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纯粹而真挚的灵魂 ——纪念陈明同志
发布时间: 2021-05-28 14:01:08 阅读 0 次
一颗纯粹而真挚的灵魂
——纪念陈明同志
许 玮
一
1967年11月13日凌晨,丁玲在睡梦中被惊醒。一通审讯后,又被勒令带走。
“文革”开始以来,尽管她在所下放的北大荒农场已不知被批斗过多少回,但这一次,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会被带到哪里、将要发生什么。
之前,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丁玲的丈夫陈明一个激灵坐了起来,虽说揪斗丁玲已是家常便饭,但他仍惊恐万分。天还沉黑,来人行色匆匆、气势汹汹,真是凶多吉少。明明知道是来揪斗丁玲的,但他束手无策,此时此刻,哪有理论的地方,谁又会听他的理论呢。
不能流泪,也没有泪可流了。
北大荒的冬天,冰冷刺骨,何况是星月满天的凌晨。来人要丁玲赶紧跟他们走,丁玲显得无所畏惧——叫去哪,跟着走就行了。她相信这样的噩梦总会过去,相信时间终会还她以清白。纵然“风暴”一次次来袭,但她从未想过死。除了坚定地相信党之外,丈夫陈明的鼓励和宽慰,是她身处逆境的最大支撑。
“关在小屋也好,可以少听到无耻的谎言;没有人来打搅,沉醉在自己的回忆里。那些曾给你以光明的希望,而你又赋予他们以生命的英雄,他们将因你的创作而得名,你将因他们而永生。他们将在你的回忆里丰富、成长,而你将得到无限愉快。”
“我们不是孤独的,多少有功之臣、有才之士都在遭难受罪。我们只是沧海一粟,不值得哀怨!振起翅膀,积蓄精力,为将来的大好时机而有所作为吧。千万不能悲观!”
……
这是每一次挨批斗时,陈明写给丁玲的纸条,并设法给她,可不能被发现,一旦发现,那是罪上加罪呀。
天明尚早,冷风飕飕,丁玲却不觉得冷。要去哪,去多久,她不知道,也“无权”过问,她放心不下的是陈明——他为她操了多少心,受了多少惊吓。这么多年来,是他在风暴面前给予她鼓励,让她坚强,坚强地活着,决不能打轻生的念头——活着就是希望!
1961年,陈明已摘掉“右派”的帽子,但他没有对丁玲讲,怕她在高兴的同时,内心会黯然。他宁愿他俩一起继续着“罪人”的生活,一起在风雪中受难。在陈明眼里,丁玲已不仅仅是他的,更是属于读者、属于人民的。
1967年,距离丁玲和陈明结婚已有25个年头。25年前,两个人决定走到一起的时候,曾令不少人感到诧异,感到不可理解,甚至当面指责和嘲讽。人的一生,谁没爱过、恨过?在陈明看来,选择和丁玲走到一起,是他一生做出的最坚定的抉择。如今,受难之中,陈明一定会想起那些往事,但他不后悔,从不!
多么让人敬畏的爱情!
可是,缘何生命要遭受如此的风浪!
