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第1期

试述昌耀诗歌中的乡愁情结

发布时间: 2021-05-28 16:22:59 阅读 0

                                                         试述昌耀诗歌中的乡愁情结
 
                                                                                                   □谈雅丽

        2018年9月,北京大学谢冕教授在《中国新诗史略》中这样写道:“我们要在这卷文本下限的2000年,保留这个世纪最为典型的一个身影,这个身影由历时久远的苦难和同样久远的等待所构成,他是诗人昌耀,这位20世纪50年代流放到青海高原的囚徒”“诗人因诗获罪,又因诗而获荣,就昌耀而言,他把20世纪的苦难经历、才能和智慧,全部的丰富性,都浓缩在他的诗中”。
        2008年6月1日,诗评家燎原在《昌耀评传》中对昌耀的总体评价是:“昌耀是当代诗歌史上的一个传奇。他以深重的苦难感和命运感,来自青藏高原的土著民俗元素和大地气质,现代生存剧烈精神冲突中悲悯的平民情怀和博大坚定的道义担当,为当代汉语诗歌留下了诗艺和精神上无可替代的经典。”
       1998年6月16日,已逝的原《人民文学》主编韩作荣在为《昌耀的诗》所作的序言中这样评价昌耀:“他的作品,即使和世界上一流诗人的诗相比,也不逊色。”他是“诗人中的诗人”。
这是从1998年—2018年,三个不同的十年中,中国三个重要的诗歌评论者对诗人昌耀的高度评价。以浓烈的地域特色和乡土乡情抒写,以雄浑的阳刚之美和质朴苍凉的大西北气概,昌耀用独具个人特色的诗歌创造了当代中国新诗史上的一个奇迹,他是新边塞诗派最典型的代表诗人之一。
       昌耀原名王昌耀,1936年6月27日出生于湖南常德桃源的王家坪村,十三岁时瞒着父母参军到38军114师,从此离开他的故乡常德桃源。1955年6月,他从一份发旧的画报上发现了描摹西部民族风情的宣传画,被画面反映的西部风情深深打动和吸引,毅然做出改变一生的重大决定:到青海工作,他报名参加大西北开发。两年后,他因为在《青海湖》上发表的诗作《林中试笛》被打成右派,从此以“赎罪者”的身份辗转于青海西部荒原从事农垦。可以说,昌耀是一个远走他乡,一生漂泊的游子。从1955年到2000年,在长达四十多年的生涯里,昌耀写作了大量的诗歌。
       海德格尔在《荷尔德林诗的阐释》中说:“诗人的天职是返乡,唯有通过返乡,故乡才作为达乎本源的切近国度而得到准备。守护那达乎极乐的有所隐匿的切近之神秘,并且在守护之际把这个神秘展开出来,这乃是返乡的忧心。”这就是海德格尔阐释的荷尔德林诗中的乡愁:诗就是引领我们走向还乡的路,诗是乡愁。昌耀一生远离故乡,辗转青海,正是这种漂泊异乡不能回归的经历,造就了一个行吟高原的诗人。
        从不同的文本中找到昌耀的诗歌和文章,发现这个流放外乡的诗人从来没有摆脱过他对出生地故乡的思念,浓烈的乡愁情结不时出现在他的诗歌中。他多次提到想回归故乡的愿望,称自己为“一株化归于北土的金橘”。昌耀最重要的诗歌,他的代表性诗作都是写高原或与高原相关的,他的精神指向是他流放的荒原之地——青海。这个漂流在外的游子渴望回归故乡,但是青海的多年生活经历早已融入了他的血液和灵魂,青海已经成为他不可缺失的肉体和精神的家园。昌耀在故乡的“失去”“遗忘”和另一故乡的“得到”“拥有”中纠结、回首、怀疑、惆怅,他用深情动人的笔抒写他的两种“乡愁”,他在从一个故乡到另一个故乡的精神漂流中完成了其诗歌创作。
 
                                                                            一、一阙《南曲》暗藏故土情深
 
       德国浪漫派诗人诺瓦利斯(Novalis)有一句名言:“哲学是一种乡愁,是和一种无论在何处都想回家的冲动。”流放在青海的诗人昌耀虽然很少在他的诗歌中提到故乡常德,但他始终怀着对乡土的依依深情,他曾用一首诗《南曲》表达了自己的思乡之情,称自己为“一株化归于北土的金橘”。当他辗转于西部,自己也说“待我成长为一个懂事少年就已永远地离开了故园,并为一系列时代风雨裹挟,——‘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不得泊岸。”
       诗歌《南曲》写于1984年,在写这首诗歌前后,昌耀写了大量有关青海的诗歌,达到他个人诗歌创作的一个高峰。如1982年的《鹿的枝角》;1983年的《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个孩子的歌》;1985年的《斯人》;1986年《一百头雄牛》等等。诗歌《南曲》是唯一写给南国故乡的:
 
