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胸罩
发布时间: 2021-05-30 09:36:17 阅读 0 次
黑胸罩
夏一刀
他们从建筑工地的大铁门里涌出来,像是一群倾巢出动的蚂蚁。每个人都侥幸大赦了一般,欢喜、急匆匆逃跑一样地走,生怕迟了一步,又会被一双无形的手拽了回去。黄色的安全帽提在手上、挂在弯起的胳膊上,荡来荡去。一些人把安全帽朝前面狠狠地抛出去,像足球守门员扑住了球,狠命地丢出去的样子。安全帽在沥青路面滚,此起彼伏,发出“哐哐哐哐”的声音。等人走近,弯腰去捡,旁边的人又一脚踢飞了。人群一边欢呼,一边在新修的沥青马路上散开,一会儿就铺满了整个路面,黄澄澄的一片。汽车在人群后面大呼小叫,司机探出头恶狠狠地骂娘。他们不管不顾,朝他们居住的工棚里走。
工棚搭在工地对面的一块空地里,十栋两层的绿铁皮房挤挤挨挨立着。周围是堆成了山的垃圾。
疤子在食堂里打了饭,坐在外面一块水泥板上吃。他是一个钢筋工,他的工作是绑扎钢筋。他穿了一套厚厚的牛仔服,牛仔服的好处是经磨。这套牛仔服已经跟了他三年,从南方到北方,走了很多个城市。牛仔服已经稀纱了,发白了。因为半年不洗一次,已经像一套生满了红锈的铁衣。疤子脱下散发着馊味、硬邦邦的牛仔服衫子,打了赤膊。他们干这一行,都是不穿内衣的,铠甲一样的外套直接套在肉皮上。工地上脏,穿内衣太浪费了!内衣只有下班后才会换上。
疤子粗大的喉结上下滚动,汗珠子像黄豆一样从他二十八岁的脊背上滚下来。
黑狗端着一个脸盆一样大的饭盆凑到疤子的身边。他一喝汤,饭盆就遮完了他的脸。“疤子,你个狗日的身上倒是蛮好看的,小姐看见了喜欢。”黑狗从饭盆里探出头来看疤子的脸。疤子的脸简直就不是脸,像一块挂在架子上待卖的腱子牛肉。眉毛也没有。两只眼睛白眼珠全部露出来了,鼓鼓的,似乎嚼饭的时候,嘴巴一动,就会掉进碗里。
黑狗晓得这是疤子还不到一岁的时候,扑进火塘里烧的。他有些不敢看,尤其是吃饭的时候。看得恶心。
“疤子,肉好不好吃?”
疤子看了一眼在厨房里打饭的春香,说:“好吃。”
黑狗眼里的亵光荡来荡去:“你又没有吃过,你晓得好吃?”
疤子听出了黑狗话里的另一层意思,他的脸红了,其实疤子的脸红不红都是红的。他的脸上像有一些鸡虱子在爬,痒痒的。他又看了一眼厨房里打饭的春香。春香是做饭的,她长得好看。
黑狗的眼光像狗舌子一样在春香身上舔了一番,说:“你是不是想吃春香的肉?小鸡巴,你在做梦吧?”黑狗说这种话觉得舒服。他打了一连串快活的哈哈,把饭盆里剩下的汤汤水水往地上一泼,进了工棚。
春香卖完饭,走出了食堂。她看见疤子还一个人坐在那块水泥板上,就说:“金标,还不去洗澡?”春香喊疤子的大名。全工地上百号人,只有春香喊疤子的大名。春香和疤子都来自湖南,虽然一个湘南,一个湘北,但是出了省就是老乡。老乡的那份亲情,总是丝丝缕缕扯在心里。
疤子对春香,也有一种不同于其他女人的感觉、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亲近。天一落雨,工地上做不得事,疤子就往食堂里跑。他帮着烧火,择菜,淘米。忙前忙后,转来转去的。他时不时就悄悄地偷看春香一眼,春香的鼻子、眼睛、嘴巴、耳朵、头发都是那样好看!他喜欢春香在食堂里的感觉,那感觉美,就是说不出来。
春香说:“洗澡吧,洗澡了看电视。”
春香就走了,她到自己的工房里去拿东西。她走的时候,太阳正在落土,斜射的金光把她穿透了,她肉肉的胸部黑色的胸罩看得一清二楚。
一会儿黑狗就从工棚里出来了,他已经洗了澡,换上了一身好衣,头发上打了啫喱水,皮鞋擦得晃眼。走在外面,谁会晓得他是一个泥瓦匠呢?
