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 市
发布时间: 2021-06-04 10:05:31 阅读 0 次
蒲 市
鄢海兰
那时候,奶娘总会给我讲一些神奇美妙的故事,印象最深的就是盘瓠和辛女了。夜晚,我躺在沁凉的竹椅上,吹着裹着荷香的湖风,奶娘摇把蒲扇,轻轻地为我驱扇着蚊虫,远处,有萤火虫的光,在草叶边闪闪烁烁。我的小小姐哟,她这样说,辛女可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姑娘呢,盘瓠战死后,她就变成了一块岩石立在沅水河边,一直望着盘瓠离去的方向,到现在还在望着呢!我一边听着,一边尽量去想象沅水河边辛女万年不变的执着身影,那会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呢?
我不懂,因为,那年我才7岁。
我的家乡蒲市,居于沅江中游,她的面积虽不大,却修建了三条商业街,六座戏楼,十三省的会馆,二十多座货运码头,再加上巷弄,作坊,寺庙道观,“两岸之间,烟火万家,商贾辐辘,舟楫络绎,故一大都会也”。
小镇便这样日夜繁华着。
作为蒲市三大世家之一的周家,阿爹经营着几个货运码头,还有几家酿酒和染布的作坊。我想阿爹的生意应该是做得很成功的,因为我们家的院子,从两进逐渐变成了三进、四进。大量的青石、青砖、条石、镂空雕花的木板,从码头上源源不断地被牛车拉进我们家的院子,又被打造成了牢固的封土墙,考究的木架,精美的门窗。就在奶娘给我讲盘瓠和辛女的故事不久,我便被阿爹和阿娘送进了私塾,和伙伴们一起跟着先生识文断字,学做人处事的基本道理。先生姓彭,听阿娘说,先生曾中本朝秀才,因娘子(妻子)和孩儿皆丧命于水匪之手,先生心灰意冷,无心致仕,便留在蒲市以教书为生。先生喜穿青布直裰(以素布制成,对襟大袖,衣缘四周镶有黑边,下长过膝),戴四方平定巾(以黑色纱罗制成,四角皆方,可以折叠,呈倒梯形造型)。我喜欢去私塾听先生授课,因为先生不光教我们念“人之初,性本善”,还给我们讲本朝抗倭名将俞大猷、戚继光的故事。动情处,先生会击案而叹,“苟利天下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舍生取义,此之谓大丈夫也”。我听得正是兴起,后座吉家的三小子却恶作剧地将一根狗尾巴草插到了我的后衣领上,我气恼万分,在同学们的哄笑声中,顺手抓起桌上的砚台向他身上砸去……
三年的私塾生活像热热闹闹的山溪水一样,跌宕起伏地流过了。我不再背着书包进私塾,而是坐进了四进院子的二楼上,和镇上所有的世家女娃一样,学绣花,学厨艺,甚至学会了踏虎凿花(一种传统的手工艺,用刻刀凿成,类似于剪纸)。青石砖铺就的院子里,不再年轻的奶娘正在翻晒着豆腐皮,那一张张半圆形的薄片,淡黄而有光泽,柔软而又不粘,还散发出一股脉脉的黄豆的清香。远远的,谁家院落里响起了独特的辰河高腔,似乎是《目莲救母》的选段,和着胡琴咿咿呀呀的伴奏,蒲市繁华中又深藏着浓厚的传统底蕴,亦动亦静总相宜得令人沉醉。
每年的七月七日中元祈福节,是我们最期盼的日子之一。那一天,五大世家都会举行盛大的祭祀仪式,镇上会有渔鼓和傩戏表演,会有舞龙灯的踩街游行,更会有整本的《目莲救母》的辰河高腔,听得人荡气回肠。16岁的我,虽然已经成了大姑娘,却可以在这一天获得阿爹阿娘的批准出门。为了方便出行,我特地在鲜艳的六幅裙幅的“月华裙”外加了一条短小的素白腰裙,奶娘给我梳了一个高高的桃心髻,再在髻顶饰以一枝娇艳的紫薇。阿弟从门外跑进来,抽抽泣泣地牢牢地抓住我的手。原来,阿哥们急着去看龙灯游行,阿弟赶不及,就被落下了。我刮了刮阿弟的小鼻子,保证一定会带他一起同去,他这才破涕为笑,扯着我便出了院门。
那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一轮弯月镶嵌蓝色绒毯般的夜空,银色的光华倾泻而下,远处的山峦若隐若现,近处的池水波光潋滟,锣鼓声,喝彩声,叫卖声,响彻了这座千年古镇。
池塘边,阿弟停在米豆腐摊前,嚷嚷着要吃米豆腐。我解下了系在腰间的绣花荷包,准备掏铜板,突然,一个戴着傩面具的娃子也冲向了米豆腐摊,阿弟被傩面具的狰狞造型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朝后面闪躲,我看着他身后粼粼的池水,还来不及制止,他就“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我冲了过去,借着岸边的灯笼光,我隐约看见阿弟正在池塘里艰难地扑腾。阿弟不会游水!我吓得魂飞魄散,慌里慌张地也准备朝水里跳。哪知道,身边一道身影一晃,“扑通”一声,有人跳进了水里,在我还来不及反应之前,阿弟已经被那人救了上来。我惊魂未定地跑过去,这才看清救阿弟上岸的是一个年轻男子,虽然全身湿漉漉的,却依然丰神俊朗,不见一丝狼狈。未及我开口,他已经轻笑了起来,叫我“周家阿妹”。我疑惑地看向他,他说他是吉家老三,读私塾时坐在我的后桌,因为在我的后衣领上插了狗尾巴草,被我砸了一砚台。在星光和灯光的映衬下,他星目剑眉,笑容爽朗,我的心里像闯进了无数只小鹿,突然间就狂跳不已。
回家后,我把阿弟落水的事告诉了阿爹阿娘,阿爹阿娘在薄责了我几句后,又神神秘秘地相视一笑,我听见阿娘轻叹了一声,真的是缘分!缘分?阿弟掉进水里是什么缘分?我问阿爹阿娘,他们却不肯告诉我,真是让人纳闷。
前院的金桂开出了米粒大小的金黄色花朵,我绣房外的木梯被奶娘踩得“咚咚咚”直响,她嘴里还嚷嚷着,我的好小姐哟,我的好小姐哟。我疑惑地停下了手里的绣活,奶娘极少这样失态,是出什么事了吗?奶娘冲进了我的绣房,喜滋滋地告诉我,吉家上门向阿爹阿娘求亲来了,他们家老三要求娶周家四妹!