      借冰山的玉笔,
      写南国的江湖:
      游子,太神往于那
      故乡的篙橹,和
      岸边的芭蕉林了。
      然而,难道不是昆仑的雄风
      雕琢了南方多彩的霜花,
      才装饰了少年人憧憬的窗镜?
      我是一株
      化归于北土的金橘,
      纵使结不出甜美的果,
      却愿发几枝青翠的叶,
      裹一身含笑的朝露。

 
      昌耀在这首诗歌中,把自己形容为“化归于北土的金橘”,诗中称自己为游子,在潜意识中,昌耀一直认定自己的故乡是湘西北,诗中“南国的江湖”“篙橹”“芭蕉林”“多彩的霜花”“甜美的金橘”就是他记忆中南方元素的呈现,是独具湖南特色的乡野物事。他一反其诗歌粗砾豪放的风格,而在这首乡愁诗中变得细腻多情。这些诗歌元素都是诗人少年时的零碎记忆,所以显得初象而虚幻,浅显而清美,完全不同于他对于高原物事生动形象的描述:如高原奔跑的一百头雄牛噌噌的步伐(《一百头雄牛》);在冰山的峰顶鼓翼的飞鹰(《鹰·雪·牧人》),雄鹿从高岩、飞动的鹿角、猝然悲壮的倒仆(《鹿的枝角》)。但这首诗歌是他心里荡漾出来的南方碎片和丝缕柔情,他称自己是金橘,发着青翠的叶,裹着含笑的朝露,他把自己比拟成南方多情男子的形象。这首诗虽然不是昌耀诗歌一贯的风格,但却是他真挚情感的自然流露。他曾在自己诗集的后记中提到此诗的创作,说明内心对于此首诗歌的重视。在这个以高原为诗歌精神指向的诗人内心深处,其实另藏了一根情感隐线,这首深情的田园牧歌,就是昌耀对第一故乡强烈的乡愁情结。
       江弱水的《诗的八堂课》中提到:“所以乡愁就是想家的愁思,西语中nostalgia跟汉语中的乡愁构词方式一样,是由词根nostos(回家)和akgia(疼痛)组成,nostalgia就是思乡病。”1997年3月,昌耀写过一篇随笔《我的怀旧是伤口》,在文章中他写道:“怀旧总会包含一个关于回家的主题,多少有着哀婉感伤的韵味。仿佛偶然涌上心头,却为着原因深远的内在需要……——那不可从心头抹去,耿耿于怀的一丝酸楚如此刻骨铭心,值得永世追悔”“我的怀旧是独有的、隐秘的,只是深深的伤口,轻易不敢主动触碰,也不忍对人言,只是那怀旧之情依然要心事重重地袭来。”这里说出的怀旧和追悔都是诗人乡愁情结的具体显现。“我仅是浴室中一个心事浩茫的天涯游子,尚不知乡关何处,前景几许,而听着老人们的絮叨。”昌耀从小离开家乡桃源,他对家乡的印象已经非常淡薄,所以昌耀很少在诗歌具象地表现他的故乡,也许他认定故乡有他永世追悔的遗憾,有他痛苦的不堪回首的往事。
       昌耀在诗歌《燔祭》之“孤愤”中写道:
 
