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第4期

惟有故园终不见 □陈学珍

发布时间: 2022-02-09 10:06:22 阅读 0

惟有故园终不见

 

□陈学珍

 

 

爷爷与树

 

爷爷住的村子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到过的人都说那地方好。

春天,绿树掩映的小村庄只露出一条条清幽的小径,直通向外面的大道。与邻村相比,这个村庄多了些生气,一排排整齐的树木,林立在路旁,沟渠边。那是些椿树、苦楝树,还有一棵老樟树。山后种的则是水杉,还有柑橘之类的果树。

听爷爷说,村头老樟树树龄不小了。当年,他去林场工作时,这棵老樟树便有好些年头了,孤零零地立在村口。后来,他从林场带来那些椿树、苦楝树、水杉树苗种植,转眼间这些树都已长大成材,他也老了。

林场在离爷爷家较远的鲁家村,穿过一座座村庄,还要翻过一道山岭,周边是大片林木、果树,中间辟开一小块地育苗。当年,就是这小小的一片地,却锁定了爷爷三十个春秋冬夏,酷暑寒冬。一张简易的小床,一个刮风便会有风旋进的小屋,山林不曾寂寞,而爷爷呢?

小时候,常和哥哥去爷爷的林场。盛夏,林场里的毛桃成熟的季节,我们眼里只有那一树树的桃,爷爷蹲在一边拔草,黝黑的面庞,偶尔在拭汗回头看我们时露出满脸笑容,阳光下汗涔涔的脸泛着光。

有时候我们也会学着蹲下来除除草,树苗只有一寸多长,却长势喜人。那是爷爷精心侍弄的结果,待到来年春天这些树苗就可移植了。我常常思忖,小小的一棵树苗何以就长成了一棵棵参天大树?

林场的西北面是大片的枞树林,去林场的山路也尽在这些枞树底下绕来绕去。南面是大片的茶树,十月茶花开的季节,满山满眼的茶花,开得如火如荼,白的耀眼,红的炫目,茶花美得雅致,却不妖娆,那是山中最美的一道风景。

每年春天,爷爷都会带些树苗回家,分种在村头、村尾、山后,都是些常见的树。年复一年,树越长越大,越来越多,也长成了村里一道风景。

爷爷常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种树福荫后代,树也有着生命,种子则延续着生命。

还记得那年冬天,爷爷带着我们兄妹三人,拿着高高的竹竿,背着袋子收集树种,从高大的树枝间挥落下挂在枝头,裹在干枯的花瓣中的树籽儿,依稀记得有苦楝树树籽儿,还有松子儿……

我的目光却被常青的松树吸引。听说,偶尔也能见到蜜茧落在那些松针上,不知是不是蜜蜂遗落下的东西,还是本就不存在的,我可从没见过。

那个冬天,天是灰蒙蒙地,我们在树底下拾捡着树籽儿,像是追逐着梦想与希望的天使。爷爷说,待到春天,这些树籽儿就会生根发芽,历经寒霜酷暑,也能长成参天大树。风凌乱着我们的头发,吹起片片干枯卷曲的梧桐叶,杉树也脱落下层层外衣,铺落一地。

第一次觉得冬天也硬生生硌痛了我,想起爷爷的林场,那些茶花还在开吗?即便不再开,叶片儿还是深绿吧?这冬天若有一朵茶花开在枝头,该有多美!爷爷当初为什么就没想过移植些茶树?我知道林场周边的人们也喜欢那些茶树,花再美,终有谢,花谢后有茶籽儿,茶籽能榨出清亮的茶油。花儿则是馈赠给这片山林的礼物,属于风,属那些不知名的飞鸟,衔起不曾寂寞的岁月……

爷爷越来越老了,记不清他哪年离开林场,回家后的爷爷依然眷恋着他的那些树,以前栽种的树都已成材了,望着那些树,再看看步履开始蹒跚的爷爷,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屋旁爷爷早些年也种了棵李树,几棵柑橘树,屋前还有几棵杉树,爷爷说杉树可是我们出生那年栽种,伴随我们一同成长,希望我们也能像它们一样成材。

