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形态
发布时间: 2021-05-28 16:37:57 阅读 0 次
时间的形态
□任林举
一
著名的宇宙学家史蒂芬·霍金坐在他的轮椅上,一双棕灰色的眼睛纯净、澄澈,如宇宙中一对未被污染过的星球。现在,他身体上唯一“活着”的器官大约只剩下了这双眼睛,它们已经成为一个生命退守的最后领地。因为它们到大脑之间的这段距离已经无法掩藏一个闪着奇异之光的灵魂,所以它们看起来明亮而又深邃。
每当我凝视这样的一双眼睛,就不由自主被它们强烈吸引,现实感顿然消失,仿佛置身于一个真实而又虚幻的秘密,一个关于时间的秘密。它们用一种若有若无的“声音”告诉我:“时间原来是弯曲的。”
如果在30年以前,我一定会像接受一个真理一样,毫不迟疑也毫不费力地接受并认同他的这个推论。那时,我的想象力十分丰富,对于任何抽象的结论或事物,都能够在生活中找到具象的表达或描述。
所谓的弯曲,不过是一段优美或并不优美的弧线。
每天,太阳从东方的地平线升起,又从西方的地平线消失,在天上兜了一个硕大的圈子,地上的一切就都被它圈在了里面。飞鸟在天空行进,瞬间将翅膀展开,然后又合拢,身体被气流托起,然后又按自由落体的运动曲线下降,其间不过是一秒甚至更短的间隔,如此的循环往复,从静止到下一次的静止,有时会回到空间的起点,有时却仅仅是时间里一段开放的行程。但是,鹰在天空里盘旋,翅膀却会长时间保持一种平直状态,它们不屑于制造出那么多慌乱的扑打、摆动,因为它们有足够的能力把弧线画得不像弧线而更像直线。其实,地平线并不是直的,而是一段曲线,只是因为人类自身的渺小和局限常常凭直觉把它看成了直的。
从远处看,河是静止的,但其间的水却一直在不停流动,流着流着,就在某处多了一道弯,又在另一处少了一道弯,时间,就在那弯弯曲曲的变幻里藏下身来。因为人们缺少时间所拥有的耐力和能力,所以必定对时间形态和长度的变化无知无觉。
河岸上有一只觅食的苍狼,在草丛里从容地迈开它均匀的步子,一会儿弯向东,一会儿弯向西,头抬起来,又俯下……一只受了惊吓的野兔突然从草丛中一跃而起,它弓起又展开的腰身,有那么一个时刻甚至远远超越了高高的草尖儿,富有弹性的跳跃,每一次落地都如一只充满空气的皮球,立即弹回原来的高度。一双躲在芦苇荡里交尾的矮脚鹬,因为受到了意外的打扰,抛出一串极其圆润、波折的鸣叫在如洗的天空里,表达了柔情未尽的遗憾与不满。野麻鸭则像往常一样,扑棱棱地起,又扑棱棱地落,只将落脚的水面上砸出了一道道波纹,一圈儿又一圈儿,一圈儿又一圈儿,由近及远地扩散开去……
蔓生的牵牛子与豆角秧,在某户农家园子的墙里和墙外,几乎同时以“合法”或“不合法”的身份向上展开攀爬,欲望强烈的蔓儿们还没来得及长出叶子,就凭借自己高超的缠绕、吸附之功在泥墙边成功地划出道道弧线,让人感觉它们在攀升中抓住的并不是旁边可以依附的物体,而是那一缕缕温暖明亮的阳光。向日葵终于把高傲的头慢慢低下;采花的蜜蜂离开后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一个圈子兜回来,再一次落在刚刚落过的花蕊之上;母亲那时还年轻,俯身将一枚西红柿摘下,放入篮中,一转身,仅仅历经了一道虚拟的圆弧,就再也寻不到自己的孩子,檐前的劳燕仍然围着旧家徘徊不去,而自己的孩子们却如一群“出飞”的燕子纷然离散,在不同的城市里筑起了各自的新“巢”。