黑狗看见疤子在噼噼啪啪拍打叮在身上的蚊子,挤眉弄眼地说:“疤子,洗澡了和我一起出去,开开洋荤,辛苦钱,快活用嘛。”疤子懒得理他。黑狗骂了一句:“假斯文!”就和一群工友吆五喝六着走了。
疤子是不逛街的。有时候,疤子有事到街上去,过路的人眼睛巴巴地盯着他看,脸上满是惊恐的表情。疤子又不是傻子,他晓得看到他的人很吃惊、很害怕。那么,他到街上去吓人干什么呢?疤子不是不想逛街。他站在二三十层楼高的脚手架上往城里望,那些成群结队的小车,那些密密麻麻的人都是他想去看一看的。电视里面那些漂漂亮亮的女人,应该就在街上走来走去。香风一阵一阵吹进鼻子,不知道有多好闻啊!
天完全黑了,疤子才洗澡、刷牙。他每天刷三次牙。黑狗一看见就笑他,疤子,你吃了屎吗?笑他他不管,一样每天刷三次牙。他不吸烟,这在建筑工地上几乎不可思议。那些工友们大部分都是烟虫,整天把一根烟叼在嘴里,一张嘴,牙齿又黄又黑。就像黑狗,一讲话就能闻到一股浓重的烟臭,臭死了!疤子的牙齿又白又细,像两排青鱼牙齿。疤子喜欢笑,他一笑就露出漂亮的牙齿。春香说过,疤子其实是一个漂亮的后生呀!又勤快,哪个女人要是跟了他,那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电视机放在露天里。很多人晚上不知道跑到哪里去野了,只有不多的人看。
天突然就变了,星星本来就模模糊糊,这会儿一点影子都看不见了。
春香说:“金标,回房去吧,马上就要落雨了。”
疤子回到房间,风就大了。风在工房之间的巷子里穿过,发出野兽一样的怪叫声。垃圾山上轻薄的垃圾吹起来,这会儿像一些奇形怪状的鸟在空中飞来飞去。工棚的铁皮顶被吹得一鼓一鼓,突然间“哗啦”一声,又“哗啦”一声大响,好似被掀掉了,要随风而去。房间的小窗没有关上,疤子赶紧去关。那一刻,一样东西朝窗口直飞过来,飞进房间,落在了疤子的床铺上。房里的吊绳电灯晃来晃去,像一个钟摆。就着昏黄的灯光,疤子看清那是一件黑色的胸罩。疤子看着胸罩,他不敢动,好像那是一条飞来的蛇,他一动,就会立起来咬他一口。疤子听到自己的心在狂跳,好像要跳出嘴来。他去开门,门一下就被风推开了,雨横着一家伙闯进了房间。疤子顶着风雨在走廊上慌里慌张地看,他看有没有人来。这么大的雨,外去玩的人怎么回来得了?
疤子又关好了门。他终于小心翼翼地拿起了胸罩。这是春香的胸罩,疤子肯定,他在落日的余晖里隔着薄衫看见过她的胸。
疤子拿起胸罩,胸罩还有些潮,他闻了闻,胸罩有一股好闻的味道。他记得,有一次上街买鞋,一个好看的女人从身边走过,飘过来的好像就是这种好闻的味道。从此后在梦中,他一次次苦苦地寻找过这种味道。疤子鼓起勇气,再一次把胸罩贴近鼻子。顿时,他的五脏六腑都极度地舒坦,竟有些飞天的感觉。
雨突然就小了。疤子有些惊慌,赶紧从床底下拉出自己的箱子,把胸罩放了进去。刚刚把箱子推回床下,就听到黑狗的打门声和喊叫声。黑狗回来了。疤子吓得一哆嗦,幸好没有让黑狗看见,幸好!
