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第3期

井边故事

发布时间: 2021-05-30 09:27:56 阅读 0

                                                                        井边故事
 
                                                                                            谢永华
 
 
 
       那次回老家,特意跑到井边看了一下,往事便如井水般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我仿佛看到了那个青春年少的自己,微微一笑,便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白色的连衣裙,配上荷绿色的小花边,活脱脱像自家菜园里的白萝卜。
       井台四周已是杂草丛生,在深秋的阳光里做着最后的挣扎,一如这口荒废的老井。斑驳的水泥地面上,落满了鸟屎,它们已被秋风吸走了水分,只留下白的或黑的斑点。我不在老家的这段时间,惟有它们在陪伴着这口老井。原来那些在井里挑水的人们,一部分去了外地,为生计四处奔波。一部分已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里。而留守在村里的老人和小孩,他们已不需要挑着水桶,哐当哐当去井边了。自来水的安装,人们已彻底把老井抛弃了。
       那时候的井水清冽甘甜,冬暖夏凉,水草和青苔的深处,时有小鱼小虾嬉戏其中,你追我赶,好不热闹。我常常和弟妹们在井边打闹,有时候,捉只小虾米和着井水一起吞掉。这时,有的大人便故意吓唬道,要得啰,你吃活虾米,胆子这么大,到时候会在你肚子里发崽崽的,虾米脚会把你的肠子抓烂的,看你们怎么办?这话吓得弟妹们赶紧回家喝热水,说要把虾米烫死。如果烫不死,就要脱掉衣服,站在太阳底下暴晒,它若再不死,那就是怪事了。现在想起来,真是觉得好笑得很,那时候的我们,怎么会那么蠢呢?不过,对于当时只有几岁的孩子们来说,应该是可以原谅的吧。
      离我们家不远处,有户外姓人,我记得是姓杨。他们家的五妹长得很好,双眉间还长了一颗痣,大家说是美人痣。不过,对于五妹来说,并不是值得高兴的事,因为她总是嫌自己的屁股太小,不够性感。她妈妈对此也很不满意,因为按照她妈妈的观点,屁股大而肥的妹子以后好生养,有福气。有句俗话也说,屁股大,坐三省。虽然五妹不是因为生养的事发愁,却也和她妈妈一样,是因为屁股小的问题而纠结不已。
       有一天,媒婆带着男的来五妹家相亲,五妹正好在井边挑水。一条紧身黑色弹力健美裤,把纤细的小腿绷得更长了,屁股也绷得更小更平了。那个媒婆看在眼里,并没有怎么在意,而那个男的看到这些,心里就不怎么舒服了。五妹担着水桶的身子一扭一扭,那男的居然嘀咕道,这么干瘦的屁股,怕是不能生崽女哦。
       毫无疑问,这次相亲是失败的。五妹遭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她妈妈也十分沮丧,总是盯着五妹的屁股说,妹子啊,娘说得不错吧?
       从那以后,五妹每天就去井边练习拍屁股,啪啪啪,脆响而沉重的声音,震荡着寂静的山村,吓跑了黑黑白白的狗们。它们不明白,这个妹子清早到井口边来拍屁股做什么呢?是不是神经出了毛病?至于那些鸡鸭,胆子很小,根本就不敢走过来,似乎害怕啪啪的响声,会把它们的耳朵震聋。村里有些操空心的妇人们,一有机会,就东一堆西一堆地坐下来窃窃私语,说些很不好听的话。有的说,五妹这样下去,即使不疯也会没有人要的,不就是屁股小点吗?犯得着这样小题大做吗?身上该有的都有,还怕没有男人要吗?实在嫁不出去,给别人填房也要得么。还有的说,五妹肯定是脑壳坏掉了,总有一天,会拍死在井里的。几个妇人说得唾沫直飞,像麻雀嫁女,叽叽喳喳,很是让人烦躁。
       其实,五妹子自有想法,她企图通过努力地拍打,让屁股变得又大又圆,让以后来相亲的伢子,不敢再小视她。所以,每天清早她就来到井口边,把井水当镜子,使劲地练习拍打屁股,拍几下,又摸一下,检查屁股是否大了些。有些流里流气的男人就说,五姑娘,你把下面拍大了,上面也要拍大些才好,上面大更吸引人呢。还有的说,你要拍屁股,就回家去拍,你现在把灰啊屁啊都拍到井里去了,会影响水质的,我们吃了会生病的,以后都不敢来井里挑水了。众人听罢,哈哈大笑。五妹翻了翻白眼,说,你们不来更好,没人打扰我,我可以拍得更安心了。说完,又拍起来,不看旁人一眼,那样子好像在说,我就是要拍,你们管得着吗?