一生没有离开过村庄的三奶奶,仍维持着多年养成的老习惯,在每一个风和日暖的好日子,以一根木杠支起自家的窗……那年也是这样的一个季节,她以同样的方式打开自家的窗,一段小小的弧线刚好展开,便有一枚巨大的炮弹拖着无形的尾巴从迎面的天空呼啸而至,像一只不祥的大鸟,闪电一般越过屋顶,在屋后的开阔地上炸开一团火光。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她的家和家人便统统消失了。人在失去知觉的时候,肯定不会知道时间是以什么形态存在的,或许,那一段光滑圆润如青花瓷碗的时间,早已在大爆炸中支离破碎成一地残片,并消隐于无觉无见的黑暗之中。当房子再一次从地上长出来时,三奶奶仿佛已忘记一切前尘往事,时间也如一颗弯弯的豆芽重新破土生长。至于那颗炮弹是谁为什么扔下的,索性就不再去想了吧,很多事情你想或不想,知道或不知道其实是一样的,一切都在一条事先铺好的轨道上运行着,而这条轨道却如时间本身一样从来都不会以某个人的意志为转移。对于这些,三奶奶什么也不说,只是信手抛一把火红的高粱,给窗外等着吃食的鸽子。
就那么简单地一挥手,很多很多美好或不美好的往事便随风而逝;很多很多曾牵挂或深爱的人便成离人。
爸爸在世时,力气很大,不管多硬的泥土,往往一镐下去,都能够刨进半尺有余。就那么一镐镐地刨下去,那些本来暗淡无光的岁月便有幸免于荒芜。那一日日、一年年的劳作连续起来,竟然成了一条时光的珠链,由一道道优美而有力量的弧线串连而成,沉实、绚丽地挂在记忆的胸前。
到底什么是记忆呢?不过是被时光的残骸层层埋葬的往事的残骸,它曾经确确实实地存在过,而如今,确实已无法重现,无法触摸。不管多么优美的弧线总会有另一些弧线取而代之。再回首,身后那条自以为很平很直的路,竟然也是一道道的起伏跌宕,一道道的弯转曲折,其上又撒满了左顾右盼、跌倒爬起、步履匆匆、欢呼雀跃、沉重迟疑、马踏飞尘、车轮旋转……种种纷乱无序的弧线尽皆凝固成过往的时光片段,纵然乘坐波音空客以一个更加夸张的跨度、更加霸气的大弧一日万里地追寻,仍难觅其踪。
其实,那些不耕又不种的老师,个个都精通时间的巫术,只要把教鞭一挥,那些小括号、中括号和大括号,就成了一道道枷锁,我们的童年和少年,便被牢牢地锁在其中。一直到我们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将枷锁胀裂,分崩离析,我们都只是一个倒霉的逗号,没日没夜,无冬无夏,无休无止,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往一个虚拟的目的地。
正当我们在学校昏暗的教室里与时光较力的时候,爷爷却在窗外远处的农田里一点点弯下了腰,虽然他脸上并没有任何不快或痛苦的表情,但我知道时间的力量正沉重地施加于他的身体和生命。时间的狡猾与强劲,无人能比,它最知道什么时候对什么人动手,施加多大的力量,而每一个被时间征服的人,最后都要成为时间的傀儡,以一道曲度越来越大的弧线描述出时间的形态。
不难想象,有一些弧,只要连在一起或当一个弧在原有基础上继续弯曲,都能成为一个圆环。一旦弧成为圆环的时候,最简单的事物就成了一道最难破解的谜题,成为只有一棵树的森林,人类经常会在这样的地方迷了路。
一盘磨,就那么日夜不停地旋转,如果有必要,最后的终点总能够与最初的起点重合,那一瞬,会让我们认定它此前从来都没有作过任何的运动。唯一不同的是,磨眼里的粮食从中间的孔洞落入,又从磨的边缘溢出,但却不再是原来那样完整的颗粒,而是破碎成不可复原的齑粉。直面时间,我们难免要深陷疑惑,我们到底是从哪一个入口误入了时间的流程呢?
