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第1期

两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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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 鸿
狮城印象
所谓的蕞尔小国,大概就是指的新加坡吧。在飞机上,你可以看到海岛的全貌,而当飞机开始落地时,整个新加坡都向你张开怀抱,倏然扑了过来,眨眼之间,你就落到它热烘烘的怀里了。
这天是正月初三,我和家人去澳洲旅游,在新加坡转机。搭的红眼航班,早晨到达,晚上离开,有整个白天的空闲时间,正好观光一下狮城。从樟宜机场坐了地铁进城,第一站就去了著名的唐人街牛车水。其实牛车水并不止一条街,它是众多纵横交错的小街组成的一个区域。正值新年,各家店铺都张灯结彩,街上行人如过江之鲫,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一头硕大的象征鸡年的公鸡彩灯矗立在街头。到处是汉字招牌,人又大多是华人面孔,普通话与广东白话混杂,竟与广州街头无异,恍惚间,似乎你并没有出国。由着好奇心一阵乱走,不经意就遇到了牛车水原貌馆,于是进门流连了片刻,端详了一阵图片展览,才略微晓得了牛车水的文化渊源与街区发展,也才知道地名的由来:这儿是自1821年以来,下南洋的华人逐渐形成的聚居地,那时每家每户都得用牛车去别处拉水,久而久之,便被称为牛车水了。
舞狮的鼓声穿空而来,时而激越时而沉潜,我便离开小街,循声而去。于是看到两头黄狮子在一幢高楼的门前活泼地舞动,忽而伏地,忽而跃起,忽而打滚,忽而挺立,大眼眨巴,狮毛抖动,甚是生动。楼主出来给了利是(红包),狮头忽然揭下,露出一张年轻光亮而又汗水淋漓的脸。此时另一阵鼓声牵引另一头狮子过来了,年轻人立即戴上狮头,变身为一头猛狮,抖动全身狮毛朝那一头不期而遇的狮子扑过去。我心抽紧。以我的猜测,这种场合,是极易发生冲突的。但出乎我的意料,两头狮子奔跃到一块,互相蹭了蹭头,表示了亲昵与友好之后,就和平地分开,各奔前程了。
与快乐的狮子合了一影,我转到了马里安曼兴都庙前。这是一座印度教寺庙,它的存在诠释了新加坡文化之多元。庙门之上层层叠叠的人和动物的雕像之密集之生动令人惊叹。本想进去瞧瞧,拍拍照,在门口鞋都脱了,但发现旁边墙上有禁止摄影的标示,便又将鞋穿上了。据说这里是教徒们举行婚礼的首选地点。
中午一家人在地铁口旁边的肉骨茶店用餐。我孤陋寡闻,还以为肉骨茶是茶呢,其实它是连骨肉炖成的汤。不知用了何种作料,肉有种特别的酥香,而汤亦特别的鲜美,好喝得很,有点一亲芳泽就三日不忘的味道。
下午家人在酒店歇息的时候我乘船游了新加坡河。数座年代古老的铁桥从头顶缓缓移过,众多的摩天大厦矗立在河畔,它们的影子凉凉地掠过我的背。忽然一阵太阳雨淅沥而下,在阳光里牵出闪亮的雨丝,河岸上的植物愈发的鲜明,仿佛换上了新衣。那些紫红的三角梅和橙黄的鸡蛋花,在雨中微微摇晃,鲜活得似乎刚刚才绽放开来。游船行至河口,河水温柔地一弯,圈出一个湖面,右侧便是鱼尾狮花园了。作为城市地标的鱼尾狮雕塑白白的站在岸边,将一柱晶亮的水花不间歇地喷射在湖里。鱼尾狮是想象的产物,它的设计灵感来源于传说:公元14世纪时一个王子途经此地,发现一只灵兽,随从告诉他那是狮子,他便为此处取名“新加坡”,即梵文狮城之意,而鱼尾则象征着海洋,也象征着新加坡就是这片海上的精灵吧——嗯,这话是我说的。
