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回乡情更切 尹德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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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回乡情更切

尹德立  


临澧县退休老干部江世林同志初出茅庐时,曾在我父亲身边工作,深得我父亲关心和器重,并培养他入党,故我们之间素有兄弟之谊。因为我们现在常在一起打太极。最近我特地约世林兄到朝阳街零度茶楼一谈,主要了解我父亲当年往事。但交谈中,世林兄偶然讲到丁玲1982年回临澧时,曾专门约他进行过一次长达三个多小时的长谈,因当时世林兄是丁玲家乡佘市桥人民公社党委书记。而我近年来对丁玲研究很上心。于是,2021825日上午,我再约世林兄到零度茶楼,就他与丁玲的那次长谈做了一次专访。

话说19821026日傍晚,临澧佘市桥人民公社黑胡子冲的蒋家女儿蒋伟(字冰之),以78岁高龄,专程回到了阔别六十年的老家临澧。盛唐诗人贺知章曾以一首《回乡偶书》,写绝天下游子的人生喟叹,而现当代杰出的无产阶级革命文艺战士丁玲,则以整整一个甲子,来挥写她“少小离家老大回”的厚重一笔。丁玲自小就倔犟率性,即便古稀耄耋,性情依然如故。她回到老家,并不完全“客随主便”,听凭当地安排,而是以“老大回乡情更切”的本能,自行安排了几个行程:一是次日上午携家人逛县城;二是同日下午访问母亲余曼贞曾教书谋生的小学校;三是再次日上午,约见老家的公社党委书记。于是,就有了1028日上午的那次“私谈”。

对家乡人来说,与丁玲面谈,自然是向她这位自北京来的临澧籍“大人物”直接汇报的难得机会。所以,谈话前,世林兄等是做了必要准备的。先天下午,他就与邢光汉、张明海、龙伯夷等同志研究了汇报提纲。晚上,公社党委宣传委员邢祁同志连夜加班,拿出了汇报材料。此外,县委党史部门负责人也事先提醒江世林同志:丁玲是大作家,写过“前传”(指《魍魉世界》《风雪人生》),说不定还会写“后传”,这次她所看到听到的,都可能写进“后传”,所以,我们汇报时,要有所选择。这种担心当然不难理解,但实际谈话开始后,思维敏捷的丁玲很自然地打消了世林同志的一切顾虑,谈话中根本就没有什么刻意的“选择”,而完全是随想随说、畅所欲言。当然,丁玲后来也并未得空写“后传”。

28日晨,县委办派车把世林兄接到县委招待所(今政协办公楼),谈话地点选在招待所8号房,这是临澧当时接待越南、联合国等“青山工程”考察参访外宾的地方。见到丁玲的第一眼,江世林就强烈地感受到:丁玲并不是想象中“大人物”的派头,而是穿着是非常朴素的临澧普通老姐姐的样子。与丁玲一起在“8号房”等候丁玲“老家父母官”江世林的,仅有丁玲最后一任秘书王增如。丁玲当时向江书记介绍说:“小王”是她在北戴河疗养时被专门安排到她身边工作的。如此“专门”和“正式”的提前等候,使世林书记备感丁玲对家乡临澧的一往情深,和她对家乡同志的高度尊重,还有对家乡人与事急于了解的迫切心情。

按预设,世林兄首先从公文包里拿出汇报材料,恭敬地摆到丁玲前方。丁玲笑了笑,带点乡音地说:“小江书记,我六十年没回故乡,这么多年,我没有喝过家乡一杯茶,没有吃过家乡一餐饭,也没有给家乡做过一点贡献。这次我突然回来,受到家乡同志十分热情的款待,看到家乡的巨大变化,我感到温暖,感到鼓舞,又高兴,又惭愧,真是百感交集。不过,我今天特地约你来,不是想看你们的汇报材料写得好不好,而只是想跟家乡领导讲讲白话,随便谈谈,谈真的,说实的就行。所以,这个材料,就不用了,辛苦你们了啊!”说完,丁玲把桌上的汇报材料,推给了小江书记。

