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第1期

暖风吹

发布时间: 2021-05-28 16:41:13 阅读 0

                                                                                    暖风吹
                                                                                             □钟声

       岩儿寨人感到奇怪,这个从不被人提起的山寨,突然从外面进来八九个手提画盒、肩背画板的年轻人。他们在岩儿河边的草地上搭起了帐篷,燃起了锅火。人们还发现,这些人的目光总是好奇的,而那些目光总没有离开住在河岸旁山坡上的春柳、云秀和几个姑娘们。
       多少年了,岩儿寨默默地躺在这里,从不激动,也不挣扎。连名字都是因为周围的岩石能打磨子而得到的。对客人的一举一动,人们的反映是迟钝的、麻木的。只有姑娘们,早就受不了深山的寂寞,惊异中,飞快地扑闪着黑亮的眸子:“他们是哪里来的?”“他们写的么了呀?”“哟,那包板板的蓝布白布可做一件新衣裳了……真可惜!”但她们大多只是背地里相互挤着询问的眼睛,并不时提心吊胆地乜一眼那些正在布板上忙碌的年轻人。有姑娘要春柳去问个究竟。她想,问一下,能把我怎的?就咬咬牙,走了过去,用手挽着胸前的辫梢说:“你们,你们这是……”但声音小小的,心里有些胆怯。
       小伙子们都抬起头来。离她近的那个白方脸笑着说:“画你们这些漂亮的山妹子呀,哈哈!”
       春柳望着那张白净的脸,心想,好白呀,上面一定糊了白面。他们对她很友好,说话也很礼貌,她突然不害怕了!她被白方脸邀请小坐了一会儿,等她一出来,就被伙伴们围住了。一个个脆声尖气的,有的还把头偏在她胸前:“听听看,心还在跳啵!”春柳扬了扬圆脸,乌黑的杏子眼直眨,看她这副神秘的表情,姑娘们更急了,有抱她肩的、摇她手的,生怕她跑了一样。还是云秀稳得住:“莫急,听她说说嘛。”
      “他们是画家,来……来,嗯,来这山里写生的。”
      “画么子呀?为么子老把眼睛朝我们看?”
      “你长得好看……嘻嘻……”春柳红着脸笑了。
      “他们是哪里的呀?”
      “常德的。”春柳朝那边看了一眼。
      “他们才来,怎么就是常来的?”
      “咯咯咯……”春柳笑着解释,“是常德的。是城市里的。你要他们常来,就把他们招为女婿……”
      “那有多远?要走几天?”
      “听说城里做饭不用柴?”
      “不用柴?那用么子做饭?”
      “……”
       春柳为难了,她也没去过城里,没看见人家做饭。后来,她答应再去问问,姑娘们才笑闹着散开去。云秀走在最后面,还时不时地回过头来看那帮小伙子。
       春柳拉住云秀,说:“秀儿姐,明天我们再来……”
      “做么子呀?”云秀胆子小,一听叫她再来,脸就红了。
       春柳告诉她,那个白方脸请自己明天去画像,她附在云秀耳边轻声说:“他们还问你呢!”
       云秀好看的眼垂下了,说:“背时的,莫乱说……”
      “真的呀,他们问穿绿点点儿花衣的山妹子叫么子?”
       云秀看了一眼身上衣裳,轻声地说:“问我做么子?”
      “画你呀,画家爱画长得好看的。”春柳一本正经地说。
       云秀的头垂得更低了。
      “你怎的嘛?不想去吗?”
      “柳妹儿,我……”
       春柳想笑她胆小,可没笑出来,她俩自幼要好。云秀温顺善良,待人诚心热情。云秀五岁时爹就去世了,姐姐在一年前被人拐骗走了。本来就多病的娘便一下起不了床,已住了两个月的医院。十五六岁的云秀,泯灭了少女天真的幻想,放下课本,用孱弱的肩头,支撑着这个每况愈下的家庭。春柳以为是做事使云秀忙得抽不出空来,就说:“我帮你做半天事,还不行吗?”