游船沿湖转圈,于是,与鱼尾狮隔湖相望的金沙酒店展现在眼前。它有三座五十五层高的塔楼,用一个扁平的船形屋顶相连,恍如一条船搁浅在三块矗立的礁石之上,给人不稳妥、不安定之感,造型不仅奇特,而且怪异。也许正因如此,才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吧。不过它的屋顶无边泳池确实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称得上天上泳池了。在上面游泳,也许摸得到星星吧。应当说,金沙酒店是新加坡的新地标,飞机起降之时都看得见它的雄姿。
我没有下船,随船回了码头。当晚霞飘在了河上时,才和家人一再去鱼尾狮公园,尽情地游览了一番。与鱼尾狮合过影后,我们又去了金沙酒店的购物中心。到得门前,一个巨大的人造漩涡赫然显现。那是一个玻璃钢制造的碗状物,水从四周逆时针方向喷射出来,打着漩吸入当中的孔洞,漏到下面的人工河中去了。这个装置的喻义,大概是吸金盆吧?但当我走到下面一层,看到堂而皇之的“赌场”指路牌时,立时想到,它可能也是陷阱的象征。
胡乱逛了一阵,穿过大厦,来到酒店后面的滨海花园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而花园里18棵擎天大树正闪烁着荧光。确切地说它们不是树,而是树形装置,树干上密布着热带攀缘植物、附生植物和蕨类植物。音乐响起,树上的灯光随着旋律与节奏变幻不已,把你带入阿凡达式的梦幻世界……
沉迷了好一阵,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我们才退出梦境,搭乘地铁赶回机场。要登机离开了,我忽然想到,当初马来西亚国会投票让新加坡从马来西亚分离出来时,想不到它日后会成为亚洲四小龙和世界三大金融中心之一吧?那个时候,别人是很有些看不起和嫌弃华人的。而如今,新加坡以自己的存在,雄辩地向世界说明,华人不比任何别的人差,华人只要有了选择权,什么样的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是的,新加坡,我为你骄傲。
神迷吴哥窟
凌晨五时许,一抹晨曦透过天际,天空像一面旗帜轻轻抖了一下。吴哥窟的五座神塔,也随之飘然欲飞,但眨眼间,又凝固住了,莲苞般的剪影清晰地印在半明半暗的天幕上。或许幻觉使然,冥冥之中,你把这拂晓的天空当成了一面柬埔寨国旗,将旗帜上的吴哥与现实中的吴哥混为了一体。
吴哥窟黑黢黢地安卧在暗绿的草地中央,被同样黑黢黢的外墙与高大的热带树木簇拥。寺前的池塘反射着淡白的天光,慢慢地,渗出一片橙红……霞彩出现了!守候在池塘边的人们纷纷举起相机,屏声静气。各种肤色的脸充满了期望。既然占据了传说中的最佳位置,谁不想拍到精彩的吴哥日出呢?然而,霞彩并没有扩展开来,作为前景的池塘虽越来越亮,而那一小片霞光只绚丽了片刻,就慢慢地消退了。天空堆满了黑灰白三色分明的云彩,太阳深藏不露,只一缕日光从云缝里挤出,镀亮了神塔的尖顶。
不会有霞彩了,早起摄影的人们叹息着四散开来。你背着相机绕过池塘,往岁月斑驳的吴哥寺而去。池塘里零星几朵红莲似开未开,像举着几支等待点燃的火炬。路过几丛有翅不飞的天堂鸟,穿过露水淋漓的草地,脚便踏上了八百多年前嵌下的阶石。吴哥窟有三层台基,一层比一层高和陡,第一层是最低也是最平缓的,但你仍得手脚并用,才沿着北侧的台阶爬了上去。寺院的阴影凉凉的漫过身体,神秘的氛围倏忽之间将你包裹得严严实实。
