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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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 凯
一
城关中学化学老师木哥竟然出了一本长篇小说,书名《师道》。 木哥本名胡林森,本县杨树垭镇人氏,四十有五年龄了。 四十五年前,木哥从娘胎出来时那一声啼哭异常响亮,那哭声像极了帕瓦罗蒂的男高音,极富
穿透力,接生婆倒提着全身赤裸的木哥,感受到木哥发声的力度。 接生婆对木哥的爹说:“我接生了恁多伢儿,只有你们家的叫得特别,异于常伢儿,此声不同
凡响!”
木哥的爹有点诧异,他想起《封神演义》里哪吒也是异于常伢儿,最后长成三头六臂,生怕自 己的儿子成为常人眼中的怪物。待木哥满月那天,木哥的爹请算命先生为木哥卜了一卦,算出木哥 五行缺木,于是木哥的爹给木哥取名林森,把木哥命里缺的东西在名字中高低要补上来。
木哥人如其名,性格木讷,但性格不影响他智力发育,从小学到初中,成绩在同龄人中佼佼。 初中毕业后,木哥考上了市里的中等师范学校,那时,木哥属于国家统招统分的大、中专生,工作 是国家包分配的,木哥中师毕业后被分配到杨树垭镇中学教书育人。木哥在师范上学时,偏重语文 学习,自己拟定的就业方向是当一名小学或中学语文老师。但是,乡镇中学老师欠缺,语文科又已 经有人在岗了,学校安排木哥教初中三年级的化学。接到学校通知,木哥惊出一身冷汗,自己在师 范上学时对化学并不感兴趣,也没有当化学老师的思想准备。但是面对上班的第一份工作安排,木 哥也不好推三阻四,看看初三的学生即将提前开学,木哥只好重新拿起初三化学课本,边搜肠刮肚 以唤起久远的记忆,边向学校其他化学老师谦虚请教。好在木哥的基础扎实,进入角色快。另外, 杨树垭镇中学是木哥的母校,木哥就是从这里考上中师的,这里还有很多老师是木哥的老师,木哥 感觉有坚强后盾,一上岗,木哥就挑起送毕业班的重担。
木哥治学精神很强,善于学习,善于钻研,善于教授,带的班化学成绩很突出,本来是个“慢 班”,但化学成绩整体超过了“快班”,校长在全校老师会上对木哥大加赞扬,木哥深感荣耀,工
作更认真了,对学生的学习抓得更紧。 一年之后,根据中考成绩,木哥拿到学校中考奖励的最高等级,木哥把奖金拿出一部分,请同
事们吃饭。暑假里,有些关于木哥的反映传到校长那里,比如木哥拖堂,比如木哥占用学生自习时 间,比如木哥骄傲自满等。校长个别找木哥交流了一下,木哥明白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人 生哲理,在学校过得不快乐了。他托人找关系办调动,在经历七道弯八道拐操作后,他从杨树垭镇 中学调到了县城的城关中学,仍然教化学。
城关中学的氛围跟乡下学校有区别,学校的老师多,除开同教研组和同班教学的老师外,其余 老师之间没多交往,木哥正好潜心教学、教研,效果显著,很快在城关中学站稳了脚跟。
县城的学生胆子大,比乡下的学生胆子大多了,木哥这诨名就是木哥当班主任的班上学生最先 喊出来的。学生们看到木哥的名字林森中有五个木字,就试着叫五木哥,慢慢,学生们觉得五木哥 有点绕口,就去掉了五。不管是五木哥还是木哥,木哥都欣然接受,他觉得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而 已。木哥这称呼后来在老师中传开了,年纪小的老师喊木哥,年纪大的老师也喊木哥,普通老师喊 木哥,学校领导也喊木哥。渐渐地,木哥不代表他的年龄了,成了一个“品牌”。在声声木哥中, 木哥恋爱、结婚、生子,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渐渐变得两鬓斑白,头顶稀疏。
二
