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第4期

南迦巴瓦
[返回]南迦巴瓦
□文 曙
北京时间六点三十分。 渠柏扬大脑内面的生物钟准时醒过来。 醒过来的渠柏扬眼睛并没有睁开,身子也没有动。 十五分钟,阒寂无声。
像在赖床。 也像龟息养生。
面对新的一天降临,有人习惯将梦中醒来后的那一刻特地用来追忆,摇一柄长桨,循着昨天的 来路,朝时间纵深一路划过去;有人习惯将那一刻特地用来瞻望,一张白纸脑子里徐徐展开,写最 新最美的文字,画最新最美的图画;也有将那一刻特地用作自我放飞,野马浮云,凌虚蹈空,抟扶 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渠柏扬梦醒下床其间十五分钟,整个人则处于混沌状态,人确实醒过来了, 但那个制动的总阀门尚未拧开,意识尚处于醒寐之间灰色地带,其情状可形容为一叶无系之舟,寂 寞无主,漂泊于邈远无有之乡。
窗幔渐显明朗,大街上,洒水车开过来了,电子音乐的声音,清洁工扫把扫地的声音,“东风 大力神”碾过的声音,的士喊客的声音,上早学孩子的声音,刘聋子粉馆铝合金卷闸门开启的声 音,赶第一趟菜市菜贩子的声音,旧手机换菜刀换剪子换不锈钢面盆的声音,澧兰五中起床号的声 音。
茶叶蛋,一块五毛一个,味道好得很—— 徐婆子的手推车推过来了。 行腔唱白,如歌的行板。 渠柏扬睁开了眼睛。
六点四十五分。 渠柏扬看着镜子里面的男人。眼袋。下巴。下巴底下的赘肉。抬头纹。鱼尾纹。法令纹。头顶
中央一块梨形裸地。面积约碗底大小。 渠柏扬这时候正蹲在马桶上。
渠柏扬脸上不见有任何表情,长久蹲在马桶上,长久望着墙镜里面的男人,眼神呆滞,样子像 在发痴,当然,也可视作凝视遐想,意识流跑马。
哗啦啦,一阵水响,渠柏扬臀部终于脱离马桶,站起来了。 刷牙,洗脸,刮胡子,渠柏扬站在镜子前面,手执胡桃木梳,形象颇患踌躇。或许,此时的渠
柏扬正在考量头顶那块裸地的遮蔽问题,又或许,一头茂密乌黑忽然闯进来将渠柏扬一下子牢牢拽 住。最终,渠柏扬选择了放弃——将梳子搁回原地时,渠柏扬有意识将头顶裸地对准镜子,晃了 晃,而后,扁了扁嘴,凄然一笑。
七点十五分。 渠柏扬准备下楼去吃早餐。
之前,渠柏扬坐在客厅沙发上喝过一杯温开水。 沙发对着两间卧室门,靠东那间门关着——渠柏扬不知道老婆陶小蕙的那扇房门什么时候能打
开,印象中,陶小蕙和他有半个月没照过面了,要么更久,二十天,甚至,一个月,这在外人听来 似乎不可能,但实际情况的确这样,渠柏扬上班,朝八晚五,两点一线,每天一成不变,而陶小蕙 自五年前提前退休,自此便过上了“三上”麻将桌上、广场舞上、席梦思上生活,渠柏扬不知道陶 小蕙什么时候回的家,因为他二十二点十五分准时睡去了,自然,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起床离开 家,渠柏扬和陶小蕙当然是合法夫妻,在长达近二十年的婚姻生活中,渠柏扬没出过轨,陶小蕙也 未闻有红杏出墙,跟谁谁在外面有一腿,只是两人而今难得碰一起,当然了,以前不是这样的,大 学时代的陶小蕙可是吸睛美眉一枚,回头率绝对百分百,渠柏扬也不赖,仪表不俗,加上还特有 才,那时候,追陶的以排连论计决不为夸张,渠柏扬能最终胜出靠的是他的诗,他跟陶小蕙写诗, 一首跟着一首,一首更比一首具有丘比特神箭的魔力:让我作你的诗人吧 / 我的女神 / 你是柔媚的 四月 / 款款从春的歌韵里走出 / 衣裙飘着馥郁的芬芳 / 分披的秀花戴一顶紫荆花冠……,渠柏扬站 在陶小蕙跟前,两眼发着炙热的光,陶小蕙止不住眼泪滚下来了,双唇战栗,下意识朝向渠柏扬一 点点打开,渠柏扬正在亢声朗诵的嘴连同嘴里尚未来得及吐出的诗句猛地一下堵在了陶小蕙嘴上。
