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第1期

阅读昌耀

发布时间: 2021-05-28 16:23:27 阅读 0

            
评 论
 
                                                                             阅读昌耀
 
                                                                                 □谢 冕
 
 
 
 
       昌耀写作的起步很早,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应当是刚刚步入青年的昌耀,就开始了他的诗歌创作。那时他的诗,不仅隽永,而且独特。一张残破的船帆,让他看到“风干的皮肤”“漂白的血”,他认定这是“海的翅膀”。曾经飞翔的翅膀,如今呈现的是令人震撼的图景:“撕裂的灵旗”“飘逸的魂”“不死的灰”。前后文对照,我们看到了那残破船帆的基色:白与灰,血漂白后呈白色,风雨蹂躏后的帆呈灰色,诗人眼中的劳苦是暗淡的灰白色。在这首短短的诗中,他写了“暴风的凝华”“呐喊的痕迹”,还写了“梦的薄膜”。读昌耀早期的诗,他的那些让人耳目一新的生僻的意象,让人有一种震颤的惊异。须知那是诗风一律,形象贫乏而单一的年代,而昌耀却以罕见的奇异出现于在周遭的凡俗之中。
       但昌耀无意于沉潜和低徊,他仍然是明亮的。即使感到了风浪的无情,搏斗的凶险,但他依然表达了生命的顽强和坚定的信念。诗人甚至感谢艰难困苦给予的馈赠,他确信:“风平月静的子夜,海上不再只有垂泪的龙女”。这毕竟是五十年代崭新生活的精神写照,他是以此肯定一种新时代的新精神。但他的这种肯定和当时的流行的“颂歌体”然然有别。昌耀特异之处是,当所有的诗人都被要求按照一定的方式写作的时候,他依然故我,他坚持独立的自我表达,他的写作仅仅属于他自己。
《激流》也写于五十年代。那是立在屋脊上的黄河子民对太阳的呼唤:
 
       借着雪谷的凉意以一路浩波抛下九曲连环,
       为原野壮色为大山图影为征夫洗尘为英雄挥泪。
       沿着黄河我听见跫跫足音,
       感觉在我的生命的深层早注有一滴黄河的精血。

 
       这股激流有着不折不挠、一泻千里的气势。不加标点的连绵长句,壮色,图影,洗尘,挥泪,不仅是一路浩波的九曲连环,更是惊人词语的九曲连环。这种不拘一格挥洒自如的诗风,热烈而内敛,庄严而奔放,在当年普遍拘谨的风气中,显示出与世不同的品格。我始终坚信所有的诗人只能是他自己。即使存在着极为强大的流行和潮流的压力,优秀的诗人总能在周遭庸常之中巍然自立。早年的昌耀已经显示出这种勇者的风采。但是天妒英才,那个制造平庸和顺从的年代,并不认同这种即使仅仅是艺术的“另类”。严酷的时代不给他以机会,灾难无端地降临。这位天真单纯的青年,最终只能和他同时代的许多无辜的人们一样,受到无情的打击、
       也许是命运的偶然,也许竟是一语成谶,上述这首诗中所说的“一滴精血”却暗合了他随后的遭遇。那黄河大弯曲的高原腹地,竟成了他不由自主地最后的“选择”。昌耀被流放,仅仅是由于他的诗歌理想。但对诗歌而言,这种苦难的经历可能造出超出苦难本身的丰富性。西北高原是诗人的蒙难之地,却也是他的诗情萌生勃发之地。昌耀说,我是这土地的儿子[见昌耀《凶年逸稿(在饥馑的年代)》]。他很快就把自己的心血和热爱融进了这片荒凉而陌生的土地。
       六十年代的大饥荒,那是罕见的“绝少孕妇的年代”,诗人在祁连山下留下了悲怆而严峻的诗篇:《凶年逸稿》。寒冷,饥饿,无望,即使在这样的境遇里,他依然宁静安详。他已熟悉那些“方言的细节”,恣意地看“那些乡间的人们总是习惯坐在黄昏的门槛,向着伸在远方的路安详地凝视”。(同前,见《凶年逸稿》)诗人忘记了现实的困顿。他有极好的兴致观察脚下春天的泥土,他望着这寒冻的泥土如何跟阳光“角力”,他据此发出惊人的断言:“生活当然不朽”。而这,正是当年他于绝望之中与苦难搏斗的真实心境。昌耀很快就成为那些艰难而顽健的人群中难以分辨的一员。那片受难的地方,正是他热爱的地方。
       他理所当然地成了那些辛劳人的忠实歌者。《筏子客》是一首昌耀献给他所热爱的人民和土地的赞辞。诗的背景是超负荷的劳苦,而诗的底色却是无可比拟的辉煌。落日,辉煌的河岸,一个辉煌的背影——
 