       云秀细长的眼里掠过一丝恐惧。春柳猛然明白过来:她一定是怕那个副院长。一年前,云秀的娘病危,急需住院而又无钱时,媒婆来了。男方是本地人,叫陈金贵,比她大十五岁。因为有个当党委书记的父亲,他被推荐到县卫校学习,后来分到乡卫生院,现在是副院长。  云秀不爱他,却怕他。
       春柳不明白,一个什么事都会做的云秀,还怕一个副院长。于是,她沉着脸说:“枉活了一世人,揣自个的碗,听别人的话!”
       云秀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当春柳笑着把自己的画像递给爹看时,迎接她的是一张布满怒容的脸。她父亲在为那些谣言担心。前几年,二十几户的岩儿寨就被外地人骗走了好几个姑娘。现在,不知从哪里又钻进来这一帮年轻人,能说会道,打着来这里画什么画的幌子接近寨子里的娃女们,说什么外面如何如何好,城市里的生活怎么好,目的就想骗走她们。看他们那个样儿,有的披着长头发,有的穿着花格子衣服,男不男女不女的,看上去就不是一些正经的男子,还把他唯一女儿的模样都画走了,要是再把他的女儿也骗走了,他将会喊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的。
奇怪的是,父亲越是阻拦,她越想和他们在一起。每天早上,总是到白方脸他们画画的地方去割草,还对他们介绍说:南边谷脚有一片枫橡树,这时肯定红得像火;西边山坡上长满一人高的红岩石和白岩石,下雨时,红岩石会变白,白岩石就变黑;北边岩儿寨山塆里,时常有一群野雁落脚,阳光下,那翅膀明晃晃的好看极了;岩儿河下游有个岩儿潭,天要下雨时,就泛起石磨一样的圆水纹……白方脸也告诉她:常德太阳山山道上的石板也有这山谷石块上一样的青苔;柳叶湖也比你们的岩儿河大好多,水清得不得了;城里的小车多得就像这山路上掉的落叶;超市里卖的东西多得很,要什么有什么……白方脸还给她讲常德城里步行街怎么怎么的热闹,买东西卖东西的人怎么怎么的多。春柳静静地听着,心儿像长了翅膀跟着想象飞出去了,好远,好远!有时,白方脸画好了山水,用图钉将画钉在布板上,她就坐在旁边守着,不准小虫子借油画的香味儿往上飞。那神情,就像守着自己的幸福一样虔诚。
       有一回,她悄悄地从家里拿了一包干柿饼给白方脸他们。
      “甜不甜?”她问白方脸。
       白方脸笑了,露出整齐洁白的牙。
     “你如果有弟妹,过天带点回去。”
       白方脸兴奋起来,说他真有一个像春柳这样的妹妹。
      “她做么子的?一天能割几背篓草?”
       他告诉她,妹妹才十三岁,比她小两岁,在读初二,也爱画画,还说像她这个年纪,该读书。她的目光黯淡了,轻声地说:“山里十多岁读不成书的人多得多,光岩儿寨就有七八个。”
      “山里人辛苦。”白方脸摇摇头。
       她没回话。
       太阳升起来了,瑰丽的霞光把弥漫的山雾染成粉红色,把岩儿河映得色彩斑斓。在他们面前的山坡上,花草树丛沐浴在晨光中,像铺上了一床巨大的花毯。
       春柳久久地凝视远方。半晌她才说:“画家哥你说,我们这地方好吗?”
      “好呀,这里太美了。”白方脸不加思索地说。
       春柳沉默。
       白方脸有点意外,就说:“怎么,你不喜欢?”
      “不是不喜欢。可光好看不行。听大人们说,解放前,我们这里叫埋人谷。过去也饿死好些人。前几年虽没饿死,可跑了人……”春柳说着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说起都羞人,跑的尽是姑娘。你说是这里男的没用?可他们也不懒。你说姑娘们不该跑?可长年吃红薯喝稀饭,虽这两年好一点,但也有些……”说着,她又把云秀的事摆了一遍。
       白方脸听着,沉吟了很久才说:“按你们的想法,这里永远也过不上好日子?”
