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家路宽
发布时间: 2021-05-30 09:40:18 阅读 0 次
冤家路宽
罗永常
从湘西北大青山蔓延出一条山溪,名曰仙人溪。这山溪一年四季呢呢喃喃,到底流向何处,山里无人追寻。零零落落的吊脚楼,偎青山,临碧水,散落在仙人溪的两旁。
天刚放亮,从东头吊脚楼里闪出一个水灵灵的年轻媳妇,挽着一篮衣服,袅袅娜娜地来到溪边。清澈见底的溪水印下了她的倒影。这是一个苗条的身影,桃花般鲜亮的脸庞。她的名字和她的模样儿一样美:许花。
许花挽起袖子,在青石板上搓揉起来。她这么一上一下地用力,那隆起的酥胸便兔儿一样地蹦跳起来。
哞——!哞——!
蓦地,对面老虎岭传来几声母牛凄厉的叫声。许花抬眼望去,不禁六魂吓走了七魄。我的天,一只白额吊眼虎咬住了她家的小牛!母牛伸着脖子,正对着山下的吊脚楼一声惨似一声地嚎叫——它是在向主人求救呢!
许花立即皮球似的弹起来,惊恐万状——想大喊但怎么也喊不出来:老、老、老虎咬牛!老虎咬俺家的牛……呃!
立时,从许花背后的吊脚楼里冲出一个五短身材、面目丑陋的年轻汉子。他便是许花的男人三狗。三狗手执火枪,双手叉腰像个黑神都督,冲着许花吼:你说什么什么哇?!老虎咬走了咱家的牛哇?!
是噻是噻!
也在这时,从西头吊脚楼里冲出一个阳刚帅气的汉子,英俊体面,名字却土得掉渣:二牛。在仙人溪一带有种迷信的说法,说娃崽的名字起得太雅了不好养,非要叫个猫儿狗儿的贱名不可。二牛手执火枪,冲着许花响亮地喊了一嗓子:老虎咯在哪里?!
许花的心快跳出嗓子眼儿了,她指着老虎岭息声断气地说:老……老虎咬了俺家的小牛……咯……咯咯……往那林子里钻了呃!
二牛问,是不是前年冬天,咱们在仙人岭遇上的那只白额吊眼虎噻?
许花心慌意乱地应着:有点像呃。
三狗心里像是被刀子扎了一下。
紧接着,二牛和三狗这对水火难容的冤家对头,同时操起火枪,快步朝老虎岭追去。二花在前面带路。别看它起了个姑娘的名儿,却是三狗驯养的一条猎犬。
过拱桥时,两双如刀的眼睛相碰了,碰出了火星,碰出了仇恨。三狗梗着脖子,把胸挺得老高,抢先过了拱桥。是的,尽管他其貌不扬,但他却在这场情爱的角逐中反败为胜,最后,鲜花终于插到了牛粪上。
二牛将枪托重重地往地下一掼,腮帮咬得咯咯直叫,心里在骂:个龟孙!他恨恨地剜了三狗一眼,拎起火枪,朝那条被牛血染红的山径直奔而去。
清晨,那条牛血染红的山径,朝雾里铺去,朝原始次森林铺去……
呆立在溪边的许花,用手摁着胸口,望着那两个男人渐渐远去的背影,眼皮莫名其妙地跳个不停,她下意识地默念着:右眼跳灾,左眼跳财,不是跳出去,就是跳进来……
她害怕回忆过去。因为伤口还在流血,不能触碰!
