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踪记 □姜贻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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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踪记

 

□姜贻斌

 

 

 

张小姗很少来找我,今天不知发了什么神经,竟然亲自来找我了。他叫我来到铁路边上,见四周无人,神秘而直接地说,大毛,你只要追踪到刘小满的线索,我就给你五千米米(钱)。如果杀掉他,我拿三万米米。张小姗说罢,伸出三个骄傲的手指头在我眼前晃了晃。我恍惚觉得,这个家伙的手指头估计是金子浇铸的,竟然发出金黄色光芒。

说实话,这个买卖还是比较划算的。

我望着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自从我父亲下岗后,屋里的经济更为拮据了,吃肉简直像打牙祭。我们这个煤矿破产后,每个工人仅仅拿到两万块钱,便打发回家了。有些人的工龄短,仅一万二。你说我能不答应张小姗吗?其实,无论是五千米米,还是三万米米,对于我来说都极具诱惑力,它简直像个微型银行,向我抛来了天使般的微笑。我父亲挖了一辈子煤炭,是个掘进工,吸进胸腔里的石尘变成了硬壳,连说话都出气不赢了,到头来又有多少米米呢?

我读书的成绩屁弹琴,当然考不上大学,所以我一直在家里闲着,像条冬眠的蛇,不知哪天才能够爬出洞穴,端上属于自己的饭碗。现在总是吃父母的饭,我心里也过意不去。这说明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并非是那种厚脸皮,做个啃老族。我们煤矿子弟有些大学毕业生,也找不到工作,居然都赖在省城不回来了,估计是觉得脸上无光,也不习惯在偏僻破烂的煤矿生活了吧。当然,我并不存在这个问题,老子没有在省城待过,习惯了煤矿生活,习惯了这里的枯燥跟无趣,习惯了这里的邋遢跟混乱。

至于张小姗,其命运比我强过万倍不止,所以,我们不是生活在一个档次上的。他父亲是煤老板,手上戴着六个金戒指(为何只戴六个,而不是八个或十个,我至今没有想明白),走路一摇一晃,嘴里叼着粗大的棕色雪茄,像黑社会老大。我们这家国营煤矿刚刚破产,就被他买下来了,谁料大发其财——煤炭资源远远没有挖完——让他捡了个天大的便宜。工人们很不甘心,痛骂煤矿的头头,说他们将国有资产拱手相送于张大庆了。还说,他们自己口袋里也流进了不少油水。

有段时间,我比较关心国有资产流失的问题,跟着大人们讨论分析其种种弊端,人人义愤填膺,我也摩拳擦掌。当然我不是动武打架,而是帮着写告状信,只是这些告状信如泥牛入海,这让我很是沮丧,似乎在大人们面前没有了面子。

正当我无事可做之时,张小姗好像是我生命中的大救星,试图将我拉出茫茫苦海。他从县城开车急切地找到我,并递来高级烟,甚至殷勤地帮我点上火。然后,便神秘地说出了上述之事。

那天,张小姗穿着红色夹白条的练功服,我还以为他是来叫我去帮忙打架的。因为我曾经帮人打过架,甚至打出了一点小名气,只是这种出血伤人的事件并非很多。

我考虑片刻,装出老练的样子回答说,你让我追踪刘小满,这当然是可以的,只是我身上没有一分钱。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吗,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张小姗听罢,把烟屁股用力一弹,黄色的烟屁股便像飞机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弧线,掉落在马路边的草丛里,处于永远休眠的状态。

他微笑说,我当然明白。微笑里既含有居高临下的意味,又包含了平等的味道。

张小姗很大气,当即从口袋里面抽出两千块钱,在我眼前甩了甩,像打快板。说,这是路费跟食宿费,你如果找到了线索,我再给你那部分米米。说罢,还叫我数一数。

我虽然手中无钱,却不屑于数它。我明白他是绝对不会少给我米米的。我小心地将一沓新票子塞进口袋,比较理性地说,按你所说,找到了线索你再给我五千米米,那么,这两千是否包括在五千里面呢?

张小姗忽然古怪地笑起来,像麻蝈(青蛙)叫,大毛,你娘那个脚,你简直比张大庆还要厉害百倍不止。

我说,我如果比得上你爷老倌,只怕你会来向我讨要米米的。

张小姗宽容地笑了笑,没有说话,又从口袋里摸出一部银灰色的小灵通,扬了扬递给我(他的口袋简直像百宝箱),还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告诉我,并交代说,你先到省城去找找吧,一旦有了线索,立即打电话给我。

当两千块钱跟小灵通落于我手中时,我忽然有点不知所措了,神经像搭错了线。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这些财物对于我来说是够奢侈的了,它们似乎让我顿时高贵了起来,至少也能够挺直胸脯。我却有两个问题没有想明白。一个是,我不明白张大庆为何给他取个妹子的名字,该名字也太不阳刚了吧?再一个,张小姗生着一张刀把脸,一个禾鸡脑壳,左眼皮甚至还往下耷,一点也不像个富二代。那么,他为何不去韩国整容呢?尽管那时候去韩国整容,还是个不太流行的国际消费。

刘小满又递给我一根烟,这回却没有帮我点火了,似乎是已经完成了这桩交易,不必讨好我了吧?我并不在乎。因为米米跟小灵通乖乖地躺在了我口袋里,它们像一件武器剑拔弩张,准备跟我奔赴不知胜负的前线。我又想,既然张小姗信任老子,这好歹也算是一份工作吧?再说,也能够为爷娘减轻一点负担,像我现在天天蹲在屋里吃现成的,那是很逗人嫌弃的。

第二天,我便告别了家人,踏上追踪刘小满的茫茫路途。这条不知狭窄还是宽广之路,如此清晰地摆在我眼前,它既充满了希望,又布下了重重迷雾。我没有对父母说我要去追踪刘小满,如果说出来,父亲是绝对不会答应的,甚至还会痛打我。所以,我只是说去追踪某个人,并不危险,而且是有报酬的。父亲再三吩咐,大毛,你要见机行事,千万不要莽撞嘞,找到了线索就回来,钱是赚不完的。父亲很有意思,似乎这辈子见过许多钱。他老人家虽然不反对我做这件事情,却还是比较担心的。他用那只握了多年风钻的大手,沉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去吧。

当我走出矿区时,竟然有种风萧萧易水寒的感觉。

 

 

秋阳陪伴着我向省城出发,它温暖的光线有时竟然让我睁不开眼睛。我想,自己的生活很有可能从这个秋天开始起变化了,我希望这个变化能够有个满意的结局。我不想它拖泥带水,就像我曾经帮人打架,对方欠我的尾数款一直不能到账。

经过五个小时长途汽车的颠簸,我带着浑身黄尘,像个正宗的泥水工,终于初次出现在省城了。城里的车啊,人啊,楼房啊,街道啊,像一团乱麻纠缠不清,简直将我的眼睛看花了。他娘那个脚,我这才明白,难怪有些大学生不愿意回到煤矿,他们宁愿待在城里四处找工作。我想,像如此复杂的城市,又到哪里寻找刘小满呢?他到底躲在哪个阴暗的角落呢?记得小时候,我们最喜欢捉迷藏,那些茂密的树丛之地,还有如碉堡般的稻草堆里,以及废弃的似粗大炮筒的钢管里,甚至在神秘冷静的洞穴里,都是天然的躲藏的绝妙之地,而我总是能够准确地将他们寻找出来。而在这个城市,企图找出某个躲藏的人,其困难恐有百倍不止,这岂不是大海捞针吗?我想,自己若是侦探福尔摩斯那该多好,看他能躲到哪个屁眼里去。如此看来,这五千块花花绿绿的米米,也不是那样容易到手的。这真可谓条条蛇咬人。当然,五千块跟三万块孰轻孰重,我还是很清白的。只不过这里还有个棘手的问题,对于那三万块米米,我是否有狗胆向刘小满下手呢?

刘小满是我儿时的伙伴,小学初中都是同学,而且是同桌。那个时候,我们几乎穿一条裤子,你便明白了我们的关系。他读书也跟我一样是屁弹琴的,考不上大学。这个家伙却比我胆大,似乎更愿意去读所谓的社会大学,因此他独闯江湖。听说他给别人当过保镖,还帮人家讨过债,其主要业务是什么,我并不知晓。因为他很少回到煤矿看望他爷娘,他爷娘似乎也没有这个崽,甚至很少提及。后来,听说他的社会大学读得蛮不错,独自飘然行走于江湖之上,竟然如鱼得水。张小姗之所以对他恨之入骨,其重要原因是,刘小满居然把章花花拐走了,就像从别人家里偷走了一个玩具,如此一来,便掀起了轩然大波。

章花花是张小姗的第一号女朋友。

那么,章花花怎么可能跟随刘小满行走于江湖呢?江湖生活极不稳定,且风险太大,如船过九曲十八弯,随时都有翻船的危险,难道她愿意放弃香车宝马那种安逸的生活吗?据说,章花花极有个性,不像其他女人只喜欢米米,只贪图安逸。章花花则不一样,居然要求男人有颜值。所以,她每当看到帅气而年轻的满哥,便迈不开骄傲的脚步,眼睛像粘在了人家身上。听说张小姗曾经提醒过她,叫她把握分寸,不要被男色所诱惑。张小姗出于自卑心理,所以只敢小心提醒。章花花却无法把握,仍然像魔女下凡,目光如炬,让张小姗奈何不得。再者,章花花还有个心结,那便是对张小姗所谓的四个姨太太心怀不满。她虽然排行老一,却早已有退出之意,甘愿拱手让出这把交椅。而且她从不跟那三个女人来往,甚至不理不睬,很是鄙视她们。我们还听说,那三个女人早已萌生造反之意,企图一举将章花花推翻下马,幸亏张小姗强力压制,该娘子军图谋造反的行动才宣告彻底流产。

也许章花花跟刘小满前世有缘,在歌舞厅相遇时,两人便电光四射,充满激情地歌舞了几曲,那种愉悦,那种酣畅,简直无法形容。其实,当时刘小满尚未萌生采花之意,章花花却已移情别恋了,抑或说,两人有一见钟情的意思,她竟然果断地甩掉了张小姗,跟着刘小满悄悄地从我们这个区域消失了,好像根本不存在样的。刘小满虽然读书差火,家境也很一般(跟我家一样),其颜值却是盖一的,这在地方上有口皆碑。他身材高大魁梧,浓眉大眼,五官像外国人,风度翩翩。而且唱歌跳舞的名声早已在外。让人不可思议的是,甚至还有邻县的歌舞女高手慕名而来,纷纷请他唱歌跳舞,吃饭喝酒。在这些歌舞女高手中,甚至还发生过争风吃醋的风波,差点闹出了流血事件,亏得刘小满从中极力斡旋,这才摆平了多次玫瑰间的争斗。你说像这样的后生,哪个女人不喜欢呢?