      预习的死亡
      与我儿时的山林同步逼近
      为少年留下了残酷的种芽
 
     大自然悲鸣。冰风自背后袭来。
     ——《燔祭》

 
       这首诗里写到了少年,写到了死亡,写到了内心的孤愤,或者这首诗与少年昌耀与母亲告别的一段经历有关。母亲是他一生都无法忘却的痛苦,他在回顾和母亲“告别”的那段生活时说:“每触及此都要心痛。”那是开赴辽东边防的前几日,母亲终于打听到我住在一处临街店铺的小阁楼上。她由人领着从一座小木梯爬上楼时,我已不好跑脱,于是耍赖皮似的躺在床铺上蒙着被子装睡。母亲已有两个多月没有见到我了,便坐在我的身边唤我的名字。她摇着扇子边为我扇风边说:“罪过啊,这么小的孩子就要出远门了。”她还说:“知道你不肯跟妈妈回去,可妈妈不是来找你回家的,只是来看看你。”“妈妈刚一走,我就一骨碌爬了起来。我扶着阁楼的窗棂向外看去,母亲穿着一件很宽大的蓝色碎花布衫,打着伞走在细雨中的青石板路上,一摇一摆地走远了。我竟没料到这是我与母亲的永别,因为第二年她就因病去世了。当时我驻守辽宁铁岭,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我立刻号啕大哭起来。但很快我被告知,‘军人不应该哭’。于是我突然不哭了,走到一边独自抹眼泪。”
       从昌耀的诗歌中我们能够读到他暗藏着对母亲的深情:“我们都是哭着降临到这个多彩的寰宇。/后天的笑,才是一瞥投报给母亲的安慰。/——我们是哭着笑着/从大海划向了内河,划向洲陆……(《划呀,划呀,父亲们》)。诗人并不是对家园故乡没有感情,而是从内心回避对母亲深深的愧疚和痛苦。
       昌耀有一首诗歌《一片芳草》,写到了他对故乡的乡愁:
 
      一片芳草
      我们商定不触痛往事,
      只作寒暄。只赏芳草。
      因此其余都是遗迹。
      时光不再变作花粉。
      飞蛾不必点燃烛泪。
      无须阳光寻度。
      尚有饿马摇铃。
      属于即刻
      唯是一片芳草无穷碧。
      其余都是故道。
      其余都是乡井。

 
      1955年以后,昌耀与故乡就很少联系,昌耀对故乡的记忆只剩下了一片依稀的芳草地,是触痛的往事,他的印象也只是“遗迹”“花粉”“烛泪”“飞蛾”,只有故道和乡井是永恒存在的主题。昌耀无法面对失去的故乡,唯有在诗中流露出无尽的伤感和惆怅。
       满怀“乡愁”情结的诗人才是具有复杂的真实情感的昌耀,一方面他在回避故乡对他的伤害,一方面他又不断地打捞那些难能可贵的故乡记忆,也许正是在从一个故乡到另一个故乡的漂流途中,对乡土乡情的深刻怀念,成就了一个伤感而多情的昌耀。使他的诗歌质地除了苍凉粗砾外,更有了一份源自心灵深处的柔情和内敛。
 
                                                                            二、青海,重构昌耀精神世界的乡愁
 
       斯维特兰娜·博伊姆在《乡愁的未来》中说:“现代的乡愁是对神话中的返乡无法实现的哀叹,对于有明确边界和价值观的魅惑世界消逝的哀叹,这也可能就是对于一种精神渴求的世俗表达,对于某种绝对物的怀旧,怀恋一个既是躯体又是精神的家园,怀念在进入历史之前的时间和空间的伊甸园式的统一。”
       1955年,昌耀选择了青海,后来因诗获罪,开始了在青海长年的流放生涯。在各底层人民当中,昌耀慢慢对青海有了自己的认识,辗转流放的过程,为后来他的诗歌精神的某些特质,作了铺垫。在湟源县期间,一户善良的藏族家庭收留了他,把女儿许配给了他。两个完全不同生活文化背景和环境下成长的人走到一起。有了婚姻和家庭,使昌耀有了全新的生活认识和感受。昌耀最具代表性的作品都是写高原,写青海,久居之地既是他的生存之地,更是他的精神家园。他的诗带着高原独特的苍凉悲概气息,可以说正是高原生活成就了作为诗人的昌耀。
       20世纪以来,诸多评论家都注意到昌耀作为高原诗人独特的一面,诗人谢冕评价昌耀:“承袭了高原民族艰难生态中的那种心理滞涩,体现着与当代主流文化畅晓、典雅审美趣味相反的格调。以洪荒感、酷烈感、狞厉感,以及荒旷、粗悍中的风霜感,从本质上映射着他之不愿获得现代心灵安慰,也绝不与世俗性生存认同的精神姿态。”
       在昌耀眼中,高原就是他“生命傲然的船桅”,就是“灵魂的保姆”,就是“良知”的“彼岸”和“净土”,就是他的真正精神故园。昌耀有一首诗歌叫《鹿的角枝》:
 