随着工龄、年龄渐长,木哥有了一个心病,病因就是中学高级职称评定。按木哥的教学业绩, 在本校的化学教研组,无人能出其右,他带的化学竞赛小组还经常参加国家级、省级竞赛并偶尔获 奖,但在职称评定时有了一个硬伤,就是文凭。木哥中师毕业后只专注于充实自己和教育学生,却 没在文凭上用劲,在本市教育学院混了一个函授专科文凭就止步了,殊不知文凭在木哥的职称评定 中有举足轻重的作用。木哥那一批初中考上中专的学生,是当时初中生中最优秀的,如果他们不上 中专转为上高中,考个大学是“瓮缸里捉乌龟——稳的”。可是,当时很多像木哥一样的优秀初中 生,为了尽早拿到国家统招统分的指标,就直接上学就业了。木哥心想:早知如此,当初就不上中 师了。然后又想:评职称也应该结合教学业绩吧,孔子是什么文凭呢?在列国游学时也没谁检查他 的文凭,他却教出了那么多优秀的学生。又想:自己是什么人呢?怎么能跟孔子比呢?木哥一番自 我安慰后,竟也心平气和了,对游戏规则产生了认同感,觉得自己能评上中学一级就算上级对自己 开恩了。一年一年过去,学校里的中学高级教师评了一茬又一茬,他们的文凭都比木哥硬扎,有全 日制师范专科学校的,有全日制师范大学的,他们的年龄有跟木哥差不多的,有比木哥年轻的,木 哥把自己跟他们暗暗比较,除了文凭外无论是教学还是带班,自己不会比他们差,但自己不能制定 游戏规则,只能遵守游戏规则了。
木哥却不知道自己评不上职称跟自己的鲁莽有密切关系。一个冬天的中午,木哥推开化学教研 室的门,去拿忘带回家的手机充电器。靠办公室里头的四方烤火架围坐着两个人,一个男人背朝 外,因光线太暗,木哥没看清楚是谁,一个女人是化学教研组的小夏老师。木哥推开门时,小夏老 师把手从烤火架上缩回,神情略显慌张。木哥的办公桌就在教研室进门第一张,他拿了充电器,对 小夏老师点点头,就带上教研室的门出去了,边在回家的路上想:小夏老师的男人中午都来陪她,
两口子真恩爱。后来,小夏老师调动了,从城关中学调到离县城三十公里远的县四中。木哥不明 白,人家钻破脑壳从乡下往城里调,她却逆行。
同教研室的老师说:“你不知道吗?她和杨校长被她男人堵在宾馆里了。” 木哥恍然大悟,那个冬天他在教研室看到的背影是杨校长,难怪有点眼熟的印象。不过木哥不
知道,那几年,他上报的评职称材料,都被杨校长压下来了。木哥偶尔回忆那几年跟自己竞争的对 手,觉得以前有点妄自菲薄了,其实在很多方面自己强过他们,但木哥一直以为是文凭影响了评职 称,也就没有去积极追求。
前几年,杨校长退居二线之前,拍着木哥的肩膀说:“小胡啊,你不错,教学工作搞得好,可 文凭是个硬伤啊!”
杨校长同情、惜才的口吻让木哥觉得自己还是很入领导眼的,木哥口中表达了对杨校长的感 谢,心里暗暗勉励自己要加倍努力不辜负校领导对自己的认知。杨校长以为木哥把自己和小夏老师 的事传出去才被抓现场,一直怀恨在心,在木哥的硬伤上做了硬处理,木哥却被蒙在鼓里。
再一次中学高级职称评定,着着实实把木哥刺激了。 学校管后勤的副校长,市农校毕业后在乡镇政府工作,副校长的叔叔做官做到管科、教、文、
卫的副县长后,把副校长从乡镇政府调到了城关中学,从会计做起,短短几年升到总务主任又升到 副校长,老师们多有议论,但是副校长不在教学一条线,老师们对其提拔议论一阵也就风平浪静 了。在那年的中学高级职称评定中,副校长竟然堂而皇之占了一个指标,而他的文凭只是市农校中 专毕业。这下几个有资格评中学高级职称的老师愤愤不平了,他们联合起来去教育局告副校长的 状,邀了木哥,木哥经过几次挫折后,没有了坚强的斗志和炽烈的进取心,没有参与其中。老师们 告状没回来,副校长的中学高级职称就评下来了,据说是“戴帽”指标。上面说职称评定一定要向 教学一线的老师倾斜,只是说说而已,有帽子的人多戴几顶帽子,脑壳也压得不疼,可钱袋子却实 实在在增加了重量。木哥觉得自己是被职称遗忘的角落,春风难到玉门关。人家的硬伤就能被很快 治好不留痕迹,自己的硬伤就只能自己愈合变成显眼的伤疤,每次评职称时这伤疤还要被揭开,撒 上一把盐。这痛只有自己知道,自己默默感受,这伤也只有自己慢慢愈合。以前,他认为评职称是 过硬的,是公正的,现在看来,那只是自欺欺人的想法。原来游戏规则是可以因人而修改的,那个 人是谁他不知道,但反正不是他自己。或许他早就明白,或许他还有一定的幻想。看到副校长的名 字高挂在校务公布橱窗,他的眼前仿佛有一页页奖状贴在副校长的脸上,一张张钞票飞进副校长的 口袋。远处篮球场上的喧闹把他从沉思中拽回来,他心神不宁地在操场上游荡。西方天际的那一道 残阳有点刺眼,那红像血,由红变暗,慢慢被黑夜吞噬,直到完全吞没。其实他也幻想过自己能评 上中学高级,也准备在评上之后拿点钱出来请化学教研组的老师吃饭。现在,饭不用请了,可职称 泡汤了,幻想终归要回到现实。于是,他有点心灰意冷,在教学上也就没有原来上心,班上的化学 成绩破天荒没拿到学校第一,被年轻老师带的班超过了。
三
木哥向现任的张校长报告请求:自己已年过四旬,长期劳累已导致神经官能症,不能再担任班
主任,能否减少教学工作量,专心带带竞赛小组。张校长也上位几年了,对木哥的情况有所了解, 同意了木哥的请求。