听说章花花突然消失后,张小姗像患了严重的抑郁症,不吃不喝,疯疯癫癫,甚至要死要活,这把那三个女人气得吐血,又不得不维持目前的局势,细心伺候张小姗。由此可见,她们的地位已经降到何等可怜的地步。她们于痛苦之中,又担心张小姗真的癫掉了,那么,她们唯有猴死猢狲散,又到哪里重新寻找纸醉金迷的生活呢?

当然,更焦急的还是张小姗的爷娘。如果张小姗癫了,张家便断了香火,张小姗上头仅有一个姐姐(其实,我们听说张大庆在外面还生了崽女,具体几个有待于调查)。所以,张大庆将桌子擂得像万炮齐发,愤怒地说,他娘那个脚,老子一定要把刘小满找到手,将他的脚筋斫断,拿去喂野狗子,叫他一辈子坐在轮椅上。而张小姗对我所交代的,就不仅仅是斫断脚筋的问题了,而是要直取他的性命。

在地方上,章花花是有名的乖态女人。身材凹凸有致,头发卷曲,荷包鲫鱼嘴巴,大眼睛,长睫毛,皮肤嫩白,像水豆腐那般鲜嫩。若打扮出来,披红戴绿,简直像个西洋女人,浑身散发出菊花般的淡淡香气。因此,有许多细把戏喜欢跟在她屁股后面,像狗样地伸出鼻子,兴奋地大叫,好香嘞,好香嘞。且不说在我们煤矿,即便在整个县城,章花花也算是个一流的女人,而且是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一道点心。而这个一流的女人突然失踪了,张小姗竟然过了好些天,才明白她跟着刘小满跑掉了。当时,这个重大的新闻如飓风般呼啸,人们于惊讶之余,简直像打了鸡血,纷纷猜测她离开张小姗的原因,简直乐此不疲。她为什么要跟着刘小满逃走呢?她难道愿意舍弃张家舒适而安逸的生活吗?刘小满哪里又比得上张小姗呢?一无家业,二无码头,仅仅是一个混社会的人,又有什么东西能够诱惑她呢?

无论人们有何种猜测,都已经挡不住我的行动了。

我想,刘小满啊刘小满,这就怪不得我了。我屋里经济太困难了,我父亲甚至把烟酒都戒掉了,有时候烟瘾来了,他竟然去捡烟屁股抽,搞得我眼泪都差得掉下来。我呢,也不敢抽烟喝酒了。只是我的意志坚强些,比我父亲戒得彻底,从来也没有捡过烟屁股,那是很丢人的事情。现在我想找个女朋友的底气都没有了,只能眼睁睁地欣赏那些妹子,看着她们花枝招展地从眼前走过,或目不斜视地姗姗而去,似乎我这个人并不存在。为什么?我口袋里没有米米呀,没有米米就没有底气呀,甚至跟她们打招呼的勇气都没有了。因此,我的懊丧可想而知。其实,我几次想自绝于家人,自绝于世界,却又没有勇气。人们会说,哎呀,这个后生太没有卵用了,他要离开这个世界,也能够让他爷娘省心。所以,我只有叹息自己的命运太差了,埋怨爷娘生下了我。

那一向,我总是做美梦,梦到自己出生在有钱有权的家庭,还有两个高大的保镖跟随我。老子想出国旅游就出国旅游,想坐飞机就坐飞机,想坐豪华游轮就坐豪华游轮,想要美女就有美女。我曾经多次从美梦中惊喜过来,于黑暗中却听见老鼠们在叽叽喳喳地跑马,像在讽刺我。我便明白,美梦跟现实的反差是何等巨大。所以,我强迫自己不要再做美梦了,这种美梦只会让自己徒添烦恼和痛苦,谁料美梦却像蛇蝎般频频侵入我的梦乡。

这下好了,张小姗主动给我送米米来了,崭新的票子映照在我脸上,让我满面红光神采飞扬。当然,这还要取决于我能否找到刘小满,能否狠心地对他下手。而在他的生命跟金钱之间,这对于我来说又是个极大的考验。

所以,能否找到刘小满,这就要看我的运气了,看我家祖坟是否冒出几绺青烟,庇荫子孙。至于能否对他下手,我暂时还没有这个勇气——尽管我帮人打过恶架——因为我晓得他的力气也很大。当年读书时,他有次发牛脾气,跟体育老师发生了严重顶撞,竟然一飞脚将高大的体育老师扫翻在地,住院达半月之久。这顿时轰动了整个煤矿,连社会上的那些小混混,也说要来拜他为师。其实,我晓得他在偷偷学武艺,师傅姓高,家住煤矿附近的乡下,他是高师傅的关门弟子。如此看来,张小姗不敢自己去报复刘小满,是害怕斗不赢他。

那么,张小姗为何偏偏叫我去替他报仇呢?因为张小姗很清楚,我家跟刘家的关系很不一般,我父亲曾经在井下救过刘小满父亲的性命,这也是曾经轰动过的新闻。因此,前辈们亲如兄弟。张小姗让我去替他报仇,是认为我是比较容易接近刘小满,能够让他放松警惕便于下手。如果别人出现在刘小满眼前,他无疑会提高警惕,让别人的刺杀行动不能得逞。当然,张小姗对我也知根知底。我曾经有过不光彩的历史,偷过家里的五十块钱,被我爷老倌吊起来往死里打,还饿了三天饭。因此,他明白这些米米对于我的重要性。也可以这么说吧,张小姗的确很高明,他真的找对人了。

省城虽然令人眼花缭乱,我的头脑还是比较清醒的,不会盲目地去寻找目标,那无疑是徒劳的。我在前面说过,刘小满和章花花是在歌舞厅结下的情缘,这就说明他们都喜欢唱歌跳舞。那么,他们虽然逃到了省城,也一定会出入歌舞场所的,不可能每天都躲藏在某个角落里,像两只黑色的蝙蝠吧,总还要出来见见阳光吧?我还听说过,章花花除了上述两个原因决心离开张小姗,也并不排除她跟刘小满有着同样的爱好或兴趣。

 

 

我先挑选一家小旅店住下来,再从长计议。

小旅店像鸽笼破烂不堪,走廊上弥漫着一股尿骚味。房子的封闭性太差,根本就不隔音,隔壁的鼾声以及放屁声,都能够清晰地听得到,我甚至还似乎闻到了穿墙而过的臭屁味,它们像梦魇般压迫着我。我第一次外出住店子,毕竟还有点新鲜感——尽管它的条件差强人意——当然,我也有些害怕,担心歹人要了我这条小命,抢走了钱物。这些钱物我还刚刚享受,你说我怎么舍得呢?虽然张小姗给了我不菲的费用,我却出于勤俭节约的习惯,根本不敢奢侈,只敢住五块钱一晚的小店子,并感叹道,能住小店,此生足矣。我每天只吃两餐光头面,然后,像幽灵般在下午或晚上出入那些大小歌舞厅。省城的歌舞厅实在是太多,我担心混淆了门店,便采取了分片寻找的方式,以免重复出入。在那个年代,唱歌跳舞正处于高潮阶段,四处都是歌舞厅,真是五花八门。人们似乎不要吃饭,下午或晚上便去歌舞。我不得不承认,这是出于一种压抑多年的释放,人们需要情感上的宣泄。我每次走进歌舞厅便尖起眼睛,在灯光明亮或黯淡的环境中,仔细捕捉刘小满们的身影,致使我多次认错了人,并且多次赔礼道歉。刘小满们却像故意跟我捉迷藏似的,从来不把那两张熟悉的脸孔呈现出来,这让我无数次感到了失望,双腿以及眼睛觉得极其疲惫,似有罢工之意。本来我想放弃去歌舞厅寻找,一想,歌舞厅外面的世界,会让我寻找的希望更加渺茫。因此,每天如此疲惫,我睡在小店里的鼾声肯定也穿墙而过了。当然,我还是充满了希望,希望能够尽快地拿到更多的报酬,帮助我从困境中走出来。或许是冥冥之中有人指点吧,所以,我坚信他们只要经常出入歌舞场所,必定被我找到无疑。

经过一番苦苦的寻找,我终于有了回报。

第八天晚上,在一家名叫糖果的舞厅,我竟然找到了他们。而且,我一眼便从人群中看见了他们。当时,他们正在陪着各自的舞伴跳舞,虽然像风一般旋转,却终究没有逃过我尖锐的眼睛。我死死地盯着他们,像深深地钉在墙壁上的钢钉,担心他们突然从我眼前消失了。歌舞厅冷气很足,我激动地颤抖了一下。其实,他们两人的打扮让我差点认不出来了。刘小满的头发很有型,黑亮,搽了摩丝。白衬衣,红色领带,黑色长裤子,皮鞋雪亮。他眼睛平视,舞技娴熟,姿势舒展。那个女人像个花痴般地盯着他,眼神喷出灼热的光芒。章花花穿着白色长裙,旋转起来,裙子像一朵盛开的山茶花那样优美。我内心很激动,谁料仅仅花了八天时间便找到了他们(所以,我认为这个数字是非常吉利的,为什么不是七或九呢?)。这时,我眼前仿佛飞来了一沓崭新的票子,它们从天花板上飞下来,重重地打在我脸上,似有疼痛并幸福之感。我冒出个念头,想悄悄地溜出去给张小姗打电话,告诉他这个重大的消息,那么,五千米米不就到手了吗?又想,暂时还是不要打电话吧,如果能够痛下毒手拿到那三万米米,岂不是更好吗?

中场休息时,我鬼魂般地走到刘小满身边,叫声小满。他坐在椅子上抬头一望,惊讶地差点叫了起来,脸上顿时涌出了某种害怕,身子赶紧往后面退缩,警惕地扫视着周围,似乎我还有同伙。我明白,他是担心有人跟着我来找他的麻烦。

我笑着伸出一根手指头,朝他无声地晃了晃,意思是叫他不必惶恐。

刘小满收起紧张跟提防,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叫我坐在他身边,说,你怎么来了?