李子树、柑橘树年年开花结果,杉树也是一年年往上蹿,已是十几米高。爷爷却已拄上了拐杖,他不再栽种那些树木了,偶尔走上那条公路看看他曾种下的那一排排树,碗口粗的树还很多。夏天,树下多会有拴着耕地的水牛,绳和牛角撑得树皮剥落开,露出树根,我想起爷爷说的树也有生命。

村里人希望能将这些成材的树木做上一凳半椅,爷爷不答应,说留着这些树空气好,风景也美,生活在绿树成荫的村庄,住着木屋瓦房,赛过城里的楼房别墅。他已记不清自己到底育过多少树苗,种过多少树,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树还需一年年去栽种。

爷爷及之前的村里人,都是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从我的父辈开始,陆陆续续有人走出了村庄,读书是那时唯一的出路。第一批走出去的是村里的大学生,带来很多村里人没听过的奇闻趣事,些新鲜时髦的东西,听说城里人住的是高楼大厦,公路上跑的全是汽车。后来,他们也做了城里人,偶尔回一次家乡。再后来汽车也开回了村子,村子里有了二层楼的小洋房,衣锦还乡的是那些最早走出村子的文化人。

这些年,沿海的风刮过,打工热潮兴起,人们追风一样的纷纷离开了村子,外面世界的精彩吸引着一拨拨年轻人走出村外。寂静下来的村子里除了老少妇孺,只有那一排排的树木,昔日热闹的场面不再有。似乎那些夏夜中的笛声还绕在耳边,樟树下纳凉婆姨的身影还在眼前,笑声已是被远远抛在了风中。树叶儿是年复一年的绿了又黄,黄了又绿……

路边那条水沟淤积着,水沟上一座座小桥横跨在上面,沟与桥就剩下不到一米的距离。这条水沟曾贯穿几个村落,村里水田灌溉当初就靠这条小小的水沟。水从水库绕经这个村落流向另一个村落。如今水沟淤深着,人们不再倚靠它,它便也被搁置在岁月里。

树有一天也会老去。那棵老樟树该有些年轮了,它老在我不知的岁月里,沧桑着容颜,我却触摸不到一缕从它身边刮过的风——就像屋前的那棵李子树突然就老去了,连同那个被挖来储水的小水坑,也消失在我的视线,那是些被岁月抚平、风化、摧朽般,不露半点痕迹逝掉的岁月……

春天,柑橘花还会飘香,花儿越来越稀落,果实越来越少。爷爷坐在屋前看着,他迈不动越来越迟缓的脚步,眼光却穿越了那些柑橘树。路旁,他栽种的树又在发芽,绽出新嫩的枝枝丫丫,椿树、苦楝树在五月还会开出黄色、淡紫色的花,风景依然很美。我却想起那段过往的岁月,爷爷与他的树,那些树苗年复一年的栽种在每一个春天……

 

山行漫记

 

山村人家的春天,是从小径上一簇又一簇刚刚冒出的新绿,岩间的青苔开始。沿细窄的石阶小路上行,走近一户农家小院,无须叩门,敞开的木屋门里低头择捡茶叶的阿婆已起身招呼,搬出家中的木椅,转身又端上了一杯热气腾腾的清茶,你会为了这一份礼遇忐忑,忙不迭地说着,喜欢上她家的院子,还有木屋,不知不觉就走进来了。

屋是老宅,青瓦木柱,年深日久,稍显破旧。屋前左侧一棵梨树,高大的梨树上已绽出细密的花蕊,树枝繁茂。左侧散乱堆放着山柴,一架豁口的风车架不住岁月的盘垣,连同那些一同转动的时光,萎靡在时光深处。木质墙壁已呈灰褐色,挂着去年的几个芦瓤、丝瓜瓤,让人生出几分亲切感。堂屋浅,一副黑漆的寿屋摆放右侧,阿婆背抵寿屋侧坐在那里,旁边的竹筛里盛满颜色暗沉的茶叶,茶叶在她手底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我想,若非我们这些山外来客贸然闯入,时光于她是如此寂静安然。