夜晚,总是从黑暗开始。紧接着,时间便会在夜幕上显现,生出它银白色如钩如镰的幼芽儿。之后,它将如生命的领舞者一样,开始永不停止的循环和没有穷尽的往复——由小而大,由缺而圆,由盈而灭,以及再一次的开始……
二
本来,我完全可以像作家查里斯·兰姆那样刻意回避开对时间和空间的追问与思考。那样的话,我也能自然而然地像他一样发出这样的感叹:“它们给我带来的烦恼比任何其他东西都少。”然而,一个人肩上一旦套上了科学的精神“夹板儿”,就注定会像一头驴子一样,终其一生对一切令人困惑的问题穷追不舍。即便是史蒂芬·霍金和爱因斯坦那样天才的科学家,在我自己没有充分领会和理解之前,也不会轻易相信或迷信。对科学和科学家的怀疑,本身就是一种科学精神的体现。关于时间,我所能够感受到的时间,其形态往往并不是“弯曲”那么简单,也许会更加抽象,也更加具体。
时间的广大已经毋庸置疑。如果时间是海,那么我们只能是海里一只小小的丁螺,甚至连丁螺都算不上,只是海底的一粒沙。在海的运动中,我们的一切行动都只是挣扎与蠕动,徒劳、微弱、不足挂齿。我们一茬茬、一代代,看似积极却实际很无奈地等待着那个不动声色却无往而不至的海,把我们生命的痕迹悄无声息地毁灭或推送到一个无法预知的角落。
在这种情形下,我们怎么能够知道时间是什么样子的呢?一切都只是想象与推测。唯有想象与推测。如果我们本身就是海,就是宇宙,就是时间,我们本身就是那些伟大的事物,一切都包含于我们的内部或胸怀之中,我们还用得着去想象吗?看来,想象与推测,已是弱小、无知者唯一可用的武器和必由之路了。但不管时间有多么广大无边,多么难以想象,都不妨碍我们独自的拥有,就像一粒沙不管多么渺小仍然有可能拥有自己的海一样。时间的神奇正在于它可以任由时间之中的任何事物随意截取和剪裁,只是你要拥有一些捕捉的天赋。
时间的最初形态,在我的头脑里,不过是一滴晶莹的水。
早春的农舍,因为屋顶冰雪融化,檐前总会整整齐齐地悬挂着一排冰凌,仿佛一排等待着时间之锤击打的钉子。然而,年幼的我,虽然经常趴在窗台上,怀着惊恐的心情紧盯着那些尖锐的锥体,却始终也没有听到过那一声让人绝望的轰然巨响。太阳出来了,暖暖的阳光就像一些神秘而令人感动的话语,照耀、感化着一切。于是,有一些透明的液体,从冰凌最顶端不断地滑下,在冰凌的顶尖儿处汇聚成一粒粒圆圆的水珠,一颗接一颗均匀地滴落,并发出钻石般耀眼的光芒。一滴,两滴、三滴……时间就这样被分割成一粒粒水珠,等所有的水滴都落到了地上,春天就降临了。
但是,我只是看到了春天,那么时间去了哪里呢?那些小水滴,后来又幻化成了什么?走在上学的路上,我就一直思想着这个问题。而老师的课似乎总是很长很长,长到让我们感觉永远没有尽头。一个知识点接着一个知识点地铺开,当所有的知识连成一片,却又像倾洒了的墨水瓶将所有的知识糊成一团,一团黑暗得难以再度化开的墨迹。也不知过了几世几劫,终于有铃声如决堤的潮水从破窗的孔洞中灌注进来,这时我才恍悟,原来时间一直躲在电铃里,只等待着一道指令,只等待着一个出口儿。而后,我们也如拥挤在一处还没来得及发出的声音,各自从洞开的教室门口,纷纷涌了出来,并释放出越来越大的噪音。那一刻,我们真以为我们拥有了时间,或跟上了时间的脚步。