接着,丁玲善解人意地说:“看来还是要出几个题目,不然,你也不晓得从哪里说起。”世林兄认真听着丁玲同志出的“题目”,一是十二届三中全会以来,临澧农村的变化,特别是老百姓的生活怎么样?集体经济巩固不巩固?群众对中央精神的反映怎么样?二是蒋氏家族的情况怎样?有多少户?多少人?表现都如何?三是能不能给她找到蒋家的族谱?她特别强调想这次带走。同时,她提出这次要和蒋家的亲人见一见,谈一谈,合个影。透过这些“题目”,我们不难看出丁玲对党的方针、路线、政策的高度重视和自觉拥护,也体会到丁玲不打官腔,看重民情,看重真实,看重生活的大作家品格;更体会到丁玲跟中国老百姓一样,十分看重传统文化,看重家族亲情,看重自家根脉。

题目明确了,世林同志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了,并马上把第三道“题目”布置给了相关同志。谈话是不拘一格的,在大致范围内,他们想到哪儿,说到哪儿,随时可以蹦出一个话题,又随时可以插嘴询问。秘书王增如饶有兴味地听丁玲与江书记带点方言味儿的交谈,但她对临澧方言好像有些听不大懂。

江世林首先围绕十二届三中全会以后,农村发生的各种变化谈了三层意思:一是实现了农业生产经营管理体制的深刻改革,推行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落实田、地、山林、水面等大包干,有效调动了农民种田致富的积极性;二是对历史遗留问题,特别是地富反坏右等21种人员,全部予以了平凡摘帽,社会呈现出民主、平等、和谐的全新气象;三是实现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农村种粮大户、造林大户、养殖大户、运输大户等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有效促进了农业大发展;农民种好了承包田,有了粮棉油,做新屋的多了,买农业机械的多了,办喜事的也多了,社会主义新农村欣欣向荣的景象充分展现。丁玲在世林书记汇报中,不时询问,发感慨,做评论。丁玲的言谈,使江世林深感大作家的政治高度、理论深度、眼光广度就是不一样,对中央改革新方向与方针,理解深刻准确,立场和旗帜非常鲜明。当世林同志谈到蒋氏家族情况时,丁玲听得更仔细,也问得更仔细。当丁玲了解到佘市桥公社蒋家人口占全公社总人口的40%左右,主要分布在高丰、殷家、荆岗、道源、向阳等五个大队,约一万多人时,丁玲很兴奋,特别问起蒋家人的表现如何?江世林告诉丁玲,现在蒋家人60%以上都是很好的,都是社会主义的积极建设者,蒋家的共产党员也不少。丁玲高兴地点点头,然后问:还有40%的是什么情况?江世林没想到丁玲问得如此细致,好在他这个书记大体情况是熟悉的,心里稍微扪了一下说:“20%的还在教育变化中。”丁玲点点头,意思是说这很正常,毕竟有大地主家庭出身这个历史背景。随后丁玲又问:“还有呢?”江世林稍等后回答说:“还有10%左右的地主富农,还有些问题。”丁玲得知全县“地富反坏右”等21种人都已落实政策,全部摘帽了,非常欣慰地点着头说:“好好!共产党实事求是,自我纠偏,确实伟大!”

随后,丁玲特别问起蒋蒸初的情况。蒋蒸初是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的国民党临澧县党部书记,算是临澧蒋家的风云人物,与丁玲是家族近支,所以惦记着。世林书记说到“蒋蒸初人还在,还在给人看病”时,丁玲感叹道:“哦,他还在操着蒋家老艺业行善积德嘛,好!”接着自然地谈起蒋蒸初之子蒋宗杰,世林书记凭着不很清晰地记忆说:在文化革命初期,蒋宗杰好像是因组织反动的“复兴党”被枪毙了。丁玲插话说:“反党不行!反人民不行!站在共产党对立面不行!”三个铿锵有力的“不行”,彰显了丁玲一生对党、对人民赤忱忠贞的人格品质。然后,丁玲又问起同乡同村的国民党著名将领刘立身。据说刘立身是电影《南征北战》中那个国民党师长的原型,丁玲对他应该很了解。世林书记回答说:刘立身已经站到人民一边,当上了新中国的省参议。丁玲闻言,连说了几个“好”字,并说,“他们也是为国家出过力的人!”后来,刘立身还担任了临澧县政协副主席。