化学竞赛小组上课一般是在下午六、七节课,木哥于是有了很多空闲的时间,老师们上班时, 他无所事事,又不好去教研室、年级组办公室打扰同事们,只好待在家里,百无聊赖之际,翻起了 书架上的文学书籍,书中有他当年做的读书笔记,当时,他还是个有文学梦的青年。忽然,他脑子 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写一本长篇小说。这个念头一闪现,他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在中师上学时, 他看了那么多小说,每看到精彩之处,他对作者都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作者为天人,现在,自己 竟然有了当天人的想法。不过他回想起自己入职教化学,从一知半解到如今小有心得,也是一步一 步走过来的。写小说,或许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难。更重要的是自己没有其他爱好,闲着也是闲 着,于是就试着写。
木哥没有丰富的人生经历,只在教育战线工作了二十多年,于是结合自己的前半生写了一本长 篇小说《师道》。
《师道》主要是写一所县城中学从组建到辉煌的过程。小说的主人公是一名务实进取的普通老 师,经历了懵懂无知的青涩青年时代,经历了桃李芬芳的成熟中年时代,一直被打压,一直在进 取,特别是在教学方面成了学校的一面旗帜。小说还刻画了一群鲜活的人物形象,有学校领导们、 有老师们、有学生们、有学生家长们,真实而艺术地反映了学校这个小社会的方方面面。
《师道》出版后,本地晚报对木哥进行了一次专访。面对记者的提问,木哥反应迟钝,很多启 发式的提问,木哥的回答都是答非所问,记者纳闷了,这语言表达能力和理解能力怎么能上讲台? 殊不知木哥在讲课时眉飞色舞,口若悬河,回答学生问题时思维敏捷,表达准确,那是胸中有成 竹。
专访登报后,木哥在县里教育圈子小有了名气。以前的同事、现在的同事、同学、熟人,有许 多人给木哥打电话祝贺,然后索要签名赠书。木哥当然答应不迭,恭恭敬敬签好自己的名字,恭恭 敬敬地送出去。木哥觉得自己的书不是什么值钱物,人家看得起自己,当然要送。人家送礼都是价 值昂贵的烟、酒,自己送礼是一本毫无用处的书,有时候,他还觉得有点拿不出手。
木哥的发小在城关镇做电器生意,两人联系紧密,木哥出书后,发小第一时间给杰哥安排了一 桌庆功宴。发小给木哥介绍客人时,这个是税务局的程所长,那个是工商局的龚股长,职务最高的 是县技术监督局的童副局长,木哥很少与这么多领导同桌,他主动一一握手问好,腿有点发软,在 心里责骂自己上不了大场面。
发小待大家入座后,隆重向来宾们介绍:“这是我发小,城关中学胡老师,著名作家,作品有 长篇小说《师道》等。”
木哥脸微微红了,忙摆手:“我只写一本书,没有等;我也不著名,前不久,县作家协会拉我 入伙,刚填了入会表格。”
木哥说话后,瞟了桌上的人们一眼。发小的微笑冻在脸上,显得有点尴尬。程所长和龚股长露 出欣赏、崇拜之色,恭维了木哥几句,表示要好好向木哥学习。龚股长还向木哥讨教了几个有关文 学方面的问题,木哥也不是全明白,但自己是作家,不能说自己不懂,只能尽自己所了解的给予回 答,木哥泛泛而谈,龚股长泛泛地点着头,态度很诚恳。木哥觉得龚股长有点像以前的自己,对作
家是一种仰视的态度。自己一夜之间成了作家,可以平视了,但木哥并没有感觉自己有什么变化, 一切如旧。他怀疑哲学中量变到质变的原理是否正确,从而怀疑那些从普通老师提拔到领导岗位的 学校领导综合素质是不是比普通老师高。县技术监督局的童副局长初听发小介绍时,点头不断,听 木哥说明后,头不频繁点了,只把头高高昂起,环视全桌人,有局里开干部大会坐主席台的风范。 木哥感受到童副局长的异样却不知道童副局长此刻的想法:作协是个群团组织,受文化部门领导, 县作协跟技术监督局不可同日而语,一个县作协都还未加入的小作家当然不能跟职能部门的副局长 比了。一番鉴定之后,童副局长坐正了身子,挺直了脊梁,抬高了头颅,对木哥进行了社会地位的 俯视。
童副局长对木哥说:“胡作家,我跟你们作协的杨主席和文联的李主席关系很好的,你有什么 事要找他们,我可以引荐。我还跟文化局丁局长是哥们,县委宣传部廖部长那儿我也能说上话,如 果有事,尽管告诉我。”
木哥忙表达了谢意,他怕童副局长还说出更大的领导来,他可领受不起。他知道酒桌上的话只 是酒话,没当真,却似乎明白了童副局长表现异样的原因。
发小边邀请大家喝酒,边对木哥说:“你把书给大家每人送一本签名的,有纪念意义。” 木哥早听从发小的安排,带了十多本书。木哥不喝酒,草草扒了几口饭菜,就在座上请教大家