儿时,二牛与三狗是一对共过奶的油盐罐儿。两家互帮互助,关系十分融洽。三狗出生三个月时,他妈玉翠染上伤寒,只好把三狗托付给二牛他妈月娥,于是三狗就与二牛共啃一个奶包。在二牛半岁时,他脑壳上长了个大疱,灌了脓,是三狗的驼背爷爷从他的长烟杆里抠出一坨陈烟屎贴上,二牛的疮疱才好。小时候,他俩时常在一起上树掏鸟窝,下河捉螃蟹、摸鱼虾,一起去偷黄老歪家的梨和枣,又一起被黄老歪逮住送回家来,同时被他们的爹妈扇屁股蛋。上学后,两个也是同去同归……只是后来,不知三狗的遗传基因在哪个环节上出了点问题,一张粑粑脸越长就越与正常人不一样:左边脸上光溜溜,右边脸上却长满了黑毛。一对眼睛像月亮,只是一只初五一只十五,有些比例失调。在学校,一些同学时常拿他开心,说他是外星上的来客。更有甚者,讥讽他:你爹妈做你的时候差把火,所以才长得像个猪啃了的北瓜。三狗那种伤心蚀骨的屈辱,正常孩子是怎么也体会不到的。他十分孤独,他怕上学,怕见同学,最后他爹满老倌只好让他辍学在家放牛。
但二牛却是越长越英俊: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一双含着笑意的黑亮大眼睛。又一米八的个头,宽肩窄腰,身上的肉跟石头一样,走路时脚下的地都颤颤地抖。他高中毕业,在大青山也算得上是个大知识分子了。
当这对油盐罐儿长大成人,懂得谈情说爱之后,两个同时爱上了水灵灵的许花。而许花却偏偏远着三狗,偷偷和二牛好上了。于是,这三个互相看着长大的伢儿伴,关系变得微妙起来。三狗暗暗地恨他爹妈给了他这么个人见人厌的丑模样。当他见到二牛和许花那如胶似漆的样儿,小半是羡慕,多半是嫉妒……
二牛和三狗寻着山径那沥沥拉拉的牛血,追过一片芭茅地,便闯进原始次森林。高大的树冠密不透风,藤类植物像一张巨大的网,纵横交错地挂在丛林的间隙,地面上厚厚的腐植沉积物踩上去吱吱咯咯地叫。很快,他们身上被露水浸透,还沾上了斑斑牛血。血腥味引来了成千上万的小飞虫,它们像是发现了唐僧肉一样,缠着他俩飞来绕去。他们的衣服被树桩、棘刺挂破,脸上、腿上、手膀上被芭茅划出了许多血口子,渗着血丝。跑着跑着,二牛一脚踩在一块生满青苔的片石上,一滑,骨碌骨碌滚下坡去,幸亏他抓住了一根藤蔓,所以才没滚下悬崖。几只惊起的土百灵,展开翅膀,斜掠过树梢,像箭一样地射向身后的杂树林。
三狗见了二牛的狼狈样,他那半边没有长毛的脸上露出了轻蔑的冷笑,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便紧随二花追去。
待二牛从深沟里爬出来,早已不见三狗和二花的踪影。他只好以那些沾了牛血的树枝和杂草为路标,一步一瘸地往前跑,晶晶莹莹的汗粒种在了这被牛血染红了的山径上。
不多时,他追到仙姑岭,眼前全是青一色的矮茶林,挂满了密密匝匝的茶果,青青亮亮一大片。陡然间,那蔸鹤立鸡群的歪脖子老茶树撞入他的眼帘,前年隆冬——惊心动魄的一幕,又放电影似的在他眼前闪过——
那天上午,二牛和许花结伴去仙人岭捡野茶籽。冬阳像一盆很温暖的火,慢慢地把他们烘烤得热血沸腾。
仙人岭虽然长了一坡茶树,但因这里常有虎豹出没,所以没人敢到这里来冒险。冬至过后,茶果裂了口,风一吹就沥沥拉拉撒了一地。初生的牛犊不怕虎,二牛那天问许花:你敢不敢和我一起去仙人岭捡茶子?许花把头一歪:敢!
于是,这对情侣瞒着父母,悄悄地上了仙人岭。二牛用一根棍子翻开枯枝败叶,藏在里面的茶籽便露了出来,很快就捡了满满一蛇皮袋。许花呢,她折了一枝虎耳草当伞撑着,不知何故,总是远远地躲着他。这对青年男女单独在这深山老林里活动,免不了有些粉色的骚动。二牛不时朝许花那边打望。这一望,他发现许花骑在前面一蔸茶树叉上,正望着他咯咯笑咧。
这一笑,如羽毛如嫩草,撩拨得二牛心里痒酥酥的。他急忙爬到身边的一蔸歪脖子老茶树上,对着许花唱起山歌来——
十八的妹子你莫呆,关着闺门不打开。
要是妹子都学你,世上哥哥吃长斋。
骑在茶树上的许花,脸蛋儿红了,像河边醉了酒的桃花瓣儿。少许,山风送走了她那甜甜脆脆的歌声——
十八哥哥你莫呆,妹不开口你自猜。
妹爱哥哥在心里,何必路上挂招牌。
这对情侣的歌声,引来了鸟儿的和鸣,繁密的鸟语落雨一般,唧儿啾儿,茶林里闹成一片。二牛兴奋极了,一脸灿烂,敞开歌喉唱道:
灯盏无油哪有亮,雨不浇花哪有香。
天上无云哪有雨,妹不恋哥哪有双?
许花心头一热,心下暗忖:俺何不激他一下,看他有何反应。于是她尖着嗓门唱道——
喊你恋来你不恋,人家恋了你眼馋。
阴沟只有三寸水,如何行得两只船?
二牛听了心头一急,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虚汗。他赶紧表白似地唱道——
要学后园芭蕉树,千年换叶不换心。
哥哥只爱妹一个,一生一世不变心。
……
就在许花正要接唱时,突然发现一只白额吊眼虎蹲在茶树下,正望着她呢!这一吓,把她一肚子的情歌全吓跑了,双腿发软,险些从树叉上掉下来。她颤着嗓门大喊:二牛哥,二牛哥!老虎……树下咯有一只大老虎呃!