其间,丁玲还谈到她小时离家去常德时的一些情形。她回忆道,小时候蒋家情况还是较好的,房子很大,花园很漂亮。丁玲特别自豪地谈到外公家,她姐弟俩和母亲离开临澧时,人称“武陵知府”(实际外公只是家住武陵,当知府却是在滇黔)的外公,特地派一顶四人轿来安福县,接女儿和外孙去常德。因路途遥远,轿夫最多只答应抬着母亲和弟弟,丁玲则是跟着轿子步行到常德。说起这些往事,丁玲的心情自然是复杂的;作为一个正在败落的大地主人家的千金小姐,这境况,自是一段难忘的酸楚。

这场“乡亲倾谈”,不知不觉一谈就是三个多小时,直到服务员通知吃午饭,谈话才暂时休止。在饭桌上,丁玲要小江书记挨她坐,县里的领导按丁玲的要求,都没有陪同午餐。席间,宾主谈话仍在延续,只是话题有变,主要是谈家乡味道等。丁玲边吃,边给小王秘书介绍临澧菜名,并赞雁窝菌好吃,土鸡蛋好吃,醡辣椒面糊好吃,特别是霉根盐菜打底的红烧肉,简直落口消融、齿颊留香。丁玲还谈到在北大荒,吃的是棒子面窝窝头,语气中有沧桑、有欣慰,有满足。吃完午饭后,接着又谈了一会儿。丁玲还给小江书记送了一本《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世林兄谈到这本赠书时,我很想亲眼看看这珍贵礼物。只是世林兄数十年间多次调动、多次搬家,一时没能找到。丁玲在送书时,顺便问江世林:“看过这本‘小册子’吗?”丁玲很谦逊,只将自己的重要著作称作“小册子”。江世林作为农村干部,这方面自然不是胸有成竹,只含糊其词地说:“有人看到过。”丁玲盯着又问:“对这小册子,有什么看法?”江世林说:“这是您获得斯大林文艺奖的大作,当然很好!”丁玲打破砂锅问到底:“好么?好在哪里?”这就让世林同志回答不上来了,便说:“等再认真拜读,下次您回来,我再汇报好不好?”丁玲其实也知道自己的一连串追问,是为难小江书记了,便笑笑说:“好好,但愿下次还能回来。”因下午还安排有几个活动,谈话于下午三点左右结束。

下午活动主要有三项:一是去看看黑胡子冲,见见老家亲人;二是就近参观江家坡群英大渡槽;三是参观佘市和观山桔园。因那几天下小雨,进黑胡子冲的路泥泞难行;陪同参观的县委书记吴愈俊同志抱歉地对丁玲说:故居建设工作我们还没有做好,这次,您就在向阳水库大坝上望一望吧。下次您回来,路一定修好了,到时再进去吧。于是,丁玲就在向阳水库大坝上,做了一番深情眺望和呼唤,然后和大家一起,走到向阳水库管理所,与按公社通知赶来的蒋家亲人见面,这次总共来了约七十人。六十年的阔别,彼此认识的是少数,“少年相逢不相识”的是多数。认识的,叙叙旧,不认识的,认认亲。这必然是一场亲情满满、感慨万千的激情晤见。回到亲人中间,许多心心念念的家事从丁玲心头涌出。交谈中,生性直率的丁玲特别对“保和叔”当面鼓、对面锣地敲打了一番。这“保和叔”与丁玲父亲蒋保黔是嫡亲的堂兄弟,不过,这“保和叔”却比丁玲小两岁。见到自小就熟悉的“少年叔子”,丁玲心情很复杂,有“亲”,又有“恨”:这“亲”,自不必赘述;“恨”的,则是“蒋家的男人不中用”。