二
中国现当代有成就的女作家,可以拉出一长串闪光的名字,但没有哪个人能和丁玲的传奇相比。
任何一个不平凡的人,差不多都有一段不平凡的身世。作家的身世,是作家最好的写作素材。评说丁玲,已经有些老生常谈了,但一个抗争了一辈子、书写了一辈子的女性作家,无论何时都是后辈的榜样,而这个榜样身旁,有一位同样可做榜样的人。
他便是陈明。
人生的许多事似乎都是注定的,回头看,我们谁也逃不过这样的“注定”。丁玲和陈明“牵手”,一定也是冥冥之中的注定。
陈明原名陈芝祥,1917年生于江西鄱阳县。1933年,他从故乡远赴上海,进入著名的教会学校麦伦中学读书,不久,担任该校“未名剧社”的社长,翌年便参加了革命。丁玲祖籍湖南临澧(曾名“安福县”),却并没在湖南生活几年。1933年,她被国民党囚禁在南京,但仍坚持写作,而之前的作品,有些陈明一定读过,对这位长自己13岁的知名女作家不会感到陌生。
1937年,20岁的陈明只身从上海来到陕北延安,为的是寻求真理,做一名“反封建的战士。”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一年前,丁玲结束了被囚禁的岁月,先他抵达陕北。1936年之前的丁玲是漂泊的,1936年后,她有了真正的归宿和停靠:政治上的归宿、情感上的归宿。回过头看,奔赴陕北,是丁玲人生的转折,也是陈明人生的转折。
初到陕北,丁玲和陈明并不认识——她是知名作家,而陈明是抗大的一员“小兵”。然而,命里会相守的那个人,不管迟与早,总会相遇。湖南与江西毗邻,也许,地缘的关系,让他们二人有着相同的性情。
1938年,西北战地服务团成立,丁玲被委以主任一职,陈明也加入其中。在纪念高尔基逝世一周年的演出中,陈明在台上,丁玲在台下,一个是演员,一个是观者,无意中,二人有过眼神的交汇,但也许只是一瞬间。丁玲是名人,而且单身,自然不乏追求者,可是,当陈明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的情感世界要变了。
这样的相见,虽说有些偶然,但现在看来,却开启了一生的相恋。
冰心和丈夫吴文藻的相识也很偶然,是在去美国留学的邮轮上相遇的,并牵手一生;萧红和萧军相恋,同样是这般。萧红因为付不起房费,被困在旅店,无奈写信向报社求助。当萧军带着一身豪气和侠气出现在她面前时,二人的世界同时改变。
理想中的爱情,总会伴随一些“罗曼蒂克”,有时太不现实,也太让人觉得不够稳妥。爱情的滋生,终究不是一两句甜言蜜语,而是性情相投,或者说,是命里的一种缘分。
我见过当年身为“抗大”学员的陈明的一张照片。他梳着大背头,打着结实的绑腿,年轻,有活力,朝气蓬勃。那是在延安拍的吧?而且,那一定是个晴朗的日子,陕北阳光朗照,照着这个从大上海奔革命与理想而来的小伙子,透出一股“睿智之气”。
拍这张照片时的陈明,可能不会想到,自己将用大半生的时间,和一个非凡女性连在一起。
三
丁玲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清澈了一辈子,也高傲了一辈子。她是一个太有故事的人了,生命中任何一个阶段的经历,都可以写一部书。到陕北之前,她曾充当“红娘”的角色,力促好友王剑虹和瞿秋白走到了一起。遇到陈明,她决定主动给自己当“红娘”,管他别人什么流言蜚语,若在意这些,人生又将被重新桎梏。
于是,丁玲主动关心并追求陈明。在中国旧有的传统道德里,女人在男人面前过于主动,常常会被看作是一种轻佻和低贱。然而,丁玲就是丁玲,她走的路总是和别人不一样。她像一团火,不但以作品打动过陈明,更以火一样的性情,再次打动了陈明。
陈明感到了丁玲的关心,也慢慢体会到这种关心的“不同一般”。不过,丁玲的经历比较丰富,而陈明相对简单,且年龄悬殊,真要相恋,心里自然会生出顾虑,况且,丁玲对他异常的热情,早已引来闲言碎语,他能没有顾虑吗?