我镇定地说,我姐姐跟姐夫吵架,姐姐出走了,我是来寻找她的。

刘小满一听,终于放下心来,递来一根烟说,舞会快要结束了,我请你吃夜宵吧。又指着坐在歌舞厅对面的章花花,说,那是章花花。我哦哦地望去,章花花低着头在跟一个戴假发的男人说话。

下半场开始了,他们继续跳舞,我便默默地抽烟。烟雾在灯光下弥漫着缕缕蓝色,飘逸而逍遥。歌舞厅的灯光时明时暗,镭射灯酷像一粒魔灯,快速地眨着彩色而诡异的眼睛,俯瞰着醉生梦死的人们。此刻,我稳稳地坐在椅子上,架着二郎腿,像个很有信心的渔夫,看着在渔网里蹦蹦跳跳的大鱼。是的,是一雌一雄两条大鱼。

刘小满两人仍然不知梦魇已经降临了,似乎还在享受着末日的快乐。在等待他们的过程中,我的眼睛也开始忙碌起来,一下盯着他们,一下又盯着女人们丰满的奶脯跟屁股,这让我紧张的神经获得了些许松弛。舞会刚刚结束,章花花便用一只手扇着汗水走过来。刘小满对她介绍说,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大毛。章花花笑着说,我们以前见过的,哎呀,你怎么来了?简直像个神仙。她没有像刘小满那样,对于我的出现感到惊讶或紧张,脸上充满着迷人的光彩。

他们带着我来到南门口,那是省城宵夜最热闹的地方,食客们像老鼠般在啃吃着食物,发出叽叽咔咔的声音,桌上以及地上都是碎骨头跟纸屑,以及空啤酒瓶。我们喝着啤酒,吃着烧烤,我心里竟然升腾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哈哈,老子也终于尝到了省城的滋味,哪里像煤矿那样寂寥跟枯燥呢?章花花蛮有味道,不仅大口喝酒,还不时地招呼我们,添酒啦,或继续点烧烤啦。我以前只见过章花花几次,那还是她没有出道的时候。说实话,跟那时候相比,她完全变了个样子,竟然出落得这般俊俏跟丰满。

我们喝了一阵子啤酒,刘小满这才问我有何打算。

我说,姐姐肯定是找不到了的,我也不想回去了,你看省城多么闹热。

刘小满看一眼章花花,大气地说,既然这样,你暂时就住到我们那里吧。

我很高兴,嘴巴上又推让着说,那不方便吧?

刘小满杯子一顿,爽快地说,我们兄弟还有什么不方便的呢?

 

 

他们租下的两室一厅,还空着一间房子。房子比较破旧,墙壁上有漏水的痕迹,像许多细小的枯藤,在悄悄地分裂石灰墙壁。家具以及电视机显然很旧了,桌椅的红漆也脱落了,像一些古董在沉闷地陈列着。至于那些电线,似奄奄一息的冬眠的黑蛇,在有气无力地悬挂着。蜘蛛网则张牙舞爪地四处扩张,像侵略者肆无忌惮。惟有他们的睡房还比较干净与整洁,墙壁上贴着歌唱家舞蹈家的大幅照片。桌子上摆着一个白色花瓶,呈喇叭状,里面插着一束玫瑰花,充满着浓郁的艺术气氛。

刘小满指着那间空房子,说,你就住这间房子吧。

我一看,床铺椅子柜子一应齐全。

我迟疑地说,我可以住下来,却不能白吃白喝吧?

刘小满想了想,说,那你就帮着煮点饭菜吧。说罢,看了章花花一眼,章花花点点头。

我觉得这份差使还不错,比较轻松,三个人的饭菜实在是太容易煮了。当然,我还主动包揽了买菜和搞卫生的任务,这对于我来说也并不困难。跟爷娘生活时,我都是争着做家务的,简直像个奴仆,免得遭受爷娘的白眼。

刘小满是个讲义气的人,甚至还给我开一份工资,这一点,我根本没有想到。原想能够在这里住下来,有吃有睡就已经很不错了,哪里想到他还给我发工资呢?这可能是他代表刘家回报我家的吧?每个月居然发我八百块钱。我认为刘小满实在是太客气了,何况吃住以及水电费都不要我出钱,八百米米岂不是多拿的吗?我想,如果从长远的角度考虑,自己能够在这里安定下来,比起拿线索费和杀人费要安心多了。一没有出卖刘小满,自己的良心上得去。二没有犯杀人之罪,不会受到法律的惩罚。

由于职业特点,刘小满两人像夜猫子昼伏夜出。白天睡觉,晚上跳舞唱歌(他们称之为上班),夜晚才是他们赚钱的时间。所以,我在白天手脚都很轻巧,轻巧得令人不可思议,生怕弄出一丝响声惊动了他们。为此,他们很感谢我,开玩笑说我是练过轻功的。我虽然没有练过轻功,打架却舍得拼命。到了晚上情况便不一样了,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便大搞卫生,将整个房子清扫一遍,包括门窗跟地板。至于那些蜘蛛网都被我一扫而落,像一张张微型的破烂渔网,无奈地摊在沙滩上。章花花买了空气清洁剂,我便每天喷一次,屋里散发出淡淡的菊花香味。至于往后的那些夜晚,我便在屋里喝茶,靠在沙发上看电视,总的说起来还是比较安逸的。只是有时候我竟然有种不妙的感觉,觉得张小姗已经派人在门外守候,只要我走出屋门,便会一刀直取我的首级,然后再伺机将刘小满办掉。所以,我内心里还是有些恐惧的。当然,有时候我也跟着他们去歌舞厅,只是去欣赏而已。因为我没有这个爱好,所以兴趣并不大,除了看看那些乖态女人,然后便独自回来。我却仍然保持着某种警惕性,从外面归来时,无论是在街上还是在租屋周围,我都要仔细地观察一番,看是否有人在暗中跟踪。

刘小满两人对我很满意,也很尊重我,并没有把我看成是个勤杂工(其实我是个名副其实的勤杂工),对我没有一点提防,还给我配了钥匙。我要买菜,刘小满便痛快地塞来一把米米,说到月底结账。他很大气,我却比较细心,每笔开支都挂在账上,不让他们生疑。

他们如此的信任我,我出卖或杀害刘小满的想法居然渐渐地消失了。原先的行动计划,好像一堆沙子被水浪一冲,便慢慢地坍塌了,我即使想把它重新堆砌起来,也无济于事。我好像没有带着艰巨的任务而来,没有接受过张小姗的钱物,我似乎只是来他们这里找份事做而已,以解决就业问题。实话说吧,我难道不想那三万块钱吗?自己这辈子哪里又见过三万米米呢?张小姗先给我两千块,这都是我目前得到最多的米米,我却又明白杀人偿命。

在我们那个煤矿,曾经有个黄姓男人,拿菜刀杀死了婆娘,开公审大会时,黄姓男人瘫软在地,尿了一裤裆。当时他行凶时的那种残暴,竟然一点都看不到了,而是显得那样的可怜,然后,被公安拉到山脚下吃了花生米。当然我偶尔也是比较矛盾的,想把这条难以获得的线索悄悄地告诉张小姗,那么五千块钱也就到手了。而且我可以做得很巧妙,在张小姗派人到来之前,我可以找个借口离开刘小满,那么谁也不晓得这个内幕了。况且刘小满两人去上班了,我给张小姗打电话或发信息,实在是太方便了。我明白张小姗是多么希望早点能够得到这条线索,然后他再叫我马上实施报复行动。人说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我只要手指头一动,五千块钱一分不少。

我喝了口茶,温热的茶水似乎浇灭了我这个可怕的念头。我觉得自己上述的考虑是比较正确的。在这里我用不着提心吊胆,而且在生活上称得上是比较舒服的。至于往后碰上了张小姗,我可以编个悲惨的故事哄骗他,只说我在省城被人抢劫,现在一直帮着人家的小饭店以洗碗为生,如今能够留下一条小命,也是上天看得起了。再说吧,我父亲在井下曾经救过刘小满父亲,而且那是在生死关头将他父亲救出来的,我父亲又讲过回报吗?难道我为了这几个臭钱就要出卖或杀害刘小满吗?况且他对我毫无戒备之心。

对于刘小满拐跑了章花花,张小姗肯定是恨之入骨的,他几乎每天都要打电话给我,问我是否找到了线索。口气之急促,心情之迫切,恨不得叫我立即找到刘小满。我解释说,我又不是公安,哪里这么快就能找到他呢?张小姗竟然说,大毛,你要比公安还要公安。你说,他这不是在讲混账话吗?我担心他老是打电话,会引起刘小满的怀疑,所以我给张小姗发信息,叫他不要打电话了,如果我发现了线索恐怕会惊动对方。张小姗同意了我的这个说法。其实,老子天天跟刘小满住在一起,我却没有将线索告诉他,我甚至连五千米米也不想要了,跟着刘小满有吃有喝,哪里还在乎那几个酬金呢?况且还需要冒险呢?我担心爷娘挂牵,便写了封信回去,只说我一切很好,再没有说其他的话。而且信封上只写内详二字,当然,我也没有给爷娘寄钱。我想,孝敬并不在乎一日一时。你这就可以看出来,我还是比较谨慎的。

刘小满两人的收入是比较可观的,这从他们的装束以及开销上就可以看出来。他们间常带我去吃大餐,喝洋酒,这对我来说是人生的第一次。况且他们也是有意让我轻松一下。他们甚至还给我买服装。我推辞说,还是我自己买吧。刘小满说,你那几个工资能花销几下呢?你难道不想存点钱吗?我听罢很感动。当然我也明白,他要求我尽量地跟他们相般配,不能显得太寒酸,给他们丢面子。当然他们也很辛苦,客人既要唱又要跳,他们却不能有丝毫怠慢,尽管很累,也要强打起精神,满脸笑容迎面而上。他们上班之前,都要对着镜子精心打扮,打扮得时髦而又得体。所以我还是那句话,若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是他俩。

我羡慕地说,你们两个真是歌星舞星嘞。

刘小满自信地说,不瞒你兄弟说吧,如果我跟你嫂子(居然要我叫章花花为嫂子)没有一点天赋跟相貌,哪里有本钱能够在省城站住脚呢?

毫无疑问,他们在唱歌跳舞这方面是很有天赋的。而且在歌舞厅特别引人注目,两人无论跟谁跳舞,都跳得那样诱人,那样起伏有致,时而激烈,时而舒缓。美妙的音乐陪伴着他们,他们则忘情地舞蹈。如果跟水平相当的客人跳舞,那就更加精彩了,歌舞厅便会响起阵阵喝彩。他们唱歌的水平也很高,歌喉之美妙,之宽广,之婉转,之嘹亮,让众人听得热血沸腾,或双眼含泪。我听过他们唱歌,每次都把将手板拍痛了。

按理说,刘小满可以不需要我,因为多个人就多份开支,况且他又不是开公司,所以,我有时会生出愧疚之意。刘小满讲义气让我住下来,没有让我离开的意思。起先他还问问我姐姐失踪的事情,后来便不再问其下落了。或许他由我姐姐的失踪,联想到他们自己的失踪吧?我说我姐姐失踪,他一点也没有怀疑,就足以可见他是很相信我的。其实他只要打个电话回去问一声,我这个谎言便不攻自破了。

我本来以为歌舞厅是个比较文明的场所,哪里又想得到歌舞厅还会发生流血事件呢?