最难耐的还是夜晚。在那些漆黑得甚至连一颗星星都看不到的夜晚,睡眠有时会突然无情无义地抽身而走,只把你一个人扔在无边无际也没有底部的黑暗之中。一个人,只有那时才能体会到沉沦的真正含义。沉沦,不仅仅是沉坠,而是沉坠得无休无止且无法控制、无可奈何。世界连同时间仿佛已经同时死去或昏迷。在那样一个没有一丝生气更谈不上生机的夜晚,哪怕有一声蝼蛄的哀鸣,哪怕有一串仓鼠的脚步声,都是一种恩赐。然而,世界并没有走到尽头,时间也没有死去或停滞。
滴答、滴答、滴答……
墙上的老挂钟不停地传出一种金属摩擦混杂着脚踩落叶的声音。越是在这样的夜晚,它的节奏就越加清晰、透彻。仿佛真有一个人或一个灵在黑暗里行走如同在白昼里微笑而从容地踱着方步。千万不要把这种打破寂静的声音也定义为噪音,如果你能够把握它的节奏,理解它的真正用意,它会使你很快从烦躁中沉静、安定下来。
那是时间的脚步。
它的出现,倒像是一个充足且没有穷尽的应许;也像是一个可以秘密、独自享用的暗示。时光呵,不再是毫无节制,毫无目的地遍地奔流,尽管它有时是一种催逼,有时是一种牵引,但此时却仅仅是一种安抚。它事先就等在你家墙壁上一个小方盒子里边,此时,只为你一点一滴地释放,只为你一点一滴地消磨,就如美酒存于玉壶之中,只为你独自一杯杯斟满,再一杯杯饮尽。也因此,人们经常洋洋得意地自诩为“时间的主人”。
难道时间是一条狗吗?真的可以随人任意豢养和支配?
从前,人们把时间养在沙漏里,像遛狗一样,一段一段训练着时间,让它跑得精准无误,不差毫厘。后来,人们又把时间搓进了细细的线香,燃着,一脉轻烟缭绕,时间不仅有了丝丝袅袅的样子,还有了好闻的味道。再后来,人们变得霸气起来。有的把时间装进一块巨大的金属里,像囚着囚徒一样,只在一些固定的时间里由撞钟人将大钟撞响,让时间出来放放风,人们才清晰地感觉到时间的存在。有的则把时间装进一个大盒子,置放于钟楼或挂、摆在厅堂,那种声音往往庄严、洪亮,冲着人群一响,就成为一个城市或一群人共同的参照,而听到钟声的人,也往往会怀着神圣的心情予以驻足或侧目。那是时间发出的声音,也是时间拥有的尊严。
多年以前,我家的墙上挂着一架体型很大的挂钟,桌上摆着一本纸页很薄的日历,我认定,那就是时间在我家里的两种形态。一种步子较小,一种步子较大,一种能走出声音,而另一种却完全可以转瞬而过,且不发出任何声音。这是完全可以由我自己掌控的两件事物,并且有时会因此而天真地认为,掌控住它们就可以掌控时间。所以有一些年头,看钟点儿和翻日历便成为我最大的“爱好”。每天天不亮,我就会凝神于指针的滴答声,期盼着那个可以从床上一跃而起的时刻;起床后做完该做的事情,再看看钟点儿确定是否可以吃饭;上学时盼着早点儿下课;课余时盼着早点在约定的时间里与伙伴儿们一起去淘气;春天时盼着野地里的花儿快些绽放;夏天时盼着田间地头的昆虫快些长大,好供我们捕捉、玩耍;秋天里盼着地里的农活儿早些结束,让人和大地一起闲下来;冬天里则盼着这个年关和下一个春天早些到来。只要时间的轮子能够飞快旋转,把我从泥潭般的生活旋涡里甩出,我就有希望长高、长壮不受别人的欺负;就会接过爸爸手上的镐头,刨去生活的贫穷困苦;也就有可能远走高飞,过上浪漫快乐的生活,彻底告别那些孤独寂寞的日子……