七十岁的阿婆生得一口齐整的牙,脸上的笑容翻越褶皱漫溢出来。阿婆说,儿子住对面楼房,站坪前喊一声就能应,儿孙们孝顺,一直让他们搬过去住,但她和老伴舍不得相伴了近五十年的老屋,这房前屋后,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当年她和老伴一手操持下来,他们在这里结婚、生子,看孩子们长大,直到飞出老巢。老宅也有八十多年了,如今连气息里都满是记忆,这人老了,恋旧!说话间,她的老伴从屋后走出来,老人着一双黑套鞋,背已深驼。原来屋后是菜园,八十岁的老人一直在屋后打理他们的菜园,油菜花开了,一大片金黄色从一侧的厨窗外挤进来,下午的时光顿时变得有些温暖。

我似乎还未从沉重的色调中走出来,堂屋里摆放的寿屋,让我又想起了爷爷奶奶,六十岁前爷爷便已将他和奶奶的寿屋安顿好,也这般摆放在偏房,幼年每次看到心底都会升腾起沁凉的寒意,或许下意识里对于生命我们总是心存敬畏。爷爷奶奶的寿屋经过了一段漫长的岁月,最终它们被涂上黑漆逐一从偏房抬至堂屋中央,在一片哭泣和哀乐声中打上长长的铁骑马钉,决绝地将对人世间的不舍统统盖棺,爷爷以九十八岁高龄寿终正寝。爷爷走的那天,抬棺者八人,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村前至村尾,所到之处人们燃起鞭炮,青烟袅袅,棺材在众人簇拥下缓慢前行,每一步都艰难和漫长,那是对人世最后的告别和留念。作为村里最老的村支书和年长者,他的一生都匍匐在这片土地上,种田种地,植树造林,生前默默无闻,最盛大的场面却是离去。“死后才是千年屋,人间只是歇凉亭”,许多年过去了,还能记起爷爷奶奶说这句话时的平静,一辈子都在与土地追着撵着的他们,彼此也有握手言和停歇的那一天。

清明回乡祭祖,明叔说起村里生前为自己掘墓的德爷已走了,他乡漂泊一生,终归是想着叶落归根,历时两年他为自己修建的墓地因地势太高,为村人所微词,最终也没能下葬在自己修建的那块墓地,以火葬的形式,留在了公墓。而离开家乡多年的王伯临走前涕泪连连,跟女儿说想回到生养他的故乡,可是他们哪里还有故乡?在这个渐渐迷失没有故乡的年代。

或许,每个人心里都会有一个故乡,无论卑微与否。一间空置的老屋坪前,四月的油菜花以蔓延之势铺开至阶沿,开得烂漫又孤寂,主人早已不知去向。我常想,为什么不是一树桃花或是一树李花,在这四月天?又想,或许,漂泊本无意,只是一粒种子的漂泊,落地生根,成就四月的寂寞与繁华。

原本,这世间所有的生命,其实都集苦寒、悲悯与壮美于一身,就像这对年迈的老人,也曾有过美好的青春年华,一起风里来雨里去的岁月,有过牵手了就是一生的承诺,五十年的相伴相守,早已将彼此融入对方的生命里。对他们来说,日子是日复一日的重复,就像在那片土地上的朝夕日暮,从不敢怠慢,种一地斑驳的光阴,种下一地的春华秋实。只是,他们已渐渐老去,沉寂。故乡也在沉寂,在归来与离去之间。对于一辈子与土地相依存的人来说,故乡已是嵌入的灵魂,对土地的热爱与执着是与生俱来的,他们终将草木相携,尘土归一。而对那些渐渐背离故乡的人来说,故乡只是一个符号,一个抹不去的印痕,一个转身就能相忘的江湖。而对那些候鸟般游离在故乡与他乡的人来说,故乡是生命栖居的高地,有一天他们终将回归。

立在山间最高处的这间老宅是寂寞的,也或许是欢喜的,日日听溪水清唱,任山风拂落岁月的尘埃,石阶路是通往春天的脚步,赶赴一次次梨花开的盛宴,年复一年。

 

苏家渡的雨

 