名讳,大家边喝酒,木哥边签名。拿到书后,有人当场翻看,有人表示带回家拜读欣赏。 木哥很谦虚:“能看下去就看,不要勉强自己。” 当然,木哥不能说自己的书写得好,也不能说自己的书写得不好,只能说些不疼不痒的客套
语,他心想:好与不好,任由你们评说。 酒后客走,发小埋怨木哥:“你要讲那么清楚干嘛?说你著名就著名吧,就说自己是中国作家
协会会员,谁还会调查你。我一个做生意的,与职能部门打交道总是处于弱势地位,好不容易出了 你这么个名人朋友,把你抬出来,是要你帮我撑面子噻,想不到你实话实说。”
木哥说:“假话讲不出口,心虚!” 后来发小再有饭局,仍邀请木哥,只是发小介绍木哥时,木哥再不作说明、解释了。 偶尔,木哥也有失落感,发小的饭局上三教九流,杂色人等,木哥送书时很忐忑,不知人家是
否愿意接受。
一次,木哥在酒桌上送出几本书,散席时,有一人把书落在座位上。 发小把书拿起来,塞到那人手里,轻声说:“作家签名送书,把书拿上是对别人的尊重。” 那人回:“我又不看书,拿起卵用!” 木哥紧走几步,早早到走廊转角去了,心头有点凉。他有点心疼那本书,觉得明珠暗投了,可
再一转念,自己的书也不是明珠,管它投到哪里,让发小有面子就行。自己以前也不爱惜书,上学 时木哥拿着一本小说在茅厕蹲坑,隔壁坑的人说:“哥们,给点纸。”木哥二话不说,顺手就撕了 几页小说给隔壁坑的。家里垫炖钵的垫板不够时,自己还不是随手从书架上拿几本书来垫着,免得 烫破玻璃转盘,毕竟饭桌的玻璃转盘要花上百元买。木哥在前面埋头走着,仿佛看到自己的书已经 被油烟熏得漆黑被炉火烧得滚烫的炖钵压住,成了五指山下的孙猴子,痛苦地呻吟着。
木哥原以为自己出书后会引起别人的重视,会在各种场合成为中心人物,以前,朋友向另外的
人介绍自己时,他希望朋友介绍自己是带化学竞赛小组的胡老师,现在,他最希望朋友向另外的人 介绍自己是作家胡老师,有时候,朋友忘介绍了,他甚至有自我介绍的冲动。可想法与现实总是不 符,并不是每个人都看书,并不是每个人都看重作家。木哥感觉到,当有职务的人彼此寒暄称呼职 务时,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自豪感,既抬高了别人,更抬高了自己。没有在体制内的人,都是官员 们的陪衬,官员们看不起作家,随员们也看不起作家,其他人也看不起作家,作家跟老师地位差不 多,毕竟现实中,衡量一个人成功的基本标准,还是当官发财,不然,学校初中化学教研组组长也 竞争激烈,难道叫一声张组长、李组长就比张老师、李老师动听吗?或许张组长以此为起点,看向 了张主任、张校长……
慢慢,木哥参加的饭局多了。 本校老师的饭局中,有位教语文的严老师说:“木哥,你写小说是不务正业,抢我们语文老师
的饭碗,让我们情何以堪?!” 木哥说:“我真没有想到,胡乱码几个字,就被出版了,中彩!中彩!” 严老师说:“胡乱码都能出大部头,把我们踩到脚板底下了,我们只有改行教化学了,好在元
素周期表我还记得。” 说着,严老师一口气背了十几种元素名,表示自己不仅能教语文,也能教化学,跟木哥一样能
文能理。
听了严老师的话,木哥感觉自己说错话了,讷讷无语,本想解释几句,怕又说错,只低头扒 饭。
教物理的黄老师是跟木哥同年调入城关中学的,两人联系较多,关系较好。黄老师已经评上中 学高级了,对木哥一直未评上中学高级抱不平,偶尔陪木哥发发牢骚。
黄老师说:“木哥,你一夜成名,当作家了,中学高级没什么用了。作家名气大,卖书也比高 级职称钱多。”
木哥觉得这话甜中有酸,酸中有苦,苦中有痛。中学高级职称本就是木哥心中的一处痛,钱是 木哥心中的另一处痛。黄老师的话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像一把锋利的三角刮刀,又准又狠地在木 哥的痛处连捅两刀,木哥感觉心里的血通过刀口在向身体外静静地流淌。
让木哥受宠若惊的是自己竟然成了张校长饭局的座上宾。 县教育局赵局长来学校检查,张校长留赵局长用工作餐。 赵局长问了一声:“听说你们学校有位老师出了一本长篇小说?” 张校长忙回道:“是的,是的,要不等会儿叫他来一起陪您吃饭,就是带化学竞赛小组的胡老
师。”
赵局长点点头,默许了张校长的提议,木哥有了与县教育局局长共餐的机会。同时,木哥也有 了赴“巴菲特午餐”的荣耀和紧张。当木哥用哆嗦的双手递上自己签名的书给赵局长时,感觉自己 像臣子向皇帝递上一份奏章,庄严而肃穆。
四
连续的饭局,让木哥史无前例地忙,史无前例地晚归。木嫂不乐意了,盘问木哥:“近段时间 经常不在家吃饭,经常深更半夜回来,干什么去了?”