有个姓李的男人居然看中了章花花,他不断地纠缠她,不仅不能让别的男人请她唱歌跳舞,而且还要章花花陪着他吃夜宵。李姓男人身材偏胖,蒜头鼻子,眼神色眯眯的,让人感到很不舒服。我对刘小满提出来,要赶走这个家伙,刘小满却阻止了我,劝我不要乱来。我能够感觉得到,对于李姓男人的那些言行,章花花和刘小满还是能够忍受的。因为像这种情况,只要姓李男人加倍给钱,其言行举止还是属于可以忍耐的范围之内。我想,这可能是他们的行规吧?

有天晚上,李姓男人又叫章花花去吃夜宵,我便跟着刘小满回家。我说,这个姓李的也太小气了吧,吃夜宵也不叫我们。刘小满笑了笑说,你脑壳进水了吧。我们刚走到租屋门口,刘小满突然接到了章花花的电话,章花花哭喊着叫他快点赶过去。我们明白大事不好,我便从屋里拿着刀子跟随而去。那个宾馆距离我们并不远,大概三百多米吧,我们跑到那家宾馆门口,只见李姓男人在拼命地拖扯着章花花,章花花尽管喝醉了,却还是凭着一点清醒至死不从,两人便僵持不下。见此,我没有任何犹豫,拔出刀子冲上去大吼,放开她。李姓男人愤怒地说,她是你什么人?我说,她是我的嫂子。李姓男人嚣张地说,她是我的码子。刘小满走上去挥起拳头要打他,我阻止说,哥哥,你不必亲自动手,让兄弟我来解决吧。我见对方仍不松手,便举起刀子猛地刺在他大腿上,鲜血便像黑颜料飙了出来。李姓男人倒地大叫,出人命啦,出人命啦。我们架着章花花飞快地逃走了。

我们以为李姓男人肯定要来报复的,所以刘小满为了慎重起见,便换了一家歌舞厅。为了防止李姓男人带人进行报复,我把刀子藏在衣服里面,警惕地守在大厅门口。过了许多天,却没有看到对方前来寻找搜查。我们分析,李姓男人可能并没有什么势力,不然早就会来报复了。他可能仅仅属于拈花惹草之辈,单独游走在歌舞厅之间,掀不起大风大浪吧。如此,我们才放下心来。

刘小满两人为我的仗义感激不已,请我吃了一餐海鲜。我还是头次看到海胆龙虾海螺扇贝以及鲍鱼,眼睛不相信似的,居然不敢伸筷子。他们便给我做出示范,我这才仔细地品尝起来。

章花花说,大毛,我很感谢你,如果没有你,那天晚上真是不敢想象。说罢,似乎有点不满地瞟了刘小满一眼。

我说,如果不是小满哥带着我去,我哪里找得到宾馆呢?再说,小满哥又穿得那样体面,我怎么能够让他动手呢?

说罢,两人又敬我的酒。他们很诚恳,为了请我吃饭,竟然第一次没有去上班。

那天晚上我彻底地喝醉了,我很久没有醉过酒了。我醉得很痛快,灯光在我眼里闪闪烁烁,似山花烂漫。我竟然看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在花丛中欢快地奔跑着。我甚至还看到了自己的童年时代,跟玩伴们高兴地过家家……

那天晚上,还是他们扶着我回到租屋的。

 

 

刺伤李姓男人,只不过是个小小的插曲而已。虽然在歌舞厅发生过许多冲突或打架事件,至少对我们来说,再也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了。所以,我以为生活应该会比较安逸了——至少暂时是这样的吧。我想,在没有找到更好的工作之前,这份工作也并不丢脸吧?

过了一段时间,怪异而微妙的现象出现了。

其实,刘小满对于我的突然出现还是心存疑虑的,只是他嘴巴上没有流露而已。他肯定考虑过,为什么他把章花花带到了省城,我就突然出现了呢?另外,刘小满有个细微的动作让我捕捉到了,他有时暗暗地扫视我一眼,又偷偷地瞟一眼章花花,眼神像闪电般短暂,似乎将我的出现跟章花花联系了起来。

我认为刘小满这种猜疑还是有道理的,其目光不可谓不锐利,只是我跟章花花并没有任何关系。再者,张小姗说的是要杀他,并没有提及章花花。张小姗认为是刘小满拐走了章花花,其根源在刘小满身上。我却不敢对刘小满说出事情的真相,害怕他起杀人之心。

除了刘小满那种怀疑的眼神,总的来说日子过得还是相对愉快的。煮煮饭菜,搞搞卫生,这对于我来说都是轻车熟路。他们也比较满意,老是夸我的手脚麻利,能够眼观四向,从不拖泥带水。

有一天,我突然生病了,高烧不止,浑身发火烧。刘小满慌神了,跟章花花赶紧将我送进了医院。医生说要住院,刘小满说住院。医生说要打青霉素,刘小满说打青霉素。他一点犹豫都没有,似乎要迅速地将我身上的大火扑灭。那天晚上刘小满叫章花花去上班,章花花说要陪护我,刘小满说不需要两个人吧。我也对章花花说,你去上班吧。章花花这才离开了医院。刘小满陪护我,给我抹身,给我喂水,给我吃药,还不时地望着点滴是否打完了,竟然整整守了三天三夜。

我曾经劝说他,你不要守着我了,你去休息吧,或去上班。

刘小满将烟拿出来又塞进口袋,说,屁话,我能放心吗?万一出了事,我又怎么向你爷娘交代?

出院那天我坚持要自己去结账,刘小满啪地打在我手上,说,猪啊,难道还要你交费吗?

刘小满对我如此之好,让我非常感动。回到租屋,我的泪水便默默地流了出来。我不明白在医院三天三夜,自己为什么没有流泪呢?难道泪水害怕福尔马林那种气味吗?

刘小满让我靠在沙发上,给我端来茶水,惊异地问,哎,你怎么哭啦?是想家了吗?

我摇了摇脑壳,犹豫片刻,才终于对他说出了实话。我说得非常之艰难,非常之痛苦,是一字一句说出来的。我说,其实是张小姗派我跟踪你的,还说找到了线索他就给我五千块钱,还说如果杀掉你他给三万。

刘小满听罢,两条眉毛跳了跳,似乎要飞出眉骨。他怔怔地望着我,好像还要证实我的话是否属实。他似乎这才想起,是自己带着章花花逃出来的,逃到了省城一隅。他坐在我身边,满脸惊慌地问,那你是否告诉他我的线索了呢?或者说你会不会杀我呢?此刻,他一点也不像有武功的人了,居然害怕得要死。

我平静地说,小满,我如果贪图他那点米米,我不早就动手了吗?难道还会等到现在吗?

刘小满点了点头,感激地拍拍我的肩膀,说,兄弟,我没有看错人,这是我们两家人前世修来的缘分。今晚下了班,我们好好地去喝几杯吧。

自此,刘小满那种偷偷地扫视我跟章花花的眼神才终于消失了。

 

 

第五天晚上,刘小满下班后没有回来,我觉得很奇怪,这个现象是从来也没有过的。我问章花花,你没有跟他一起回来吗?

那天晚上我没有跟随他们去歌舞厅,独自在家看电视。

章花花不高兴地说,下班后我去了卫生间,出来就不见他了,打电话也不接,后来就干脆关机了。

我说,哦,或许他有什么事情吧?

我们决定等刘小满回来,不然都不放心。我懒懒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剧,却又没有心思观看。电视机好像也故意惹我不愉快,出现了雪花斑。章花花躲在自己屋里,留了一条门缝。她不时地问我,他还没有回来吗?我说没有。其实,章花花问我纯属多此一举。因为刘小满的脚步声我们都很熟悉,它响亮而清脆,底气很足,台阶似有被压垮之势。我明白章花花之所以频繁地问我,是因为心里挂牵他。我想,刘小满是否跟别人宵夜去了呢?或是被人抢劫了呢?

我大声地对章花花说,他是不是被抢劫了?

章花花冷笑道,哼,可能是被人抢劫了吧?

我不明白她这个意思,既然刘小满有可能被抢劫,她为何一点也不焦急呢?或去报警呢?我不便多问,继续看电视,我将声音调得很小。电视里恰恰播放着一部警匪片,有个女人不幸地被匪徒抢劫了,公安正调动大队人马在追捕,警笛鸣叫,车灯闪烁,气氛非常之紧张,我希望这些公安是去解救刘小满的。

我们一直等到深夜两点半,仍然没有听到刘小满响亮的脚步声。我又似乎频频地听到了他的脚步声,那种脚步声有点犹豫,也有点迟疑,我便不时地打开屋门朝外面察看。黑夜像一匹沉默的大布,笼罩着整个天地。这个居住点到了夜间,居然就没有多少省城的味道了,有些像我们煤矿的夜晚,寂静而冷落。惟有一粒昏黄的路灯,在疲惫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似乎在为刘小满迟迟不归感到丧气。我除了边看电视,边不断地拨打刘小满的电话,对方手机仍处于关机状态,像在蓄意策划一个巨大的阴谋。哎,这个刘小满不知搞什么鬼,你有事情可以说呀,手机没电可以充呀,为何让我们如此焦急呢?

我问章花花,他怎么还没有回来?

章花花从屋里走出来,用种异样的目光盯着我。这时她似乎再也忍不住了,脸上突然涌现出痛苦的神色,说,大毛,我看错人了。

我站起来,惊诧地说,看错谁了?你不是跟他在一个歌舞厅吗?

章花花的泪水一滴滴地掉下来,在灯光下脸上像挂满了无数断线的珍珠。她终于说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刘小满伴着富婆了。

我惊讶不已,遥控器从手里扑通跌落在地,说,那不可能吧?小满天天回来睡觉的,只是有时候回来晚点,又怎么可能跟别的女人呢?

章花花拿起纸巾擦着泪水,纸巾像只被惨遭蹂躏的白鸽,说,他是想要更多的米米呀。又说,你也听说过吧,我就是不喜欢米米才跟张小姗分手的,谁又料到又碰到一个喜欢米米的男人。语音里含着许多悔恨。

我心里很慌乱,说,嫂子,你说该怎么办?

章花花咬了咬牙,盯着我半天没有说话,那种尖锐的眼神像刺刀闪闪发光,很是让我胆寒,我不敢承接这种目光,栽下脑壳装着沉思的样子。

章花花忽然恨恨地说,大毛,你帮我教训他一下吧,我可以给你两万。说罢,似乎担心我不相信她,便将挎包拿出来,从中抽出一张存折翻开给我看。存折上的那个数字很大,着实吓了我一大跳。

说实话,我有点心动了。

张小姗叫我办掉刘小满,才给区区三万米米,还要冒着吃花生米的风险。现在章花花仅仅叫我教训教训刘小满,便答应给我两万,你说我能不动心吗?你说我能不见钱眼开吗?我是一个长期陷于经济窘境的后生,干净得像张白纸,可怜得连个对象都找不到,甚至连烟酒都戒掉了。当然,到了省城,因为条件允许,我又将烟酒重新捡起来了。其实,她叫我教训刘小满,我还是很胆怯的,心里也很矛盾,因为凭着自己的这点本事,绝对是搞不翻刘小满的。他身材高大,又有武功,你说我怎么搞得他赢呢?除非是趁他不备突然给他一家伙——如果把他搞死了呢?