雨是从那段飘摇的檐壁落下,纷洒的雨丝就像历经了一个世纪的裹挟,迅疾的扑面而来。这是条长不过一里,空无一人的老街。望过去,整条街像两条低垂暗沉的画笔画下的一撇一捺。那些陈旧不堪的木质结构的老房子,雕花镂空的阁楼小窗,窗花户棂前用以遮风挡雨的屋檐似被齐刷刷横空斩断,豁出一个个大洞,木檐像嶙峋的骨架散乱置向天空,天光从那些瓦片剥离的檐间或大或小参差不齐的俯射下来。一扇古朴的木门上,一把铁锁深嵌,门扣耷拉,门楣上依稀还能看到门牌号苏家渡第90号,一路看过去那些铅色小铁片像被时光打上的烙印,深深浅浅,时断时续。木质结构的层楼已不堪岁月重负,被嫁接在红砖水泥墙上,颓败的砖瓦石缝,渗出丝丝苍凉。依稀还能从斑驳的墙面上辨认食肆店、杂货店,老旅店。昔日的青石板路已被水泥路取代,路面上瓦砾筛落一地,掀开的下水道井盖里一个粗陶的油罐端坐那里,似乎诉说着这里曾有过的烟火岁月。

始建于1890年的苏家渡,位于德山沅江之畔,是沅水经枉水进入沅江古渡的货运、客运集散地,在运输以水路为主的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里,这条通往沅江古渡的百年老街曾一度热闹繁华,店铺林立,杂货店、裁缝店、铁匠店、药铺店,酿酒铺……各类特色小吃店更是见缝插针遍布各个角落,盐商、小贩、渔民多汇集于此,人声鼎沸,吆喝声不绝于耳,成为远近闻名的闹市。

老街依江而建,江水开阔,江面上来往船只如过江之鲫,船只到此打个回旋停靠歇脚,应运而生的茶馆、吊脚楼便一字排开在江面上,与穿梭往来的乌篷船和青黛黑瓦高低错落的老街构成一幅生动的水墨画。画风带着明清古韵,那是青石板路叩响的一个个清晨,是吊脚楼里静谧的时光,是乌篷船里摇动的水乡梦,橹声欸乃,载满水乡的灵动和两岸烟火。恍若当年的繁荣景象就在眼前,水光灯影流转之间已匆匆数年,渡口早已不复存在。站在沅江大堤上,远远望见对岸江面的几艘轮船,吊脚楼,乌篷船早已随着岁月的流逝消失不见,几块峭立江边的青石板,仿佛欲说还休地讲着当年的故事。据说当年日本军由此渡江,向常德进犯,在苏家渡烧杀抢掠,老街被焚毁,遭受了毁灭性的破坏,现存老街上的板房大多为解放前后重建,依旧保持了最初的风貌。直到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这里仍是周边地区最热闹的农贸、杂货集散中心,各种传统特色的店铺作坊一家挨着一家,喧闹、嘈杂,依然是老街独有的特质,弥漫着古老而浓重的市井气息。

老街,连接着过去与现在,纵使百年繁华,也终抵不过城市发展的脚步。面前的老街就像一个浓重的缩影或符号,写满了岁月的沧桑。

走在老街上,心内无比苍凉和感伤。这里的一砖一瓦,有着岁月的痕迹和洗尽铅华后的沉静。一间废弃的老宅里红砖垒就的阔大灶台,上面空无一物,灶膛里那些曾经温暖的岁月被封存。屋檐墙角下一些藤蔓枝丫恣意蔓延,攀上了二层的楼房。纵横交错的电线空中、墙上交织成蜘蛛网状。“拆”及“危险”字样随处可见。旧城改造,即将让老街退隐,而承载了几代人记忆的老街终将随岁月远逝,湮没在历史的尘埃里。似乎还能听到孩童追逐嬉闹的声音,还能见到老人们街头闲话安逸的时光。静听,却是那穿堂而过的风,带着语声淡去,只留下老街孤寂、悠长的影子。

老街已老去,犹如一位走过风雨岁月的老人,独守喧嚣过后的宁静,苍凉而悲壮。不久的将来,这里将崛起一座品质智能化社区,保留一些老街风貌,让它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但不管岁月如何流转,它始终是老街人们心中的最初和美好。