木哥说:“参加了一些饭局,送出了一些书。” 木嫂说:“书尽送出去了,你算账时说的可以卖好多钱的,没看你回来一分钱!” 木哥不吱声了,当初木哥完稿之后,把稿子先后寄给了两家出版社,出版社编辑给木哥回话都
是说什么出版方向不对,说什么书号紧张,木哥不懂,就问了曾经出过书的师范同学。 同学告诉木哥:“你这种情况叫合作出版,要自己负担一些费用,要不我帮你找个出版代理公
司,你自己咨询一下。” 木哥按同学给的电话打过去,代理公司的业务员详细询问了木哥联系出版社的点滴,认为此稿
可能有机会出,于是要木哥把书稿发过去。代理公司初步审稿后,邀请木哥去代理公司面谈。木哥 去到代理公司,代理公司给木哥一个概算,一共要七万元,印二千五百本。木哥听到需要这么多 钱,脑壳“嗡”的一声涨大了。木哥婚后,工资卡已作为家庭预算内收入上缴给木嫂,自己只领班 主任津贴、带竞赛津贴、奖金等一点小钱私藏,虽然木哥不烟、不酒、不牌,但因源头无活水,节 流终有限,手头仅有区区两万元,离出书所需相差甚远。他左右盘算,决定先找发小借两万元,然 后再向木嫂开口请求拨付剩下的三万元。他知道,如果开口大了,木嫂肯定不会同意。儿子刚上大 学,每年的开销是一笔大的支出;家里还住在学校的一套老式两房一厅房改房,木嫂早就想换一套 大点的房子了。作为教育印刷厂的财务,木嫂对经济这一块是很精于算计的。
当木哥嗫嚅着向木嫂提出申请时,木嫂问了一句:“对你评职称有好处吗?” 木嫂虽身在企业,但长期与教育战线打交道,也知道木哥的高级职称屡评不就。 木哥回答更无底气:“应该有吧。” 木嫂这次没有丝毫犹豫,把钱花在该花的地方,这就是她的精明之处。木嫂立马取了三万元现
金,给木哥。
木哥看到木嫂支持,高兴得有点过,对木嫂透露说:“出版社给我二千本书,按四十八元的定 价,可以卖九万六千元钱。”
木嫂格外开恩,手一挥:“那好,出书了你只把这三万元还给我,剩下的你可以自己留着。” 听了这话,木哥当时惊出一声热汗,八字还没有一撇,自己就信口雌黄,他又悔又恨,却不能
把自己的嘴从面部拧下来。 前一段时间送出去不少书,加上报纸刊登的专访,有些许广告效应,木哥陆陆续续卖出了三、
二十本。现在,木嫂要审计卖书的钱,木哥实在拿不出手。 木嫂以一个生意人的眼光看卖书这件事,教训木哥:“这卖书还不是跟我们拉业务一样,找到
单位上能拍板的人。你那么多学生,有的已经当上领导了,还有当下学生的家长,对你有用的人你 都要利用起来。干了一辈子,高级职称都还未评上,有好多比你资历浅的、年纪轻的、贡献小的都 评上了,你就是人如其名,木!你木把我和儿子也带连了。”
木嫂半训斥,半揶揄,木哥越不吱声,《师道》里木哥本来就批判了学校找学生乱收费,学校 老师找学生家长办私事,现在木嫂要自己这样做,木哥决不。
不过木嫂的训话提醒了木哥,木哥的学生已经有当道的了,县交通局局长任方圆跟县卫生局副
局长刘青云一个班,他们班里还有几个同学在下面学校、乡镇混到一官半职,这个班是木哥当班主 任带毕业的,木哥跟这个班的学生交流较多。木哥给刘青云打了个电话,请他组个局,约几个人吃 饭。饭桌上,木哥给他们每人送了一本签名的书,向他们诉说卖书的烦恼,听木哥语毕,众人目光 一直望向任方圆。
任方圆顿了顿,说:“木哥,我们交通局有三百多人,按道理,我应该人手一本支持你,但是 现在经费紧张,上面审计严,我就给机关工作人员每人买一本吧,共四十五本,明天你开张发票跟 书一起送过来。”
木哥听了任方圆的话,很高兴地表示了感谢,这是他出书以来的第一个大单,看来,头发长不 一定见识短,堂客的话真还得听。这时,刘青云起身出了包房,看样子是回避了卖书这个话题,其 他几个人纷纷表态回单位后去做工作争取帮木哥消化一点,木哥也一一表示谢意。末了,木哥要去 买单,刘青云摆摆手,说:“木哥,单我已经买了,我陪你散散步吧。”
散席后,刘青云陪着木哥慢慢踱回学校。刘青云说:“木哥,我们卫生系统有五百多号人,我 先拖五百本书放到我那里,慢慢做工作。你不要听任方圆的鬼话,他一个一把手,买几本书有什么 为难的,吃个饭,唱个歌都不止几本书的钱,他是卖关子,少买你的书,他就可以多吃他的饭,多 唱他的歌,多抱他的小姐!”
木哥说:“算了,他也帮我了。” 回到家,木哥回想当初带班时的情景,任方圆和刘青云都是班里成绩好的学生。任方圆其他学
科都拔尖,唯有化学偏弱,木哥觉得如果因为化学成绩影响任方圆升入县一中,就有点可惜了。于 是木哥专为任方圆开小灶,付出了很多。刘青云是化学科代表,跟木哥接触多,调皮,经常挨木哥 批评,这孩子越骂越亲,他也知道木哥是为他好,两人一直保持密切联系。后来,任方圆和刘青云 都考上了县一中并顺利考上大学,大学毕业后同时进入体制内,现在他们都混得抻。
木哥觉得人心难测,付出与回报不成正比,对刘青云竟有了淡淡的歉意。
五
城关中学看了《师道》的老师们见到木哥后会讨论《师道》里面谁的原型是谁,谁曾经做过那 样的事,把小说中的人物与现实中的人物对号入座。
木哥只得跟同事们说:“小说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大家不要对号入座,一个人物形象可能是 现实中很多不同的人物、故事塑造出来的。”
虽这样说,木哥自己心里明白,《师道》就是写学校里的事,肯定有各种对映,看过小说的人 不是傻子,书中虽没指名道姓,但看书的人把书中每个形象在现实中套了一个人。当有人再跟木哥 求证时,木哥懒得回答,不置可否,那人越发证实了自己的猜想,认为对《师道》有自己独到的见 解而自得。
木哥在《师道》中塑造了几个负面形象,自己在面对人物原型时有些许尴尬,老觉得自己做了 亏心事,远远见到那几个人就躲。一天,木哥躲不及,迎面遇上了已退居二线的杨校长。《师道》 中有个退休老校长的人物形象,木哥贬得厉害。
木哥正考虑怎么应付杨校长的责难时,杨校长主动跟木哥打起招呼:“林森啊,祝贺你出版了 小说,书我看了,写得不错,特别是校史第三阶段取得的辉煌成果,叙述得详细到位!”
