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第1期

雪宜茶声

发布时间: 2021-05-28 16:31:33 阅读 0

                                                                                           雪宜茶声
                                                                                                   □王 亚

       南方少落雪,偶有一年落也稀薄一层,总圆不了踏雪寻梅扫雪烹茶的念想。诸君该取笑了,雅事做到如今,怕也俗套了。细想想,设若某个傍晚真落一场雪,天地皆白,莹莹映着夜,中天里都透出青碧的澄莹。这样的夜不踏雪不寻梅,不饮酒不烹茶,还能做甚?
      小时候倒常见落雪,泱泱汤汤地落棉花雪。到夜里雪住了,外祖母家青砖老屋的檐角飞上半空,一半顶着白纱,一半映着雪色,层次分明,比天空深湛,比树影轻薄。檐下一两尺长的冰凌与雪呼应着,如结伴走的姊妹花,她晶莹,她雪白,她一回首,她便微笑。再出门踏一回雪,“咔嚓——咔嚓——”,听听声也好啊。脚踏上去,厚厚的雪地上立时凹陷出一个鞋印,依旧是原先的白,只由平面成了立体。唯她是那无瑕仙子,你下脚时竟有些犹疑,生怕亵渎了。外祖母会让我们拿海碗去舀几碗干净的雪来,用锡壶煮胡椒茶或枫叶茶。雪天畏冷,最宜胡椒茶,微咸又辣,粗瓷杯几杯灌下去又可以到雪地里去蹿几个来回了。枫叶茶则是外祖母春天采的,揉搓晒干了,可以喝大半年,次年春天再又采。
       我不爱喝枫叶茶,却爱采枫叶。外祖母村后水井上方便有一棵斜笼着水井的枫树,仿佛是与井一齐生长一般。日光由叶隙里漏在水面上,水上也有了片片枫叶影,偶落一两片叶,叶便与影叠合了,宛如镜子外和镜子里的两个约了一齐耍了一回。开春的枫叶嫩,青里带着嫩红,轻轻一掐就得了。外祖母不让我们多采,大约要给井多留出些枫影来。枫叶茶凉凉甜甜的,入口倒好,我只嫌它一股子枫树味儿,春夏喝时犹盛,到了冬天再喝,味是平和了些,又多了些迂夫子气。我自小擅辨味,却没辨出雪水和井水煮胡椒茶和枫叶茶的味来,光顾玩雪了。
       如今雪也不落了,空留了念想。
       年前倒稀稀拉拉落了些,菲薄,没等人们的“狂喜”劲上来,已经融了。朋友有心,寻干净角落刮了少许雪,唤了我去,说烹茶。
      茶是好茶,老班章单株古树,平素吃时就香气清锐汤色清透,入口又霸气,是山间野蛮生长的刚烈,饮后足可回味三日。这日,她将雪化了水沉淀了,便煮水泡茶。香气依旧,汤色相较平日似乎略明亮些,入口也确乎比素常轻浮了些,多了一分鲜爽,霸气却减了一分。再换黑茶,轻浮更明显,茶味亦寡了。
      朋友有些失望,我倒坦然,雪水轻浮是自然的,寡大约也是自然的,无根之水少了土地里生出的甘甜,怎么不寡?偏历来文人爱扫雪烹茶,大约更多取其清约雅致。
      读过《红楼梦》的人们约莫都记得妙玉请吃茶,以存了五年的雪水招待宝黛们。黛玉问是否“旧年蠲的雨水”,被妙玉讽为:“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无怪乎妙玉恼,这水是她五年前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自己都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
