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第3期

归 尘

发布时间: 2021-05-30 09:28:39 阅读 0

                                                                               归 尘
 
                                                                                                   刘慧
 
 
 
       奶奶赶在清明前走了,离开困住她四、五年的那张床,子孙们一下都拢了,从四面八方赶到老家。
       奶奶那不知人间事的身躯已静静躺入漆黑棺木里,脚那头燃着烛光,一口锅子里堆满了钱纸灰,这些是奶奶去黄泉路的盘缠,她在阳间难得如此阔绰。
       悼念堂设在三叔的堂屋里,屋内布置了许多描述阴间的可怖挂图。道士们坐于神龛前的小方桌旁,面无表情地轮唱着凡人难懂的超度忘灵之词。据说人死后,三魂的天魂和地魂散去,人魂还在;七魄则从人死后开始计算,每隔七天就会散去一魄,直至到七七,人的七魄方才散尽。如果这个人生前对于阳间的留恋心很重,或者是心愿未了,该人魂便会留在阳间徘徊而进不了轮回。如此,奶奶的魂魄还在屋子里尚未散去。
      谁都没有啕哭。奶奶九十岁,也算高寿,我父亲是长子,年已七十。他披着麻衣,艰难地跪在奶奶的灵柩前,手腿发抖,眼睛通红,含着泪花,嘴唇有着克制的扯动;两位姑姑也跪在一旁,她们眼睛红肿,都有哭过的痕迹;三叔和晚叔骑着摩托车不停奔走,买东买西;母亲和晚婶她们却忙着些杂事。主事的人还未将相关工作安排到人,诸多小事都得家人自己操持。母亲做事主动,总是尽力,我之前在市区就对母亲说过,这是在欧阳的地盘,人多嘴杂,奶奶的丧事欧阳家族自有安排,我们虽是子孙,却是外姓,不便过问,只管拿钱出来便是。至于铺张与节省,只凭他们的良心,如今农村白喜事的过度铺张,大有宰割孝子贤孙之趋势,以此长大家的脸面,世事如此,百般无奈。
       我跪着,膝盖有些发麻,却只是担忧父亲的老骨头,为他捏着一把汗。
       父亲是个孝子,在奶奶几年的瘫痪期间,每年都有满满四个月时间守护奶奶,送饭喂茶,无微不至。期间有一年他在照顾奶奶时上街买东西被车撞伤,前年照顾奶奶期间洗衣时突然腰椎间盘突出急性发作,两次住院所耽误服侍奶奶的时间,待身体恢复之后,都一一补回。父亲在欧阳家有同母异父的弟妹六个,三个弟弟,三个妹妹。二叔和二姑很早就因病离开人世,照顾奶奶的分工是父亲和三叔晚叔每人每年四个月,大姑和小姑轮流为奶奶擦洗身子,他们年复一年,力尽孝道,人皆赞叹。
      在北京时,我就从父亲的电话中得知奶奶情况恶化,吃不下什么东西,在父亲的细心照料下,稍有起色,但却很是虚弱,父亲说奶奶可能熬不了多久,不像以前那般每餐能吃下一海碗饭菜,只能吃点菜粥。我祝愿奶奶渡过难关,等我回去见见她。三月底,从鲁迅文学院学习回来后的星期天,在丈夫与女友丽萍的陪伴下,赶着去看奶奶。奶奶依然躺在三叔的东厢房里,她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所幸耳朵还很敏锐。我叫一声奶奶,她迅速、声音宏亮地应了。她伸出枯瘦如柴、指关节严重变形的右手来握我,我抓住她的手,感觉到她手的凉意。
      “奶奶!”我叫道。
      “哎!”奶奶应着。
      “你冻么?”
      “不冻。”奶奶已经没有牙齿了,但回答得很清楚。
      “奶奶!”我叫道。
      “哎!”奶奶应着。
      “你手凉不凉?”
      “不凉。”
      “奶奶!”我叫道。