      在雄鹿的颅骨,生有两株
      被精血所滋养的小树。雾光里
      这些挺拔的枝状体明丽而珍重,
      遁越于危崖沼泽,与猎人相周旋。
 
      若干个世纪以后,在我的书架,
      在我新得的收藏品之上,才听到
      来自高原腹地的那一声火枪。——
      那样的夕阳倾照着那样呼唤的荒野。
 
      从高岩,飞动的鹿角,猝然倒仆……
 
      ……是悲壮的。

 
       了解昌耀的生活经历后,我觉得这只鹿正是诗人昌耀自身的写照。昌耀的眼前幻化出这只生命体,在“雾光里”“遁越于危崖沼泽”“与猎人相周旋”。但最终,鹿被猎枪击中,他在想象中似乎看到了鹿被掠杀的场景,“一声火枪”之后,“猝然倒仆”。一个美丽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而它长在颅骨的“飞动的鹿角”,经过“若干个世纪以后”,才进入诗人昌耀的视野,让他内心受到巨大的震撼。这首诗歌写的就是一种生命的消失,以及昌耀对生命的基本认识。昌耀把自己当作一只高原上雄鹿来比拟,高原成了生息他毁灭他的一片痛苦的土地。
       青海风土的滋养为昌耀的诗歌写作提供了土壤,与自然的亲密与对立,人的弱小和微不足道,因而人便有了更多的对生死的体验,对苦难的体味,对宇宙大化的体悟,有了更多的人生的悲壮、悲怆、感伤和痛苦。昌耀个性里的粗犷和力量可能是这时候开始的,高原黄土磨砺形成他张扬、野性的诗歌个性,例如《一百头雄牛》《旷野之野》《河床》等高声部的歌唱,这些强而有力的诗歌在南方环境下是不可能出现的。对他来说,高原的基因已经转移到他的作品中了。昌耀在这种风土上获得的是精神体魄的强健,人格力量的强健,使他成为诗中的伟丈夫,青海广阔深厚的土地,高原的骨架在灵魂上对昌耀的影响是至关重要的。
       不知从何时起,昌耀开始把青海当作了他灵魂深处真正的故乡,他在诗歌《凶年逸稿》中第七节就这样写道:“我是这土地的儿子/我懂得每一方言的情感细节”第八节这样写道“如果我不是这土地的儿子,将不能/在冥思中同样勾勒这土地的锋刃”昌耀已经把自己当成了高原之子。他热爱这片土地,“我们早已与这土地融为一体”。他离开土地后,对他的精神的故乡自然而然的产生了思念之城。他有一首写青海的诗歌,就叫《乡愁》:
 
      他忧愁了。
      他思念自己的快谷。
      那里,紧贴着断崖的裸岩,
      他的牦牛悠闲地舔食
      雪线下的青草。
      而在草滩,
      他的一只马驹正扬起四蹄,
      徵开河湾的浅水
      向着对岸的母畜奔去,
      慌张而又娇嗔地咴咴……
      那里的太阳是浓重的釉彩。
      那里的空气被冰雪滤过,
      混合着刺人感官的奶油、草叶
      与酵母的芳香……

 
       昌耀的乡愁直指青海,他在高原时空中提炼了众多他熟悉的意象:“快谷,紧贴着断崖的裸岩、牦牛、雪线下的青草、马驹、浓重釉彩的太阳”这些高原元素已经替换了他在《南曲》中记忆里的南方元素,《乡愁》所呈现的意象真实、明朗、丰富、强烈,你能看到他的颜色、闻到混合着奶油、草叶与酵母的芳香,感受到马的奔跑,流水的轻响,牦牛悠闲地舔食,这才是一个真实真正的,有着高原血统的诗人昌耀。
 
                                                                              三、不断回归:乡愁是一种诗歌心理
 
       诗人张枣曾说:“在人和人性的原乡,人和诗是分不开的”“故乡是一种诗歌心理”。昌耀是一个很矛盾的诗人,也是一个苦命的诗人,虽然他的精神家园指向他热爱的青海,但他却从来没有忘记他的出生地。离家四十年后的一个下午,昌耀回到桃源,面对记忆废墟,他什么也说不出来,这个曾乐道于“卡斯特罗气节”“以色列公社”,疑心自己天生“左派分子”的诗人,却在1957年成为右派。做了近二十二年的大山囚徒。桃源是中古时的乌托邦,而二十世纪乌托邦的信徒,却成了这个神圣祭坛的牲灵牛马。常德诗人周碧华是昌耀的好友,他在纪念昌耀的文字中说起1993年昌耀曾连续多封书信,委托他在常德找一家接收单位,但没有单位愿意接受一个诗人,昌耀也曾希望常德的朋友能替他找一位故乡的妻子,终于未成,昌耀有生之年其实是一个失去了故乡的人。他选择了诗歌还乡。
       昌耀在诗歌《山旅——对于山河、历史、和人民的印象》的开篇写道:
 
