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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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踪者

□于

 

 

       人影在墙上叠成奇怪的鸟类,贴着喜字的衣柜、茶杯、热水瓶泛着虚幻的光泽,灯光像积水晃 动,门框、房梁、墙角长着毛茸茸的边饰,仿佛细小的蝴蝶对影振翅。我嵌在人群中,拘谨地看着 坐在床沿上的新娘子,梅红碎花短襟棉袄,开了脸的潮湿面孔、略显惊慌的笑容、叠放于腿上羞涩 的双手……她像一条忽然苏醒的河流,慌慌张张地在岩石上激越,鲜花、百草、云朵、阳光在她身 上跌宕、涌动、莹莹流转。

彼时,我十岁,她二十岁。我还在低处生长,没有枝叶,没有花朵,看不见远方的河流,她已 长到生命的高处,长到青春的盛世,举手投足间枝动花摇。这之前,我看不见她,她也看不见我, 此刻,我就站在她面前,能清晰地看见她脸上的潮红,鼻尖上的黑痣以及呼出来的细微热气,甚至 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她。但她依然看不见我。她的眼睛在看她的鞋,红色灯芯绒棉鞋,红得像一团 火,她看鞋尖上的泥巴,看上面涌动的人影,看一路走来的琳琅时光。多么美好的年华啊。她无需 看我,只需看眼前敞开的盛世。而我还需要十年才能抵达她。

实际上我已开始预习长大。我穿着母亲的花衬衣和堂姐的塑料高跟鞋在堂屋里走来走去。外 面,蜜蜂前赴后继往油菜花里钻,往墙缝里钻,整个世界都是挤压的嗡嗡声。鞋子太大,我的脚空 荡荡的,脚趾需要抵到鞋头才有被拥抱的妥帖。但这样放下去会发出很大的声音,我走得越快,那 声音就越大,哒哒、哒哒,像是小马驹在干硬的土路上奔跑。那时候村里放电影,硝烟弥漫的战场 上,总有一匹马驹奔跑着,它穿过废墟,跃过山谷,踢踏声溢出屏幕,像数把锤子钉进夜的远方。 那马有一双湿漉漉的眸子,有云朵般堆积的鬃毛,有矫健如飞的四肢,它跑得那么快,没有人能阻 拦它。我多喜欢那声音啊!张扬的声音,成长的声音,我每天就这样来来回回地走着,让那些声音 填满整个屋子,填满整个童年。

梅子说新娘子是岗上人。那儿的房子建在路边,一座挨一座,灰色的瓦檐勾勒出时代风骨,阳 光如盐粒洒在周围动荡的树林和山坡上。在梅子的描述中,我不止一次梦到过那里,灰矮的门墙, 蓬勃的瓜架,看不清面目的女孩儿,洒满阳光的山林,众多生灵向我奔来。


 

 

梅子的外婆也在岗上,她常去那儿背一袋红薯、一袋桃子,或者杠一袋花生回来,有时候也提 回一只死兔子。那兔子在她手上晃荡着,头使劲望向天空,嘴张得很大,好像还有许多声音没有喊 出来,好像那些声音全部被扔进了大山里。它想喊什么呢?它有孩子吗?有父母吗?我同情那只兔 子,却没办法拯救它。在农村,杀戮是难免的,每个人手上都会沾点儿血,动物的、家禽的、鸟类 的。血沾多了,心就冷了。我曾见过梅子杀过一只青蛙。她将那青蛙死死抓住,用刀快速将下颚划 开,再用手抠住一扯,青蛙皮和脏器就撕下来了。皮和脏器撕下来后,那青蛙还在蹦跳,它似乎不 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或者,它还在自己的意识里活着。我不喜欢梅子的杀戮,但并不妨碍我们成为 好朋友。我们跳房子、抓石子、推铁环,偶尔也去屋后的林子里爬树。梅子身长腿长,爬树的样子 很像青蛙,双手抱树干,腿往下一瞪,身子往上一拱就上去了,我曾看见青蛙这样游向自己的故 乡。树是梅子前世的故乡么?她爬上树背抵树干看向远方的样子,那么像另一棵树。后来她失踪后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老怀疑她去了远方的森林——前世的森林,长满菌类和生灵的地方,以我们陌 生的形态生长着。