我说,我看还是不要教训了,让我先劝劝他吧。

章花花没有反驳。

直到第二天上午,刘小满才疲惫不堪地回来,难怪连脚步声也是有气无力的,没有了先前的响亮跟清脆,便立即滚到了床上,像条死鱼。章花花借故出去做头发,拿着挎包就走了,还冷冷地哼了一声。

两人都没有说句话。

我轻轻地推开刘小满的那间屋门,他警觉地翻身而起,似乎明白我要教训他,他质问道,喂,大毛你要做什么?

我的身子靠在门框上,像只慵懒的树獭,说,小满,嫂子跟着你出来是很不容易的,也是冒着风险的,你还是要珍惜这份感情才是。

刘小满似乎觉得自己的秘密被人揭穿了,问,章花花对你说了些什么?

我说,她倒是没有说什么,这是我察觉出来的。

刘小满不相信地望我一眼,你察觉出什么名堂了吗?

我振振有词地说,其实我曾经悄悄地跟踪过你,发现你跟一个女人的关系很不一般。我担心过于刺激了他,没有说对方是个富婆。

刘小满很生气,叭叭地拍着床铺,床铺像发神经似的震动起来。他呵斥道,大毛,你怎么能跟踪我呢?你娘那个脚,我难道对你还不好吗?我让你留下来,有吃的,有穿的,还给你发工资,你到底还要怎样呢?

我想,我父亲救过你父亲,你怎么不说呢?

我说,你的确对我很好,我也是为了你跟嫂子的幸福才这样做的。

刘小满栽下脑壳,没有说话。满头黑发酷似他的死党,沉默而冷冷地对付我。片刻,他抬起头来,拿出烟来丢给我一根,自己也抽了起来。

他深深地叹口气,说,大毛,你来城里的时间也不短了,你应该明白,要想在省城生存下来是很困难的。你也看到了,我跟你嫂子天天陪唱陪舞,还要陪酒,累得像个孙子,有时候还要受气,生活仍然没有多少实质性的变化。你看我们这个租屋破烂不堪,比我们煤矿的房子还要差火,难道我们就心甘情愿地住着这种破烂房子吗?就没有想过要去改变它吗?我想让你嫂子生活得好一点,不要让她太受委屈了,所以,我们光靠着陪唱陪舞陪酒,是很难改变这种状况的。也所以,我只有快点搞到很多的米米来改变这种境遇。你说我难道错了吗?

听他这样一说,我倒不知如何劝说他了。我觉得自己的嘴巴太笨拙了。而且我不能不承认,他说的话是有某些道理的,你说谁不想快点富起来呢?像我们煤矿,有人为了早日富起来,竟然铤而走险贩卖白粉,已经被公安抓了好几个。刘小满虽然默认了伴富婆,其目的还不是为了让章花花生活得更好些吗?虽说不能达到张小姗那种富有的地步,至少也能有些某些改善吧?那么刘小满说的这番话,我又能够对章花花说吗?

我说,小满,你还是要遮掩一点,不要过于明显了。比如要按时回来,比如不要关机,要让嫂子放心才是。

刘小满重重地叹口气,陷入了沉思之中。

我明白,他有自己的苦衷。

 

 

我原想,跟刘小满的这次交谈,他应该是有所警醒的,也会有所触动的,也应该会有所收敛的吧,难道他不考虑章花花的感受吗?章花花斗胆跟着他逃出来,该需要多大的勇气。刘小满难道就没有勇气脱离那个该死的富婆吗?我在想象着那个富婆的状况,她的确有很多的米米,她男人肯定不理睬她了,而且她浑身的肥肉像个鼓鼓的啤酒桶,所以她养着刘小满这个帅气的后生,是属于老牛吃嫩草,真是赚大了。我恨不得能有机会教训这个没有见过面的富婆,彻底地割断他们之间的来往,让刘小满重新回到章花花身边,安抚她那颗受伤的心。我这个人最看不得女人受委屈。我想,自己以后找到了对象,绝对不让她受到半点委屈。

让我失望的是,那次交谈对于刘小满来说,居然没有丝毫效果,他把我说的话可能丢到云南四川去了,他根本就没有把章花花和我放在眼里,似乎我们并不存在,这间屋里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刘小满真是越来越放肆了,有时候晚上又不回来,像只放飞的鸟,屋门外没有响起那种清脆而响亮的脚步声了,屋外那粒路灯也更加黯淡了,似乎电力不足。章花花十分无奈,躲在屋里汪汪直哭,像拥挤的蜜蜂在寻找着发泄。她每次都要哭很久,我怎么也劝不住,直到深夜两三点,她才昏沉沉地睡去,屋里才终于安静下来。其实我也睡不着,很想走过去对她说,你干脆离开他吧。我又明白,这个时间去她屋里是极不明智的,容易造成某种不必要的误会。问题是,章花花离开他,又到哪里去呢?难道也去伴老板吗?既然愿意伴老板,她又何必冒险跟着刘小满躲在这个可怜的地方呢?又何必离开富二代张小姗呢?所以,我始终认为,这是章花花的审美观害了自己,如果她不计较张小姗的那副长相,哪里又会落到这种地步呢?当然,章花花有自己的审美观也并非错误,你说,谁又不爱美呢?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如此荒诞。他们冒险秘密地逃到省城,刘小满却没有珍惜这份感情,竟然还去伴富婆,甚至还其美名曰,是为了让章花花生活得更加幸福。其实我并不否认他的这个想法,问题是章花花又受得了吗?她会容忍刘小满亵渎这份感情吗?她又会感到幸福吗?哎呀,这个世界真是太复杂了,那些年轻或年老的富婆,出于情感上的空虚或生理上的饥渴,竟然不惜抛掷重金,厚颜无耻地包养小白脸,不知让多少家庭或恋人产生矛盾,甚至闹出悲剧来。如果有机会见到这个富婆,我要狠狠地教训她,威胁她不要再跟刘小满来往了。

刘小满似乎把住所当成了旅店,来去无阻。他有时候也去上班,有时候竟然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了。我以为章花花肯定会跟刘小满大吵大闹起来,居然没有爆发战争,这让我感到很奇怪。现在章花花的情绪虽然很低落,似乎也平静些了,好像接受了这个既成事实。刘小满晚上是否回来或何时回来,她好像都不关心了。她的任务似乎就是睡觉或上班,还有购物。她甚至还跟着我去菜场转转,好像对柴米油盐醋很感兴趣。她说自己好久也没有搞过饭菜了,厨艺已经很生疏了。她还说,来到省城也没有搞过饭菜,都是在外面的店子吃,租屋的那个厨房只是个摆设而已。她说等到自己情绪好了,要搞一桌满意的饭菜。我说,那好哇,我帮你打下手吧。每次去商场购物,章花花都会叫上我,好像很孤单,也好像我是她的保镖。她不仅给自己买衣服,有时候也给我买点东西,或皮鞋,或衬衣。我极力推辞说,我不要。她说你为什么不要呢?所以,我觉得她有时候是不太讲道理的。

那天下午三点钟,刘小满还没有回来,章花花叫我陪她去商场。我们刚走到商场门口,我突然看见刘小满从一辆宝马车上走了下来。他戴着大墨镜,一身黑色西服,显得气宇轩昂,阳光在他的四周镀上了一层金边。接着,我又看见一个老女人走下车来。该女人至少有五十岁以上,满脸横肉,打扮妖艳,绿色披衣,大红裙子,眉毛像两条粗黑的毛虫,厚嘴唇涂抹得像个猴子屁股,这比我想象中的富婆还要丑陋百倍不止。

我一惊,暗暗叫道,刘小满啊刘小满,这个富婆跟你娘老子的年纪不相上下,你即使要找也要找个年轻的呀。我心里涌起一阵厌恶,又装着没有看见,也没有提醒章花花,我担心她看见这个情景,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我甚至侧过身子有意地挡住章花花的目光。我希望刘小满赶快从眼前消失,以免挑起战火。

哪料章花花早已看见了。

她一声不响,像饿虎扑猎物般飞快地冲上去,挥起挎包朝刘小满猛地打过去,又朝着他脸上啪啪地打了两个耳光,其响声像两只气球砰砰爆炸,这两个连续的动作迅猛而利索。然后章花花便大哭大叫起来,刘小满,你真是没有卵用嘞,你在吃软饭呀。说罢,双手像钳子紧紧地抓住刘小满的衣服,企图拖着他离开这里。刘小满现场被擒,既难堪,又恼怒,却没有对章花花动手,他如果真的要动手,那我就会对他不客气了。那个富婆似乎见怪不怪,老麻雀般的哼一声,丢下刘小满独自走进商场。不知为何,当我看到这个富婆时,想教训她的勇气居然一点都不存在了。我难道是如此胆小吗?我不是曾经想过要狠狠地教训这个富婆吗?那么,我为何又不动手呢?那我为何又有胆量刺伤李姓男人呢?

刘小满非常尴尬,试图掰开章花花的双手,眼光慌乱四顾,似乎希望谁来解救他,谁料章花花的双手像焊在了他的衣服上。

我快步走上去,愤愤地说,小满,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刘小满恼怒地说,你怎么帮她说话?