       筏子客,跋涉的归途,
       忘却了鱼的飞翔、水的凌厉,
       与激流拼命周旋是为的崖畔那扇窗口,
       那里有一朵盛开的牡丹。
       当圆月升起
       我看到扛着皮筏的男子
       走向山巅辉煌的小屋。

 
       牡丹是青海花儿中常用来形容女子和情人的形象,诗人成功地在诗中引入了民间的和民族的元素,从而使他的诗具有浓郁的青海地方风情。崖畔那扇窗口,爱情在向着辛苦流汗的汉子招手。辉煌装扮了皮筏客的背影,辉煌于是也装扮了昌耀的诗歌。《筏子客》诞生的年代仍然是极端凄惶的饥寒岁月,而诗人却不吝以豪华的词语、有力的节奏表现它。对生活和爱情的礼赞造就了这些辉煌的诗篇。生活自身的魅力,浓重的乡土情怀,特殊的中国西部高原的酷烈风景,以及诗人坚定丰富的内心,终于奠定而且催使昌耀诗歌形成自己稳定成熟的风格。昌耀于是无可争辩地成为中国西部诗歌的杰出代表。
       这里有一队木轮车(昌耀诗《木轮车队行进着》)英勇地行进在祁连山下,青海湖畔,这里有皑皑的雪峰和无边的戈壁滩作它苍茫的背景。木轮车从烟色氤氲的土窑旁,从湿漉漉的井台边,从贴有红双喜窗花的花烛夜行进而来。车队行进在闹囔的集市,穿越孤寂的荒原,它们把三月的露滴、七月的虹影、十一月的雪霜化成了英勇行进的痕迹。昌耀以独特的意象为大西北的大地传情。这些展现西部特有风情的经典元素,包括目前的木轮车,皮筏客,以及随后的雄鸡震荡的肉冠,岩羊初醒的锥角,水瓮里浮着的瓢,骑驴的农艺师,(这些均是昌耀诗《日出》中出现的意象。)已经成为昌耀诗歌有异于人的基色。我读昌耀的木轮车队,眼前总联想地出现艾青在战争岁月中写出的那些行进在华北平原的雪野上那些独轮车队。西北的木轮车我未曾见过,华北的独轮车我见过,轮子是一块拼成圆形的木轮,吱吱呀呀,摇摇晃晃,奏成了一曲雄伟壮丽的民族解放的乐章。
       我这联想并非无由,因为这土地总生长着惊人的生命力,不论是在战时,还是在荒诞的年月,生发于民间与土地保持着深刻联系的独轮车和木轮车,总会在坎坷的和崎岖的道路上行进着,世代绵延,不曾断绝。我们知道写这些辉煌而坚韧的诗句时,昌耀正身陷危境。但他依然执着地为大地和人民而歌。他的无拘束的、长短随意的诗行,他的与流行判然有别的浑重的、粗粝的、甚至有点“怪异”的词语,在这一切的背后,却是一颗明亮而火热的诗心。
       一曲《草原初章》(此诗也写于一言难尽的岁月)足以为诗人明心。啼血的阳雀在令人忧伤的暮色中啾鸣,大草原激荡着神秘的夜歌,接着出现一幅画面——
 
      一闪门户吱呀打开
      光亮中,一个女子向草原投去,
      她搓揉着自己高挺的胸脯,
      分明听见那一声躁动
      正是从那里浸逸的
      心的独白。
 

      阴暗的岁月而心依然明亮。处于绝望之中,有诗与他为伴,因而他总是生动的和明亮的。如同打开门户的那个眺望远方的女子,总是听见内心的召唤,明亮,生动,而且矜持。这就是此刻我们阅读昌耀的真切感受。
 
(责任编辑:唐益红)

     谢冕,福建福州人,1932年生,文艺评论家、诗人、作家,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名誉委员,《诗探索》杂志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