千万种愿望和理由合成一句话,就是要“骑上时间的快马”,奔向远方。然而,时间并不认我这个“主人”,越是盼望时间过得快些,时间的脚步越如病牛一样缓慢、迟疑。忽一日,我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索性就擅自把钟点拨快。但到了与人约定的某个时间,只我一个人赴着空约,而别人的约期仍然在若干小时之后;为了让一个期盼的日子早日到来,我恨不得把几页日历一齐撕去,但那个日子却根本不听我的召唤,表面上应着,脚步并没有因为我的努力而加快半步。那时,我一直以为是时间背叛了我,后来才懂得,是我背叛了时间。那些钟、那些表,那些可撕或不可撕的日历本,不过是时间与我们订立的一个契约,那并不是时间本身。
当我拥有了第一块手表时,已经在一个企业单位的最底层当上了一名技术工人,监控着一些整天轰轰作响的电气设备,过着日伏夜出,难得见人的倒班生活。那时,我已深知前路凶险,不知道在错误的时空里再往前走能陷落多深,早已不敢冒冒失失地期盼着时光能够通过某一个“快进”按钮到达一个定点。每天除了怀着依恋的心情回忆一些往事,就是在昏沉的梦里一次次重回少年时代。抬起手腕,那块耗费我许多积蓄和精力换来的表,里边的时间宛若被谁下了蛊毒,很邪性地猛推着不容分说的指针,正一秒秒迈着正步坚定前行。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刀片,削面一样,一刀刀削着我无可奈何的生命。这时,如果我还会如少年时一样无知,就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那些指针统统转回往昔。
以后的日子,我就一直觉得自己坐上了一架失控的马车,疯了一样地跑在崎岖不平的路上,各种部件和木板的狂响淹没了我叫停的声音,我自身的不适、痛苦和恐惧如车后飞扬的尘土,轻飘而又扶摇直上。时间真的是一匹疯马,我们却抓不到它的缰绳。
我们不是时间的主人,我们从来也没掌握过时间,只是时间掌握着我们。
三
史蒂芬·霍金,在写完《时间简史》时,侧歪着头颅狡黠地转动了一下他那棕灰色的眼球,于是每时每刻都摆在他面前的电脑屏幕上,出现了这样一行英文:“时间是根本没有始终的,它不可能被任何空间所包含。”那么,在我们有限的智力所能触及的范围内,到底能够确认多少无始无终的事物呢?闭合的圆环、扭曲但没有开口的绳套、一堆无序却首尾相接的丝线、一张没有出口的网或口袋,一只绝望的蚂蚁在一只皮球内部拼命地爬……一切都无法将时间描述和测量。
事实上,时间的浩瀚无垠和无穷无尽,并不是人类所能想象的。
有时,我们很像一群在时间里游泳的鱼,但我们却触不到时间的边缘,因为在时间的水面之下还有一张细密的大网,恢恢然有如“天网”。我们每一个人、每一个生命都在这张透明的网里,包括那些思考着这张网到底是一个什么形态的人:爱因斯坦、牛顿、霍金……不管是谁,一旦触碰到了这张网,就触碰了自己的时限。虽然每一种生命、每一个人离这张网的距离不等,却早晚有一天能够抵达。
这是一个最有争议、最神秘的时刻。要么,是你在这个时限到来之际真正消失,化为乌有;要么你就越过这张网进入另外的维度,放弃现在的空间形态开始另一种形式的生存;要么,你就像一只海豚或一条燕鳐,把身体投向时间之外,逃脱时间的限制通过“虫洞”而获得永生。
如果时间是一种液体,我们到底在时间之中,还是时间在我们之中?如果时间在我们之中,那么时间将我们充满之后,它又流向了何处?如果我们在时间之中,时间又为什么不将我们载向永远,而是中途毁弃?