       妙玉存雪水之法,有文献可佐证。清人唐晏《茶说·择水》中记有:“雪水味清,然有土气,以洁瓮储之,经年始可饮。”
       我却思虑,在那个尚不知防腐剂为何物的年代,存五年的水,别说梅花上的雪,纵然是仙泉,怕不鲜也不洁了。
       以古人烹茶用水“清、轻、甘、冽、洁、活”原则,妙玉这五年雪水,断然算不得好水。怕只可在众人前故作清高地矫情一回罢?
      那么,雪水宜煮茶吗?古人称雨雪水为“天泉”,明人高濂云:“茶以雪烹,味更清冽,不受尘垢,幽人啜此,足以破寒。”还有说“雪为五谷之精,是灵雪也,尤宜茶饮。”《本草纲目》中对腊雪亦有清热解毒,舒筋活血等功效的记载。同为明人,程用宾和罗廪这两位茶人却又说,雪水性阴不宜泡茶,久食会寒损胃气。
       如此来看,扫雪烹茶只好作雅趣,宜文人偶尔为之。
       试想,这一日雪落空蒙,铺天盖地,不出半日,便万山载雪。待得天晚雪霁,月华薄洒,如何不激起人们逸兴遄飞。便抱茶灶,携壶执帚,寻一净处,梅下铺毡,扫雪烹茶。
       此情景,远处天地微茫,雪皆呆白,近前炉火正红,茶汤正沸,看雪赏梅烹茶清谈,浮生足矣。
       譬如板桥。
       郑板桥有首《满庭芳》词,我简直爱煞。写日子,写闲情,写志趣,写傲骨,也写通脱。如下——
       白菜腌菹,红盐煮豆,儒家风味孤清。破瓶残酒,乱插小桃英。莫负阳春十月,且竹西村落闲行。平山上,岁寒松柏,霜里更青青。
       乘除天下事,围棋一局,胜负难评。看金樽檀板,豪辈纵横。便是输他一著,又何曾著著让他赢!寒窗里,烹茶扫雪,一碗读书灯。
       一位儒士,日常吃的是腌白菜盐煮豆,执破瓶饮残酒,饮毕随手插枝小桃英。待十月小阳春,就竹林村落闲散而行,抬眼望,远山松柏经霜后愈发青郁。又邀友弈一回棋,不论胜负输赢,天下、人生皆如棋局,今天你赢,明日他输。若天寒落雪,便自扫雪,自烹茶,夜来再点一碗读书灯,漫卷诗书过天光。多好!日子就该当这样,一切功名利禄都抛下,做一棵经霜的松,一杆秀挺的竹,清苦又闲适,随性且雅逸。“扫雪烹茶”该如此境,清贫丝毫不会消减雅趣。
       又譬如乐天。
       烂熳朝眠后,频伸晚起时。
       暖炉生火早,寒镜裹头迟。
       融雪煎香茗,调酥煮乳糜。
       慵馋还自哂,快活亦谁知。
       酒性温无毒,琴声淡不悲。
       荣公三乐外,仍弄小男儿。
      寒日,早晨慵惓懒起,长长久久地睡了个懒觉后才缓缓起,晚起犹频伸懒腰。仆僮早起,屋里暖炉早已生好火,红炭燃得哔卜作响。诗人迟来,这会儿还对着铜镜裹头束发。晚起的日子干些啥呢?昨儿大雪落了一夜,正好扫雪融雪烹煮香茗,再调些酥酪熬些乳糜,缓缓饮,慢慢啜。这个老头儿又懒又馋,还爱自哂,其实又有谁知晓他满心的快乐呢?他的酒正温,琴音平和,享着荣公的“三乐”之外,还逗弄小儿玩乐。“荣公三乐”是春秋时贤人荣启期的典故,得生为人为一乐,生为男子为二乐,生而长寿为三乐。而乐天在此“三乐”之外,更有一天伦之乐,可谓人间至乐了。
       白居易五十八岁才得了这个“小男儿”。生了儿子后,老白还作诗一首,诗题很长,《予与微之老而无子,发于言叹著在诗篇。今年冬各有一子,戏作二什,一以相贺一以自嘲》。白居易与元稹这对好朋友不但情谊笃深,连生儿子都几乎同时。虽自嘲“五十八翁方有后”,内心的那份喜悦却一览无余。
 