但之前我们从未去过远方,我们还不知道远方有高楼、大桥、森林以及更大的河流,不知道远 方之后还有远方。我们被一只大手扔在村庄里,便只知村庄的日月四季,只知春种夏长秋收冬藏, 只知田野、河流、稻子和新娘。没有比这更多了。我们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围绕这些而发生。我们不 需要远方,就像远方不需要我们一样。

只是村庄的四季太过辛劳,会将一个人摔在泥泞之地,会将整个村庄陷入愁绪之中。我们不喜 欢。我们总是狡黠地跳过它,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四季,少年的四季,莽撞而又不计后果的四季。那 些年,我们几乎将村里的新娘子都看了个遍,那些婚嫁的繁文缛节我们熟悉得跟每天走过的路一 样,尽管那些路看上去毫无新意,不过是重叠的脚印,不过是绿了又黄的草木。有时候,我们也跑 到村头的商店去看电视。那商店很大,里面卖烟酒、布匹、鸡蛋、饼干、糖果,也卖瓷娃娃和小人 书。高高瘦瘦的店主看到我们,总会将电视机搬到售货柜上,然后将声音调到最大,大到漫山遍 野,整个村庄都装不下,看完电视恹恹而返时,它还在耳边响彻。多年后再去那里,那商店已成了 一个小型超市,店主也成了一个黑瘦老头,他已不记得从前的事。或许对他来说,从前和现在并无 二致,不过是岁月的流逝,年龄的老化。但善举从未丢失,超市的正面墙上,一台超大液晶电视正 在播放电视剧,声音依然很大,足够与远方连接,好像它从未远离,一直都在岁月里回响。我站在 那里,恍惚又回到那段光影交织的时光中,所有的物象蜂拥而至,疾风骤雨般,洞穿少年所有的秘 密,并在那一刻将我囚禁。

即便此刻,我仍被囚禁在那片光影里。我看到越来越多的景象,听到越来越多的声音,植物的 声音、土地的声音、生的声音、死的声音,各种声音汇聚,便是万物短暂而轻薄的一生。

生长于村庄的人,不能不知道这些,不能不与这些相遇,即使它多么不值一提。那时候,梅子 常来我们家玩。我们家在一条河堤上,三间矮房,无院无囱,草木环伺,贫瘠得不忍直视。梅子的 家在另一条河堤上,那是一条连接远方的土路,沿着它一直走就可以看见公路、集镇、城市……但 梅子没有沿着它走出去,而是选择向内回溯,选择回到她的童年。记忆中,她来我们家需要经过十 来户人家、二十多块稻田、两条沟渠、六七口堰塘,在不算太糟糕的天气里,就像是一只蚂蚁爬行 在动荡的天地间。后来发现,只要站得够高够远,所有的村人都像是蚂蚁,他们被路堵死,被村庄


 

 

囚禁,丧失目标,找不到出路,他们注定淹没在大地的尘埃中。 梅子来的时候,我正陷入一场陌生的困境。我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感觉到处都是栅栏,它

们魔幻般分裂、蔓延,铺天盖地朝我逼来。那会儿,油菜花开得晃晃荡荡,满世界都是蜜蜂的厮杀 声。梅子晃荡其间,背向阳光,两条细细的胳膊大幅度甩动,周身涌动着浅浅的光晕,看上去像是 一个逆光而来的天使。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这个景象都挥之不去,它不断与想象中的某个画面重 合、分解,形成某种内在力量。她来的时候,虚拟栅栏迅速坍塌,田野、草木、房子、大地铺在眼 前,目之所及皆是涌动的生命。那一刻我急于想抓住点什么,门框、椅子或者其他,手一伸,一块 薄翼般的阳光落到手上。似乎没用多少力气,梅子就将我从那个困境中拽了出来。她给我看她绣的 鞋垫,带我到沟渠上采枸杞、摘野桑椹、捡地木耳。记得那棵桑树并不高,伸手可及,但她执意要 将我托举上去,即使我一次次掉下去也不放弃,仿佛她来我们家的目的就是为了托举我。