我生气地说,嫂子跟着你来到省城容易吗?你却背着她跟富婆来往,这要不得嘞。

围观的人们渐渐地多起来,像在看西洋镜,似乎希望这场闹剧演得更加精彩。因此,连我都感到很不好意思了,便赶紧劝章花花,嫂子,我们走吧。

经过这场风波,刘小满似乎老实了很多,也沉默了许多,即便说笑也极其勉强,好像让我们割断了他跟富婆之间的来往,其精神大为受挫。无论是去上班,或是夜里下班,他都乖乖地跟随章花花回来,像个俘虏乖乖地缴械了。章花花也明白,自己的吵闹也要点到为止,不然,会闹出更大的麻烦来,到时候可能对谁都不利。所以,她并没有追问富婆的详细情况,觉得似无必要。我认为章花花这一点把握得很不错,刘小满毕竟也是要面子的人,如果追问起来,他很有可能会产生逆反心理,甚而一走了之。我虽然是个和事佬,其立场还是站在章花花这边的,她鼓起勇气跟着刘小满出来混世界,已经是很不容易了——尤其是脱离了富二代张小姗——而刘小满伴富婆这件事情,无疑在她心里插上了一把刀子,其痛苦的程度可想而知。

既然他们都冷静了下来,那么我的任务便是尽量地搞好饭菜,让他们吃得舒服。我没有经过他们的同意,便买来了几瓶啤酒。刘小满惊讶地望我一眼,又似乎明白我的用意。我不断地敬他们的酒,尽量地将气氛搞得热闹起来。我甚至还表演喝酒的节目,一口气将一瓶啤酒喝下去,中间不用歇气。

章花花说,大毛,你喝酒的本事大有长进嘞。

刘小满也赞赏说,不错,不错,啤酒厂肯定会授予你荣誉员工的称号。

当然,我们都是中午才喝酒,晚饭就不能喝了。他们如果晚饭喝酒,再去伴舞伴唱是极不明智的,是会遭到别人嫌弃的。另外在吃饭喝酒时,我还有意地说些笑话,这样气氛便显得更加轻松起来,让他们高兴。吃罢饭他们赶紧睡觉,我便打扫残局。如果没有煤气了,我还要提着罐子去煤气站加气。我始终觉得,这两个人还是比较讲究的,也遵循行业规则,他们吃罢晚饭还要刷牙,然后才清清爽爽地去歌舞厅。即使不去观看他们唱歌跳舞,我每次都要跟随他们出门,然后站在街口目送他们远去,似乎他们是出征的战士。

这时,夜色便悄悄地降临了。

 

 

我以为,往后的这些日子一定会风平浪静,刘小满断定跟富婆分手了——因为他总是按时归来,像归窠的夜鸟。我想,既然如此,章花花也会原谅他吧。再说,谁又没有过错呢?

在这期间,我似乎走了桃花运。

我每天去菜场买菜,菜场离我们不远,三百米左右。这个菜场的种类丰富,蔬菜,水产品,肉类,山货,家禽,等等,真是应有尽有,是附近最大的菜场。我到菜场买菜认识了丽妹子。丽妹子是专门卖小菜的,各种时鲜小菜都有,所以我几乎天天都去买她的小菜。渐渐的我们也就认识了。丽妹子长得并不怎么乖态,眼睛较小,像两粒黑豆嵌了进去,眼角却透出一股灵气,皮肤细嫩,极像她摊子上的小白菜。有时候于恍惚中,我竟然将她跟小白菜混为一体了。

当我将这个奇异的感觉告诉她时,丽妹子咯咯地笑起来,手中的秤杆颤动不止,像船上摇摆的桅杆。丽妹子有个可贵之处,不像某些奸商克扣斤两,或以次充好。丽妹子将各种小菜的黄叶子通通剥掉,十分清爽,它们似乎还长在菜土里。有时候她实在忙不过来,我便帮忙收钱。

有一次,一个矮子男人十分无理,竟然说小菜打了农药,丽妹子将秤一丢,委屈得哭了起来,呜呜的哭声把撑在摊子上的彩色塑料薄膜震得一荡一荡,像云彩飞舞。我对矮子男人说,我买她的小菜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她绝对不可能打农药的,你看看,打农药的蔬菜会有虫眼吗?我指着一堆蔬菜说。矮子男人见我帮腔,粗暴地说,管你卵事?你是她什么人?我说,我是她男朋友。说罢,我紧紧地抓着秤砣,做出拼命的样子。矮子男人显然害怕了,菜也不买了,便灰溜溜地走掉了。其实城里人是很怕死的,嘴巴上很硬,你只要说跟他拼命,他立即就服软了。

我估猜,丽妹子可能看到我这个人比较仗义吧,所以她很感谢我,说要认我做哥哥,还要送几把蔬菜给我。我开玩笑说,蔬菜就不要送了,哥哥也不要做了,我就干脆做你的男朋友吧。丽妹子笑着说,男朋友就男朋友,等到条件成熟了,我就带你去见我爷娘。

哎呀,城里妹子真是太直率了。

当然,我也猜不透丽妹子说的话是真是假,我心里毕竟还是很高兴的。其实她要我做她的男朋友,我心里还没有底岸,一个失业矿工的后代,还是个暂住省城的打流人员,哪有资格做她的男朋友呢?丽妹子虽是菜农,而省城郊区的菜农,却不是一般农民所能相比的。听说他们有些人已经富得流油了,楼房一栋栋地耸立起来了。在生意间歇之余,丽妹子问我怎么到省城来了,我没有说假话,我说自己是受人之托来追踪别人的,还说委托人要给我一笔丰厚的报酬,等等。丽妹子劝道,哎呀,这个报酬你绝对不能要嘞,你没有米米,我可以给你呀。我说,那我不是伴富婆了吗?丽妹子大笑起来,说,富婆会来卖菜吗?我说,那我至少是在吃软饭吧?丽妹子说,你怎么吃软饭呢?你经常来帮我卖菜,应该是有报酬的呀。的确,我几乎每天上午帮她一阵子,下午又去帮她一阵子。有时候我高兴起来,便轻轻地唱道,夫妻双双把菜卖。丽妹子就要轻轻地打我,说,哪个跟你是夫妻?

总之,丽妹子知晓了我的情况,不仅没有低看我,反而跟我的关系更加密切了。她大概觉得我还是个有良心的人吧,至少没有为钱出卖朋友吧。这样,我们也就开始安排自己的业余生活了。等到刘小满们去上班了,我便跟丽妹子去看电影或逛公园,所以我忽然觉得自己的生活丰富了起来。

我们约会的这个秘密,刘小满们可能还不太清楚。而我经常抽时间去帮丽妹子卖菜,他们应该也有所感觉吧?以前我除了买菜,天天守在屋里,现在却经常不见人了。当然我不会耽误煮饭菜的时间。后来,刘小满问我经常出去做什么,我没有隐瞒,我说我找到女朋友了,是个菜农,还详细地说出了整个认识的过程。刘小满笑着说,好啊,大毛看不出来,已经悄悄地钓到美人鱼了。章花花也说,你哪天带来给我们看看吧,让我们参谋参谋。我羞惭地说,那不好意思吧?章花花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我们保证热情招待。

丽妹子卖菜很有规律,从清早至下午这段时间是最忙碌的,四点半以后才能收摊。那天我对她说,我要带她去见我的好朋友。丽妹子说,好啊,只是我满身的青菜味,如果别人喜欢不呢?我调侃说,这算什么啰?我跟我朋友都是矿工的后代,你如果去窑山看看,你看到的都是非洲人。

那天下午,我买了一些酒菜,然后便带着丽妹子来到租屋。刘小满跟章花花都很客气,连连说,稀客,稀客。

丽妹子看到他们那样乖态,帅气,不免有点拘谨,笑容也有些僵硬。我介绍说,这是我们有名的歌星和舞星,这是丽妹子。并且我对着丽妹子眨眼睛,暗示她放松一点。

接着我走进了厨房,拿出浑身本事炒菜。丽妹子可能觉得坐在客厅不太自在吧,便立即来厨房帮忙,还说,如果有机会,她也要搞一桌饭菜给我吃。因为有丽妹子帮着打下手,我炒菜的水平发挥得更为出色了。那餐饭我们吃得非常愉快,丽妹子竟然还能喝酒,我们就敬刘小满跟章花花。因为他们夜晚要上班,出于礼貌他们仅仅喝了少量的酒,这在他们来说,真是破例了,所以我觉得他们很给我面子。看得出来,章花花两人流露出了羡慕的目光,那种目光很真实,也很坦诚。我明白这是因为我们不必躲藏,不必担心什么,相比起他们来要坦然得多了。临到上班时,章花花拿出一瓶香水送给丽妹子,丽妹子不好意思接下来,满脸酡红地望着我。我说,这是嫂子的心意,你就收下吧。

其实关于丽妹子之事,我还拿不定主意,因为还没有经过她爷娘同意,所以还不知这桩大事能否成功。我却忍耐不住了,有次趁刘小满们上班去了,我便将丽妹子带到租屋里,两人偷了冷饭吃(湘方言:婚前发生性关系)。谁料丽妹子被我撩发了,干劲很大,一点也不怯场,简直像个搬运工将我搬来搬去的,比我厉害多了。说实话,我还是有点害怕,究竟害怕什么,又说不出来,估计是害怕丽妹子怀上毛毛吧?丽妹子没有在租屋过夜,因为她家里并不远,骑单车仅仅半个小时左右。

丽妹子可能尝到了这个滋味吧,隔几天便说要来租屋,简直像个吸毒鬼。其实,我想不想呢?当然想,我却没有每次答应她。我说,你如果怀上了毛毛呢?丽妹子说,我都不害怕,你又害怕什么呢?尽管她这样安慰我,我还是很担心,便悄悄地戴上了避孕套。丽妹子明显有点不太高兴,好像我是个消防队员,遇到火灾就穿上了消防服。

说来很遗憾,我跟丽妹子的这层关系并没有维持多久,总共四个半月吧。说起来也是我的失策,如果我不催促她去见她的爷娘,这层关系可能会维持得久一点。因为我想早点把我们的这个关系确定下来——这无疑需要她爷娘的认可——所以我催过丽妹子好几次,说要去她家里看看。

那正是秋天,树叶开始飘落了,秋风将叶子刮起来,叶子像无数放逐的蜜蜂。秋天似乎不愿意走到冬天,丽妹子也好像秋天一样感到有点为难。

她说,再等等吧。

我说,再等等就到冬天了,我反正迟早是要见你爷娘的。

丽妹子这才终于答应,口气却像被鱼刺卡住了喉咙。

我哪里想得到,自己抱着打胜仗的心情而去,却是狼狈而归。

这也就是说,我第一次去她家里,也就是我们恋爱关系的终结之日。

她爷娘一副老菜农的样子,我闻到了他们身上浓郁的青菜味,似乎还看到了青菜的汁液已经深深地浸入了他们的皮肤。这跟我的爷老倌一样,身上散发出煤尘跟硝烟淡淡的气味。她父亲简直像个菜地的夜巡者,详细地审问了我家的情况。我说这个话并没有冤枉他,他真的像个公安在审问我。老菜农听罢我的交代,脸色便有点不太好看了,像蔬菜生了虫子。接着,老菜农又问我是否愿意招郎,他说他屋里只有两个妹子,大妹子已经嫁人了,小妹子肯定是要招郎的。我却像拒绝交出秘密的地下交通员,面对着敌人的拷问,我居然大声说道,那不可能嘞。老菜农便像吃了炸药般恼羞成怒,竟然拍案而起,立即叫我滚出去,一点面子也不给我,像驱逐讨厌的叫花子。丽妹子顿时大哭起来,苦苦地求她爷娘留下我,说我是个有志青年,说我奋发图强,说我努力向上,简直将我夸成了中国好青年。其实丽妹子的嘴巴并不厉害,此刻却像个优秀的妇联干部,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老菜农呢,根本就不把这个充当妇联干部的角色放在眼里,无礼且愤怒地说,你是否要我们留下他吗?那你就跟他一起滚出去吧。竟然一连说了三个滚,一声更比一声高。然后我便灰溜溜地滚出来了,简直像只丧家之犬。惟有丽妹子饱含泪水,望着我这条丧家之犬落荒而逃。那天,他娘那个脚,我连茶水都没有喝一口,还搭上了几盒贵重礼物。其实这些损失都不在话下,让我伤心的是,丽妹子跟我的关系到此为止。

我像醉汉般跌跌撞撞地回到租屋,连煮饭菜的心思都没有了。这是我第一次没有煮饭菜,也可以说是我的严重失职。刘小满在睡屋里大声催促,大毛,你怎么还不煮饭菜?是不是想给我们省钱呢?见我没有回答,他缓缓地走出来,看到我满面泪水,才明白出了大事,急忙向前走了几步,惊讶地问道,你怎么搞的?是什么事情触动了你的神经?他怔了怔,哦了一声,说,是不是跟丽妹子闹意见了?我难过地点点头,说,不是闹意见,是她那个万恶不赦的爷娘坚决反对我们,还说要我招郎。刘小满又深深地哦了一声,无奈地抿抿嘴巴,打电话要了三个盒饭。

章花花拿着梳子走出来,边梳头边劝我,大毛,值不得生气嘞,丽妹子摆不平她的爷娘,这说明她在屋里没有任何地位,凡事都要听爷娘的,你即使跟她成了家,以后也会受气的。况且你又是招郎,崽女都要跟着她姓,你爷娘又会答应吗?