黑狗一回房就睡了,估计是玩得累了。
疤子睡不着,好像有无数的虫子在他身体里咬,难受死了。他翻了一个身,又翻了一个身,他想用翻身来赶跑那些虫子,好让自己好好睡过去。明天一清早他还要上工地的,他不敢在工地上昏昏欲睡,不然包工头会吼他,自己也不安全。他越想睡,越是睡意全无,只觉得心像是一只蜘蛛吐了丝,那一头紧紧地缠在那只胸罩上了。他听到黑狗像雷一样的鼾声,看一看,黑狗正睡得像一头猪。疤子下定决心,轻手轻脚拉出箱子,准备打开。黑狗的鼾声突然停了,床板咔咔响了几声,黑狗翻了一个身,朝着了他。黑狗的鼾声又响了起来,他的嘴巴张得像一个窑洞,眼睛半睁着,两粒灰眼珠像老鼠屎,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疤子无论如何不敢打开箱子了,他把手垂在床沿一动不动,假装是睡死了无意识地垂下的样子。这样不知道等了多久,在黑狗“咔咔咔”再翻身过去之后,他才用几乎让人察觉不到的速度,把箱子推到了床下。
疤子一夜无眠。
第二天打早饭时,春香喊了一声疤子,“怎么?眼睛红红的,昨天晚上没睡好?”疤子吓了一跳,他不敢看春香的眼睛,躲躲闪闪地买了两个馒头,跑到一边去了。
疤子想把胸罩还给春香,但是怎么开口跟她说呢?他想了一天的办法,都想不到什么好的办法。直接给她?太尴尬了!悄悄地丢在她住的地方?这又太对她不恭敬。而且,一想到要把胸罩还给春香,心里又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一样的空空落落。
这样纠结着,又到了晚上。疤子电视也不看,早早就睡在了床上。当然,他睡不着。
黑狗是每天晚上往外跑的,不到深夜不会回来,不知道他又跑到哪里去了。
疤子关好门窗,慌里慌张,从床底下拉出箱子,打开。他拿出了黑色的胸罩,放在了头边。他把盖在身上的薄床单拉上来盖住了胸罩,这样好像春香躺在了自己身边。疤子嗅着春香的气息,格外舒坦。
疤子害怕黑狗回来,心正咚咚地跳着。这时候他听到楼下包工头的喊声,“所有在房里的人都赶快滚出来,到食堂前集合!”包工头的喊声威严中带着暴躁。
好像被包工头抓了现行,疤子的心咕咚一声,如同掉进了一口深井。他锁好胸罩,慌里慌张来到了楼下。
有几十人已经在食堂前排队了,大家嗡嗡嘤嘤,讨论着打听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队排好了,包工头和黑狗站在前面。
包工头不是一般的人,他是一个地头蛇。城市扩张,圈了他们村的地,他霸蛮承包了工地。
包工头站在一把条凳上喊话了:“我们工棚里,经常有东西被人偷,今天,黑狗的手机又被人偷走了,黑狗,你的手机被偷了吗?”
黑狗说:“是的!我的是苹果啊!狗日的,老子逮住了要剥他的皮!”黑狗不知到什么时候回来了,估计是发现手机不见了,回来找手机。
包工头说:“所有的人交出自己的箱子钥匙,密码箱交出密码,我要一个个搜!”
人群中有一个人小声地嘀咕:“不能随便搜别人的箱子的,还是打电话报派出所把。”
包工头的火气一下冒到了头顶:“狗日的!哪个讲的不能搜?报鸡巴警!老子就是警察!老子今天就要搜!所有的人马上交出钥匙,不交的人就是小偷!”
没有人再说话了,大家都唯唯诺诺的。甚至于开始有人同意搜箱子了,后来,同意的人更多了。人们争先恐后地赞同包工头的办法,说这个法子好,实在是好!
钥匙一把一把交到包工头手里,密码箱的,密码主动地写在了一张纸上。
包工头走到疤子面前:“疤子,你的钥匙呢?交给我!”
疤子的嘴唇在哆嗦:“我……我……”
“我什么我!”包工头的眼光像两把锥子,刺得疤子全身筛糠。不等疤子嘴巴里发出第二个音符,包工头的巴掌就甩到了疤子的脸上。“看你这个鬼相,老子一猜就是你!你个狗日的!跪下!”第二巴掌又甩在了疤子的脸上,同时,一脚把疤子踹跪在了地上。“手机在哪里,说!”
包工头那两巴掌打得太厉害了,疤子的眼泪鼻血糊了一脸。他咧着嘴,那些血把雪白的牙齿也染成了红色。
包工头弓起腰,头凑近疤子的脸,像一个画家仔细地研究自己刚刚完成的画稿。他得意地笑起来。一弯腰,就从地上摸到了一块砖头。他把砖头举到半空,计划着要把疤子那两排牙齿敲掉。他看不得那两排狗日的白牙齿,这让他恼火。
所有的人都吓白了脸,人群往后退,嘴里发出惊恐的叫声。大家都怕疤子的血溅到了身上。
包工头终于瞄准了疤子的嘴,他举砖块的手后扬,然后使劲拍过去。但是在他拍的那一瞬间,手被人死死地拽住了。春香拽住了他的手。包工头火冒三丈,要把手抽回来,但是抽不回来。
春香哀求道:“老大,你会打死人的!”