       扫雪烹茶、调酥煮糜、温酒弹琴、含饴弄儿,这些不正是一个山野老叟的日常吗?素常亦雅致,或者说雅俗原本无分别。逗弄小儿可以雅,扫雪烹茶亦能俗,全在于发乎自然还是刻意为之。回头来看,郑板桥白乐天在俗世而不俗,自诩为“槛外人”的妙玉那五年的梅花雪,倒似乎俗了。
       雪煮茶的故事还有许多,以宋人陶榖扫雪烹茶最为众人晓畅。说的是陶榖得了当朝太尉党进的一名侍妾,颇为宠爱。某日大雪,陶縠别出心裁,命侍妾扫雪烹茶,并道:“党太尉家定无此景。”侍妾回说:“党太尉是个粗人,怎知这般乐趣?他就只会在销金帐中浅斟低唱,饮羊羔酒。”陶榖扫雪烹茶貌似风雅,但他与党太尉这一比,倒显出格局逼仄来了。真名士自有由骨子里流出来的清高,扫个雪烹个茶,还想着与侍妾的前主人一比,这陶榖恐怕只能算一个附庸风雅的小男人。
想起元代散曲家苏彦文两句曲来,“休强呵映雪读书,且免了这扫雪烹茶”,可赠这位陶榖大学士。映雪读书也好,扫雪烹茶也罢,若“强为”“故作”,便还是免了吧!
       自古附庸风雅者众,又何止陶毂?连西门庆那位持重寡言无趣的正房老婆吴月娘都扫了一回雪烹过一次茶。《金瓶梅》第二十一回里,一日大雪,小厮置了酒菜在院里,一家子吃金华酒听家乐弹唱《佳期重会》。那吴月娘见雪下在粉壁间太湖石上甚厚,便下席来,教丫鬟拿着茶罐,亲自扫雪,烹江南凤团雀舌牙茶与众人吃。这一幕,看似雅意非常,实则这一回目里前半回写西门庆吴月娘许久龃龉终释怀,两人一番雨意云情。烹茶听戏时,潘金莲点一出《佳期重会》,也恰有取笑之意。这吴月娘既出身官家,自然没有不明白的道理,扫雪烹茶之举恐怕半作风雅,半为掩饰。
       如此,竟要为“扫雪烹茶”抱一声屈了,可怜见的,堪比明月落沟渠。且免了这扫雪烹茶罢!
       今人就更莫要强为之了,不单单有“附庸风雅”“东施效颦”之嫌,以如今的环境而言,雪水再不是那纯净的“天泉”了。
       落雪了,且邀三五好友踏雪寻梅,烹茶赏雪亦赏梅。可吟诗可联句可弹琴可弈棋,莫扫雪。茶炉上水正翻出蟹目,茶香衬着梅香,眼底尽是浅笑淹然。再有兴致,便取几瓣梅花搁茶里。茶里有了梅香,茶汤亦轻浮得许多。莫非冬梅也有雪性?也许吧。雪宜茶声,梅宜茶气。
      《山家清供》里有“暗香粥”,就是白米粥里添些梅瓣,想来也该轻浮绵软,入口生香。扫雪烹茶,撷梅煮粥,原是风月无边。
      记得小龙女的古墓派剑法里有一招“扫雪烹茶”,金庸大侠也是惯弄风月之人,我喜欢。
 
      又记:读白乐天《晚起》至“荣公三乐外,仍弄小男儿”句时,颇伤了一回脑子。荣公自然是孔夫子遇见的鹿裘带索犹鼓琴而歌的那位,乐天用荣公的典喻己老而达观。可“弄小男儿”呢?我第一感作“娈童”想,偏哪里都找不到老白有此癖好的记述,要说他唯一“爱”的同性怕是元稹了,有近百首诗作证,是一对“好基友”。只好转方向,难不成是老来得子?一查,果然。得出结论:思想龌龊啊,我!
 
      又又:今算解得一惑,便蹿到友人园中偷了枝梅花赏自己,再温一壶黄酒,炒俩小菜,对花抿一口酒搛一箸菜,眯眯笑。
 
    (责任编辑:唐益红)

      王亚,湘女。在国内多家报刊撰写专栏,作品发表于《天涯》《湖南文学》《天津文学》《雨花》《鹿鸣》等,出版有散文集《茶烟起》《声色记》《一些闲时》《此岸流水彼岸花》《今生最爱李清照》等,编著《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读本》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