这时屋门敲响了,送盒饭的来了,刘小满把盒饭摆在茶几上。

想到这点,我忽然又不太难过了,许多碎玻璃似的难过随着章花花的劝告,似乎都七零八落地消失了。是呀,我屋里只我一根香火,如果招郎我爷娘是绝对不会答应的。这时我望着茶几上的盒饭,突然觉得肚子很饿了,便匆匆地扒起来,将泪水跟痛苦通通地吞进肚子里。

后来,我也不去丽妹子的摊子上买菜了,想想,那是多么的尴尬。我却又忍不住偷偷地侦察过她那个菜摊子,发现她已经不在那里了。

她像一粒沙石在我眼前消失了。

 

 

没有了丽妹子,我又落于了寂寞。我很后悔,不该催促丽妹子去她家里,如果不去的话,哪里又会出现这个局面呢?我这才想起,难怪丽妹子推三推四不愿意我去她家里,也许她早已料到了这个结局,却又经不起我的催促。所以我经常骂自己蠢得死。我猜测,丽妹子也会骂她自己蠢得死,没有坚持不准我去的原则。

我想,跟丽妹子的这个事情,就画上一个伤心的句号了。

没过多久,刘小满的眼神似乎又不对头了,好像是间歇性发作。他又不时地暗暗扫我一眼,又扫章花花一眼,似乎我跟她有某种不同寻常的关系。

其实刘小满不必如此怀疑我,我曾经是有过女朋友的,他又不是不清楚。跟丽妹子断掉关系后,刘小满这种怪异的眼神又悄然出现了。这种眼神极其短暂,一秒或两秒钟,如电光火石般,却也不幸地被我捕捉到了。说实话,我心里是不太高兴的,却也原谅了他。我想,难道刘小满这种旧病又复发了吗?他这种目光的确冤枉了我,我难道会对章花花有什么想法吗?如果有这层关系,那也说明我这个人太不讲义气了吧?

尽管时间过去已久,张小姗仍然把报复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他曾经数次打电话来,简直像个催命鬼。现在我不接他的电话了,让小灵通咪咪地叫着,像只猫狸讨厌而乖戾。其实张小姗有所不知,我已经陷入了另一个旋涡,这个旋涡让我暂时不能抽身而出,一旦抽身而出,刘小满必定会怀疑我心怀鬼胎。张小姗发来信息说,大毛,你是死是活,总要给个信吧?我准备派人来找你了。钱还够不够?如果不够,我给你寄过来。

说实话,刘小满跟章花花闹矛盾,再加上丽妹子爷娘给我以沉重的打击,我真的很想离开省城了,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回到那个破烂的煤矿去,过着靠爷娘生活的憋闷日子。当然,我又很不甘心,我不愿意过着那种憋闷的生活,我想自己能够找到一条生路。我又不愿意看到刘小满跟章花花闹矛盾,刘小满甚至还毫无理由地怀疑我,真是莫名其妙。当然,凭着我家跟刘家父辈的这种关系,还凭着刘小满能够接纳我,我还是要继续做个调和派,解决他们之间的矛盾再说吧。

那天,我跟着刘小满在河边散步。刘小满有个习惯,每天午睡后便要在河边走走,而且都要我陪同。此刻,我已经没有了任何犹豫,当然也是为了取得刘小满的信任,以消除他对我的怀疑,我便把张小姗的信息拿给他看。

刘小满睁大眼睛,仔细地看完,心有余悸地笑了笑,说,哼,他能够找到我们吗?他说要给你寄钱,这不是暴露了我们的地址吗?

说罢,刘小满信任地拍拍我的肩膀,夺过我手里的小灵通丢进了河里。然后送给我一部诺基亚手机。

我认真地考虑过,张小姗说要来找我,那么他会派谁来呢?谁最合适呢?我想,他一定会去找朱细毛帮忙。朱细毛的姐姐叫朱娟娟,跟我最要好了,朱细毛甚至把我视为未来的姐夫,口口声声叫我大毛哥。只是朱家爷娘不答应,说我是个无业游民——他娘那个脚——甚至把朱娟娟打得头破血流,他们还放出恶话,如果我还要跟朱娟娟继续往来,会叫人打断我的双腿。我当然害怕残废,所以我们这才痛苦地断绝了往来。听说朱娟娟一个半月都没有出门——我担心她会上吊——我不知她是闭门思过,还是对她爷娘的一种抗议。那段时间是我人生最灰暗的日子,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这比起跟丽妹子分手还要痛苦几倍——因为那是我的初恋。人家的初恋都充满着甜蜜跟快乐,我这个初恋却充满着血腥跟恐惧。当然无论张小姗派谁来寻找,都是很难找到我的,他们已经无法跟我联系了,小灵通早已被刘小满丢到河里喂王八去了。

唉,叫我怎样说刘小满才好呢?他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仅仅老实了几天竟然又不安分起来,像饿极了的鳄鱼,虎视眈眈地爬出了洞穴。看来刘小满伴富婆已经上瘾了,因为米米来得快呀,因为吃香喝辣的呀,而且不必天天晚上去陪唱陪舞呀——当然,这估计要由富婆的心境来决定吧,也许,他根本不需要去歌舞厅了,可以天天去富婆那里上班了。可以想见,像刘小满那样结实年轻的身体,只要在床上有上佳的表现让富婆满意,米米不就大把地到手了吗?刘小满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有时候居然十天半月也不见个人影。据我估计,他大约跟着富婆去旅游了,说不定还去了国外。

章花花仍然坚持上班,只是心情不太好,尽管打扮过了,仍然可以看出隐藏在皮肤下面的沮丧跟痛苦。她几次疲惫地说,大毛,我实在没有精力跟他周旋了,我要离开了。

我焦急地说,离开?嫂子,你千万不能离开,你如果离开了,他会气死的。

从今天起,你再也不要叫我嫂子了,你说他会气死吗?章花花苦笑道,你难道没有看到我已经被他气死了吗?她无力地往沙发上靠去,像条柔软的章鱼。

刘小满这个人的确很奇怪,每次从外面回来(应该是旅游吧),都要给章花花买衣服买包包以及买香水。我一看,娘老子哎,居然都是外国货哎。我认不得那些英文牌子,估计应该是高级货吧。章花花却不买账,甚至也不看一眼,好像那是一堆垃圾。所以刘小满带回来的许多礼物,都委屈地堆放在柜子里无人欣赏。

当然,话说回来,从这点也可以看出来,刘小满毕竟还是在乎章花花的,不然就不可能给她带礼物了。我劝过章花花,那样高级的东西你难道也不用吗?岂不是太可惜了吗?章花花狠狠地横我一眼,说,大毛,如果丽妹子还跟着你,你就拿去给她吧。

她这个话,有点刺激我。

 

 

在这里,我要如实地插上一句。

其实,丽妹子偶尔也趁着夜里到租屋来找我,这让我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我惊讶地说,你不要来找我了。丽妹子哭着说,大毛,那是我爷娘不同意嘞,我是舍不得你的嘞。我坦率地说,我们做朋友还可以,只是不要谈对象了。丽妹子点头同意说,那我还要来。我明白她的意思,便说,你想来的话,还是要先打个电话,万一屋里有人呢?

丽妹子白天像根白菜秧子,夜晚在床铺上简直像女土匪打劫。所以我有时候恍惚觉得,她才是个真正的男人,我只能算半个男人。我明白丽妹子舍不得离开我,而这样偷偷来往也不是长久之计。我想把刘小满买的外国货送一件给她,又担心章花花心里有数,所以我还是不敢随便拿给她。跟丽妹子的秘密往来,我没有对刘小满们说,毕竟有些不好意思,对吧?

有一次,丽妹子打电话说要来我这里,我便在屋里等候。不久,我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吵架,还有人在大声哭喊,我以为是邻居吵架,却隐隐地听出有个哭声像丽妹子。我便悄悄地打开门偷看,在昏暗的灯光下,只见丽妹子跟她爷娘在拼命地撕扯,两个老菜农像在地里扯菜一样,把小菜农扯来扯去的,我担心丽妹子会被他们扯成几块。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丽妹子爷娘在跟踪她,单车倒在地坪上,像一架出土的动物骷髅。我吓出一身大汗,幸亏丽妹子还没有走进租屋,她爷娘也不晓得我究竟是哪间屋子,不然屋里就会大闹天宫,如果刘小满们突然回来了,又叫我情何以堪?丽妹子的哭喊声,似乎在催促我大胆地走出去,给她助威呐喊,我却没有走出去扯架,我实在是没有这个勇气。我想,这样也罢,丽妹子再也不会来找我了。

谁知丽妹子并没有死心,仍然偷偷地来找我。我担心惹祸,晚上便跟着刘小满们去上班,看他们唱歌跳舞。然后又跟着他们回来,这样就让丽妹子无机可乘了。我却惊讶地发现,丽妹子经常躲藏在那棵大樟树下,一直在等着我。我甚至看见她从远处射来的幽怨的目光,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最近一次,刘小满又没有回家了。他好像是云游的和尚以四海为家,并没有自己固定的住处。

章花花的情绪极其低落,居然几天都没有去上班了。每到夜晚,她的电话便响起来,肯定是舞伴在催促她。她淡漠地看一眼手机,不接,让手机歇斯底里地叫着。这跟以往很不一样,以前刘小满虽然没有回来,她还是去上班的。

我说,章花花,你不去上班吗?