站在残破的拱门下回头西望,这座梵语意译为“圣洁的城市般的寺庙”的宏大建筑铺展在清澈的晨光里。宽阔的广场芳草萋萋,中央大道两侧巨石砌就的藏经阁颓败不堪,却又坚硬地屹立着。城墙蜿蜒起伏,没入葳蕤林莽。墙外的护城河幽光闪闪,河对岸苗条的桉树高高地耸立,赤裸的身子泛着白光,宛若刚刚出浴。而在西天那重重的云幕后面,在那云隙露出的一线蓝天深处,仿佛隐藏着你一无所知的前生。
不知名的长尾鸟从空中掠过,滴落几声清丽鸟啼,使得你更深地陷入寂静之中。用了一点力气,你才从这寂静中拔出腿,沿北侧回廊缓步前行。明亮的光线透过陀形窗栅和方形廊柱照进回廊,形成一道长长的光阶,恍若钢琴上的黑白键,弹奏着无声的梵音神曲;又似乎,它是岁月的阶梯,将你引向遥远的吴哥时代。你且行且停,仔细端详。在回廊内侧,那环绕整个吴哥窟,长达八百米的浮雕壁画上,神与魔之间的战争正静默地进行,他们有的骑着大象,有的驾着孔雀,挥舞各种奇异兵器,杀得不可开交。你对印度教神话不甚了了,并不认识那些神们魔们,但它们夸张的造型与精致的雕艺让人叹为观止。伸手摸摸,墙面虽然清凉,线条却在起伏,隐隐约约的,还能感到某种脉动。墙面是由大块的四方石头砌就的,严丝合缝,不同石块上雕刻的花纹吻合对接,浑然天成,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到有缝隙。这些精美的浮雕,到底是在石头上雕好了再砌的,还是砌好了石头再雕的呢?不得而知。你无法探究在沧桑岁月的另一头,设计师与工匠如何发挥他们的聪明才智,你想到的,是四处飞溅的凿刻声以及露珠一样从黧黑的脸上滚落的汗水。
穿过时空隧道般的拱形回廊,你来到东门。吴哥窟坐东面西,东门也叫大象门,是专供国王与他的大臣进出的地方,他们乘大象而来,直接从大象背部下到台基上。一介平民之你站在这个原本平民免入之地,茫茫然望一眼台基下,芳草覆盖处,大象的脚印依稀可见,而空气中呢,也弥漫着大象身上特有的膻气。
晨光愈来愈亮了。你再次手脚并用,沿高达七米的石阶爬上了第二层台基。你近距离地目睹了斑驳石阶上蔓延生长的苔藓,闻到了石缝里散发出来的苦涩的岁月气息。台基四周,又是一个方形回廊,四角转折之处便是神塔。神龛、神像、石门、雕饰以及被称为天堂舞者的阿卜娑罗仙女像密布其间,数不胜数,精美而繁复。审美疲劳开始出现,你不再流连,而是直奔通往第三层台基的石阶梯。
第三层台基上,就是建筑柬埔寨国旗上那五座莲苞形神塔的地方,四角各一座,而中心一座最高,距广场地面65米。那是最神圣的祭殿,被视作世界的中心,是天堂的象征。那也是启动吴哥窟工程的高棉王苏利耶跋摩二世的陵墓,所以,高棉人也把吴哥窟称为“葬庙”。然而,吴哥窟工程浩大,前后历时八九十年才得以竣工,世事沧桑,岁月无情,本以印度教为皈依的高棉王国,此时却流行起了小乘佛教。而苏利耶跋摩二世也在去世50年后,才被安葬在这里。没人可以长生不老,但葬在如此神圣的最高处,大概就进入了天堂,就能成为世人心目中的神吧?而通往它的石阶梯,也被称之为“天堂之梯”了。
此刻,这道通往天堂的石梯,以75—80度角,几乎垂直于你面前。它高达13米,阶面本来就狭窄,且被经年的风雨剥蚀,没有了棱角,窄得只能搁下半只脚掌。之所以砌得如此陡峭,就是为了让所有信众都放下尊严,五体投地吧?你仰起头,神塔的尖顶直插云霄,天旋地转,石梯似乎向你倒过来。毫无疑问,想上去,只能像壁虎一样爬了……犹疑之中,只见一对金发碧眼的男女冒冒失失地走向天堂之梯,你下意识地伸手一挡。却没挡住,他们的身影如同从投影机里出来的一样过去了。他们手牵手地攀爬着,一会就到了石梯上部。但突然间,那女的站直身体,摇晃了一下,就跌倒了,她的满头金发像个绣球似的滚了下来……惨叫如刀,锋利地划破了寺院里的寂静。但是,你没看到地面有她,连石梯上那个男老外也不见了……其实,你幻觉到的是一个真实故事,你清醒之后,眼前摆着这个故事真实的结局:一架供游人攀登参观的木楼梯覆盖在石梯之上,它的坡度没石梯那么陡,阶面也宽得多。那位在此失爱的法国男子悲痛之余,为了别的情侣免遭不幸,特地捐钱修建了这架木梯。所以呢,现在它又被称之为爱情之梯。
