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第4期

圈魂
[返回]圈 魂
□余志权
一
朵朵白云。背景是瓦蓝的天空,晴朗得给人一种无心无肺的感觉。高大的绿树像黛蓝色的瀑布从天而至。阳光不像经过千山万水才到的,明亮得让人怀疑全世界都在黑暗中,唯有这里光芒万丈。
这是老家初夏的早晨。
老家的大门刚改造完成,崭新而不张扬,守旧而不固执,明目张胆地在犀牛湾,在邻居楼房中,像人民大会堂旁独出一色的鸟蛋剧院,有点孤芳自赏。
这是我的感觉,尊重而又满怀敬畏。人要成器少不得老家的护佑。
我有散淡之福。我经常这样安慰自己。无论走在哪条山岭的路上,我总是一副茕茕孑孓的样子。心会妥帖而放松。即使内急,也不用担心是否文雅。这是最能放开的地方。可惜我不喜欢唱歌长喊。这无与伦比的空旷就这样白白无用。我喜欢安静,也算如愿。
这熟悉而又独自一人的环境,非常适合做坏事。我时常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戴罪之身,毫无恐惧地行走山湾,有种逃脱的喜悦。
人怎么会是这样?我时常拷问自己。看来人的坏心是与生俱来的。我之所以没做成一件坏事,实在是没遇到值得出手的对象。我设想月色温柔的夜晚,和期待的人走在这崇山峻岭看着漫山遍野跳跃着月光,闻着树木青草柚子花般的芳香,听着林子里虫鸟叫声。黑暗是那么纯粹,层次分明,无拘无束尽显其本色。我们在黑暗的怀抱,互相听着对方的呼吸声,感受对方勃勃生动的生命。
老家都知道我吃饭没事喜欢走路。老家把无所事事游荡的人挖苦为圈魂。我漫无目标,像精神病人一样,逢山过山,逢湾过湾。他们眼光是独到精准的,没有人说我圈钱。我好几次走到邻村完全不熟悉的路上,想让自己迷路。可现在乡村路都已硬化,没有了迷人的路,更没有迷人的人。走错了无非是再多走几步。不管你走多久,很难遇到一个人,更难有年轻人。
我曾旅游到欧洲,领略阿尔卑斯山的风光。老家的人和山一路跟着漂洋过海,始终在我脑海浮现。异国风景不可否认有它的美,让人感到此行没有冤枉。可它没有亲切,无法让人流连忘返。
人老魂不老。
二
老家的年轻人都进了城。经济学家说,这是政策性进城。经济要发展,城市化是不可逾越的阶段。年轻人单纯,简单到以为追求美好生活就是进城。
时代发展到今天,个人吃穿不为难了。社会财富已积累到世界第二。可我们在解决温饱的同时,却释放了人的欲望。财富从来都不能挽救人的沮丧。一个唯利是图的现实,不会有真正人的生活。一个只知道拼命挣钱的时代只会把人带到最不干净的地方。五千年来,我们的善不仅没有得到有效积累,而且还呈现亏空。不少人在忙着做一个真正的坏蛋,一个丧尽天良的“成功者”。多少人试过要做一个道德富翁,可几乎没人如愿以偿。
人一天到晚把两眼盯在冰凉冷漠无情无义的手机屏幕上,慌忙不迭地接受一些鸡零狗碎。我们不愿直接面对荒野,面对崇山。它们才是真实的世界。我们被虚拟现实牵引着,已经越来越难以返回了。我们已习惯刷屏幕,让他人做主,甚至连心里有点不老实,胡来的能力都没有了正常。
科技试图拉近人和人的距离,结果适得其反。有些人早晚会散落;有些人再难“邀请”回来。留在手机上的人,总有一天会被科技升级换代彻底隔离。这是可想而知的事。
我们的头脑成了别人想法的跑马场。一个人可以听别人讲,也可以信任别人,但总得有自己的思想。别人想法再真理,那还是别人的。
三
生活中常常有这样的人。他们在一个地方生活得再久也无法融入当地人生活,永远都是过客外人。这是人的不幸。不幸的人也是天生的。
我不是例外。我返回老家,一身主动,心情沉稳得像超载的卡车,实在。当我把老家大门重新设计焕然一新时,好像是我着了一套新装,来抗拒对老家可怕的遗忘和淡漠。
我圈魂于老家时,路过一个又一个荒芜的屋场。有孙昌文的炉子屋场,孙国平的丁家湾屋场,胡卫国的胡家屋场,汤祚军的汤家屋场。人面已知何处去,屋场依旧走山风。
我应该是他们屋场无人委托的第一个凭吊的人。我应朴素得像一个农夫,好像刚参加完葬礼,脸上应弥漫着说不出的惋惜,不是忧伤。忧伤是黎明前短暂的黑暗。惋惜是对荒芜屋场的一种虔诚和落寞。一个屋场有一个屋场的精气神。
我常常以己度人。我相信,他们应与我一样。只是我长他们几岁,不愿将来成为孤魂野鬼。我只是幸运地没有让自以为是的聪明断送仅剩的一点自知之明,没有让自己在纵欲中半死。当然,我也并不是一个乡贤,而是一个世俗里苦苦挣扎的生命。平心而论,我有点像君子,心中盛满永不消失的渴望,又有春风吹又生的欲望,想一劳永逸地获取,想不劳而获地冒险,有时还想务实地堕落,是一个在期待中消耗了全部热情还在默默守候的人。
守候是人的指望。
我处心积虑改换老家门庭,是想对近几年顺与不顺的日子有个清晰的交代。老屋场是人出生的圣地。一切顺老再来。在这光怪陆离的虚拟时代,在远离一切过剩的城市,竟还有一个老人在老家的文案上虚读。睡在书本里的文字,就像知道雪要来到村庄,好奇地醒着,诱惑着我走向平和。
