点晕……”他说。也撒了谎。
- 上一篇:唐益红获奖作品选集
- 下一篇:诸柏林获奖作品选集—许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