仿若孤独的立于雨巷,雨落在长长、蜿蜒的青石板小路上,雨下得寂然无声,漫天漫地,这是一场可追溯至明清的雨。苏家渡,这座百年老街便自时光深处款款走来,以新生的姿态在繁华和变迁中重生。

 

那些老去的时光

 

老屋的冬天,是阳光晒到屋檐下的慵懒。

檐下的燕子早已飞走,留下空空的巢。屋前的杉树已剥落一地的黄叶。空气中弥漫着稻草的清香和棉梗燃烧时青涩的味道。炊烟还在屋顶盘旋,袅袅炊烟中依然能嗅到温暖的气息。

冬日的天光渐短,村庄也略显寂静。爷爷坐在屋檐下,阳光照着他及身旁的拐杖,也照在屋前高大的橘树上。爷爷静静地坐着,目光长久地停落在屋檐一角,花白的头发从那顶戴了许多年的绒帽里不经意的钻出,扎得我眼睛生痛。爷爷老了,他在那些老去的时光里变得脚步不再矫捷,耳朵不再灵敏,牙齿也几乎脱尽,只有思维依然清晰。爷爷告诉我,屋后杉树栽种的年代,那些树苗儿是他自己亲手育下并栽种,如今已蹿到十几二十米高了,成材的杉树适合做各种各样家具,且经久耐用。爷爷还说屋前的橘树冬天都不会落叶,种下它就种下了四季常青。

说这些时爷爷总难掩满脸笑意——时光俨然在他面前走过,他却陷在那些远去的时光里,而拐杖光滑的表面上,也被镀上了一层柔柔的光影。

屋檐下的石磨盘,已是许多年不见了,吱吱呀呀的声音只在记忆深处。爷爷推动着手中的石磨盘,奶奶将浸泡好的米、黄豆,一勺一勺地放在磨盘上,在吱吱呀呀的转动声中碾碎成浆汁。我常陶醉于冬天的丰盈,日子就像石磨盘碾出的汁液,鲜美芬芳。冬天熬的麦芽糖,酿制的米豆腐,还有米粑粑,以及石磨盘精心磨制的那些岁月,在不断的循环转动中年复一年。

石磨盘悄然静止在某一天。它像一个时点被高高悬起又低低放下,直至消失,一同消失的还有奶奶那熟悉的咳嗽声。

墙角那一排排坛坛罐罐里,有着时空的穿越,也让我生出许多敬畏。那些当年奶奶宝贝一样钟爱的坛坛罐罐上,已落满岁月的尘埃。只有双耳的油罐依然在时光中传递着,发着锃亮的光泽。

喜欢奶奶做的腌菜。冬天腌制的萝卜、咸菜掠取过冬日的阳光,有着淡淡的清甜和爽脆。坐在炉火边的我的表姐、哥哥及我常常为吃到一根有须的萝卜兴奋不已,那些我们喻为人参的有须萝卜被我们咀嚼成快乐。对于牙齿早没的奶奶却是一种奢望。我常常会为自己大快朵颐的那段时光而满面羞惭,抑或开怀。

日子就像屋前高大的橘树,静默着,日日撑起岁月的念想。

我在枝叶斑驳的光影里窥探,那是冬天里离我最近的一棵树。一棵在冬雪来临时,将自己层层叠叠间包裹,叶儿一夜间蜕变成精美的雪中之花,或是叶片被镶嵌成晶莹剔透的冰凌花。而在雪花消融,冰凌花撕裂般的逃逸时橘叶依然青翠、鲜亮。来年五月又蓬勃出灿烂的花朵,开出满院馥郁花香。

时光已然老去。

在那些老去的时光里,我唯有一次次打捞起时光片段,让记忆充斥,逃离。在不断的充斥与逃离中觅得一份温馨与温暖。

 

惟有故园终不见

 

没有祖父母的故乡,光阴依然流长。

堂屋里,明瓦上竹叶的痕迹岁月层叠,旁生出噬齿的细微,像一只趴在那里通体透明不知疲惫的毛毛虫,轻轻啃噬着岁月。

我常常想忽略这片明瓦,就像小时候的我极力想将摇窝里的妹妹送入睡眠,有着太多无奈,日光从明瓦照进来,射线般的洒落到开始变得柔和,摇着摇着,我时常会陷入迷离中,直到祖母疼爱的声音将我唤醒。