       我,在记忆里游牧,寻找故乡
       那一片失却了的水草
 
      不堪善意的劝告,我定要
      拨开历史的苦雨凄风
      求解命运怪异莫测的彗星
      履白山黑水而走马
      度险滩薄冰以幻游
 
      而把我的相思、沉吟和祝福
      寄予这一方、曾叫我安身立命的
      故土

 
     “我在记忆中游牧,寻找故乡/那一片失却了的水草”。水草的意象多用在南方,诗人因对于南方故乡的一种怀念,此节诗中写他命运经历的白山黑水,险滩薄冰,最后一段又回到了叫他安身立命的高原故乡。诗人在失去一个故乡和得到一个故乡之间,满怀了无法言说的伤感和惆怅。
      昌耀的乡愁情结那样明显。所以他很多诗歌中都在“遗忘”和“失去”。
 
      而当我从这片海潮上醒来的时候
      我看到自己立在一个银灰色的水球上了。
      失去了杉树。失去了乡村。失去了土地。
      失去了飞鸟的投影
      我是旋动的球体上一个银灰色的乳状突起
      ——《海的小品》

 
       从他的长诗《慈航》中《爱与死》《极乐界》两个选段,我们可以看到他带着矛盾的心情审视自我。《爱与死》写到了对过去不能选择的“麻木”和“遗忘”:
 
       我,就是这样一部行动的情书
       我不理解遗忘。
       也不习惯麻木。
       我不时展示状如兰花的五指
       朝向空阔弹去——
       触痛了的是回声
      ——《爱与死》
 
      而他——
      摘掉荆冠
      从荒原踏来,
      走向每一面帐幕。
      他忘不了那雪山,那香炉,那孔雀翎。
      他忘不了那孔雀翎上众多的眼睛。
      他已属于那一片天空。
      他已属于那一片热土。
      他已属于那一个没有王笏的侍臣。
      而我,
      展示状如兰花的五指
      重又叩响虚空中的回声
      ——《极乐界》

 
      这两个章节,都来自昌耀的长诗《慈航》,这首长诗含义丰富难懂,《慈航》有一条主线,就是一个人从生命到精神的拯救,《慈航》中他写的他因言获罪,嗜血的棍棒、戴高帽,棍棒敲打等等生活。《极乐界》的章节,诗中的他其实是与自己展开了对话,是两个分立的我,诗人从荒原踏来,走向每面帐篷,认定自己属于那一片天空,属于香炉、雪山、高原,属于那一片热土,属于高原的原始气象和神秘气息。但在找到那种精神归属感的同时,处于对立面的我,却又叩响了虚空中的回声。昌耀叩响的这一回声中,就是诗人的乡愁情结,就是他内心回荡的失去故乡的怅惘和空虚。
       诗人从来没有忘记他的故乡,他处在一种矛盾的状态,但他也明白,一些时光他永远也回不去了,一些遗憾他永远无法弥补。他的乡愁来自他对母亲的歉疚,来自对故乡山水的模糊记忆,来自对精神家园青海的无比热爱。
       昌耀去世后,他的墓地在桃源县三阳镇的红岩档,葬在他深爱的母亲身边,这或许是诗人最大的安慰。第三届常德诗人节期间,韩作荣老师特地到昌耀墓前,昌耀是他景仰的诗人。第五届诗人节黄礼孩、冯明德、胡笛清和熊国华等又特意拜祭昌耀墓,洪烛和唐力在诗会上更是说出昌耀对于新诗界的巨大意义,他们认为昌耀是中国百年新诗中新诗精神的代表人物。每年清明,都有一些青海或是全国各地的诗友到昌耀的墓前祭拜。2017年常德又为昌耀举办了专场朗诵活动,这个曾在徘徊中矛盾和苦闷的诗人终于踏上了他漫长的回乡之路。
       昌耀曾在一篇文章里写道:“让世上最美的妇人/再怀孕自己一次”——我实在宁肯再做一次孩子,使有机会弥补前生憾事。或者,永远回到无忧宫——人生所自由来处,而这,是一个更为复杂深邃的有关‘回家’的主题。”昌耀将自己暗寓为在高原奔跑的一只雄鹿,他也把自己当成    一株化归于北土的金橘,我想,正是因为昌耀心灵深处的乡愁情结,造就了那个独一无二的、在高原荒土地上悲怆行走的诗人,一个怀着故土深情的伟大行吟者。
 
     (责任编辑:章晓虹)

      谈雅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入选湖南文艺三百工程人才库。曾参加诗刊社第二十五届青春诗会。获首届红高粱诗歌奖、华文青年诗人奖、台湾叶红女性诗奖、东丽杯鲁藜诗歌特等奖、湖南省第二十八届青年文学奖等多个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