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第2期

□ 头条 母女殊途运相近
[返回]□ 头条
母女殊途运相近
——从丁母回忆录看丁玲的个性养成
苏永延
在研究作家的个性方面,研究者一般倾向于从作家的创作内容、成长经历,乃至与作家相关的朋友等描述中去进行探究,这些都是人们常见的做法。在丁玲研究中,从丁玲母亲(以下简称丁母)的回忆录里去研究丁玲创作个性的养成比较少见,现拟就这一问题做初步探索,聊作抛砖引玉,请方家指正。
丁母名为余曼贞,生于1878年,时年太守公52岁,梦游古刹,于佛前见曼陀罗花,顷刻变幻,似梅非梅,故名之曰“曼”。[1]曼陀罗花译为悦意花,在印度被视为神圣之物,常见于寺院,有毒,然花、叶、种子可以入药,以作镇咳镇痛之用,具有一定的麻醉作用。因此她的名字自身富有佛禅意味。丁母早年出生在官宦之家,生活条件颇为优越,故能优游度日。在丁父去世之后,丁母矢志独立,改名为“蒋胜眉”,即巾帼不让须眉之意,“胜眉”二字可见丁母的雄心与坚决的魄力。在封建宗法社会里,男子代表着一个家庭的未来与希望,没有男子的家庭,就意味着绝后,香火断绝对一个家庭来说可谓是毁灭性的打击。因此,必须要有一个男子能挺身而出,支撑起这个家庭的未来。在孩子幼小不可期盼的情况下,丁母把自己的“余”姓,改成“蒋”姓,成为这个家庭的继承人,这是何等决绝的魄力!也就是说她的社会身份完成了由女向男的转化,常言道“女本阴柔,为母则刚”,诚非虚言。丁母这种非凡的勇毅与气魄,在无形中也在丁玲幼小的心灵中埋下了类似的种子。
丁母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诗文皆有可观者。故而丁母的回忆录,对研究丁玲的个性养成有很高的参考价值。
虚幻而又真实的生命预言
丁母回忆录里记载了一个小故事,这个故事似乎成了丁玲一生的真实预言。
在《丁母回忆录》里有一段记载,丁玲父亲在1900年时生了一场大病,“上身汗出如雨,下泄不止,两足冰冷。病人心里清白,喊快请医生救命,这是险症呢!到了八点钟更甚,先泄还有气味,后来是些黑水,头与上身大汗不止,冷至腿部了,两目失明,舌有黑刺,心已糊涂,语言不清,人也不认识了,合家非常慌乱。”[2]当病人达到不省人事的时候,活转的可能性其实是极其微小的,人们都忙着准备安排后事了。但此时他忽然醒来了,还讲述了一个奇特的梦:
只觉得轻飘飘的到了野外。有个老人家,像岳父,他命我赴一池塘去觅莲花。费了许多力,找了一枝红莲,他老人家说不是的,再至中间好好寻去。我自己也觉得这是一种宝贝玉【似】的,找着了病就会好的,如【于】是又去费了几多的力,找到了,忽就醒来,听见你老人家喊。遍体清凉,觉得神清气爽,心里明白,把梦想想,怕忘记,真真奇怪。[3]
丁玲的父亲蒋保黔,自幼就具有很高的天分,十四五岁就考上了秀才。丁玲曾读过其少年时期写过的科举时文,虽然嫌厌那种酸溜溜的空话,“但一个孩子要每篇文章那样周详,起承转合,反复辩证,也还是下过几天功夫的。”[4]这话是丁玲晚年时说的,但可以看出其父对丁玲的文学创作影响是存在的。蒋保黔幼年丧父,家道中落,加之体弱多病,终于一事无成。即使如此,他以超高才华和天分去自行钻研中医技术,居然“研究成一个名医,真的手到病除,临了许多险症,并且开的单子还要代他们计算经济,方圆百里人人都说他好。”[5]久病成医,而且还成了有好口碑的医生,这可能是歪打正着的无心插柳之举。
