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另一种绘本

□梅苔儿

小心术

我积攒了四十年的小心

只为甄别她的晚年

熬中药，煮小米粥，剁鸡块

一面瓷器，一面刀具

我日臻纯熟的小心术

来自母性的遗传——

她惧惊雷，轰鸣，甚至

大点声的嘈杂

所幸。阿尔茨海默是温柔的橡皮擦

不着痕迹地

擦去陡峭，霜冻，坍塌

她只记得向命运喜悦献出的

——蜂箱，彩糖纸，蝴蝶结

院子里的阳光，轻轻

裹着竹藤椅上熟睡的母亲。不停

往她全身刷金黄的蜜

真好。世界小心而恬静

她无需再一次辛苦地辨识自己

春 天

仅止于——

细节逼真的描述。一场大雪

将裹挟漫长的时光

雷暴，拉锯，病毒。被包浆成

无声的记忆芯片

独缺雪崩。我无法描述的命运

配得上最陡峭的诗句

事实上，每一朵雪花的入口

都藏匿竹签和落日

像我日渐迟缓的中年。晃荡在

看不见的悬崖

为此。我一度咬紧牙关

为此。我拨开积雪

一粒草籽安静地蛰伏

它即将释放葳蕤的一生

——星子会在夜里准时飞落草尖

变声期的少年会在绿篱旁练习歌唱

水 绘

此生，受教两次

接受浏阳河早期教育

变声期少年

赠我明镜

绘青丝和细腰

逾中年，接受再教育

临摹刻舟求剑

绘白发与挽歌

鱼刺，绘体内反骨

生出叫乡愁的顽疾

河水，即符水

是万叫万灵的祖传偏方

水路迢迢，绘奔丧之旅

在九道湾，我掏出磷火

为自己，为亲人

在水中，点长明灯

取土安魂

河面，绘雷电，积雪

植物经历洪水

人经历雪崩

方懂动荡不安。亦是

——人世另一种绘本

合 葬

她悬着最后两口气

我从外省快马加鞭赶回

她咽下一口

舅父跪下，承诺：不让她和外公合葬

她再咽下一口

按照她的叮嘱——

独自睡屋前那座大山

位置尽量高点。她每天要最早听见

公鸡打鸣

寡居多年。她早已习惯

把身体里凸起的高原摁下去。成盆地

这一次她终于说服自己

从低矮的樊篱突围

可怜外公的右边

虚位以待了50年

碑

墓碑是竖着的桥，通天入地

跨过桥的人，都成了故人

他们活在土里

尘世的语言都是旁白

唯有碑上寥寥几语

才能安放一个人的名字和一生

假如墓碑会说话

白骨是唯一的聆听者

而墓碑一旦开口说话

天空必有雨落下来

过 客

此刻，听诊器像失聪的耳朵

她的嘴微张着，头歪向靠窗那边

我用手搭过她的脉，还温热

这是大年初一，鞭炮声此起彼伏

除了绕床哭泣的亲人

没谁会在意她的去留

窗外，活过来的植物们列队走向春天

而活着的每一个人也正列队

尘世间布满陷阱。疾风，流云，箭矢

都会被截留。生者即为过客

最终会被一块竖着的墓碑截留

新麦经

翻地，松土。像打开一本老经卷

兰州的黄土地里躬身劳作之人

是窟中走出来的菩萨

他们将麦子一粒粒种下

就生出绿油油的经文

就生出镰刀型的弯月

就生出成群的牛羊和黎民

就生出炊烟袅袅的村庄

出苗，分蘖，抽穗，杨花，灌浆

我在佛前做下所有功课

只为领受饱满而金黄的麦粒

如领命教诲和恩旨

——以食为天

我的粮食和性命，酒和诗歌

麦田，打麦场，麦草垛

都如神性的寺庙矗立

陇原大地，每一孔窑洞，每一孔石窟

都漏出麦芒一样微小却璀璨的光

糖 人

吹糖人浑身沾满糖

蜂王，从这村飞到那村

后面撵着一群爱说话的小蜜蜂

小少女

不爱灯笼，老鼠，小鹿，金鱼

她挤了家里半支牙膏

两支牙膏皮换取了担子插孔里

斑斓的彩蝶。第一次

舔到了春天和浆果的味道

中年妇人

她看着糖人在手中一点点融化

仿佛她又从大到小，倒回走

芬芳而甜美地，再一次经历发育

九岁开始

她迷恋上纯手工的小剂量蜜

为此，宽恕了生活给予的大剂量苦

（责任编辑：王军杰）

作者简介：梅苔儿，本名张晓，湖南浏阳人，医生。有作品发表于《新华文摘》《诗刊》《星星》等期刊。获得第四届中国“诗歌发现奖”、《诗刊》首届“恋恋西塘”全国诗歌大赛一等奖、《诗探索》首届“春泥诗歌奖”等诸多奖项。诗歌作品入选多种年度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