杨校长主动握了木哥的手,并用左手在木哥的手上拍了拍,右手还轻摇了几下。木哥一下子愣 住了,《师道》中,有一个校长跟女老师偷情,被校长的堂客在校长室抓到的情节,很明显就是影 射杨校长。难道杨校长没看到那一段?木哥脑壳像生锈的机器,很艰难地转动着,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直到木哥从人性的角度去理解,就解释得通了。杨校长刚好是学校第三任校长,他上位之 后,找财政局局长,常务副县长争取资金,把学校的基础建设上升了一个台阶。添置了理化实验 楼、图书馆、风雨操场等大型教学设施;在教学上另辟蹊径,狠抓竞赛队伍和特长教学,那几年, 学校在音、体、美专业培养了很多特长生,数、理、化的竞赛小组也有优异成绩。这是杨校长的仕 途中最值得夸耀的,主流歌颂了,生活细节当然可以忽略,或许杨校长看到歌颂的地方时,认为作 者是写的本校,看到批判的地方时,认为作者是写的外校。生活作风问题,他自己并不当一个问 题,既然没指名道姓,自己只是退职而没退休,所以他不认为木哥在影射他。木哥忽然明白,老师 们看书时虽然对号入座,但对正面形象套的时候都是先往自己身上套,对负面形象套的时候都是先 往别人身上套,所以谁也不会把脏水往自己身上泼。木哥一段时间来的惴惴不安当然也消除了,在 学校面对所有人都很坦然,比不出书时更坦然。
六
发小的饭局还在不断地邀约木哥,每次木哥都要带去几本书,每送出去一本,木哥的心情像小 孩手拿一块蛋糕,在家长的要求下,给别的小孩分了一小块,有点不愿,却不十分心疼。木哥把这 十分分解了,五分是担忧,出书欠发小的钱还没还,还有木嫂的审计;二分是对文化价值的思考, 他算出了自己码字的价格:二十四万字,四十八元钱,每千字两毛钱。至于文化价值,木哥的思维 达不到那样的高度,这是个高深的问题,文化有价值吗?自己的书能代表文化吗?木哥费尽脑力也 想不明白,想过几回,也就不去想了;二分是怜惜,书送出去,有的被束之高阁,有的被扔进垃圾 桶,塑封都没拆开。木哥想起自己陪学校办公室主任接待外校客人时,主任点了很多菜,客人送走 后主任把剩菜打包,出餐馆后主任顺手把打包塞进路边的垃圾桶,像熟练工在作业线上走着固定的 流程。看到木哥不解的神情,主任说:“该点就点,该丢就丢。”木哥觉得自己的书是不该点的, 是该丢的,毕竟精神食粮不能填饱肚子;还剩一分就是真正的心疼了,每本四十八元,不送出去还 有会计处理上的库存,送出去就只能按损失记账了。
书不是人们的日用必需品,只有看书的人才会花钱买。书不卖出去,放在家里就是废纸,所 以,后来木哥送书时自己的感觉就像送给别人一坨废纸,没有刚刚出版拿到书送书的虔诚,就像不 显灵的菩萨,并不被人尊重,受得敷衍,送得也敷衍。每次饭局后,木哥总最后环视一下包房的桌 椅、沙发,看是否有忘拿的书。木哥把那些书捡起来,自己回收,竟然品出了当荒货佬的味道,新 鲜油墨味跟废纸的腐臭味都刺鼻,没多大区别。被赠书的人如果想起来,回头来找,木哥又再赠送 一次,木哥觉得尴尬,对方却不觉得。如此几次之后,木哥习惯了,就不尴尬了。
老是吃发小的,木哥也不过意,那天,老家村里的支部书记带着村委会班子来到城关中学,找
到木哥时已快到中午了,木哥请父母官吃中餐,叫上了发小,他感谢发小一直以来对自己的好。 席上,支部书记向木哥介绍了村里的近况、村委班子为老百姓做的实事。木哥觉得村委会确实
是个务实的班子,心想他们应该去乡镇和县里向上级报告,对自己说这些没什么用,自己不能表 彰,更不能提拔。
正想着,支部书记开门见山对木哥说:“村里准备把通乡公路加宽,想从村里在外面工作的优 秀儿女集点资,所以来找你。”
木哥心想:我算什么优秀儿女。口里却说道:“修路是造福老百姓的好事,我当然要为家乡出 力,不知道有没有集资标准?”