陶小蕙嘴唇冰凉。 渠柏扬嘴火灼火烫。 渠柏扬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愣神。
什么时候两个人走进了无性时代,渠柏扬记不太清了。至于原因,渠柏扬更是说不上来。不 过,久而久之,渠柏扬似乎也习惯了。偶尔,也有晨勃——渠柏扬五十不到,三十如虎,四十如 狼,五十还是只金钱豹,处在狼豹之间,有晨勃自不为怪,隔着一堵墙,听不到陶小蕙卧室里有任 何声音,陶小蕙当然睡在里面,卧室门当然是关着的,反锁了没有?渠柏扬也曾有过敲陶小蕙房门
的动念,甚至有一次站在门前手都抬起来了,不过,最终还是放弃了。
七点二十分。 渠柏扬坐在了刘聋子粉馆里面。
渠柏扬坐在刘聋子粉馆里面吃了一碗红烧牛肉浇头酸辣米粉。 渠柏扬吃粉期间,跟刘聋子粉馆里面所有吃粉的差不多都打过一遍招呼,笑,点头,招手,握
手,拍肩膀,渠柏扬拍人家,人家拍渠柏扬,有人喊渠柏扬渠主任,有人喊渠柏扬渠教授,也有人 喊渠柏扬渠总渠老,渠柏扬不是主任,还真不是,虽说在那栋大楼里面算得上资深老同志了,但 二十年来一直保持着普通干部身份,渠柏扬也不是教授,喊教授大概冲着鼻梁上架的那副宽边眼镜 子,再不,对渠柏扬肚子里面装的有所了解,如是这样也算不上大谬,渠柏扬当然也不是渠总,不 过称某总这年头流行,至于称呼渠老则明显为期过早,也不知是真出于敬仰,还是针对渠柏扬头顶 中央那块裸地的戏谑,不论人家喊主任、教授、渠总,渠老,渠柏扬均不予纠正,脸上总是一团 和气笑着,一边朝喊他的点头,一边嘴里连声说,好,好——此处需要说明,此刻渠柏扬嘴里的 “好”并非指对主任、教授、渠总、渠老的认同嘉许,其本意乃是向那些称呼他的人回以问候,出 于口语习惯,主语“你”在这里被略去了。有人隔着桌子冲着渠柏扬故作大声,渠主任亲自来七
(吃)粉?渠柏扬同样脸上一团和气笑着,朝那人连连点头,亲自,亲自,必须的。 “亲自”属于石城地方典故,恕不赘述。
七点三十五分。 从刘聋子粉馆走出来,渠柏扬开始往上班办公大楼方向走。渠柏扬住的地方——幸福里距离上
班大楼约一点五公里,渠柏扬曾作过统计,中速步行,一千八百二十八步,耗时二十分钟,到达上 班楼下还富余五分钟。去往办公大楼有两条道路可供选择,其一,乘公交走主街澧阳大道,另一 条,沿河古樟路步行,渠柏扬习惯选择后者,原因沿河这条道不仅车流噪声尾气相对要少,而且, 沿途柳荫流波可供养眼,更有医学权威研究表明,步行堪称三降——降血压、降血脂、降血糖行之 有效有氧运动,选择徒步沿河古樟路可谓一走三得。因有过准确统计,步行去往上班路上,渠柏扬 完全用不着赶慌。从刘聋子粉馆——即渠柏扬住宅楼下出发,前行一百米,是中国银行石城支行, 再前一百米,是中国电信石城支公司营业部,又前三百米,是喜来登五星级酒店,又前二百米, 是石城足浴业旗舰航母康友足道,又前三百米,是集西餐简餐茶饮于一体的富兰城堡茶楼,又前 一百二十米,是城隍庙遗址,又前二百五十米,是鸭脖王,又前二百七十五米,是王妈干货,又前 一百八十三米,是唐医生成人用品,又,在王妈干货与唐医生成人用品之间,有一西向岔道口,循 岔道拐进去,内里即是楚江菜市场,走在外面的人虽看不见,鸡鸭争鸣贩卖叫嚷却声声贯耳,兼之 一股浓郁酸馊腐臭不期而来,尤令行经往来者过路难忘。