实际上,那棵树的桑葚大部分都被鸟吃掉或烂掉了,地上到处是斑斑点点的暗红肉汁,虫蚁成 群结队往来趋附。但我们仍然不厌其烦地寻找,不放过一颗小小的甚至还带有青涩的果粒。我们寻 找桑葚的时候,那条沟渠就软绵绵地躺在地上,像一条懒洋洋的蛇,仿佛下一刻,它就懒洋洋地从 草丛中溜掉了。这里田畴辽阔,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一条蛇的去向。事实上它还算不上“渠”,只是 一条老去的小水沟,从树上看,它似乎不足十米,呈“7”字形,介于一大一小两口堰塘之间,类 似邻里之间打开的一个通道,两边的气息、气韵因它相融相合,两边的鱼类、藻类因它自由往来、 互通有无。但也仅限于此,它们注定去不了远方。它们生来就限制了行动。就像我们此刻仅限于这 块土地、这棵树,甚至这颗小小的桑葚。从远处看,我们不过是水沟、草木、田畴衍生的一部分, 我们并不比它们获得更多。但我知道这条水沟连接着远方,连接着一个大世界,因为堰塘之外还有 小河,小河之外还有大河……只要有水,它们就会生生不息地激越岩石,流经大地的四肢百骸通江 达海、滋养世间万事万物。

有一年因为家庭原因,我负气跑到广州待了二十多天。在那儿我看到海。无边无际的海,长在 大地之上的海,仿佛下一刻就会崩溃而散、倾囊一空。许多人在浅滩上逐浪嬉戏,风将一些水雾刮 过来,很快将我的眼睛濡湿,我想,这水雾有一部分一定来自我的家乡,来自那条小水沟。

那天从树上看,那条水沟是扁平的、安静的,水也是扁平的、安静的,一副乖巧模样。实际上 它们会发怒、会出其不意,会给村庄带来灭顶之灾。那时候,一场场大水像是从地底下长出来,一 夜之间铺天盖地,庄稼不见了,路不见了,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人们看向村庄的眼神空洞而茫 然,仿佛被什么施了魔法,仿佛下一刻他们也不存在了。他们将牲口迁往高处,整夜整夜守着河 堤,不灭的烟火灼疼整个夜空。一开始,我们并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我们的枝叶还探不到苦难的 天空。我们甚至坚信水底的生命依然涌动、蔓延、生长,无穷无尽。我们以为那就是我们的世界。 我们原本来自于水,母胎之水,生命之水,覆盖万物之水,它的本质与稻田并无二致。那一刻,我 们仿佛也变成了水,沿着河堤一路奔跑,我们的脚在地面发出很大声响,我们身上涌动着草木的气 息,我们一路奔跑、蔓延、生长,以女儿之水。后来,当村庄陷入一片深重的泥泞,人们呼天抢地 抠挖死去的稻谷,我们才知道,那一场大水给村里造成了怎样的灾难。

即使现在,我仍然无法原谅水,即使我无时无刻需要它、寻找它,即使它早已被人工和时间驯 服。但它带给人的灾难远不止那些。那些年总有人被水陷害,从此下落不明。一个男孩在水边走着


 

 

走着突然不见了,一个男子走着走着也不见了,一个女子去水里捞浮萍,那水晃了一下,也不见 了。他们像是被大地一口吞掉了,又像是相继去赴了一场前世的约会。他们的家人在水边大声呼 喊,企图将他们从大地深处喊出来,但他们喊了一春又一春,最终只喊出一把又一把青草。他们至 今都没有回来。他们的家庭至今还留着他们离开时打开的那扇门,多少风霜雨雪欺进,再也关不 上。

那个男孩的母亲就是岗上那个新娘。那时候,她每天都跑到水边哭泣,她披头散发,面目浮 肿,指甲深深陷入泥土,像是一株坍塌的植物。她哭一声,就将头往地上砸一下。她砸了很多下。 她砸的地方没有医生,从此,那里就永远留下一块无法愈合的伤疤。

但村庄的运行从未停止,所有的生命都在各自轨迹上发出微小的声音,泥浆里的花朵,枝头的 果子、新生的婴儿以及村头日夜奔流的河水,仍是人们获取希望的重要力量。生活不能没有力量, 即使他们并未获取更多。