任何人,做任何事,终究还是要顾及一下影响吧。
1939年9月,处在情感抉择中的陈明,决定离开延安马列学院,去“烽火剧社”。在那里,他认识了一个名叫“席平”的女团员,二人很快相处、恋爱,希望就此结束与丁玲那段朦胧之中“不算爱情的爱情”。1940年秋,陈明和席平结婚,一个新家庭的组成,暂时终结了人们的议论。
然而,谁让陈明先遇到的那个女人是丁玲呢!婚后,他并没有忘记丁玲,尽管不久有了自己的儿子,但丁玲依然在心头萦绕。于是,他和席平维持了两年多婚姻,经过一番抉择,主动提出离异。1942年2月,陈明最终与丁玲走到了一起。这年,他25岁,丁玲已38岁了。
一段堪称“姐弟恋”的恋情,由相恋到结婚,轰动了延安,算是丁玲的“名人效应”吧。最被人当作谈资的不是丁玲,而是陈明。有人说他“抛妻别子”与丁玲结合,引来很多指责,甚至责骂,当时乃至之后,他都背负了太多的“诬蔑”,但为了丁玲,他心甘情愿。
他们二人这些相爱的经历,很多都收进了《丁玲书简》。捧读《丁玲书简》,是2018年的初冬。暮色笼罩了整个塞北,周围寂静无比,明明是一个暗夜,我的心却被火一样的文字点亮。我听不到塞北大地上桑干河水的流淌,耳边只回响着一些伟大灵魂的低语。
丁玲一生有过三次婚姻,有过几段现在看来叛逆得有些出格的“情史”,但最终还是找到了生命中那个最稳妥、最让她信赖的男人陈明,至此,不离不弃,相依相守,尽管他们没有共同的孩子。
这就是缘分。
缘,是命里埋下的花籽。
四
1979年,丁玲结束了长达二十多年的批斗、挨整,重登文坛,不但开始新的创作,更开始了新的生命。面对新天地、新生活,同样饱经风霜的陈明,以一首诗赠予丁玲:
满头白发似少年,
药不离口心里甜。
泰山压顶步履健,
向日葵花色泽鲜。
太行山麓湘楠木,
笑迎春色满人间。
数不尽的风浪险,
一部春秋乐晚年。
陈明笑称这是一首“打油诗”,但却比较准确地概括了丁玲一生的坚贞与乐观。只有相爱了几十年的侣伴,才能写出这样质朴却情深的诗句。
经历了一场接一场的人生寒凉后,陈明已不仅仅是丁玲的丈夫了,更是她的助手,是她坚强活下来的精神支撑和情感慰藉。从复出到去世,丁玲只活了短短七年,但却书写了近一百万字的文学作品。正是因为有陈明做后盾,生命的最后几年,丁玲才能安稳地奋笔疾书,留下这百万字的著述。如果没有陈明,很难想象丁玲怎么走过那些风雨如晦的年月。
我想说,没有陈明,便没有丁玲后半生的文学成就。
而今,文学发展之快,写作手法之新,非那一代作家所能预想。丁玲的作品似乎已不怎么被阅读了,人们倒是对她的“情史”依旧不忘。重新谈起她曾有过的“三角恋情”,不乏嗤之以鼻者,而且,对丁玲的评价,很多都是建立在“隐私窥探”之上的。我们这个时代,在很多方面不是深刻了,而是走向肤浅。脱离文本去评价一个作家,无论如何是片面的,也是不切实际的。
丁玲,常常被误读。
与丁玲相比,“陈明”这个名字对当下的读者而言是陌生的,但如果告诉你,他是丁玲的丈夫,和丁玲携手走过了50载,你一定会从心里生出敬畏。正是因为陈明的“自我舍弃”,才保全了丁玲的“文学才情”。不管后人如何评价陈明,甚至数落,他都配得上是一颗纯粹而真挚的灵魂。
就在我重温丁玲和陈明二人的书信时,远在湖南的丁玲研究专家涂绍钧老师告诉我:陈明老人以102岁的高龄辞世。听到这个消息,我有说不出的伤感。一个人,百年间,要经历多少的风风雨雨,何况是陈明——这个站在丁玲身旁、也站在丁玲身后、屡屡被谈及的男人。
唯有真性情的人,才能在一生的时光里,为自己写一部“大书”。
陈明,被误读和不解之下,以一颗纯粹而真挚的灵魂,为自己、也为丁玲,写了一部文学之外的“大书”。
世上有多少这样的灵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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