如同一颗围绕恒定轨道运行的行星,每天,渠柏扬早晚两趟行走在这条沿河马路上,日复一 日,年复一年,至今年七月,渠柏扬进入那幢办公大楼整二十年了,也就是说,沿这条道渠柏扬重 复步行过一万二千余次了,渠柏扬右手拎着皮革公文包,脸上呈现习惯性微笑,腹部略显凸起,步 子不疾不徐,虽说每日两趟重复走在这条道上,虽说在这条道上累计走过一万二千遍了,但渠柏扬
脸上不见有任何违和感,柳丝绿了,苇叶抽出来了,野鸭子水下冒出来了,一只凤凰蝶撞上蜘蛛网 粘住了,渠柏扬看见了,又好像没看见,拎在手上的公文包显出陈旧,随手臂作小幅摇摆,双脚仿 佛受某种惯性驱动,或者,受制于某种超自然力,中速,匀速,刘聋子粉馆、中国银行石城分行、 中国电信石城支公司营业部、喜来登五星级酒店、康友足道、富兰城堡茶楼、城隍庙遗址、鸭脖 王、王妈干货、唐医生成人用品——渠柏扬就那样一路走过去,走下去。
行进中的渠柏扬时而会站住,因为有人跟他招呼。或,他需要跟人招呼。七了?对方问。渠柏 扬嘴咧开,笑,点头,七了。也有渠柏扬率先发问,七了?对方一如渠柏扬,嘴咧开,笑,点头, 七了。渠柏扬星城人,当年因追陶小蕙来到石城,二十年过去,不仅口味完全适应了刘聋子粉馆的 酸辣粉,而且,无形中口音也完全本土化了,吃读音七——舌尖抵下齿龈,气流摩擦舌面吁出,字 腹延宕,宛转,字尾高扬收煞,俚味十足,百分百石城腔。
八点整。 渠柏扬坐在了办公室内面。
坐下去之前,渠柏扬去过一趟洗手间,不是去便溺,是前去洗拖把和抹布,渠柏扬每天到办公 室第一件事,即是拖地,抹桌子,洒扫庭除一遍,水磨石地面即便纤尘不见,渠柏扬仍要认真拖过 一遍,包括每一犄角旮旯,包括门外两尺远处,抹桌子同样,包括座机电话底部,包括电脑键盘每 一隙缝,包括台历板、值班牌、文具网,包括窗台、窗框、窗玻璃,拖抹完,渠柏扬开始整理办公 桌,跟拖地抹桌子一样,整理办公桌同样是渠柏扬每天上班例行的规定动作,渠柏扬办公桌上堆满 了各种各样的资料,摞着的,散放的,装订成册的,活页的,散页的,盖有大红印章的,印有文件 函头的,包括各类简报导报快报旬报周报晚报,逐一整理一遍后,渠柏扬来至墙角饮水机前,开始 烧开水,水开了,茶沏好了,渠柏扬来至办公桌前,将那把高靠背办公椅挪动一下,挪正,正式坐 了下来。
九点钟。 渠柏扬离座起身去往洗手间。
站在壁挂式小便盆前,手正欲动作,忽停住,渠柏扬抬头看见了印在前方壁砖上面的一行红漆 宋体字:前进一小步,文明一大步。渠柏扬脚不自主朝前挪了一步,紧跟着,又挪了一步。刚才坐 在办公椅上,渠柏扬尿意不无迫切,奇怪的是,此刻,站在那里,竟然尿不出来。也不知从什么时 候开始,渠柏扬前列腺出现问题,彩超结论肥大。他百度过,也线上咨询过,说是解决办法可通过 导融手术,渠柏扬对手术持保守态度,原因在于手术部位特殊,实在不敢冒那个风险。当然,最终 渠柏扬还是尿出来了,只是不那么顺畅,过程显得有些长,尿过了,意犹未尽,渠柏扬只好再站在 那等待,等了好大一会,还是没等出来,渠柏扬不无气馁,妈妈的,渠柏扬忍不住骂出一句,抖了 抖,干脆转身走了。