梦是一种对现实生活或真实或虚幻的反映。丁父所做之梦,如果以虚幻观之,它是毫无意义的;如果以真实观之,它就是丁玲父亲及其后代最真实而准确的预言。丁父第一次所采到的一朵红莲,被否定了:象征着他的第一个女儿,是活不长久的。丁玲曾经有过一个姐姐,也是长得很可爱的,就像这朵红莲一样,但她只活了三岁就夭折了。丁父第二次费了很大劲才找到宝玉似的莲花,这才是他所真实拥有的,象征着这个女儿将来能使蒋家光耀门楣,这就是后来的丁玲。他的这个梦没有提到之后的事情,其实就是很明白告诉他,只有第二次采到的宝莲才是真实可靠的。因此,在他去世之后所生的遗腹子,也注定不是属于他的。后来事情的发展与这个梦有着惊人的吻合,丁玲的弟弟宗大,在十来岁时就因病去世。
因为这个奇特梦的缘故,丁父对丁玲也极为偏爱,简直是不计一切代价的疼爱。在《母亲》一文中有一个细节,有人问小菡爹哪里去了,她说:“到东洋去了,要跟小菡买毛狗,买娃娃,买叫子,买花衣,爹喜欢小菡。”[6]这里不单有各种玩具,还有漂亮的衣服,这些语言应该是其父在世的时候对她的许诺,使她记忆犹新,因此即使父亲不在了,她也依然相信这些东西将来会实现,深信不疑,虽然她并不懂得父亲已经不在了。父母爱子女是常见的现象,但对丁玲父亲来说,他对丁玲的偏爱别有一番深意。他在为女儿命名时极其讲究,给丁玲命为“冰姿”,这是有来历的,这个词原义为淡雅的姿态,如苏轼在《木兰花令·梅花》中写道,“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冰与玉皆为纯洁高尚的象征,其父所指虽为冰,实则在玉,隐含着玉的意思在里面。虽然“冰姿”一名少用,长大后常用的是“冰之”,喻“一片冰心在玉壶”,依然离不开玉的意思;后来读中学时用“玮”字,亦为美玉之义。即使丁玲后来废姓,给自己起了现在的这个笔名,这个“玲”字,是指玉的清脆声音。综而言之,丁玲的一生,“玉”始终与之如影相随,并因此“玲”声响彻世界,这恐怕也是包括丁玲自己都想不到的,一个梦居然串起了近一个世纪的生活。丁父去世时年仅32岁,其时丁玲不过三岁半左右,他是无法见到后来这个女儿将来辉煌而又波澜壮阔的生活的。
另外,丁玲在《母亲》中,为自己设置的人物“小菡”,也是值得揣摩的。“菡”指的是莲花,一般这个字常常是与“菡萏”合在一起用的,这个意义指向与丁玲父亲奇特的梦相一致,也就是说丁玲不管是在创作或在生活上,都有意无意地与这个奇梦具有高度的吻合,不能不说是奇迹。因此,丁父的这个奇特的梦,可以说是虚幻而又真实的人生预言。
与母相依:命运的复刻
丁玲的个性之中,受其母亲的影响最大。她自幼与寡母相依为命,即使在她成年、结婚生子之后,母亲依然是她最坚实而稳固的后方,使她能心无旁骛地在中国革命的道路上冲锋陷阵,无所顾忌。所以说,丁母是丁玲个性养成的最出色的底片,这个底片不仅在个性的养成上,也在命运的变化上,二人都有着惊人的相似性。当然,人是多方面的,丁母个性给丁玲最大的两个方面就是沉静、刚强,丁母依靠着这两个品格,克服人生道路上的种种磨难而熬过了最为艰难的日子。丁玲也是依靠这两个方面的素质,在一个又一个劫难面前穿突而过,成就生命的辉煌。她们两人的命运,似乎在冥冥之中又有着某些类似之处,似乎丁玲的命运就是丁母生命轨迹的复刻,二者存在着奇特的关系。现略作比较说明。
