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水词□未 白

那时的长亭

那时的长亭是无情的

容不下一个赶路人

越来越多的风雪困在我眼中

雁声渐弱，索性沉沉睡去

锁住这通往山寺里的晨鼓和桃花

锁住绕着枯枝不停折返的鱼群

锁住鳞片闪闪的某处庭院

那时的寒冷是多余的

挤占了许多将死之人的席子

我还能认出你青筋微露的双手

十指紧扣，像是一只新编的竹篓

与初春有着同一种安静和光泽

而溪水快要高于那条古道时

而你打开虚掩的柴门

桃花源

石头把花移到

山涧，月亮才开始耕田

不闻鸟鸣

就这样吧，让桃枝修好古道。

哪儿有什么兵荒马乱

青蛙是敲开池塘的

小沙弥。与我们隔水，对坐

各自怀揣着，

半生之寒。

柏 舟

让孤独辞别镜子

让影子把遥远的牧笛声再拉长一晚

让词，把栾树枝压得更低一些

雪就开始下了

——来自深海的一阵阵喧哗。

“没有人是岛屿”

也没有人是黑夜

而我的心是一盘磨石上

用雪编织的席子

一道道褶痕里，所有的花和藤蔓

都还长得如此茂盛

而月亮刚辞别西楼。

瘦水词

七月，穿紫河的灯火像放生的银蛇，越游越远

散步的人围在岸边，樟树黝黑。是黑暗把黑暗隔开

月光才偷偷钻了进来。也不知走了多久的路

楚国早已亡了，它竟浑然不知。还带着宫商和长袖

隐藏在滋滋作响的波浪里。与一只搁浅的刀鱼

对酒，微醺，歌颂着：“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此时的庙堂刚好能看到最亮的一块青瓦