十点钟。渠柏扬又上了一趟洗手间,小便。 十一点。渠柏扬又上了一趟洗手间,小便。
渠柏扬脸埋在一堆摊开的纸质资料中间,渠柏扬感觉近来视力下降,视物模糊,大前天,他到 县城一家眼镜店特地作了测试,近视又长了 50(度),加上散光,眼镜店老板要他更换镜片,渠 柏扬没有更换,增长,更换,再增长,再更换,如此就是一个恶性循环,渠柏扬想坚持住,想跟不 断增长的近视再作一番抗衡,之后,他又去医院眼科作了一次检查,发现有眼底黄斑,且晶体混 浊,围绕胚胎核可见深黄色混浊物,医生告诉他,这是早期白内障症状,不过,现在还不到手术的 时候,办公桌上的座机电话响了,渠柏扬身子条件反射颤抖一下,脸从资料堆上抬起来,电话接听 完,紧跟着渠柏扬脸又埋到资料堆上去了,座机电话又响了,渠柏扬身子又条件反射颤抖一下,脸 又从资料堆上抬起来,电话接听完,紧跟着脸又埋到资料堆上去了,接电话,翻资料,再接电话, 再翻资料,渠柏扬就这样轮番不停进行着转换,接听电话时,渠柏扬总是乐呵呵的,笑眯眯的,当 然也有肃恭谨严乃至唯唯诺诺,总之,接听电话的渠柏扬显得鲜活,动感,有温度有热度,与脸埋 在资料堆里看上去大不一样,脸埋在资料堆里的渠柏扬脸相木然,寂默无声,唯有头顶中央的那块 裸地,兀自发着隐隐暗光。
十一点至十二点之间。 有一阵,渠柏扬脸从资料堆里抬了起来,座机电话并没有响铃,渠柏扬脸却抬了起来,抬起来
的脸依仍如前不见有任何表情,坐在那把高靠背办公椅上的身体似乎被某种魔法镇在了那里。窗口 望出去,前方约五十米,那里长有一株老槐,一只鸟歇在枝头朝向渠柏扬叫,鸣声甚是清丽。渠柏 扬没有反应,身子固定椅子上,一动不动。鸟儿继续朝向渠柏扬叫,鸣声益发亲切热烈,且兼以两 脚闪转跳跃双翅支棱拍打,渠柏扬依然故我固定在那。鸟儿叫过一阵,戛然噤声,“嗖——”一 下,飞走了。渠柏扬蓦地惊醒过来,渠柏扬看到了五十米外那株老槐,枝头的新叶,叶面上的毛 绒,覆在毛绒上的阳光的金芒,渠柏扬不胜惊讶,什么时候长出来的,什么时候……?接下来,渠 柏扬看到了老槐前方那株枫杨,枫杨前方那株香樟,香樟前方那株臭椿——樗木,今子有大树,患 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渠柏扬脑子里面闪过庄子、惠子、樗木,不过,仅仅一个闪 念而已,渠柏扬两眼追随那只疾飞的鸟,鸟儿在变小,变小,看不见了,渠柏扬目光停在天边那抹 淡青那儿,那是一抹山峦,三分钟。或许比三分钟更长,渠柏扬目光就那样停定在那,后来,渠柏 扬目光开始往回撤,往回看,臭椿,香樟,枫杨,最后,回到那株老槐,槐叶簌簌在动,万千金箔 齐向渠柏扬招手,渠柏扬终于笑了,正待笑出声来,突然,“当!”一声响,渠柏扬猛一震,十二 点,墙上挂钟响了。
十二点至十四点三十分。 渠柏扬先是在机关食堂吃了自助餐。之后,返回办公室,将门关上,打开文件柜,取出搁在顶
层的踏花被,放在挨墙双人沙发上,展开,准备午睡。渠柏扬将身子放置沙发上,挪至妥帖,拿被 子盖住肚腩,而后,阖上眼睛。渠柏扬午睡一般为浅睡眠,且前期有较长时段为意识流活动,所谓 意识流,内容多为往事追忆,平日里渠柏扬差不多都把它们给忘了,就像关在一间暗室内面,丝毫 感觉不到它们存在,那一刻,它们竟一下跑了出来,生鲜活泼,一幕一幕,竞相跑到渠柏扬眼前。