你忽然明白,自己兴冲冲而来,是为爬一回爱情之梯的。可是梯口一根绳子横拦着,旁边还有禁止攀爬的标识。难道不允许参观?犹疑间,一个穿制服的保安过来,笑笑,手指捻捻,用蹩脚的汉语说:五刀(美元)。于是掏钱,上梯。爱情之梯仍然很陡,抬腿时得小心别碰着了膝盖,但毕竟比石梯好爬多了。你可以借助两侧的扶手从容地爬上去,而不必做一只壁虎。爬到顶端,气喘吁吁之际,你想所谓爱情也好,信仰也罢,就是一场漫长的攀登,且须不畏艰险,不计后果地直奔人生终极吧?放眼四望,大地下沉了许多,丛林与云彩相交的天际线退出老远,巴肯寺、通王城等吴哥古迹遥遥在目。那莲苞似的主神塔,则赫然矗立在眼前,通体覆盖着灰白黑相间的斑驳之色,记录着八百年的风雨雷电,人世沧桑。四周又是回廊环绕,窗龛四嵌,廊柱密布,如同迷宫。整个吴哥窟都以石头建筑,见不到一根木头。而这高高在上的主神殿,更是连草都看不到一根。在弥漫万世的静谧里,除了你,看不到第二个人影。阴影与光线交错,传说与现实混淆,呼吸与微风缠绕,恍惚之间,你在吞噬,或被吞噬,似乎你就是吴哥窟,吴哥窟就是你。苔藓与寂静爬到了身上,渗透到了肌肤里,你与所见融合在了一起。你莫名地心颤,并且恐惧,你被这奇异感觉与诡秘气场吓着了。你既享受,又抗拒,心在挣扎,手在出汗,你忽然想从这场景里退出去。但与此同时你又格外兴奋,你的身影在游移不定。你举起相机,给历史构图,为奇迹调焦,你感到整个身体都挤进了取景框里。咔嚓的快门声呼应着你的心跳,也不断地催促你,离去,离去。清凉的生腥之气从粗粝的石头里渗出,掺和着约有约无不知何来的梵香,直透你的肺腑,愈发增加了你的敬畏感。你是无神论者,你不敬畏神明,可你敬畏天地自然,虽说是人创造了这不可思议的吴哥窟,但不正是天地自然造化了更加不可思议的人么?绕主神殿一周,拍下数十张照片,向五朵神圣莲苞行了注目礼之后,你既惶惶不安,又恋恋不舍地转身离开了。
明亮的晨光牵着你小心翼翼地走下了爱情之梯。此时你没想爱情,爱情的真谛,是得到人世间去寻求的。你心中充满莫可名状的满足感,不管怎么说,你有了一次奇妙的经历。你再次穿过第一层回廊,路过壁画上的战争,绕回西门,跟着宽敞笔直的中央大道向城外走去。早先的乌灰云层已然消散,只剩几团絮状白云悬挂在湛蓝的天空,静静地漂浮;阳光下的草地露珠水晶般闪闪发光;池塘里的红莲悄然开了,像一张张红润的小嘴巴,说着一些热烈的话语。吴哥窟神塔的影子从你背上凉凉地滑了下去,而大道尽头的菩提树,招摇着绿色的手臂徐徐地迎了过来。
少鸿,本名陶少鸿,湖南安化人,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湖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著有长篇小说《梦土》《百年不孤》《抱月行》《溺水的鱼》《大地芬芳》《花枝乱颤》,小说集《花冢》《天火》《生命的颜色》《叶上一滴露》(英文版)等,曾获毛泽东文学奖、湖南省文学艺术奖、湖南省青年文学奖。现居湖南常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