如果梅子没有失踪,我们也许会像大多女子一样,在各自预设的轨迹上毫无波澜地度过一生, 直到一阵风将我们吹散。那些嫁过来的女子都是这样沉默一生。她们甚至很久都不曾拥有自己的名 字。她们要在村里生活很长一段时间,气息融入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她们的名字才陆续被人所知, 一开始是姓,然后是名字,再然后是小名,就像一株植物,一点一点拔出,终于一览无余地袒露在 人们面前,再无秘密可言。但仍有一部分人一生只有一个姓落在村里,而这个姓也需依托某件事才 被人捡拾起来拍拍岁月的灰尘。比如梅子的母亲,那个一脸忧郁、似乎永远生活在暗处的女人,我 常常看不清她的真实面容。印象中她总爱穿深色衣服,走路时头微微低着,仿佛被什么东西压在上 面,让看到她的人似乎也被什么压住,沉重得说不出话来。梅子失踪后她来过我们家,她一脸哀伤 地坐在椅子上,不停地诉说梅子失踪的原因。她的声音很轻,蹑手蹑脚,一说出口便在光中溃散 了,我的耳朵需要伸出一只手才能捞住她的只言片语。她说梅子脖子上那个瘤子好不了了,算命先 生说她活不过十八岁,他们也觉得她活不过十八岁,所以他们放弃了她。他们不能在一个即将死去 的孩子身上花费太多精力,他们还有一个儿子没娶媳妇。他们没有多余的钱……她说了很久,也哭 了很久。我躲在门后,尽量不去看她,但一抬头还是会看到她,即使是白天,她的身上也裹着一层 暗影。后来她走了,沿着梅子走来的那条路,她走得很慢,像是背了一座大山。从那以后我似乎再 也没有见到过她,我想她大概也失踪了。实际上在那样一件足以震惊所有人的事件里,我是没法看 不见她的,即使路上看不见,也会在人们的话语里看见,在触景生情里看见。瘦小忧伤的她无处不 在。但她始终无法明朗化,像是一个模糊的、不足为道的存在。后来随着失踪事件的淡化,我连她 的模糊样子也想不起来了。

梅子失踪那年我十五岁,按农历算,她应该大我九个月。我们一前一后长着,吹着同样的风, 淋着同样的雨,看着同样的花,生命的质感毫无不同之处。但她忽然被命运一推,摔进一个未知的 黑洞。那是个来历不明的瘤子,之前从未出现在任何人身上,她的家人因此不能获得任何治疗经 验,他们甚至认为是不祥之兆,是上天对他们的惩罚,于是他们遵从这样的惩罚,在权衡利弊后, 潦草地将她的生命走向交给了一名走乡串户的算命先生。

那会儿我已经知道她生病了,所有人都知道她生病了,他们投向她的眼神复杂而哀伤,仿佛大 雁看向自己即将分别的同类。只有我对病的认知还停留在感冒上,以为她的病也像感冒一样,喝一


 

 

碗姜汤、出一身汗就好了。那个匮乏年代,一碗姜汤就是一剂良药,圆满了多少家庭的幸福。我甚 至将家里的陈姜找出来熬了给她喝下去,滚烫又辛辣的姜汤呛得她眼泪汪汪,庞大的安静里,命运 的抵抗未曾削减半分。但她显然在这个圆满之外,一碗姜汤解救不来她,那个瘤子依然存在,似乎 打定主意要与她共生赴死。作为朋友,我竟对此毫无察觉。我坚信一碗姜汤的神奇作用。后来在她 听力受损、面色暗沉、情绪越来越低落的日子里,也从未尝试理解她,我从未走进她大我九个月、 被恐怖和绝望挤压的内心。直到多年以后,我孤身一人躺在黑暗的病房里,忍受着某个地方传来的 剧痛时,才意识到,梅子当年一定是跌进了一片翻涌的黑海,她困在那里,想有人去救她,但直到 沉没,救她的人也没有出现。所有人都抛弃了她,也包括我。

记不清最后和梅子见面的时间。实际上对我来说,时间是多个鳞片的组合,无论从哪一块进去 都能看见我们,我们从未分开过。或许在成长的路上,我们更像两株水稻,互为光合,彼此需要。 那时候,我们用黑火石(烧过的木柴)画眉、画眼线,将头发扎成奇形怪状的辫子,用野枸杞 染指甲,到河堤上采野蔷薇花做头环。我们每天无师自通地打扮自己,仿佛一停止,成长就失去了

参照物。

那时候,她常拉我靠墙比高矮。她比我高,比我好看,我总认为她不怀好意,所以每次都跑到 一个地方躲起来。我以为这样就能躲掉成长的忧伤,却不知忧伤早已成为成长的一部分。梅子似乎 从未找到过我,她总在我忍不住要出来的时候转身离去。这让我十分沮丧。后来她失踪后我才知 道,那其实是一种预谋,她预谋离开,我预谋边界。