渠柏扬看见自己正在往办公大楼上走,不是一步一个台阶,是跨越式的,跳跃式的,一路往上蹿。 短发,水洗磨蓝牛仔裤,回力运动鞋,青春痘,犬牙——那么尖锐,张目,一边嘴角咧开,上翘, 上翘高处挂有一撇笑,看上去既有春风得意,尤有勇于冒犯蔑视的味道。什么时候,渠柏扬发出鼾 声,渠柏扬意识分明还一如先前那样在流,只是那些诉诸眼前的视觉画面在褪色,淡远,虚化,缥 缈。覆在肚腩上的踏花被动了一下,随即,渠柏扬的一只手摸索着从踏花被底下伸出来了,揭掉被 子前,渠柏扬嘴张开,扯了一个漫长的呵欠,之后,两眼睁开,朝对面墙壁上的挂钟瞥过去,十四 点三十分,刚好。
十四点三十一分至十七点三十分。 接电话。打电话。抄资料。查资料。跑文印室。跑传达室。烧开水。上洗手间。望着窗外老槐
发呆。听老槐树上鸟叫。那只鸟又来了。渠柏扬下午跟上午差不多,乏善可陈。不过,有一件—— 申时茶,是上午不曾有过的。
十四点三十一分,渠柏扬准时坐回到了那张高靠背办公椅上。 吃了自助午餐,沙发上小睡了近一小时,按理,此时渠柏扬应该精神饱满,但不知何故,渠柏
扬样子却显疲惫,坐上办公椅后,竟一连串打了好几个呵欠。资料摊开在那,水芯笔拧开了,搁 在 A4 纸上,渠柏扬并没有即刻投入工作,而是闷声坐在椅子上,时间过了约五分钟,渠柏扬从椅 子上站起来了,起身走开去了,渠柏扬没有去文印室,也没有去传达室,也没有上洗手间,渠柏扬 是在为申时茶准备。记不清具体哪一天,渠柏扬开始喝申时茶,郑重其事,一天不拉,有点像做功 课,程式化,仪式化,制度化。渠柏扬的申时茶来自健康之路中医讲堂之类电视专题讲座启发,渠 柏扬从那些专家教授的专题讲座上得知,申时——十五至十七点,之于人体堪称特殊重要时辰,此 时十二主经阳气最为充足,作为排毒总通道的膀胱经正值当令,此时补以茶汤参与体液循环,不仅 可帮助身体进行一次全面有效排毒清理,若能将申时茶喝到全体通透,同时还可起到改善整体微循 环平衡情绪舒缓肌体借以实现身心健康愉悦之目的。渠柏扬前列腺肥大,影响到排尿,兼之膀胱括 约功能似乎也有下降,鉴于以上,渠柏扬将申时茶提升到了较之一日三餐尤为看重的特殊地位。
和上午喝茶有别,渠柏扬喝申时茶用的是煮饮,且煮的是三年以上的陈年熟普,饮量五百毫 升,申时茶于渠柏扬既是每日功课,同是特别享受,喝的整个过程心无旁骛,全身心投入,偶尔, 捏在手上的茶杯停在空中,包括肢体,静止在了那里,茶气氤氲沿杯沿飘忽,渠柏扬目光什么时候 脱离开去了,不是上午那样眼望窗外老槐的走神,这次,望去似更遥远,数百米,逾千米,或者, 望去的地方根本就不存在,就是一片虚空,车流的声音,路人的声音,广场舞的声音,广告喇叭的 声音,洒水车的声音,打桩机的声音,菜市场的声音,仿佛某部大片中的背景音效,一波一浪传 来,渠柏扬静止在那,茶杯停在空中,茶气一缕缕沿杯沿浮上来,无法知悉那一刻渠柏扬灵魂出窍 究竟去了何方,停在空中的茶杯又动了,朝嘴边凑拢来了,渠柏扬接着喝申时茶,先前脸上的倦色 渐褪下去,取而代之以润泽氤氲,额头、印堂,尤其两颧高光处,出现类似釉下彩的流光。煮茶, 续茶,续茶,煮茶,煮沸的茶水在壶中发出“扑踢”声,一缕连紧一缕白气循着壶嘴冒出来,渠柏 扬来往于茶壶与办公桌之间,一杯复一杯,一杯更复一杯,其间,渠柏扬先后去往洗手间三趟,最 末一趟是十七点二十分,渠柏扬站在“向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前面,这回感觉流畅多了,洗手