      “哎!”奶奶应着。
      “你口干吗?要不要喝点水?”
      “要喝。”
       父亲从开水瓶里倒出些热水,用调羹一勺勺地喂她:张开。再喝一口。再张开……
       奶奶喝了水,嘴里呜里哇啦地说着一串话,我听不明白,父亲也听不明白,但我们明白,奶奶的话一定是饱含情感的。良久,她才不舍地放开了我的手,我把她的凉丝丝的手塞进被子里暖着。最后的一段时日,奶奶吃不下一粒饭,只能喝些米粉糊粥,父亲用擂钵将米碾碎熬成稀糊给她喝,勉强延续着奶奶气若游丝的性命。看过奶奶回家后,我去超市给她买了罐米粉送去,而奶奶还来不及吃……
      这几年,我已经不给奶奶钱了,因为她一分钱也用不了。那年,她不幸摔伤之后,父亲和三叔与大姑扶着她在医院治疗,我与丈夫赶到医院看望,给她留了点钱。治病和生活费用,都是父亲他们兄弟负担,尚不需要我们孙辈支出。自从奶奶卧床之后,喜爱走动的她趁父亲做饭时,偷偷瘸走到屋外去,又重重摔了一跤,导致下半身完全瘫痪。自此大小便失禁,只能靠尿不湿度日。奶奶的食欲一直不错,以前过节过年,我们姊妹总会给她带些城里的时鲜食物。奶奶瘫痪之后,在吃喝上就不能任性了,这很折磨。而父亲的养生观崇尚素食,他自己也总是粗、素为主,说是有益身体健康。他打心里希望奶奶健康些,怕因消化系统与内脏负荷再受折磨。
       父亲不常给奶奶煮大鸡大肉,因为每次奶奶大吃过后总会把屋子搞得臭气满屋,让三婶皱眉。奶奶病后有些怪诞,喜欢把自己的排泄物扔得满屋都是,被子床单什么的全涂得一塌糊涂,以此引起子女们的烦恼与关注,子女们经常不分寒暑地去河里给奶奶洗衣服和被子。
       有年冬,天奇寒,奶奶又捣乱了,刚巧是晚叔照顾期间。晚叔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背着一袋奶奶的屎尿衣裤去刺骨的河水里洗,他腰痛,一边洗一边痛得流泪。晚叔说,没办法,谁叫她是怀他十月的娘呢。
       是啊,没有奶奶,哪里有这一大群的子子孙孙。
       作为长子,父亲双手端着道士给他的东西,缓缓地围着奶奶的棺材转。几年前他也这样做过一回,那是爷爷去世时,爷爷那边也是同父异母的弟妹四个,爷爷享受着国家的俸禄和安葬费。他的子女们对父亲总怀着提防之心,生怕父亲会分爷爷的遗产。父亲只是坦然,尽自己的孝,并不曾有丝毫分家产的想法。爷爷奶奶在父亲一岁时离异,父亲的童年无爱可言,在嫌弃中勉强度过。但父亲能体会他们的难处,从不抱怨亲生父母,也从不提任何要求,顶着两个家庭的排斥与各种欺辱,在夹缝中长大成人。凭着老实本分的品质,和善待人,宽容与人,一直到现在。
       而奶奶是否放下了那些恨,我不得而知。
       奶奶吃了一辈子苦,现在脱离苦海了。晚婶这样对人说。旁人回道:她可没吃什么苦,极少干活,以前你公公做鞭炮,比院子里一般人都要宽裕;后来你公公去世,集体化时期,她也没出过工,只是自己去街上卖些桃李果子,比院子里的人过得舒坦。
       其实,怎能不苦呢?比起现在,那个时代的人大多赤贫,少有不苦的,只是贫穷程度不同而已。
       要说苦,就是奶奶的命苦。奶奶当时离婚,也是因为不堪困苦,想从安南那个落后偏僻的乡村逃出来。她果然如愿带着才一岁的父亲嫁到了镇郊的继爷爷家。继爷爷是做鞭炮的,相对家境比爷爷家要好些。可是凡人又焉谙福祸倚伏之道?爷爷离婚后就走了好运,娶了邻院姑娘,成了南下干部,先后在县革委和银行工作,然后全家迁至县城,过着富足的无忧生活。爷爷还算尽责,他一直出钱出粮送父亲上学,但父亲的优良成绩却迎来了取消高考的年份,只能回家务农,扛起家庭重担。