小时候的丁母是活泼的,爱热闹、爱玩耍,她自称7岁时住在乡下,“我们不是在前面买东西吃,就是在后面捡石头子打水泡玩,或赛跑跳高,乱喊乱唱胡闹。因此处四面皆山,有回音,更回兴趣。又无人迹,胆子也大,好玩极了。那里还记得家呢!”[7]在她的回忆录里,童年快乐的时光很短,自由自在的日子不多,赛跑、跳高、乱喊乱唱的日子才是真正流露出她的活泼的天性。但自从缠足之后,其行动受到极大的限制,好好的健康身体变得像病人一样行动不便,身体的上的痛苦,自然就会通过心理上的变化体现出来,“受了天刑缠足,惟有避强亲弱,人家不理我,我亦不理人(孤独之基始于此)。家里人口很多,我只与一婢玩。”[8]孤独、自卑、自傲等不良情绪自然就缠上她,这是她人生痛苦的开始。正因为她身受着封建礼教的桎梏与限制,才会深深地感受到自由与天性的可贵与美好。在此后的数十年中,她非常清晰地记得童年时期的美好回忆,1887年她赴南方依父,见到苗族人的生活方式,发现“他们又会做生意,而且唱的好歌,会跳舞。不管那一种的,婚姻都是自由,谓之以歌赶墟。我听着真有趣味……他们倒比我们自由得多,不像我等受种种之束缚,没什生趣。”[9]苗族属于少数民族,他们被视为远离中央王朝教化的族群,保留着自古以来的生活方式,不缠足,也不受严格的封建礼教束缚,相比而言,所谓受到“良好”教化的汉族妇女则深受其害,尤其是当一个小姑娘从活泼自在变成行动困难之时,对自由的渴望是极其强烈的,因此发出这种无穷的感慨。
我们可以看出,丁母的童年与青年时期的个性,与丁玲极为相似。“不爱说话”这个特点,其实丁玲也有。她在不熟悉的人群里,历来是不怎么说话的。如果说丁母的“不爱说话”与其缠足所导致的心理变化有关,那么丁玲则是源于其自小丧父、寄人篱下的生活有关,这是生活环境所导致的。当然“不爱说话”并不等于不会说话,也不等于没有自己的思想与追求,而是要因场合、机会、心情等方面而定。另一方面,丁母因自己曾经不自由的痛苦经历,希望女儿不要有像她那样的生活,所以丁母对丁玲的要求倒是与丁父一样,尽量保留孩子应有的天性,“作男孩装扮,不穿耳不缠足,任他们议论不理会。”[10]从这一点上来看,丁玲父母用他们的特有方式,为丁玲长大后大胆争取自由与幸福生活,埋下了理想的种子,只待机缘成熟就破土而出了。
一般来说,对于衣食无忧的人家来说,尤其是对女性而言,她们如果没有很强烈的理家意识的话,确实对金钱是无感的。丁母的娘家本是官宦之家,生活无忧。未出阁之前她在深闺之中过的生活就是“心静无事,体自凉爽。昼则看小说,写字,与弟下棋,父兄观战。……夜则听父述圣贤之遗迹,或月下吹箫,承欢父侧,执扇轻为拂蚊。”[11]可见她的日子其实过得很是惬意,读书、写字、下棋、聊天、吹箫,都是十分高雅的生活方式,一个人如果没有一定的压力,是很难成长的。同样,没有经济压力就不会有追求金钱的动力和欲望。在蒋家,公婆均已过世,丁母实际上就是家庭的女主人,她也没有所谓的当媳妇的压力,因此也过得自在逍遥,与在娘家的生活无异。如果这样的日子能够持续下去,那么丁母的生活确实可以说一生平遂。
不过,繁华总似三更梦,富贵犹如瓦上霜,转瞬即逝。当丈夫去世之后,丁母面对着突如其来的变故、巨额的债务、族人对财产的觊觎等压力,发现它们如大山一般地压过来了,刚开始的表现是求助无门的绝望与恐惧,同时也包含着无穷的悲哀,这一年丁母才三十岁。这对于丁母而言,虽然她处于极度痛苦之中,但这种痛苦也是她实现蜕变的契机,从这一点上来看,没有这种强烈的刺激,丁母或许一辈子就庸碌无为了,自然也就不会有此后的丁玲那种波澜壮阔的人生了。刚强者能扛得住压力的打击,自然这类人并不太多;更多的人在压力的打击下就散了架、变了形。丁母就属于前者。
丁玲的生活与母亲也有类似之处。虽然她在1928年就成名了,她的身边也有不少的共产党人,但她对政治活动并不太感兴趣,喜欢待在自己舒适区里——与丁母年轻时悠游度日的生活态度是一样的。当然,丁玲待在舒适区的日子并不太久,随着1931年1月胡也频牺牲,丁玲把四个月大的儿子送回湖南老家,返回上海后以决绝的态度加入了共产党,开始了艰难的革命文学之路。这时的丁玲不过才27岁而已,她与母亲的命运曲线是何其相似!