支部书记说:“一般工作人员一千元,副科级以上的二千元,你是著名作家,就按二千元集资 吧。”
木哥连忙称自己是作家但不著名,表示可以按副科级标准集资,心里却想:我们的校长才副科 级,我离副科级还有十万八千里。但是,村里在外面工作的人都不怎么出息,最高的行政级别是正 科级,还是非实权部门市档案局的科长,另外还有几个副科级,在单位上都说不上话。自己被列入 了副科级以上,已经被家乡父老抬上了一个台阶。木哥幻想着自己回到杨树垭镇那个小山村时,村 民们夹道欢迎的场景,殊不知,家乡父老大都不看书,支部书记使劲恭维木哥,只是为了让木哥顺 利地出钱。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出书的事这么快就传到离县城几十公里外的村里去 了,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啊?不管好事坏事,二千元钱已经由银行存款变为应付款了。不过,木 哥因为自己被列入副科级以上,所以在答应出钱时,有了副科级的气魄,很响亮,木哥自己觉得达 到了正科级发声的分贝。
送走客人,发小继续与木哥在餐馆聊天,发小知道木哥卖书没有卖出多少,就问木哥:“有钱 给集资款吗?要不从我这里拿点?”
木哥忙说:“前面卖书的钱应该够了,出书借你的钱都还没还,哪能再拿你的钱?” 发小说:“那个钱你不要放心上了,就算我赞助你的,我知道你不容易,何况能出书在我们这
些老粗看来是多么了不起,说不定今后我还要借你的光呢!” 木哥说:“不!不!卖书了一定还你!” 木哥说话时嘴唇有丝发抖,眼眶有点湿润,心里有些澎湃。 发小说:“我们村也在修路,找我集资了一万元。在很多人眼中,我除了有点钱,什么都不
是。只有你,这么多年来,看得起我,聊得来。” 木哥没回应。发小以前在城关镇拖板车,木哥调到城关中学后在街道上遇到他,看到他落魄的
样子,请他吃了个快餐。中间一段时间,发小没跟木哥见面,只偶尔电话联系。再次见面时,发小 已经在城关电器城租门面当老板了。当时,木哥听了发小翻身的故事,挺佩服他在逆境中奋斗的精 神。但发达以后发小有些做法木哥不敢苟同,觉得发小精神空虚,还真有点瞧不上他,也跟他没有 很多话题,只是因为那一份老的情感联系着。经历了出书,木哥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资格瞧不上发 小,至少发小有钱,自己的书没有发小的钱就不能出。靠着人家,还瞧不上人家,也许这是人类对 自己最亲近的人的报应。走得不近的人,相互不了解,就没有瞧不上的事由了。集资修路集的是 “资”,自己的书也不能当“资”给村委会。自己原来坚持的精神生活很虚,就像飘在老家屋脊的
炊烟,微风拂过,转眼就无影无踪了。当年,当木哥理解到“钱财如粪土”的真正含义时,还为自 己没有被“粪土”污染而自得,可多年来,自己经常因为没有“粪土”而窘迫,眼前解决问题的, 仍然是那实实在在如粪土的钱财。
七
随着时间流走,出书的热情慢慢冷却,除了回家看到码在杂物间的那一堆废纸,木哥自己都忘 记出过书了。
一天,张校长叫人通知木哥去校长室,木哥很少享受单独与校长谈话的待遇,校长找他肯定是 有什么重要的事,他屁颠屁颠地去到了校长室。
张校长说:“胡老师,今年新来的小曹老师是华东师大的高才生,学校决定让他带化学竞赛小 组,给你换个工作岗位,让你有更多时间创作。”
木哥带竞赛小组多年,有些许心得,每每有突出成绩,也有成就感,本来想继续留在这个岗位 发光发热,顺便整理这些年自己带竞赛小组的感受、体会、经验,但张校长加重的两处语音“华东 师大”“高才生”让木哥说不出口,只默默点点头。张校长说让木哥去化学试验室担任实验员,木 哥知道实验员是个特别轻松的岗位,没有教学任务,只按任课老师的要求把试剂,试管,量杯,镊 子等准备好,实验完后收捡,只要能识字的小学生都能胜任,有些想轻松的老师想去还不得。而木 哥本想在竞赛上仍有所作为,可偏偏不能如愿,他明白了带竞赛小组不是非他不行,也明白了“长 江后浪推前浪”的道理。
接下来,张校长又跟木哥谈起《师道》,张校长说:“作为我们学校的老师,出了一本长篇小 说,你为学校争得了光彩。”
木哥心里有点激动,《师道》出版之后,学校老师评价各有千秋,只是民间议论,没有官方界 定。
听到张校长说自己为学校争了光,木哥涨红了脸,直搓着手说:“哪里!哪里!都是学校有好 的学术氛围和宽松的环境,我才写出了作品,感谢领导!”