包工头说:“老子打死他就像打死一条野狗!”但还是看在春香的面子上,松了手。
春香痛心地说:“金标,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啊?手机呢?快拿出来呀!”
疤子说:“我……我卖了。”
包工头说:“料你也不敢留在身边!狗日的疤子,所有的账都要算在你头上。你不是还有半年的工钱没有发吗?赔给丢东西的人了!你现在马上卷起铺盖给老子滚!不然,老子分分钟打死你!”
一声闷响,疤子的箱子被黑狗从二楼甩了下来。
包工头看到那有些变形了的箱子,对疤子恶吼道,“把钥匙给我!”
疤子不给。
包工头喊:“黑狗,把切割机拿来!这狗日的肯定还偷得有其他的东西!”
黑狗屁颠屁颠地拿来了瓷砖切割机。轻而易举,箱子被切开了一个大口。
包工头拿了一根棍子,从箱子的切口伸进去。一绞,疤子的牛仔裤绞出来了;一件白T恤衫绞出来了;短裤绞出来了;袜子也绞出来了。后来,他绞出了一件女人的黑色胸罩。“哟!这是什么?”包工头把胸罩高高地举起来,然后哈哈地大笑,笑得唾沫呛住了喉咙。
所有的人都围拢过来,伸长了脖子看,接着就笑得前仰后合。
包工头说,“狗日的疤子,想不到你还好这一口。来,给疤子穿上!”
几个人来捉了疤子,把那件黑色的胸罩套在了疤子的身上。黑狗认认真真地给扣上了后面的扣子,一边扣一边说:“别动别动,穿上穿上,穿上真的好看呢。”
大家笑得更加上气不接下气,笑得捂住了肚子,笑得弯下了腰,如果再进一步,只怕人都要笑死。
春香的脸变了:“我日死你们的老娘!你们都不是些人!”
想不到春香还会破口骂人,大家这才一惊,止住了笑。
包工头的脸瞬间又黑了下来:“疤子!你偷的谁的?说!”他瞟了春香一眼。
疤子说:“我没有偷,我捡的。”
包工头说:“你再给我捡一件来看看?再捡一件来看看!”
春香把穿在疤子身上的胸罩解下来,这是她的胸罩,她认得。她犹豫了一下,放进了疤子的箱子。她把疤子的牛仔裤、白T恤、短裤、袜子一齐捡起来,折叠好,放进了箱子。她说:“金标,你走吧,你走吧!”
疤子战战兢兢地拉起了的箱子,箱子的小轱辘在地面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哗——哗——哗——”在黑暗的夜里惊心动魄。
所有的人都呆在食堂前的坪里,一动不动。电视里在演宋小宝的小品,电视里的观众在笑。但是大家都不笑了。一点声音都没有。安静得可怕。
疤子接到春香电话的时候,已经回到了老家。那时候他正坐在屋门前的禾场里发呆。
一进家门,父亲就把他臭骂了一通,骂他不应该回来。回来干什么?回来困死在山里?到外面打几年工,攒一笔钱,把房子修了,好歹也找一个老婆啊!都有一个人来做了媒。山那边有一个瘸子寡妇比疤子大六岁,人家不嫌弃,愿意嫁过来。做父母的都答应了下来。疤子一听这事,火冒三丈,和父亲大干了一架。要不是母亲扯住,只怕要闹出人命。
周围都是高山,云遮雾罩的,太阳几乎都照不进来。疤子的父亲母亲正在对门的山坡上掰包谷,那些包谷种在岩石缝里,长得黄皮寡瘦的。
春香焦急地问疤子:“金标,你在哪里啊?”
疤子说:“我在家里。”
春香说:“金标,你是小偷吗?你不是!你不应该认啊!太划不来了呀!”
疤子说:“我没有偷东西!”
春香说:“我知道,我相信你!”
疤子说……疤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他走进屋里,打开用大理石胶补好了的箱子,双手捧出了黑色的胸罩。这时,一丝阳光终于从板壁的裂缝里照了进来,穿过蛛网,照在胸罩上,那上面有很美的、闪亮的光在一跳一跳。疤子把胸罩凑到鼻子边,他闻着春香的气息,眼泪不停地流下来。这时候他的手机又叫了,是黑狗打来的,黑狗说:“疤子兄弟,我的手机找到了,是我自己掉到床铺旮旯里去了。对不住啊兄弟!”
疤子终于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责任编辑:刘琼华)
夏一刀,本名夏新祥,湖南常德建筑工人。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曲艺家协会会员。已在《芒种》《红豆》《啄木鸟》《小说选刊》等发表小说多篇。公开出版小小说集两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