我是不是可以友情地代表背离老家的他们,让我们这一辈的颜面多少有点体面。一个人能出生入死地破乡而出,却乖乖在城市就范。老到临头却有气无力回归。人做不好一件名正言顺的事。这是一种刻骨的失败,败得片瓦没留,一片狼藉。我们以放眼世界的见识,以为自己的能力层出不穷,青春永葆,把回去的能力想也不想地挪作了他用。如果没有到用正地方,这种没有半点瞻前顾后的决绝,只有在一切待漫漫无边的失眠之夜去咀嚼,像一个女人的影子折磨着一个男人身体的某个部位,尽管各有各的百般具体。
我与他们并没有太大的不同。我们活得都有了一肚子故事。我只是把对老家的负心用文字记上一笔。他们是在日间的小憩和夜晚的深睡中做梦,重组着在老家一些秘而不宣的过往。他们成了老家的遥望者。我是在场者。我们不约而同走在不为人知的返乡路上。
晚辈不明白长辈,晚辈的日子就过不好。他们以为长辈没做过,就会去试。其实长辈早就做过了。我设想未来的一天,曾不可一世的我们阴差阳错地在老家遭遇。隔了几十年见面,虽然比预料中的要老,满面沧桑,眼眸浑浊,终于接受了衰老,但我们没有生分,互相喊着小时候的乳名。大家酒醉阳刚,想象着几十年后,老家葬身我们像入土的一个外人。我们在老家长大的日子没有算数。
这时,我们才真正发现,我们其中没有一个了不起,无论是做人还是做事,在老家都是吃里爬外的人!几代人丁兴旺的屋场,最终结束在我们这一撮人手里。我们不是不肖子孙的不肖子孙,老家诸多角色的缺席者。颓然老去,应是老家对我们的客气判决。即使这样,我把他们记了大半辈子。如果我能活到80多岁,那我还得记住二十年,我不认为我受得住。人活到最后其实活的是精神。大家分手说再见时,都像年轻了十岁,两眼泪光,没有老态。
我是无意把返回老家的能力留到了最后。人一辈子太短,短到只能做一件事,甚至连一件事都做不好。我们以为多少有点财富自由就可以和老家离心离德。其实,我们一直弱智,看不到财富永远是一种股票式的存在,充满风险地拥有。财富一身,往往馋于金钱。一旦拥有就要继续拥有。这就成了习惯,像喘气一样,很难停下来,成为要命的需求。可叹的是,这并不妨碍人活得提心吊胆到顶点而不知所措。所有日子都是重蹈覆辙,全部雷同。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俗世凡夫的轮回。
这些道理如果早上二十年,我就不会名令智昏,过分放肆,就不会认错人,认错事助纣为虐,虚荣得孤家寡人。我也许会成为一个值得尊敬而又荣耀的人。可惜省悟太晚。结果就只能成了现在走向反复无常结局的一个安慰。一想到人的完好只剩下三个字的姓名,折损得一身不再抽象的毛病,药已不能离身。其他事都可以放下,就是这件事耿耿于怀。好在有后来的发现,人只要在老家住上数日,就会神清气爽,没有五脏六腑的纠结,似乎恢复了年轻时背起一张扮桶的力气。可见老家有多么强的抚慰力。我甚至相信,只要以老家为家,接到地气,人就会恢复元气。我再也不像以前一样,回趟老家来无影去无踪,像做了一件违法的事。人的错误都是历史的。历史的错误就在于永远没有挽回的余地,如同一场失败的婚姻,说什么也回天乏术。
四
老家是昨天的家。我的出生地。我常常在蒋家岭上枯走枯站。祖辈不在了。父亲也不在了。“不在”已轮到了我辈。人生就是不断失去亲人的过程。这让人沮丧。更沮丧地是,自己发现自己和晚年的父亲越来越相像。这一个自己最不想看到的局面,猝然地宿命地出现,令人无可辩白。父亲的优点、毛病,包括走路的步态,如影随形,都被百分之百移到了自己身上。年轻时,想与父亲保持距离,活出不同。结果人一到老必须百分之百地接受父亲的全部,无可逃遁,没有死角。我甚至断定自己的死亡,都会与父亲一个原因:不能喝酒了。这又何尝不是自己与老家的关系呢?一方山水塑造一方人。
我望向山岭四周,一切声响都构成了一种安慰,就像一个男人熟悉一个心爱的女人,浑身上下没有半点陌生的地方,亲切而真实。那种美丽,连浓浓的夜色都无法掩盖。我不知脚下的路从何时开始,可我知道它蜿蜒到哪里。一个人可以从地域上真正离开老家,但无法从情感上真正离开。
回到老家,想想奴隶般追求他人对自己崇拜的喧嚣的城市,万盏灯火无边无际,真是灯的海洋。它好像这些年里一直在默默地繁衍,日夜繁衍。它每天要发生多少故事。我以前曾多次表达对城市的厌恶,像作家贾平凹一样,把它看成“废都”。现在看来是个错误。它在包容和忍耐中活着。我们不过暂时地占了它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小角落。老家尽管“人比黄花瘦”,但实事求是地讲,就像情人眼里出西施,老家的姿色仍然超过城市若干,远不是一般地方可以比拟的。当然这里面不排斥我情感注入后的变形。
圈魂是人的一种在思状况。当我不是从书本而是从自身性命的起伏中,感受到生命的差异与顽强,丢开世俗灌输于我的标准时,便是我开朗的时刻。
余志权,常德澧县人,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常德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