丁母在回忆录里提到,1908年正月她收到弟弟来信,称他们一伙志同道合的人要提倡女学,开速成女子师范学校,定期两年毕业。“阅后雄心陡起,我何不投考,与环境奋斗,自觉绝处逢生,前途有一线之光明。”[12]本来她想走一条自立自强的道路,这种学校恰好符合她的理想,所以马上有绝处逢生之感。对坚强的人来说,所谓的绝路就是生路的转口,因为他们永不言弃;对于弱者而言,绝路就是他们的死途。意志的强弱就在此时高下立判。“她要替自己开辟出一条路来,她要不管一切的讥笑和反对,她不愿再受人管辖,而要自己处理自己的生活了。”[13]这就是刚强者的宣言。从此以后,丁母走上了辗转各地从事教育的生活道路,完成了由一位普通的家庭主妇到教育工作者的华丽蜕变。这项教育工作一直持续到1927年大革命失败之后,不得不蛰居在家为止。此时丁母年纪为49岁。
丁玲从1931年参加革命之后,屡经磨难,也取得了蜚声海内外的的文学成就,直到1955年受到批斗为止。此时的丁玲也仅仅是51岁。虽然母女俩的工作成就、内容各不相同,但重要的命运时间节点竟如此相似。
丁母自1927年失业以后,一直到1949年到北京与丁玲团聚之前,在大时代的浪潮裹挟下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为时总计约22年。她在这段时间不仅承担起抚养孙辈的重任,确实没有过上什么好日子。她晚年皈依佛门,与同修们一起参禅打坐、礼佛、打佛七,过着在家居士的修行生活,为自己寻找了一个精神的皈依之处,也在情理之中,正如王维诗中所云,“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而丁母也自言“历尽苦海登觉路,潜隐深山盘趺跏”[14]就成为她的晚年生活方式,在平静澄明的静坐中,缓缓削减生命苦难带来的痛感,亦不失为解脱之道。她在北京过了四五年左右的平静生活,于1953年去世。
值得注意的是,丁玲的生活轨迹也类似母亲。她于1957年被打成反革命,经历下放北大荒,文革期间入狱,后发送山西嶂头村,直到1978年才得到平反,前后为时共计21年。复出之后至1986年去世,丁玲过的平静日子也就只有短短的8年左右。丁玲即使饱经磨难,她对革命的信仰始终没有改变,就像丁母虔诚皈依佛门一样坚定不移。
父母是孩子的第一老师,在耳濡目染下,丁玲自然也不知不觉继承了其母亲的这种强悍的坚强意志。这不仅体现在她勇于和舅舅决裂,解除婚约,还体现在她在此后的被软禁的岁月里不改革命意志,积极寻求出路,乃至她在建国后含冤忍辱二十多年,始终不变对共产主义的信仰,这些都与其母亲坚强的个性是一脉相承的。还是丁母说得好,丁玲这孩子“聪敏一点而不显露,外貌柔和,内实刚质,且富于情感。”[15]知女莫若母,丁母对女儿是看得很准的。女儿是母亲的活动相片,丁玲的人生道路,简直是丁母生活轨迹的复刻,让人觉得命运是如此的神秘,而又如此的必然。
(作者单位:厦门大学中文系。)
注释:
[1] 余曼贞:《丁母回忆录》,《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229页。
[2] 余曼贞:《丁母回忆录》,《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254页。
[3] 余曼贞:《丁母回忆录》,《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255页。
[4] 丁玲:《遥远的故事》,《丁玲全集》第10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260页。
[5] 余曼贞:《丁母回忆录》,《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263页。
[6] 丁玲:《母亲》,《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132页。
[7] 余曼贞:《丁母回忆录》,《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230页。
[8] 余曼贞:《丁母回忆录》,《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231页。
[9] 余曼贞:《丁母回忆录》,《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235页。
[10] 余曼贞:《丁母回忆录》,《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264页。
[11] 余曼贞:《丁母回忆录》,《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243页。
[12] 余曼贞:《丁母回忆录》,《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271页。
[13] 丁玲:《母亲》,《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167页。
[14] 余曼贞:《丁母回忆录》,《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366页。
[15] 余曼贞:《丁母回忆录》,《丁玲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26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