很多的老人,很多在这张网里游了很久的“鱼”,当他们的生命即将终结时,都会意味深长地告诉后来人:“我的大限已到。”说完,他们便从容、平和地离开,如同去附近的公园里参加一次钓鱼比赛,但再也没有回来与家人共进晚餐。难道那一刻,他们的生命之唇真的触碰到了那张不可触碰的网吗?如果我们有足够的勇气和冷峻,应该把他们叫住,认真地问问他们,时间到底是什么形态?时间到底是流动的还是不动的?我们可以占据时间而让空间处于流动的状态吗?但知道秘密的人却从来不屑于说出秘密。他们的脚步,不再为这个时空里的人多停留一刻。
我们只能孤独地占据着自己的空间,想象着时间的流逝。
其实,时间从来没有过流逝,它就那么无限浩大地静止在那里,世间的万物都不过是时间的器皿,等待着时间一点点将自己注满。
时间将秒注满时,秒消失了,而下一个秒正在等待;时间把小时注满了,小时消失了,而下一个小时也在后面补充上来;日注满了,月注满了,季节注满了,年注满了……它们就纷纷被时间融化,失去踪影,重新成为可以再利用的时间。
当时间把秋风注满,秋风就消失了,雪落了下来;当时间把雪注满了,雪就消失了;天空里飘起了白云,当时间把白云注满,白云就消失了,有雨水洒落在地上;当时间把雨水注满时雨水消失,草的根膨胀并复活了,时间从草根开始倾注,先是草叶、草茎,然后是花朵,遇到了那么美好的事物,时间也没有停止它的动作,仍然一点一滴注入了花朵。当时间滴注得恰到好处时,花朵娇艳欲滴,我的双眼却被倒灌的时间呛出了泪水。不管是热烈的格桑花也好,勇敢的萨日朗也好,深情的野百合也好,能够摄人魂魄的紫丁香也好,就让我随手采上一束捎给远方的爱人吧。因为去年的花期已过,今年的花期转眼不再,明年的花期又遥遥无期。至于明年的这个季节,六月也好,七月也罢,纵然有相同的草木,相同的花开,也已然不是我们当初相约的地点。当时间将花朵注满,山岗上、草原上到处是一派残破的景象。红的花、黄的花、紫的花、兰的花、白的花……都已在时间的催逼下丢弃了原来的颜色,一夜之间,它们纷纷被涂成夜色。
当草被时间注满,树叶被时间注满,鸿雁的鸣叫被时间注满,流动的水被时间注满,温暖的阳光被时间注满,一切的期盼、想往、思念、回忆……都被时间一一注满,寒冷的日子就近了,时间将带着具体的冷和抽象的冷一同注入生命体内。此后的日子,千万千万要学会咬紧牙关。
当时间把鞋子注满,一双双鞋子消失,只剩下脚印;当时间将那一行曲曲弯弯的脚印注满,脚印消失,只剩下了道路;当时间把一条条道路注满,道路消失,只剩车流;当时间把车流注满,车流消失,只剩下拥塞;当时间把拥塞注满,只剩下一片末日般的破碎与狼藉。
当村庄被时间注满,当城镇被时间注满,当都市被时间注满,当山川被时间注满,当河流被时间注满,当岛屿被时间注满,当大陆被时间注满,当我们的家园和故乡被时间注满……我们这个星球不过是一滴晶莹的泪水,时间一样随形流赋,欲滴而不滴。那时,将不会再有人类追问时间的形态。
史蒂芬·霍金,这个可怜的天才,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与时间结怨并被时间死死纠缠的。他之所以对时间如此敏感,就是因为时间不仅仅从时间的维度,而且也从空间的维度对他进行了腐蚀,先是他的身体,后是他的口唇,之后是他整个面部肌肉,当他整个生命即将被时间注满,只剩下双眼以上部位没有僵死。这时,我们完全有理由痛恨时间,时间的手法、节奏和时间的冷酷残忍,已清晰可见。
站在空旷的宇宙,站在宇宙中的太阳系,站在太阳系里其貌不扬的地球上,站在地球上某个寂静的夜晚,遥望浩渺的星空,感觉无处不在的时间正一点一滴将万物注满,淹没,化为虚无,突然又对自身不可回避的结局感到释然,如果我们注定是时间的器皿,那么我们不被时间注满,我们还能够成为器皿吗?
可是时间,当宇宙万物以及宇宙之外的万物终有一天全部被注满、消融,它还能够将什么注满呢?时间,那时只有时间,亘古孤独的时间。
(责任编辑:鲁太光)
任林举,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力作协副主席,东北师范大学经济学士。从事散文、诗歌、文学评论的写作,发表过上百万字作品,著有散文集《轻云起处》《说服命运》《玉米大地》。现供职于吉林省电力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