 

屋后蔓长的竹林早已盖过房顶,明瓦在婆娑的树影里明明暗暗,风起尘落。明瓦下的太师椅像一位青筋暴露的老人——晦暗,放置不安且不知所措。祖父最后的大部分时光就蜷缩在这里,时光仿佛被他抽走,在他走后的几年太师椅也毫无征兆的碎裂成片。

我还会以思念的名义回到故乡,在那个日益凋敝的小村落里,抬头或思虑,我的窘迫就像屋前的那片天空愈发狭窄。一排排摆放整齐的相框前,我的祖父祖母们站在屋前的柑橘树下,我们都脸色平和,一言不语。

后山,蔓生的荒草挤满小径,鸟声划过,回音空旷,只有油菜花金黄时漫山弥漫着春天般温暖的气息。村里的国生叔说,山上的野物多了,还能见到野兔、斑鸠,那些小东西很安生,山中热闹的是它们。

 

三月,黎明时分的静寂是被窗前香樟树上的那只鸟儿打破,鸟声清脆婉转。远处,布谷鸟的叫声浑厚而执着。

小时候,当布谷鸟的叫声在屋后和空旷的乡村田野上一布谷一布谷响起时,一年中最忙碌的春耕时节又到了,田野被深耕,翻新的泥土带着特有的清香味儿,而被禁锢了一冬的我们在田埂上撒着欢儿,田间地头,麻雀们叽叽喳喳,呼朋引伴,呼啦啦飞起或是落满苦楝树,熬过一冬的它们有着自己的小欢喜。

那时的月色清澈明朗,犁过的水田上波光粼粼,心醉神迷之时,常常会忘了,一脚踏入,碎一地的银白。

 

清明,回乡挂青,山路杂草丛生,一年年愈发难走。

路上偶遇多年不见的发小,我们寒暄几句,也感慨一番。山中,鞭炮声声,生命的归宿最终是落在那里。

从后山来到山前,一个人走在四月的田埂上,我的内心是喜悦的,鸟声四处散落,萝卜花还在细风上纷飞,蝴蝶刚刚告别一场盛大的花事。远处,紫云英在阳光下尽情舒展着身姿,他们说再过些时日,那些金黄色的花籽儿里都藏着一个关于春天的梦。

 

春节前,认识十年之久的太湖老友蛋糕老师在朋友圈只留下一句话:岁末年初,揖故土,不玩微信。

一袭长衣,手擎雨伞,走在茫茫雪地里孤独的背影,瞬间让我心中五味杂陈。这十年,他一直用笔书写着他心心念念的故乡,美丽的绿荫湾里住着他那眉眼弯弯,长得好看的外婆——倚门眺望他的外婆,倚着湾里一段长长的岁月,那是外婆的绿荫湾,也是他的。绿荫湾里还住着好多小兽,一只獾,一条狗,一只走失的麻雀,都曾在他笔端停留过。

走不出绿荫湾的外婆老了,故乡却一直蜿蜒在他的心里,是的,是该去看看外婆了,还有那些湾里的岁月,俗世里的一切纷扰就免了吧。其实,我是羡慕他的,转身就能掬一捧故乡的月色,听取蛙鸣一片。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这是纳兰容若《长相思》里的一句,撇开那些厚重的历史,隔着三百多年的光阴,我依然还能读到那种浓浓的思乡之情。如果可以,他会是那广袤天空之下尽情抒写岁月长诗的冷峻男子,有一个能盛下他全部的故乡,他用一颗明澈之心看透世间万物,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在俗世的烟火中修篱种菊,不求繁华几许,只待清风明月。

“倾我一生一世念,人生恰如三月花。”只是命运难逆,人的一生却好似三月的飞花,用尽此生此世的心力去追逐,繁花落尽,独留惆怅……

 

(责任编辑:王军杰)

 

 

陈学珍,湖南常德人,常德市鼎城区作协会员。喜欢读书、音乐,热爱文字和万物。文字散见《中华文学》《美丽心灵故事读本》《常德日报》《常德民生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