       奶奶的命运便是有些戏剧化,再婚生下三子三女后,继夫因病离世,她独自带着几个孩子。因此,奶奶性格难免与众不同,尤其是对父亲,有更多的要求,父亲一直默默地受着。待我成人,才逐渐理解她对父母的反常举止。因为我身上存有奶奶的血统,能读懂得她的怨恨和不甘,更能理解父亲的隐忍以行。叔叔和姑姑们都没读几年书,他们皆是很早就务农挣工分了。印象中,奶奶老屋的周围确实有诸多的果树,一年四季果子飘香,让我和院子的孩子们都很眼羡。奶奶总是在街上卖东西,中午还会在街上吃那些让我们都思念的油汪汪的米粉面条等,很少在家中闲呆着。
       说奶奶过得舒坦,可能就是如此吧。但是,比起与丈夫白头偕老,孤独终老的奶奶何尝不是大半生地捱着孤苦!
       晚婶提出要给奶奶的棺材里放个小布娃儿,说这是传统风俗。大姑说,这个可有可无,你们愿意做就做一下吧,反正奶奶也从不逗孙儿玄孙的,不会牵挂孩子们。
      奶奶从未带过任何一个孙子孙女和外孙,也极少抱过玄孙们。我是长孙女,对这些都看在眼里,奶奶确实没有带过我们。记得小时候,我常常是自己带着弟妹,晚上父母出去组里干夜活,我们总是披星戴月,露坐在老屋右前方两棵李树中间的石堆上,望着奶奶屋里的灯光。但因了那煤油灯的光亮,我才不至于特别怕黑。我想,奶奶不喜欢小孩可能是因她自己子女多,要抚养他们成人,又要看着他们一个个成家,心里觉得累吧。
       也许,那个小布娃儿,奶奶确实不需要。又或许,到了另一个世界,她变了……
       锣鼓齐鸣,奏大乐,放炮。
       炮乐声响在房屋周围,屋东边的谷坪静寂,那儿有座小庙,供奉着姑婆神。我小的时候,谷坪是公家的木仓库和牛舍。那年火灾,仓库偏房酿谷种的房子失火了,仓库燃起熊熊大火,东风一吹,火势经过奶奶的菜园子狂扑向奶奶的老木屋。四面八方的救援者都在帮忙救火抢粮牵牛,奶奶跪在神龛前凄厉地哭喊,求“姑婆神”保佑。老屋地势较低,每年平溪江发洪水,必然漫过河岸,从农田里汹涌进屋子。奶奶从不逃命,也不搬东西,总是在神龛前跪拜“姑婆”,任父亲怎么拖她都不肯离开。
       后来,奶奶宽大的木屋因老化而被拆掉,三叔和晚叔在老屋场的基地上各自修建了楼,奶奶便住在三叔的一楼东厢房,而厨房设在晚叔楼里。谷坪上,不知被谁牵头建起了那座姑婆庙,奶奶以前行动自由时,经常在家与庙之间往返。
       和尚道士们高声念唱着,我们都围着棺材转圈祭苦,一个庞大的队伍蜿蜒在堂屋和坪里,大至七十岁的父亲,小至三四岁的孩童,这一大家子,很是浩荡、圆满。礼毕,大家坐下休息,亲人们在一个个相认相识,母亲和婶婶们在叙旧。她们妯娌间以前也生出些不快,由于多年分开,现在难得在一起,所有的恩怨,都一一放下。待丧事结束,大家又将四面八方地分散,过自己的生活。
       亲戚都赶来送奶奶最后一程,我与妹妹的同学也来吊唁,院子里的乡亲都帮忙与追悼,在这个雨绵绵的微凉春日,让人感到无比温暖。
      八日过去,按风俗将奶奶土葬,孙子们出钱买了大量烟花炮火,从竹篙塘街上浩荡地经过。途中一路雷雨,我们从平溪江对岸的祖坟山返回时,全身都湿透了,为了方便跪拜,我特意脱去一贯的裙装,穿上运动服,湿过的衣服在身上被风吹着,有些寒意。淋了暴雨,我居然没有感冒,亲友说这是因为奶奶在天有灵,保佑着我们,看着相框里奶奶的黑白照片,我发现她缺牙的嘴唇周围的皱折里,隐含着一丝丝的慈祥。
奶奶终于入土为安,所有在尘世里的爱与恨、恩和怨,都将随风散去。据说,赶在清明前去世的,能轻易在阴间找到归宿,不会成为游魂,受流落之苦。如此,奶奶也算是修到一个好结果。希望她在另一个远离苦难的世界里过得富足、安逸、自在。
 
     (责任编辑:唐益红)

 
 
        刘慧,湖南省作协会员,先后就读于毛泽东文学院和鲁迅文学院。出版长篇小说《青春的漫歌》,诗集《醉梦园》《傻到极致》。曾获邵阳市五个一工程奖、中国作协网络联盟重点扶持项目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