此时的青瓦一半置身于故乡，另一半置身于黑夜

可能得等到水漫头顶，才能看到暮霭沉沉中的

一只飞鸟。雕栏玉砌，和一种不可与人语的寂静

北 山

当山茶推迟了花期

我便知那些腾空自己的荒野

把布满锈斑的身子低得再深

也长不出忏悔，铜锁和光

一株艾草在仔细辨认着踱痕

仍分不出虫子飞出几米

你消失了几次

北山之路上多少的风化为灰烬

人间才有了纯粹的喧闹和寂静

凡换过衣的，皆为亡者

而我有月光盈袖

不及你一身尘土

在长夜里饮下越多的美酒

醒来就攒出越多的恐惧

离别之际，当这暮色依偎于我

我方知毒霭里的冷空气

金黄中还带着迷人的清凉

——2020年2月1日凌晨兼怀唠嗑

在秦朝

在秦朝的山中。没有芳草，也没有时光

空气稀薄，万物都穿着同一件衣服：寒冷

一月跟五月没有多少区别，男人沟壑林立

而女人骨瘦如柴。谁发明了火又熄灭了它

整个冰川烧得只剩下一条古道。谁又说着

千秋万载，转身就丢了酒杯，憨憨睡去——

是风啊

是只能吹动一叶扁舟的风

在一条没有岸的河的尽头

——J

我们住的地方没有云，没有火车和踩雪的鱼油灯

等风的人，也都在等着黑夜：蜻蜓把夏天团团围住

一幢高楼复制着另一幢，像是听懂了宇宙的

某一次不经意的对话。一个下午，就长到了江南

要何时才能擦热倒映在你脸上的鳞，让它们

温柔地坐在穿紫河里。同画中的栏杆一起簸动

让我们凭栏远望。不知道从哪一个朝代出走的，

纳凉的书生，正把北行的衣物叠成婉转的绿枝丛

而记忆如此谦恭，忙着低头：八月的小芽娇嫩地

踽踽私语：一边听着花落，一边还念着故乡

“孤帆一片日边来”。定是你梦中的人，梦到了你

在一座看不见的城市，走向没有岸的河的尽头

而月亮还不愿意在此时圆满。

沧 海

——怀金庸

我们都曾用一叶扁舟

划动过沧海；在海滩上

种植风暴；把时间变成

一浪高过一浪的，雾

——万物都在虚化

唯有江湖清澈，安静

如一块将裂之石

我们都曾对着石心

刻下月亮；为曼陀罗

冒出热泪；那从远方

漂来的词，终将沉入海底

——人们都在死去

唯有风，踏实，永恒

鱼藻之什

让大鱼游回北方，它最钟爱的寒冷

让它们一只分裂成两只，如收缰之马

如耗尽的眼泪，如天空之石。

“鱼在在藻，依于其蒲。”让它们找回

时间的老朋友——王，仍在饮酒

彼黍离离，让我们与未来合一张影

以便在大雪纷飞时认出你，照顾你

而忘记了草木萋萋。忘记它们离开了

银河九万多丈，黄昏已有五千多年

让它再回到漩涡，继续旋转不幸的水

直到星河变成海的反面，深渊闪现。

摇 晃

是光明在摇晃着隧道

是狭窄的隧道在摇晃着岛屿

是孤零零的岛在摇晃着水

是澄净的湖面在摇晃着黑夜

是没有夜莺的黑夜在摇晃着枯枝

是即将发芽的枯枝在摇晃着柴火

是在风琴中张望的柴火在摇晃着影子

是若即若离的影子在摇晃着人

是坚固的人在摇晃着光明

小 象

——怀常玉

当所有的风暴将要来临

小象扶起影子

奔向一条竭泽之鱼

群山无灯，松树屏住呼吸。

道路推开鸷鸟

枯草披上暖暖的雾

我爱奔跑的人呀

爱慢慢变成黑色的事物

无知如一条河：

今宵月不出

萤火争清寒

清 明

是的，哪有人曾真的死去；就像跌在水中的樱树

向四月借来旷野，星辰和梦。跌的浅的在慢溯

而跌的深的则在苦渡。当它们重叠成一支歌谣

你便去河流中寻你的粮食：枯寂，鲜草和笛声

再向四月借来风和珠帘，那岁月之蛇就藏在绿色

草丛之中，温暖谦恭。只给大地留下坚固的涟漪

而我惊闻这尘世间已无花——花在渡我。

冰河之上的声音

那把时间藏在还没有被摘走的石榴里，和被雨水缩小的

是同一个人。是傍晚的声音，是烛火变蓝的声音

是石头分裂成许多个秋天，在暮光里一言不发的你

而我在为漂泊的汪洋寻一艘船

该往哪去呢？

而我爱这河流上没有被水蛇剥开，寡淡又坚固的冰

十 月

“我这一生都在追随流水”

十月，我搬到露珠消失的悬崖上

看它一个人

从清早开始练习走路

傍晚，路边就长出了果实

看它把秋天，从蝴蝶的脚底

背到落满梅花的南山

背到鲸鱼的尾鳍上

背到一艘漂泊多日的独木舟里

再背到宇宙最孤独的地方：

光，的手心。

而光像瀑布一样倾倒下来

给石榴砸出了一道道裂缝

我们被这深渊所吸引

而我们看见了秋天。

飞

我们同是在宇宙中漂流的一只孔雀，古时往南，现在朝北

我们曾是同一个人

那些掉下羽毛的最先逝去。罢了，罢了：

何处要雕栏玉砌

何必要听懂蜡烛的呢喃

花

人到中年，我把自己交给花

而花已枯萎。我把自己交给枯萎

而大地比以往更加光明，寂静

我把大地交给寂静

鹿 鸣

庭院无月，你说心中亦无水

寻水，你说亦无山。樛木越来越多

而行人越来越少，剩下马匹飞扬

而鹿消失于树深。

八只鸾铃宛转，引来了冷空气

你在鹿鸣时出发向南

汉水两岸已是大雪纷飞

楚辞苍茫。在一盏鱼油灯中

而长安城外

母亲的捣衣声刚盖上阵阵寒砧

并不关心爱情

数我，把我数成矮牵牛。一直到时间变成田野

里的一株红蜡梅。它就长在银河的两旁，秋天的后面：

那个时候人们多么专注于兴修水利，并不关心爱情

成群的秋天

八月的稻穗，总是会把牧羊的月亮调得更暗一点

因为黑夜总是能让人看清更多东西，谁最先低下头

谁又最先成熟，谁与成群的秋天变成了同一个物体

黑夜如此辽阔

在鹤白色的人间行船，让你过早的成为黎明

云朵并没有减少，在学光静坐

而围困你的城市，黑夜如此辽阔

能容纳十二个月里，所有被树驱赶的寒蝉

是蝉声化成了光阴，在照亮着我

独不知那时常露出水面的黄昏和鲸背，冷否？

风 暴

有谁会给风暴一个家，让它安睡？

夏天。天上正雷声阵阵，而你只身躲在木鱼里

在吹灭星辰，在吃青果。在数知了的壳

你把谁敲醒，谁就记住了：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是谁让风暴安睡？

绿豆荚上的钢琴

绿豆荚上的钢琴的声音，迟到于已消失的乡村

也落后于今晚的城市。一场绝世之雨，把夏天挡在宫墙之外

你说你想要开花，想要这空寂与欢喜，就不要再说自己曾经饱经风霜

就要忘记所有的轮廓，温婉和流水

未白，原名李白，1987年生于淮河之岸。常德市作协会员，常德日报社记者，已出版诗集《悲歌》，自印诗集《水向西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