       春柳苦笑了一下,说:“我们只晓得有镰子就能割草,有锄头就能挖地。别的,哼……只要一年有吃有穿,就不坏了。就说云秀姐,她哪样不行,可……”
      “我相信你说的话。你们都是勤劳的人,但有这一点还不够……”白方脸认真地说。
       春柳迷惘地看着白方脸。
       白方脸继续说:“我曾跟朋友去过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比你们这里还穷,可前不久我去那里写生,一切都变了。原因是那里的人,不服穷,都去南下沿海打工挣钱了,只几年就住了楼房,骑上了摩托。”白方脸还说他自己开始学画画时,有人笑他笨,学不会画画,当不成画家。可他不服。人人都有一双手,别人行的,自己为什么不行?人,最可怕的是看不起自己。末了他说:“比如云秀,她那样能干,就是看不到自己生存的力量,被一时的困难吓住,屈服了那个副院长。其实,她只要真的不爱他,就应与他一刀两断。至于她娘的病,可以找民政部门,找亲戚朋友借点钱……”
       望着那真挚中满含期望的目光,春柳的心颤抖了。这个不满十五岁的姑娘,人们都说儿童时代的生活是一支没有定调的曲子,自由、轻快、明朗,可她没有,只有母亲早亡后留下的泪痕,只有岩儿寨山坡上她的小脚踏出的弯曲的山路,只有岩儿河为安慰她失学后的痛苦而发出的轻吟……从春柳懂事时起,她就看惯了挂在父老乡亲们脸上的汗珠,听惯了乡邻们沉重的叹息,还有自卑的沉默和岩儿河水麻木流淌的回音……可现在,一种新鲜感在她心里涌了上来。大山有大山的用处,万里长城是岩石筑成的,矿藏是大山捧出的,铁路的枕木是大山输出的。人,重要的是相信自己,看得起自己,不屈服于贫穷的统治……白方脸的话,使春柳心热了,脚板儿拍打得更响了……这一夜,她睡得很香,还做了很多梦……
       由于春柳与这些画画人接触频繁,有人开玩笑地问她:“白方脸真喜欢你?你也愿意和他相好?”
       春柳先是一惊,然后就笑了:“未必带个路,看一下画画,摆摆龙门阵,就非要相好,非要喜欢?”
       这谣言传到了春柳的爹耳朵里,父亲叹气又气恼地问春柳:“柳儿,你当真要丢下你爹?”
      “啊呀,我不是在这里嘛?”春柳说。她心里根本就没有那些传言的想法。
       父亲用手擦了一下耷拉的眼皮,声音抖抖地说:“唉,不是你爹舍不得你,我不放心外地人啊,山里人是穷,但人好……”
       春柳想哭,却又笑了,说:“爹呀,你说些么子话呀,我哪里也不去,一辈子和您在一起。”
       从这以后,春柳与画家们接触更多了,好像眼光也放开了,心里也逐渐光亮起来。但只是她自己还没有觉察到。她每次去看画画,身边还增加了云秀和另外几个姑娘。岩儿寨的人渐渐发现,这群常德来的年轻人,待人和气,不像要拐走寨里姑娘的样子。从他们画的画来看,从他们看人的眼光中看,岩儿寨的人好像看到了自己真正的影子。寨里的人们飞快地交换着眼色,脸上的神情是满足和骄傲的。连春柳的爹的脸上也露出了笑意。
       春柳胖了,漆黑的刘海下,一对乌黑的眸子水盈盈的。太阳在她圆脸上罩上两块红晕,就像高明的化妆师揉开了的胭脂一样。画家们待她们很热情,一口一个“小妹子”。
      “小?!你们有多大?我割的草你们还背不起呢!”春柳从不饶人。相反招来的是白方脸他们友好的笑声。笑完了,又把画好的画给姑娘们看,问她们画得好不好看,还请提意见。这时的云秀,总是红着脸,眼帘低垂着。只有春柳,偏着头看了半天说:“山脚应有条淡黄色的公路,田埂上应有几根电杆……”
      “我们不能瞎编呀。”白方脸有些为难,实景就是这样的。
       春柳说:“就不能加上去吗?”她多么想山下有条宽宽的公路通向大山的外面,多么想她们这里能栽上电杆拉上电线,家家户户都点上电灯……
      “是呀,就不能画上吗?”云秀也说。
      “要是把它们画上就更好看了!”其他姑娘也都说。
      “可我们是实景写生呀,怎么能随便创作呢……”白方脸解释说。
       春柳不说话了,她心里难受。画家们知道伤了姑娘的自尊心,改变话题,请她们当模特儿,给她们报酬,还决定为云秀画一张肖像送给她。
       第二天,春柳去约云秀。云秀满面忧悒,递给她一封信,说是早上收到的。信是副院长写来的。春柳吃力地看完后,勉强明白了信的大意,说最近副院长听说云秀常与外地人在一起,说再这样下去,副院长将对云秀不客气。信的结尾写道:“秀儿,那些城里人对乡下人是不会有半点感情的,无非是城里女孩他们看腻了,来新鲜一下……”
       看完信,春柳问云秀:“秀儿姐,那你今天不去了?”