间回来,渠柏扬朝墙上挂钟瞥去一眼,十七点三十分,渠柏扬信手抄起办公桌上的公文包,转身, 拉门,碰紧,下班。
十七点三十五分。 渠柏扬走出办公大楼,站在了西斜日影之下。和上班来一样,渠柏扬下班回家同样沿原路步
行,不同只是这回逆向,办公大楼、唐医生成人用品、王妈干货、鸭脖王、城隍庙遗址、富兰城堡 茶楼、康友足道、喜来登五星级酒店、中国电信石城分公司营业部、中国银行石城支行、刘聋子粉 馆暨幸福里住宅小区。另,返家途中,在王妈干货与唐医生成人用品之间,渠柏扬从巷子拐进去了 一趟菜市场,在菜市场渠柏扬先后买了一把芹菜,两条茄子,三根胡萝卜,五两猪排,一瓶海天牌 生抽,一瓶太太乐鸡精,一盒王守义十三香,一瓶李锦记麻辣油,外加一块牛角寨正宗石磨土豆 腐。
渠柏扬右手拎着大包小包塑料菜袋,左手也一样,因两手都不得空,那只平日习惯拎在右手上 的公文包这时只好串悬在了右手腕子上。亲自下厨房呀?有人跟渠柏扬招呼。亲自亲自。渠柏扬 说。看这大包小包的,晚上是要“咪西”二两吧。又有人跟渠柏扬招呼。渠道柏扬说不“咪西”。 真不“咪西”?真不“咪西”。渠柏扬见对方噘嘴盯着自己,补充道,是不能喝。那是你没开发。 开发不了,酒盲,先天性的。对方揪起眉头,像骡马行经纪人那样上下打量渠柏扬:不喝酒,拿嘛 在江湖上混下去呢?渠柏扬无言以对,干笑,摇头,忽想到什么,又赶忙点头。
事实真如渠柏扬自己说的那样,他属于先天性不能喝,喝辄脸红,头晕,更为严重的还胸闷呼 吸困难,但有一次例外,渠柏扬自己把自己灌醉了,天空正下着大雨,渠柏扬从办公楼里径直冲出 来,冲到大雨里面,对着乌云闪电张开双臂,挥舞,呐喊,纵声高诵:屏住呼吸 / 我和山岭共同肃 立 / 守候庄严神圣一刻 / 宫缩 / 战栗 / 羊水的薄明 / 沿夜与昼的边沿 / 浸润 / 漫溢 / 宫血潮红汹涌 而出 / 分娩的一刻 / 我双膝跪地 / 热泪滂沱 / 又一次 / 我获得新生——那是渠柏扬大学时代一次暑 假特地露宿天都峰看日出现场写下的诗,办公楼走廊下挤满了人,包括楼上每一窗口——伸出窗口 的脑袋,人们像看一头怪兽那样瞪着雨地里的渠柏扬,渠柏扬跪在地上,一边纵声高诵,一边肆无 忌惮狂笑,满脸分不清泪水还是雨水,那天,渠柏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醒过来,发现 自己躺在床上,陶小蕙坐在一旁,一动不动,默声看着他,渠柏扬说,他想离开那幢大楼,想离开 石城,陶小蕙不出声,就那么直愣看着他,渠柏扬把刚说过的又说了一遍,说着止不住眼泪出来 了,陶小蕙问,你想去哪?渠柏扬噎住了,答不出话。陶小蕙看着渠柏扬,渠柏扬看着陶小蕙,突 然,渠柏扬猛地起身,不等陶小蕙反应过来,身体已到门外,紧跟着,“砰!”一声,房门碰紧 了。
渠柏扬将自己反锁在内面,整整两天两夜,不吃不喝,不闻有丝毫动静,第三天清早,门开 了,渠柏扬脸色寡白,形容极虚弱,下楼,一步一步往外走。