章花花难过地说,我实在没有什么心情了。灯光将她的脸分成了阴阳两半,似乎有点骇人。

租屋里充满着沮丧跟愤怒,它们似乎沿着电线在蠕动爬行,也好像要替章花花复仇,变成一把把利剑凶猛地刺向那个负心人。

一连三天,章花花都躲在屋里不愿意出来,像动物到了冬眠季节。我叫她吃饭,她才让我把饭菜送给她。她将门打开一条缝接过饭菜,并没有让我送进去,便迅速地关上了屋门,也不跟我说话,似乎唱歌把她的喉咙唱坏了,已经成了个哑巴。

说罢饭,章花花将碗筷放在门外边的地板上,不想多走出一步,似乎客厅里埋下了许多地雷,筷子冷若冰霜地架在饭碗上阴森森的,酷似两根铁棒在威胁着某人的胸口。惟有上卫生间她才无奈地走出冬眠之窝。

我不清楚她躲在屋里做些什么,或许是在低声哭泣吧,却又没有听到嗡嗡嘤嘤的声音。或许她早已悄悄地溜出去了,咬牙切齿地去寻找刘小满,准备闹出一场旷世的令人瞠目结舌的报复案,让鲜血染红省城报纸跟电视的社会新闻栏目,给市民们送去一道刺激的精神大餐。当然,据我猜测,她好像不会去报复刘小满,而是在酝酿着自我了结的行动。比如,服老鼠药或上吊,这都是很有可能的。我想劝劝她,不必过早地离开这个精彩的世界,未来的生活仍在召唤着我们。我们还要成家立业,还要生儿育女,还要孝敬爷娘,人生的路途还很漫长。

房门一直是紧闭的,它似乎成了章花花的护花将军,并不欢迎我跨进一步。我想,如果章花花不幸去世,我又怎么向刘小满交差呢?因为我是待在家里的呀,怎么不去阻止她的自绝行动呢?所以我像曲尺虫悄悄地走到狭窄的阳台上,那里有个圆形窗口,况且又没有拉上窗帘,从窗口可以窥见屋内的情况。

章花花蜷缩着身子侧躺在床上,像受了委屈的美女蛇。她拿着手机看来看去,手机似乎是她心灵的稳定器,能够让她暂时安静下来。看累了,便一声不响地睡过去了,继续冬眠。吃饭时我轻轻地敲门,她便轻轻地开门,酷似地下党的接头暗号,这让我觉得很好笑,端着的饭菜差点从我手里掉落。若如此,我觉得问题还不是很大,她并没有自杀的迹象,只是心里苦闷罢了。再说吧,她像金蝉脱壳般地摆脱了张小姗,跟随刘小满仓促地逃出来暂栖省城,如果寻了死路,岂不会让人们笑话吗?章花花肯定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她不会自绝于这个世界。

那天上午十点多钟,似乎冬眠的章花花终于把屋门打开了,像一根秀美而又忧伤的玉笋,亭亭玉立在我眼前。她脸色白皙,平静,像一件待价而沽的玉器。我以为她很有可能是想通了,不会老是纠结此事了吧,我心里不免暗自高兴。我希望这间租屋充满着快乐跟愉悦,不希望它布满阴云跟戾气。我还希望空气清洁剂的菊花味,将窗外弥漫的垃圾臭气推出十万八千里。我从口袋里拿出钱包看了看,准备去买点好菜回来,犒劳这位冬眠数日的女人。我提着篮子准备出门,又觉得屋里发生了某种异常的变化。我扭头一看,章花花居然在有条不紊地收拾东西了,衣服啦,皮鞋啦,化妆品啦,按部就班地塞进紫色的拉杆箱里,把一个女人的所需之物全部装了进去——我明白那是一个女人的世界。然后她也不跟我打招呼,准备迈出屋门。

我右腿往前一尺,急忙堵住了她,你真要离开吗?你怎么也得等到小满回来再说吧?

章花花似乎患有健忘症,居然不认识我了,冷着脸说,请你让开。

我不敢直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面蓄满痛苦,眼神就像两道无形的利器,把我的双目生生地刺瞎了。所以,我似乎没有看见她走出屋门,只有一道灿烂的阳光射进来,像一把长剑横躺在地。她竟然没有一丝犹豫,神态是那样的决绝,简直像冬眠的动物终于等到了苏醒的季节,便要奔向那水茂草盛的大地,去尽情地沐浴着阳光的温暖。也许是,她这几天已经考虑清楚了,惟有走出这间狭窄而压抑的租屋,才有属于自己的广阔天地。那么她要去哪里呢?是重新投入张小姗的怀抱?还是留在省城继续发挥自己的特长?也许,她也会投入某个老板的怀抱,重温以前香车宝马的舒适生活吧?我很想问问她,又不敢冒昧。我明白她是不会说出这个秘密的,以防刘小满迅速地找到她。唉,这个可怜的女人,坚决地抛弃张小姗给予的富贵生活,义无反顾地跟随刘小满来到省城打拼,本想有自己幸福的天地,却没有想到,最终造成了这种痛苦的局面。

这又怪谁呢?

我的泪水噗噗地流下来,像细碎的矿石扑打在脸上,生痛生痛。这个曾经勇敢的女人,如果刘小满不是伴着那个该死的富婆,她又怎么会出走呢?她难道忘记了跟随刘小满逃走的决绝与勇敢吗?

这时,我的手机连续嘀嘀地响了几声,是信息。

是谁的呢?我一看竟是章花花发来的,连续几条,每条信息只能写七十个字。她给我发信息做什么呢?难道还要有什么话要说吗?

大毛:说实话,我喜欢你的诚实,朴实,义气。关于这一点,连刘也不可否认。他曾经悄悄地看过你的记账本,然后对我说,每笔开支都是清清楚楚的。另外,从你刺伤那个男人来看,你有一种勇敢和义气,这让我很感动。至于我的人生,从目前来看还是失败的,居然从糠箩里跳进了糠箩里,这不能不说是我的悲哀。所以,我劝你也马上离开刘,这个人看见我走了,肯定会怪罪你的,说不定,还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说实话,连续发生与张刘的变故后,我的头脑清醒了许多,觉得还是要靠自己的努力,才能闯出一片新的天地来。我相信自己会找到合适的工作,再也不会陷入这种可怕的圈套了。你要相信我,当我的生活稳定之后,我会告诉你的,希望你也能够来帮帮我。另,我在你抽屉里放了一个信封,那是我的一点心意,望笑纳。祝好,后会有期。

我走到自己的睡房,打开抽屉一看,里面果然躺着一个厚厚的信封,整整三万块。不知怎么了,望着这些,我的泪水又禁不住哗哗地流了下来。

忽然,我想起了什么,拿出手机赶紧打刘小满的电话。电话通了,对方却没有接,好像这部手机是不属于他的,或许是手机掉了?我万分焦急,不停地拨打电话。过了半个小时,刘小满终于接了电话,懒洋洋地说,大毛,有什么事吗?

我急切地说,嫂子走了嘞。我估计,他还躺在富婆身边。

刘小满一听,也焦急了起来,吼道,你为什么不堵住她?你怎么不打我的电话?

我含着泪水,无奈而气愤地解释说,我实在堵不住她嘞,打你的电话你又不接。

屋里顿时变得空荡荡的了,似乎满屋子的歌声和快乐跟随章花花消失了,开始储蓄了伤感和悲哀,似乎也预示着暴风雨就要来临了。

大约过了一个半小时,刘小满才急匆匆地赶回来。他哐当一脚踢开屋门,像头疯牛凶猛地闯了进来,汗珠从他额头上粗暴地抛洒,像一粒粒愤怒的弹珠。他眼睛四扫,扫在客厅里,扫在两间房子里,扫在厨房里,扫在卫生间,再扫在阳台上,似乎不相信章花花真的走掉了,好像她还躲藏在某个角落,或是变成小动物躲藏在隐蔽之地。

然后,刘小满的眼睛逼视着我,像煤炭呼呼燃烧起来。大毛,你要对我说实话,是不是你故意让她走的?其实我早就猜到了,你们是一伙人,对不对?你没有来的时候,我跟章花花的感情多么好,你一来很多问题就出来了。

我大呼冤枉。张小姗曾经好像说过我跟刘小满们是一伙人,现在刘小满竟然又说我和章花花是一伙人。其实这分明是他伴富婆伴出来的麻烦,他反而来责怪我,你说天下哪有这个道理呢?我痛苦至极,叭叭地拍着胸部,说,小满,我可以撕开心脏给你看看,张小姗叫我来害你,我害过你没有?你收留了我,我万分感激,哪里还会跟章花花打成一伙呢?她是我的嫂子呀。小满,你也太不信任我了。

刘小满正处于气头上,哪里又听得进我的话呢?他把手机往桌子上一丢,咆哮起来,你娘那个尸,我就是太信任你了,才造成今天的这个后果。说罢,冲进自己屋里,拿出一把尖刀(那正是我刺伤李姓男人的武器),竟然亮晃晃地朝我威胁道,大毛,你如果不把章花花给我找回来,我就要你的小命。

我如实地说,她已经走了,肯定找不到了,就像她跟着你走了,张小姗也找不到你们一样。总之,我是不会去找她的,要找你自己去找吧。说罢,我气呼呼地坐在床边。

刘小满简直疯了,挥着刀子在我眼前走来走去,不停地说,你肯定是找得到的,我们不是也让你找到了吗?你如果不去寻找她,我就要杀死你,我就要杀死你。吼罢,又拿起手机拨打章花花的电话,对方始终处于关机状态。

我尽管极其气愤,却问心无愧,所以心里也并不害怕,见他如此不近情理,我说,小满,你要冷静点,你如果不相信我,那你就把我杀了吧。

刘小满仍然没有冷静下来,涨着血红的眼睛,大声吼道,杀你?杀你不就像杀条狗吗?说罢,他竟然举起刀子,凶猛地朝我的胸部刺来——

这个猪啊——

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沉重的眼皮,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别人的怀里,眼前似乎还有许多人,他们的面孔模模糊糊。离我最近的那个人,好像是章花花的脸庞,又似乎是丽妹子的脸庞,半空中还悬挂着一束鲜嫩的玫瑰花。这时不知是谁在说,我要搞一桌饭菜给你吃。

我微笑了一下,然后又闭上了眼睛。

 

(责任编辑:王军杰)

 

 

姜贻斌,湖南邵阳人,湖南省作协荣誉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著有长篇小说《左邻右舍》《火鲤鱼》《酒歌》,散文集《漏不掉的记忆》,小说集《女人不回头》《窑祭》《白雨》《黑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