       云秀低下头。
      “你真信他的话,白方脸他们不是好人?!”
       云秀又急忙摇头。
       春柳咬咬嘴,愤愤地说:“就跟他一刀两断,又怎样?总不得吃了你!”
       云秀转过身去,轻轻地抽泣起来。春柳的心软了,她猛地抱住云秀抽搐的肩头,说:“秀儿姐,都怪我不好,莫哭了,啊,你就不去了吧……”
      “不,我要……”云秀抬起头。
      “要是他晓得了呢?”
      “就这一回!”云秀又微微低下头。
       今天的云秀确是迷人,绿方格鸦雀领外杉里衬了一件白底蓝花的内衣;单蓝裤管下是一双青碧记保边鞋,里面还套了一双春柳送给她的鱼肚白套袜儿。春柳偏着头,在那张红润的瓜子脸上看了半天,就捂着嘴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云秀呆呆地看着她问:“死妹子,笑么子啦?”
       春柳用手做成话筒,附在云秀的耳边说:“你今天像个新娘子,他们肯定……”
       云秀的脸红了,娇嗔地说:“柳妹儿,你才配他呢。”
       这下轮到春柳红脸了。说真的,她愿意跟他们去一个遥远迷人的地方,倒不一定非要是城市。她多向往白方脸那种目光,真诚、平等、友好,不使人感到失望和自卑……她突然感到一阵心跳。难道那些谣言和爹的担忧是真的吗?难道岩儿寨的姑娘只有靠外地人才长得大吗?她附在云秀的肩头,一字一句地说:“秀儿姐,我们哪里也不去,一辈子就在岩儿寨!”
       云秀看着她,轻声地说:“哎,我的命不好,不像你……”
      “命怎么不好啦?我就要等在岩儿寨,让那些男人红起脸来找我呢,咯咯咯……”
       云秀也被逗乐了,但刚笑了一下,又急忙捂住嘴。
       岩儿河岸边,画家们已支起了画架。春柳、云秀和几个姑娘嘻嘻呵呵地朝画家们走过去……
       刚画了一会儿,副院长来了。他那油浸浸地条条脸悻悻地扭曲了。
      “云秀,回来!”声音很硬,没半点犹豫。
       云秀浑身一抖,但没有动。副院长又吼了一声。几个青年人放下画笔,不解地望着这个怒气冲冲的人问云秀:“他是你爹?”云秀来不及回答。陈金贵见她未动,几步跨了过来,抓住云秀的手,可被她挣脱了。这可激怒了他,单眼皮下射出两束寒冷的光,发狠地说:“你这个野娘儿,才几天,就变得这个样子,你是哪个的人?”这下青年画家们都清楚了,是云秀的未婚夫,看上去是比云秀大十多岁。
       云秀用手捂住脸,哭了。但没有声音,泪水顺着指缝流了下来。画家们想劝架,但被副院长那愤怒近乎野蛮的目光挡了回去。春柳感到脸上发烧,心里隐隐作痛。她心想,画张像有么子过错?如果这事说出去,别人会怎么笑话我们山里人?说岩儿寨该穷,男人小气,女人只有受气。她更不明白,一个姑娘,在婚姻上,为么子要把自己与钱、权联系起来?!城里的姑娘可以读书、画画,山里的姑娘连一点儿自由都没有!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决定帮云秀说话。
      “不走,就不走,看他把你吃了!”春柳一步迈到云秀身边,瞪着眼看着陈金贵。
       陈金贵一看春柳帮忙,火从心里猛地窜出:“嗬!你个小女子,自己想跟别人,还要拐一个!”