丁玲直言不讳地对“保和叔”说:“我从前就说过我们蒋家的男人不中用,譬如‘保和叔’,本来在南京银行里职员当得好好的,却想保住家里那点田地,自己跑了回来。好差事丢了不说,回来正赶上解放,结果被政府管制起来!”一席话,把“保和叔”说得低头无语。接着,丁玲又数落道:“你更不该把老屋场的一对石头狮子也卖了,卖到津市做了公园风景,你得了多少钱?钱做了多大用途?卖祖业,不中用啊!”大侄女的质问,蒋保和无言以对。接着丁玲又问:“老屋前的八根四季桂花树,树好大,月月开花,好香的,还在吗?”蒋保和满面愧色地说:“我看到过桂花树,但没专门经管,陆陆续续死掉了。”丁玲摇着头又问:“老屋大门口那对鼓儿墩(即大门两边的门墩儿,形状如大鼓)还在不在?”蒋保和如实回答“不在了”。丁玲惋惜复惋惜地说:“真是可惜呀!”最后,丁玲说她还要回来看老屋的,请保和叔设法从津市把那对狮子买回来,摆放在老屋场。这钱,由我蒋伟来出。丁玲很少提“蒋伟”这个名字的,此时提起,自然是表达对家族的依恋。后来,“不中用”的保和叔始终也没有办成这件事,丁玲也再未活着回老家。这自是丁玲最后的一个遗憾。亲人见面叙话结束后,摄影师便张罗拍合影,一幅丁玲渴望数十年的大合影,终于在此时如愿定格。

随后,丁玲一行在县委书记和公社书记等同志陪同下,先后参观了佘市桥境内的江家坡群英大渡槽和佘市与观山桔园。这大渡槽是青山灌区标志性建筑,其建设过程极不平凡。渡槽离地最高程达四十多米,丁玲上渠道时,得由人搀扶。渡槽足有一公里多长,丁玲坚持从北端走到南端。渡槽上,大家一路如行云间,吴愈俊书记陪着丁玲,边走边介绍渡槽建设中铁姑娘队的英雄事迹,也介绍这座渡槽在全国乃至世界水利建筑中,不同寻常教科书式席位。丁玲边走边听,一边远眺近观,不时称赞家乡人民了不起,家乡铁姑娘不简单,家乡变化真伟大。这一路,县里的两位摄影记者吴学然、何愈元忙前忙后,留下一些珍贵的历史瞬间。至今,世林兄手上仍保存着当天陪同人员与丁玲、陈明、王增如、省市文联陪同人员等,在群英渡槽下和佘市桔园的现场留影。

自然,丁玲同志有关《蒋氏族谱》的愿望,在离开临澧前也得到了满足。为此,世林书记真是千方百计,安排很多人到蒋家人聚居的几个大队寻访。但在百姓人家,族谱历来具有神圣性与私密性,存量有限,视为“传家宝”,往往都不会拿出来送人。当时,虽在蒋光业支系所在大队发现了族谱,但人家不愿捐出来,也没有办法。最后,还是在蒋蒸初支房所在的荆岗大队,动员来一套族谱。还是以许诺公社日后一定给户主补套新谱为条件,才得以圆满完成这“题目”的。

通过专访世林兄,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关于丁玲1982年回临澧的有些文字记载存在一些不同的行程说词,关键在于记载人很多都忽略了丁玲与江世林半日“私谈”这个环节。这半日还原后,那几天的主要行程便理清了:26日晚到达临澧,住进招待所。27日上午携家人亲人逛县城;下午先参观城关完小,再参加县文艺骨干座谈会。28日上午与江世林同志长谈;下午回黑胡子冲、与亲人见面、交谈、合影,参观江家坡群英大渡槽和佘市与观山桔园。29日上午参观停弦陶瓷厂和青山水轮泵站枢纽;下午参观合口新农村、九里茶场、官亭水库乌桕山等。30日上午参加县委机关干部大会并发表讲话,还应邀给“临澧文艺”等题写了刊名;30日午餐后,发表对全县父老乡亲的临别讲话;下午三时许,丁玲一行启程离开家乡,前往长沙。

“丁玲”后来回黑胡子冲,则是到了2020年秋,丁玲故居修缮竣工,故居陈列馆落成的时候。不过,那已是以一尊“丁玲”花岗岩全身坐像的形式,隆重回归故里。在家乡人民心中,这尊不朽雕像的气场和温度,是永远可以用心来触摸和感受的!

 

(作者系中学高级教师、湖南省作协会员、临澧县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