那时候,每逢村里有嫁娶时,我们还会在一些地方画来画去。我们不知道要画什么,那似乎是 一种习惯动作,也是一种情绪表达,就像亢奋之人跑到山崖上大吼一声才能安静下来。我们家的地 上,墙上、门上到处都是黑色的痕迹。我们画一个圈,就叫它石头,画一条直线,就叫它小路,画 两只眼睛,就叫它美人。我们画了很多东西,却画不出我们未来的样子。

……多么皎洁的时光啊,它毫无保留地映着少年清澈的忧伤和脚步。

 

似乎来自某种隐秘的指引,梅子失踪的第二年,我也离开了村庄。这之前,我曾去过我们玩过 的所有地方,我抚摸那里的树叶、花草和土地,我坚信梅子一定躲在了这些地方,她在这里走路、 吃饭、睡觉、继续生长。后来我又坚信她去了远方的森林,她在那里变成了一棵树、一根藤或者一 块苔藓。她在我心里成了一个不确定的对象。我怀疑所有不常见的东西都与她有关。我无法拼凑出 一个完整的梅子。但我的离开与梅子无关。那时候我妈病了,她大口大口吐血,稻草灰埋了一摊又 一摊,被褥、枕头、衣柜到处黏附着浓烈的腥味,怎么也擦不掉、洗不净,后来血腥味就一直黏附 在那,只要想起母亲,它就会扑面而来,将我拽回那个场景。而当时我们除了用老土方围追截堵, 根本无法给予她更好的治疗,曾经在我心里万能的姜汤更是失去用武之地,生活陷入混乱和绝境, 蛰伏已久的贫穷龇牙咧嘴扑向母亲,将她拖进冗长的黑暗,也将我们所有人拖进冗长的黑暗。正处 于青春期的我,根本无法面对这样的变故。母亲的病打破了我的认知,我跌入迷阵,找不到任何出 路。

那会儿村里的年轻人相继出走,他们水一样沿着时代流向去了广州、深圳、浙江等地,然后用 赚来的钱修楼房、买电视、娶媳妇,外面的讯息不断通过电视和高音喇叭涌进来,冲刷着村庄千百


 

 

年来胶着的暗沉气息。梅子的哥哥也去了广州,几年后回家盖房子,娶老婆,然后又双双出去打 工。他们已将打工当成了主业,他们只能像候鸟一样每年往返一次故乡。

前年回老家,得知梅子的父亲多年前已患肺病去世了,偌大一座房子,只有年迈的母亲一个人 坚守,那个母亲更加深入简出,更加形同虚无,连同她的一生。他们似乎早已忘了那个在这里生长 了十六年的女孩,偶尔说起时,才像回忆一件遥远的往事似的,抠抠索索中,给予那个孩子一声叹 息。

梅子究竟去了哪里?这似乎是个千古之谜。直到今天,她仍然是多种假设,假设那天晚上没有 下雨,假设她的家人机警一点,假设没有那个算命先生……但所有的假设都指向一个结果,她早已 被命运陷害,他们坚信黑暗带走了她,并留在了村庄的某个地方。只有我坚信她一定是沿着那条河 堤去了远方,在命运的推动下,她没有再次选择向内回溯,而是变成一只蝴蝶,沿着河流飞向人生 的大海,她在那里做了别人美丽的新娘。

她在那里除草、开荒、浇地、开枝散叶、劈风斩浪,长成了另一个梅子。 她在那里热爱、欢喜、结交新的朋友、长出新的语言、无惧所有忧伤。 可她究竟去了哪里?多少年过去,时光并未给出肯定的答案。 她像所有失踪者一样,留给村庄的只有想象和回忆。 有时候在城市里走着走着,我会想象梅子突然从人群中跳出来走向我。她还是一副少年面孔,

还是两条细细的胳膊,还是那样忧郁。她走得很慢,像用尽所有力气,像跋涉了千山万水。然后我 们隔着空气站着,一句话也不说,直到太阳落山,繁华殆尽,星星布满夜空……

 

作者简介:于晓,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湖南文学》《散文》《湘江文艺》《广州文艺》《散文百 家》《当代人》《文学港》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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