     “你胡说!”云秀抬起头来,她用一种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语气说:“从今天起,我们一刀两断!”
       陈金贵愕然了,想不到云秀有如此胆气。但他仍不死心,想用最后一招来难住这个山谷里的美人儿。他手一扬,说:“好!好!一刀两断!你马上把我给你娘治病的钱给我,还有我那五千块彩礼钱……”
       可话音刚落,就被生活拮据,温顺孱弱的云秀,出人意料地答应了。云秀大声地说:“五天之内,分文不少。”
       随着云秀嘴唇的翕动,春柳一下一下地为她使着劲儿:“秀儿姐,说吧,这样多舒心,多痛快!说得越清楚,以后就越轻松,越自由!”说着,又瞪眼看着陈金贵,“就是的,从现在起,秀儿姐和你一刀两断!别以为自己是一个小小的院长还是副的,就了不起了!还以为自己有多大的官,以势欺人!除了你是一个副院长,你还有么子?秀儿姐为么子要依附你,为么子要听你的?”
       陈金贵被春柳连珠炮似的话气得不声言语,看了一眼云秀就泱泱地走了。
       画家们又开始工作。
       终于,云秀的像出现在画布上了。扬起的瓜子脸上,洋溢着轻松的红晕。漆黑的眸子里,没有怯弱和忧郁,闪着自尊和向住的波光……
      回家路上,云秀犯愁了。她知道自己的家境,一时怎能拿得出这几千上万的钱?春柳的爹是个善良的老人,他听了女儿的话,同情云秀的处境,答应把家里的猪卖了,还把自己攒的几千块钱借给她,并告诉云秀:秋天到了,满山都是熟了的板栗儿,打上一大背娄卖了就是一笔钱。五天的期限一到,陈金贵就会来要钱!云秀说过的和他一刀两断,就会坚决做到,她跑东家借西家终于把娘的住院费和那五千块钱整齐了。
      二十多天过去了,画家们就要走了。他们画了很多画,一捆一捆的。走的那天,他们给了几个姑娘每人三千元钱,说是这些天的陪画费。说在岩儿寨的这些日子里将在他们心中成为永久的记忆。说在将来的自传里,在艺术生涯部分,着墨最多的就是岩儿寨。这些话,姑娘们不全懂,但从他们的眼光中,感到岩儿寨潜在的力量。她们幻想着,在城市的大房子里,在这些画幅面前,人们怎样为岩儿河水的清澈而惊讶。那些像白方脸一样的小伙子怎样品评着姑娘们的画像……可高兴之余,姑娘们又为难了。说真心话,她们很想送送他们。可这些天,谣言又在出现,而且活灵活现。只有春柳,她咬咬牙,心想,我去送,能吃了我?