那是渠柏扬今生以来唯一一次醉酒,也是他人生道路上的一个重要节点,之后,渠柏扬再没碰 过酒,也再没提起离开那幢大楼离开石城的话,每天,他步行往返于沿河古樟路——那条上下班的 固定路线上,有一阵,渠柏扬显得特别寡言,更罕见有笑,慢慢地,渠柏扬捱过来了,缓过来了, 七没得?七了?渠柏扬话语恢复正常,并且,学会了当地土话,学会了吃刘聋子粉馆的酸辣,同
时,学会了当地流行的纸牌——跑胡子,守醒、算兮、六八番、全名堂,门门清,包括当地流行 的扑克牌诸多玩法——炒地皮、三抹一、五十 K、关猪,等等等等。生子,购房,房贷,上班,下 班,买菜,做饭,日子一天天过下去,不知不觉,渠柏扬有了肚腩,有了眼袋,有了头顶中央那块 梨形裸地。
回到家,渠柏扬走进厨房,系上围裙,先是将塑料袋里的菜一一摆上灶台,择,洗,切,而 后,将买来的生抽鸡精十三香麻辣油一应罗列,开封,俟以应用,开始炒作烹饪,此时的渠柏扬俨 然掌勺正宗大厨,无论刀功、炒烩、烹煮,其手艺操作与训练有素专业厨师毫无二致,饭菜作好 了,渠柏扬在一张小圆桌前坐下,开始一人用餐,细嚼慢咽,静静地吃,慢慢地吃,吃过了,洗 碗,抹桌子,擦灶台,擦抽油烟机,而后,下楼去丢弃生活垃圾,顺便走出小区门禁,去往河边溜 一趟湾,途中自然会碰到张三李四王五等等熟脸,自然彼此要笑着点头,握手,问,七没得?
北京时间十九点整。 渠柏扬坐在客厅沙发上,开始看新闻联播,接下来焦点访谈,再接下来……,渠柏扬一般不会
换频道,一套到底,一坐到底,陶小蕙卧室门关着,这时候陶小蕙应该正在牌桌上,一整天陶小蕙 没跟渠柏扬打电话,信息也没有,渠柏扬也一样,渠柏扬给陶小蕙留了晚饭,在微波炉里,渠柏扬 眼睛盯着电视荧屏,脸上表情恍惚,懵懂,乃至木呆,这时若有人问他电视上究竟说了些什么,他 一准云里雾里,说不上来,自十九点整至二十一点四十五分,除去三次上洗手间小便,渠柏扬一直 坐在客厅沙发上,眼睛一直盯在电视荧屏上面,渠柏扬打了一个呵欠,不一会,又打了一个,渠柏 扬感觉困意上来了,不过,他还是坚持了一会,二十二点十五分,渠柏扬这才从沙发上站起来,伸 了一个大幅度懒腰,再次来至洗手间。
小便毕,来至墙镜前,一如早上六点四十五分时候那样,渠柏扬看着镜子里面的那个老男人, 此时,渠柏扬头顶上空,一轮满月正值升起,农历十五,望日,太阳黄经 180 度,这天晚上的月亮 显得特别圆满,大而皎洁,刚来石城,渠柏扬曾和陶小蕙多次爬上城郊方顶山上看月亮,站在月亮 底下,渠柏扬说过许多类似梦呓的话,说,世界上有两个最美的神话,一个是天空的月亮,一个是 他身边的陶小蕙,为此,陶小蕙眼眶一次又一次被弄湿,渠柏扬自然不知道那轮曾经为之仰望神往 的满月此刻正在他的头顶上空,渠柏扬看着镜子里面的男人,镜子里面的男人看着渠柏扬,彼此就 那么长久寂寞对看着,睡去吧,渠柏扬对镜子里面的男人说。
渠柏扬洗洗,睡了。
二十三点。 渠柏扬做了一个梦。 看见一座雪峰……
作者简介:文曙,本名陈文曙,常德石门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一部,在《钟山》《芙蓉》 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二十余篇,在报刊发表散文百余篇,结集出版散文集两部,有作品入选《读者》《散文选刊》 和收入多种文学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