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中遇到的风景
 
                      □唐益红


在四月里返回的人
 
随着四月返乡，就像跟着老家来的人回家
这里所有的山峰都唱着高腔
一峰尖，二峰尖，三峰尖
一声高过一声
 
我喜欢这里有紫色的杜鹃，红色的杜鹃
我们用乡音念着它，喊着它：
映山红、燕子花、马银花、盐菜花
就好像要喊回我牛背上的老乡
把打柴的兄弟叫回家
 
翻过一板墙，转过舍米坡
我一直在心里默数着山上那些跪着的石头
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
一万只失散的羊啊它们会不会像我一样
对生活总有小心翼翼化解不开的惧怕
 
孤独就应该有孤独的样子
草叶变得肥硕树枝挂满浆果
山岭的雨落下来也总是恰到好处
从一道陡岭下来，我回首凝视一座残垣的样子
越来越接近了一万只羊的悲伤
 

群山如父
 
我一次又一次躬首
向着群山簇拥如的这一大片河山
向着这一大群在四月里匆匆赶回的人们
西山垭口重围虚设，天目洞外古木森森
从远处到近处除了风声呼啸
我又一次触摸到了空气中硬朗的那一部分
请原谅，纵然流水柔软肉身冗杂
缓缓卸下的檀香氤氲也有万箭穿心的记忆
这一条山道弯弯，每次都让人触目惊心
 
悬崖之下，山坳的一棵银杏端坐千年
一枚有刺的苍耳钉在芒鞋之上
黝黑的双手稳稳地接下表礼
同时也与群山相互交换了平静的眼神
远处刀劈如皴，吸纳了我们身体内的泥土、风尘
群山哑默，如同默许了这一场盛大的觐见
 
你在这熟悉的风里，喃喃如语
一切都停在来时的风里
只有走过溪水小径与西山垭口时
一只停在鸢尾上的蝴蝶假扮成了你
只有经过罗坪长梯隘口的一座木质风雨桥时
一只匍匐的青蛇拦阻了你
 
前世的厮杀必定会有另一世的因缘际会
我们都有着谁也抵达不了的妄测
青山不改其衷一颗草木之心终究遮掩不住
站在来时的悬崖边细数覆盖危途的大雪
群山如父会宽恕一切
 

会人溪
 
我喜欢这里，这里是我们相见的大好场所
尘世太安静，这一树繁花也太吵
花瓣在三月间落下太多的羞愧
并且先于我们抵达洁净的大地
 
我喜欢水在这里变换的各种形象
可以变成圆润的卵石，可以变成碧绿的溪潭
甚至可以变成头顶上的这一树桐花繁茂
和转眼间成为我们欢喜沉溺的样子
 
我喜欢阳光坐在你的树冠上细数着金色的花蕊
春天在山谷跑出一道迷人的弧线
我喜欢看见一只灰雁对着这一树桐花
练习羞涩的叫声
 

河之洲
 
它记得它所有的清澈、迷离
年少的、青春的，湿润的、裸露的
它揽镜自恋草色青青的模样
恰被你们无意间撞见
 
也许，只有住在水边的人才知道
如何分享一整条溪流的惊心动魄与舒缓缠绵
清晨湿润的薄雾散去
露出了阡陌万纵的良田村庄
炊烟升起的时候
山崖下喂养的群峰会准时出发
然后进山的人沿着弯曲的弧线找到
草丛里的寒菌刚睡醒膨胀的水笋
以及阳光下密密匝匝的果实
你不用担心自然的神赐取之不竭
未被打扰的时光，请不要辜负
 
我坐在沙洲河的对面
一遍又一遍冥想
如果连沙洲河都不再清澈了
谁来唤回在尘世迷途的野蜂
和来不及逃跑的村庄呢？
 

楠木奇树
 
时间是有裂纹的 楠树没有
连它伸展的枝条也没有
我们沿着溪流上行
一会儿就能在溪边见到一个
 
我喜欢高坡下这些奇怪的楠树
这么多年了，依旧是原来的样子
固执、沉默，品相俱佳
他们说离水近可以带离身体走远
只是这么多年了，他们还没有走到山巅
 
每一棵楠树都要比我们幸运
每一棵楠树都是时间的骄傲
可以于无数有星星的夜晚
慢慢生长出内心的坚硬
可以在口不择言的时候突然沉默
 

流水引
 
四月，流水开始说话，草木开始思春
隔岸十万亩桃花屏住了急促呼吸
洲上菉萝、潼航、兰芷在草色碧青中
拍响了这流水的叹息
他在浔阳古寺点起一炉香火
发誓要在激流的山涧中牵出一匹白马
 
此刻阳山耸翠，朗水澈明
江水迎面急着要隐藏这隔世的美
我在渔樵村里看见他的时候
他正闭着眼睛轻轻地吹着杯沿
 
我知道
流水是冲不走前世的记忆的
春天一定是稍稍带着点奇迹的
要不，那些露出水面的沉默黑影
如何才能顺着江水走上来呢？
 

亲爱的歌者
 
亲爱的歌者  你有青苔覆壁的陋巷
你有红砂敷面的姑娘
远处的雷声打在近处的荒地上
近处的雨水滴在你远处的黎明
 
一滴一滴，像一滴水滴向另一滴水滴
像一个人发现另一个人
在滚动的河水里，在斑斓的夜色里
唯有歌声是真实的，以及停在手上酥麻的风
 
亲爱的歌者  风轻轻吹着我们
我听到了你越来越缓慢的深情
至暗的沙哑里合着轰轰的洪水
去年的旧时光紧紧挨着亲爱的啤酒瓶
 
你是我不知所措的茫然枯坐后
在寂靜的山谷摊开的手掌心
 
 
 
暮春辞
 
多少春光已经被我耽误
那些在危险的峭壁边划下的刻痕
那些在明亮的窗前守望的沉寂
这一场雪已经划伤了最美的光阴
我看不透雪色中那些模糊的脸庞
 
临江有房  全城住满了异乡的人
囿于的沉默抵消不了人群中的震惊
陌生人，我在你陌生的脸上看到了相同的表情
有多少春天会比春天更荒凉
就有多少荒凉会比荒凉更荒凉
 
在空无一人的荒巷
在微微颤动的临水长廊
青花裙襕在夕阳下肆意地飞扬
新绿已长成  就要覆盖沉默的背影
相遇和分别注定要在同一天进行
 
我不知道我耽误了多少时光
却在最末的时刻学会了交换深深的眼神
走在人民路上，我们都是哭不出来的人
八百里江山全是你的
人间不值得你伤心
 
我们去等待另一场雪吧
静静地等待另一场铺天盖地的热忱
 
（责任编辑：章晓虹）
   唐益红，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常德市诗歌协会副主席。作品散见于《诗刊》《人民文学》等，有作品入选多种诗歌年度选本。在《人民文学》《诗刊》《青年文学》等举办的全国散文诗歌大赛中获过奖。出版诗集《我要把你的火焰喊出来》《温暖的灰尘》，获丁玲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