       五妹拍屁股的习惯很不受某些人欢迎,可是,井水里的小鱼小虾,倒是欢喜得很,只要五妹拍屁股的声音响起,它们就欢快地舞蹈起来,时而跳起迪斯高,时而跳起伦巴舞。也许,它们是把五妹拍屁股的声音当成了掌声吧。又或许,它们在水里寂寞得太久了,想伸出脑壳看看充满烟火味的人间吧。久而久之,人们便习惯了井口边的啪啪声,如果哪天没有听见,倒还有点不习惯了。
       再说花宝吧,花宝是中街上的,跟五妹既是同学,又是闺蜜。高中毕业后,听说考上了某地的一所音乐学院。
       一天清晨,人们听见一阵阵咪咦咦妈啊啊的声音,竟然从井边传过来。村里人哪里听过这种怪异的调子,还以为是哪个人的妈妈掉到井里去了,便赶紧从屋里跑到井边看,居然看到花宝站在井边,一只手掌心向上,再从小腹边慢慢往上抬,人们还以为她是在告诉大家,她妈妈已经被水淹到脖子了,便睁大眼睛往井里搜索,半天也没有看到鬼影子,便急切地问花宝,你到底在鬼叫什么?井里什么也没有啊!花宝听罢,捂着嘴巴大笑起来,我的娘哎,我的祖宗哎,我这是在吊嗓子哎,我在练习运气和吐气呢。哦,你这个死花宝,把我们的心脏病都吓出来了,吓死我们,你是要填命的呢。你再鬼叫鬼叫的,我们要喊你妈妈拿棍子来打你。
       这样一来,井口边就更热闹了,五妹和花宝这对活宝,一个叫,一个拍。这在某些人眼里,她们是在做正事,就像一个人在唱歌,一个人在鼓掌,应该是最正常不过的了。可是,在另一些人眼里,她们就是两个癫婆,一个鬼哭狼嚎,一个神经发作。所以,那些原来调笑五妹的伢子,现在都调转枪头来对付花宝了。花宝,你要就好好唱首歌,如果唱得好,我就讨你做婆娘。像你这样叫叫叫,怕是没有男人讨你的。哎呀,你们一大早就在这里喷粪,是吃了屎吗?花宝面含愠色,大声说道。再说,这井是公家的,我在这里鬼叫鬼叫,关你们什么事?这里空气清新,我叫累了,叫干了,还能够马上喝到清甜的井水,你们如果有本事也来叫啊!那几个伢子见花宝真的生气了,便黑着脸乖走了。
       我清楚地记得,整个夏天,就是在这两种声音中度过的。其时,村里人也见怪不怪了,挑了水就往家里走,不想在井边多做停留。如此一来,这口井就像被她们承包了,同时,被承包的还有这片寂静的天空和翠绿的草木。
       也不知什么时候,这两种声音就忽然消失了。
       听说,五妹嫁到外地去了,我们不知她的屁股是否被拍大拍圆了。花宝呢,却很悲惨,双腿已经残疾,蜗居在家。她妈妈逢人就说,她家花宝命不好,都是那个没良心的男人害了她。他脚踏两只船,一边跟花宝好,一边跟别的女人谈恋爱。据说,花宝那天去听讲座,讲课的老师生病了,于是,讲座临时取消,花宝便加快脚步返回租房,想给男友一个惊喜。刚到门边,她就听到一阵急促的喘息声,慢慢的,那声音便越来越大,竟是一个女的声音。花宝顿时明白了什么,一脚把门踢开,走到床边拖起那个女人,啪啪啪,打了对方几个巴掌。男友见状,二话不说,扬手就打了花宝两个巴掌。男友的手很有力,花宝脸上顿时出现了两个巴掌印。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男友会动手打她。如果是那个女人打她,或许,她心里还好过一点。花宝哭泣着,捂着脸就往门外冲,冲出不远,脚下突然一滑,竟然从一百多级的台阶上摔了下去,双腿摔成粉碎性骨折。经过一年多的救治,终究没能保住双腿。男友在她最需要关心的时候,居然悄悄地走掉了。他这一走,就把花宝的希望全部带走了。所有的一切,都成了泡影。那些美好的回忆,就像一个个梦魇,不分昼夜紧紧地抓住她不放。她喊不出,动不了,陪伴她的只有苦涩的泪水。
       有一天,井边突然响起了歌声,歌声极其凄美,让人听了忍不住掉泪。花宝坐在轮椅上,面对夕阳,手里拿着药瓶……
       故乡的老井,见证了太多的悲欢离合,现在,它已变得垂垂老矣。也许,有一天它也会消失的吧。但是,井水的那份甘甜,以及在水中跳舞的鱼虾,会永远留在某些人心里。它像一幅名家的大作,虽然被主人珍藏在秘密之地,但终究会被世人发现而重见天日。匆匆的时光,总会带走一些什么,然后,又会带来一些什么。
 
      (责任编辑:唐益红)

 
        谢永华,湖南邵东人,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任《神州·时代艺术》杂志编辑。有散文和诗歌发表于《湖南文学》《神州·时代艺术》《湖南日报》《长沙晚报》《湖南工人报》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