张校长语气一转:“但是……” 木哥如被当头泼了一盆凉水,刚搓起来的热度迅速降下来,就像温度计测试高温物体后放在常
温下观测,那温度计里面的水银不一会儿就恢复到正常状态。
“但是你对学校收费有看法,不要在作品中表露出来嘛,好像我们学校存在着乱收费的现 象。”
木哥忙说:“我没有写我们城关中学呀!” 张校长说:“因为你是城关中学的老师,所以看书的人都认为是城关中学乱收费。” 木哥不敢回话了,他对学校的某些收费是有看法的,当班主任时,他对班上的学生说:“这种
费你们愿意交就交吧。”隐含的意思是不愿意交可以不交。 班上有家境好的学生,有官宦子女,交钱踊跃,可打工家庭学生却为难,木哥同情这些家境困
难的学生,只收了愿意交费学生的钱就往上缴了,却往往完成不了学校派发的任务,这也是木哥申
请不带班能迅速得到批准的原因。那些收费,学校对班主任老师是有返还的,木哥心里不想要返还 的那几个钱,却经常挨学校批评,好在木哥带竞赛小组成绩斐然,学校也就没太为难他。
这次的岗位调整,让木哥明白自己并不是学校的不可或缺,别人一样可以带竞赛小组。而自己 引以为豪的《师道》在学校领导的眼中并不怎样,争光彩只是客气话,提供创作条件更是无稽之 谈。木哥曝光学校乱收费才是学校领导关注的,有些收费涉及全校老师的福利,如果因为《师道》 而取消福利,木哥就成了全校老师的公敌。想到这里,木哥冷汗涔涔,没跟张校长打招呼,就木头 木脑走出了校长室。
赵局长看了《师道》,作了指示。赵局长认为小说的文学性和批判性都很好,揭露了教育战线 的各种不良现象。比如教育局机关向财政局隐瞒去世老师名册以偷吃空饷。这是上一任局长在位时 出的事情,赵局长接任后财政局要把以前教育战线吃的空饷在财政拨款中扣回,挤占了现阶段资 金,赵局长很恼火。《师道》的揭露,也为赵局长出了一口闷气。但是赵局长批评小说把校长和老 师偷情写得太逼真,影响了教育战线整体形象。
赵局长的指示通过张校长传达给了木哥,不过张校长贪污了赵局长对《师道》的肯定,只传达 了赵局长的批评。
木哥愣住了,自己又没偷情过,偷情的细节全凭自己想象,自认为写得并不好,怎么会逼真 的?
有了解赵局长过往的老师跟木哥说:“你写这个偷情的情节,写的就是赵局长啊,他以前下乡 镇当镇长时与镇里一位女干部偷情就被女干部的男人在办公室抓了现场,你的描写勾起了他痛苦的 回忆,俗话说:‘有麻子就带愧’,他当然要批评你。”
木哥心想:出一本书,没有听到想象中的赞美声,尽给自己添些烦恼。木哥一辈子活得战战兢 兢,更在出书后听到了各种批评,同事们以前觉得木哥勤勤恳恳,高风亮节,看到《师道》后,他 们发现其实木哥内心是有很多不满的,全发泄在书里了。木哥很后悔出书,他知道,作家写书,多 是托物言志,抒发自己的胸臆,自己竟也不自觉地把真心流露出来,让大家知道了自己的真实想 法。虽然后悔,但覆水难收。
木哥又有了心病,病得不轻。每天上午趁学校上课后,他悄悄站在教学楼的风纪镜前,仔细看 着镜子里的自己。他想看到头顶的光环,他反复看,头顶有光,是头发稀疏后头皮发出的油光,这 光发散,集结不成环,镜子中的自己本就是现实中的自己。良久,他失望地走了。第二天,他准时 又满怀希望地站在风纪镜前,他从镜子中看到了刚出生的自己,赤身裸体,眼中全是原始的丑陋。 他定了定神,再仔细看,镜子里还是那个头发稀疏,人到中年的自己。第三天,镜子中面对的是怒 目而视的杨校长,他忙把自己从镜子前移开,快速地跑远了。以前,他心虚地躲着《师道》中负面 形象的原形,现在,他心虚地躲着所有人。他觉得所有人都在与他为敌。迎面走来的人,他害怕对 方趁其不备袭击自己;离自己有距离的三三两两人群聚集,他以为人家在议论自己;回到家里,看 到木嫂做的饭菜,他怀疑木嫂下毒害自己。木哥成天处于妄想之中。
再一次照镜子时,镜子里面竟然出现了一具骷髅,对着木哥张牙舞爪。木哥被骷髅的挑衅激怒 了,他一个直拳冲向骷髅,只听“哐当”一声,镜子掉地上碎了,木哥的右手被碎玻璃扎出一个长 长的口子,露出惨白的骨头,血顺着伤口流到地面,很快有了一大摊,那血像西方天际的那道残阳
快速地由红变暗,最后结成了一个黑色的块。 张校长听旁边教室的老师报告后,安排保卫科长和办公室主任用学校的车把木哥送到医院。木
哥看到汽车开进了康复医院,这不是县里专门治疗精神病的医院吗?木哥看向办公室主任的目光充 满咨询。
办公室主任说:“这里的骨科也蛮好的!你的伤还要拍片、缝针。” 司机说:“这里近。”
几个人带木哥做了检查,给木哥办了住院手术,要木哥安心休养就回去了。临走前,办公室主 任对木哥说:“我会告知木嫂。”
经过一周时间诊疗,木哥情绪稳定了。木嫂接木哥出院时,木哥木头木脑说了一句:“世上本 无事,庸人自扰之。”木嫂问:“什么意思?”木哥没有回答。
出院后,学校给木哥办了病退手续。 木哥静静地坐在家里的电脑前,木嫂轻轻推门进来,手中端着凉开水杯,拿着医院给的“卡马
西平”药丸,说:“吃药了。”
木哥张开双手,抻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说:“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扔了吧!全扔了 吧!”
作者简介:桑凯,武陵区税务局干部,高级经济师,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毛泽东文学院学员。2022 年出版长 篇小说《归去来兮》并由毛泽东文学院举行了首发式暨作品研讨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