我突然明白了那晚阿爹阿娘神秘笑容背后的含义,羞涩伴随着惊喜铺天盖地向我袭来。奶娘还在唠唠叨叨,我的好小姐,老爷和太太真的是很疼你,吉家三少爷懂事孝顺,一表人才,听说还习得一身好武艺!
奶娘还说了什么,我已经听不见了,我的思绪已经飘回了阿弟落水的夜晚,那人勇敢的举止,温柔的话语,我的心里像再次闯进了一群小鹿,不能自已地欢跳起来。
按照蒲市的风俗,男女定亲的当年是不能嫁娶的,我和吉三哥的婚期定在了第二年的中秋。阿爹开始四处采购陪嫁器物;阿娘也会陪我坐在绣楼,严厉地要求我做好那一双双带去未来婆家的鞋垫、千层底布鞋。
我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喜悦与憧憬在飞针走线的啊!因为,阿弟居然充当了我们的信使!那天,阿弟风一样地跑进我的绣房,塞给我一个小布包,嬉皮笑脸地告诉我,姐夫给你的!我打开布包,里面有一只漂亮的口脂盒和一叠信纸,是吉三哥写给我的!在信中,他告诉我,他已经成功“收服”了阿弟,会经常托阿弟给我送些小玩意儿,只盼着我能喜欢。之后,我果然收到了阿弟带来的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有时是一串山果核手链,有时是一套精美的茶具,甚至有一次,他还用木头刻了一只四方砚台送给我,让我又嗔又喜。
当第一场冬雪厚厚地洒在屋顶小青瓦上的时候,镇上的悠闲生活却被一个始料不及的意外打破:李家老大在船运途中被水匪绑架,不久竟被撕票!随即,又有不好的消息接二连三地传来:邻镇谢家的货船被劫,县城镖局的镖头被打伤……
阿爹和其他几个世家的当家人匆匆赶去了泸溪县城,阿娘说,他们是去集体请愿,请求县衙出兵剿匪。不久,县衙的告示便在各乡各镇张贴开了,内容是在全县公开招募兵丁,来年开春后去围剿水匪。
大哥坚持要去报名剿匪,阿娘哭哭啼啼地坚决不允,阿爹却说,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力主大哥去保家卫国。而吉三哥,却在这时约我在镇尾的小树林里见面,我的心顿时惶惑起来,隐约觉得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那天没有下雪,有煦暖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面上留下了斑驳的影子,是冬日难得一见的好天气。吉三哥第一次将我紧紧地拥进他的怀里。他说,为了让族人们不再过担惊受怕的日子,他已经报名剿匪,马上就要去兵营,恐怕会有段时间不能再给我送小玩意儿了。他嘱我照顾好自己,未了,他温柔地在我额头印下了一个吻,深情地说,卷卷,卷卷,等我回来,等我回来娶你!我噙了满眼的泪,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依偎在他的肩头,看见一片片树叶的光影印在他的衣服和我的衣服上,像一朵朵盛开的山谷幽兰。
20多年过去了,那一朵朵山谷幽兰依然会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依然在执着地绽放。它们一直在陪伴着我的等待。
是的,等待,等待着我的阿哥回来!
阿爹阿娘、吉伯父和吉伯母都苦劝过我多次,大哥也说亲眼看见吉三哥在与水匪的搏斗中不幸掉进了湍急的流水里,片刻便不见了踪影,我不信,因为吉三哥说过,他一定会回来的!
鄢海兰,中国国土资源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第十七期中青年作家研讨班学员,湖南省曲艺家协会会员,常德市作家协会会员,鼎城区作家协会副主席,黄士元戏剧曲艺创作工作室成员。现供职于常德市鼎城区自然资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