       ……
       巨大的山脉挡住了阳光,使人感到满目都是岩石和树丛。远远看去,横绕在山脚的小路,像条彩色的带子,与岩儿河并排着,铺向大山深处。春柳走在这条路上,午后的秋阳拥抱着她,她觉得风是这样柔和。满山透明的红叶,飘舞着,翻飞着。像欢迎她归来的鲜花。她把手伸进衣袋,触到了两支铅笔。她想起了刚才,在公路边的班车门口,白方脸给她铅笔时说:“拿去吧,写字或画画都行,我相信岩儿寨,在你学好写字画画的时候它会比现在更加美丽的。”她拿出铅笔,细细地端详起来。笔杆是绿的,一转动还闪闪有光。笔杆上写着看不懂的圈圈儿,只有“中国制造”几个字认得,还有森林、山脉连结成的图案。她一下明白了这笔杆是山里的木材制成的。岩儿寨多的是可以制笔杆的木材,没人砍,没人要。是呀,她要学画画,画岩儿寨,画岩儿河,画云秀。还要画她爹,但不要那么多皱纹……然后摆在城市的街边,让街上的人们都晓得:岩儿寨不光出打磨子的硬石头,还出画家,还有这么好看的姑娘,这么清清的河水,这里的老人连皱纹都没得。她要用自己的画卖钱,攒好多好多的钱,办工厂,学技术,生产出好多好多的画笔……
想着想着,一种想马上见到岩儿寨的感觉产生了。她似乎与它分别了好久好久。
       过河了,阳光从西边山口射来,一块块,一点点,在河里形成一个个数不清的、相互环扣的圆圈儿,那里面好像映满了小河的昨天和前天,那样扑朔迷离而又历历在目。春柳记忆的小河在这圆圈的启迪下开始流动起来。她想到了过去、现在、将来。又想到了岩儿寨,想到了爹,想到了云秀。她还想起几天前的一个情景:白方脸在看什么,她好奇地问了,对方扬扬手里的几张纸,兴奋地告诉她:“女朋友的来信。”她脸红了,不知道“女朋友”的含义,但有个姑娘给他写信是真的。她感到一阵冤枉,为云秀,为自己,为岩儿寨所有的姑娘们,更为像副院长那样小气的男人!她又想起了几年前的一件事:她还在读小学,一次去书摊看书,发现一本有着大山、火车图画封面的书,她激动起来。可卖书的人看着她一身破旧的衣裳,用看不起的口气问:“你有钱吗?能买这样贵的书?”回家途中,她第一次伤心地哭了。哭自家的贫穷,哭自个的命不好。而现在,她却笑了,笑过去的胆小,笑现在的明白。大山感染了,也跟着笑起来……
       一转眼,岩儿寨又回到了她眼里。当那一切都呈现在面前时,她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失望感。她猛地发现,院坝边田埂上的人群中,云秀用红肿的眼睛看了她一会儿,又走开了。有人告诉她,昨天下午,乡医院让云秀的娘出院了,因为床位不够。云秀大起胆子去了医院,办公室的同志说,应尊重医院意见,照顾重病号,那个副院长又暗中托人带信:只要恢复了婚姻,一切都好说。
       春柳发呆地站住了。晚风带着一丝凉意阵阵袭来,她不禁打了个冷战。夕阳被威严的岩石挡住,那刚刚伴她回家的山路已藏进一片捉摸不定的绿荫里。大山板着苍黑的面孔,一切都在黑夜来临时,自卑地退缩着,胆怯地回避着。只有岩儿河,还在不停地流淌。水声被阵阵夜风带给山谷的每个角落,冲开了黑夜带来的沉寂。水声轻轻地响着,像在对春柳述说着路途的遥远和艰难,又像在向春柳表达着胜利后的喜悦,更像是给春柳鼓足冲破困难的勇气!
       春柳被河水感染了,心热了,蹬蹬的脚步声消失在通向云秀家的田埂上……
       那个曾经在岩儿寨画画写生的白方脸小伙子就是我。十多年后的一个秋天,我带着一群美术大学生又来到了岩儿寨写生画画。现在的岩儿寨已经是乡村旅游景点了,宽宽的水泥路从县城翻越连绵起伏的大山通进了山寨里,家家户户修起了楼房,开起了商店饭馆,卖起了旅游产品,真的是旧貌换新颜了。最令我兴奋的是,岩儿寨办起了旅游产品加工厂,办起了画笔生产工厂,春柳当上了岩儿乡党委书记,云秀已是岩儿村党支部书记了!她们实现了自己的理想。
 
      (责任编辑:黄先锋)

      钟声,本名钟儒勇,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常德市鼎城区作家协会主席。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文学创作,已在《芙蓉》《上海文学》《都市小说》《青年文学》《文艺生活》《芳草》等多家省级以上刊物发表小说、散文、诗歌共计300多万字,并多次获奖。公开出版长篇小说《红唇》《管家》。《红唇》获首届2014年常德原创文艺奖长篇小说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