许花莫怕!许花莫怕……紧紧抱住树杆!二牛见那只白额吊眼虎饿得肚皮贴着了脊梁骨,看样子它好几天没进食了。可能是他们那火辣辣的情歌,把它招惹来的。欢喜只等愁来到啊!
白额吊眼虎望着树上那白白嫩嫩的许花,口水直流咧!它先蹲在树下静候了一阵子,便有些不耐烦了,一声长啸,腾空而起,尔后抱住茶树又啃又摇。骑在树叉上的许花大幅度地晃荡起来,早已骇得魂飞魄散,哭着嗓子向二牛大声呼救:二牛哥!二牛哥!快……快救救俺呃!
许花!……紧紧抱住树,千万莫松手啵!二牛见许花危在旦夕,便急忙从树上摘了一把茶果,用力朝老虎砸去,但白额吊眼虎毫无反应,而且更加疯狂地摇起茶树来。于是,二牛大吼一声,从歪脖子茶树上跳了下来。
白额吊眼虎见前面的茶树上落下一男子,虽然他不如许花那么白嫩,也只好将就一顿了。于是,它狂吼一声,朝二牛猛扑过来。二牛极其镇定地往地上一趴,学着刺猬遇险时的动作,将脑袋和四肢蜷缩在身下。白额吊眼虎腾空一跃,张开血盆大口,顺势用利爪向二牛抓去。幸好是隆冬,二牛穿了极厚的棉衣棉裤,因此未伤及皮肉。老虎咬着他的棉衣,衔起就走,它是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去用餐吧。恐惧万分的二牛一路见什么就抓什么,不少草木连根拔起,有的因手吃不住劲而被迫松手。白额吊眼虎拼命前行,眼看二牛就要成为它口中的美餐。
不知许花一下从何来了那么大的勇气,竟然尾随在白额吊眼虎身后,紧追不舍,她边跑边哭边喊:二牛哥!嗯嗯……嗯……俺的二牛哥啊!……
在这危急关头,二牛睁大眼睛往老虎腹下一瞄,发现这是一只公虎,心中不由一喜。他突然伸出一只脚,将老虎的阴囊勾住,另一只脚拼尽力气猛力一踹,几乎把它那东西踹碎。白额吊眼虎痛彻心扉,扔下二牛,就地打了几个滚,凄然一声长啸,便逃之夭夭……
从虎口脱险的二牛,衣服被棘刺挂成了破片,身上横一道竖一道全是血口子,几乎成了一个血人!他一瘸一跛地往回走,没走多远,就碰上了追过来的许花,扯开嗓子喊:许花——!
许花早已哭成了个泪人儿,见了二牛喜极而泣:二牛哥,你咯没被老虎……
嘿嘿嘿……老虎嫌咱的肉不好呷呃。浑身是血的二牛傻笑着,只见一口洁白的牙齿在许花的眼前晃光:老虎刚才问咱,刚才那个姑娘咧?她长的又白又胖又嫩一定好吃呃,嘿嘿嘿……只要你肯把她交出来,咱就放了你呃。
你邪,你邪!许花娇嗔地一跺脚:往后俺不理你了!
层层忧郁的雾气在山林里漫游。从密林深处吹过来的风,给人以无法遮掩的幽凉。他们翻过老虎岭,越过卧虎沟……嗅觉灵敏的二花突然发现了目标。它打住前脚,脊毛倒竖,跳跃着狂吠起来:汪汪汪汪!……汪汪汪!……
二牛三狗几乎同时发现目标:那只白额吊眼虎正坐在古坟旁,大口大口地撕嚼着小牛的尸体。当它突然听到狗吠,警觉地回头一望,发现身后有两个手执猎枪的莽汉,便长啸一声,叼起残牛就逃,虎尾扫击在灌木上,呼呼作响。
二牛、三狗几乎同时将钢钎推上枪膛,顶上火,猫着腰,紧随其后。
白额吊眼虎慌不择路,一气跑到了鬼哭崖:下面是一挂苍绿的峭壁。它跑到崖边,急忙刹住前脚,稳住冲劲。
二牛定眼一看,眼前的老虎正是前年冬天咬过自己的那只白额吊眼虎!仇敌相见,双眼冒火。
初出茅庐的二花,尚未领教过这庞然大物的厉害,竟胆敢“汪汪”地扑了上去。白额吊眼虎被逼上了绝路,扔下残牛剩羹,朝扑上来的二花就是一口,二花未来得及叫一声,便被它一口咬成了两段。
砰!三狗心中蹿起一股怒火,对准白额吊眼虎就是一枪。
白额吊眼虎中弹了!他一声巨吼,山动地摇。它前爪腾空,张开血盆大口,循着弹烟,飓风般地朝三狗扑来。
砰!砰!砰!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二牛连发三枪。
白额吊眼虎一声巨吼,栽倒在崖端上。
二牛兴奋不已,在白额吊眼虎身上砸了几枪托,便手舞足蹈地大喊起来:老虎……老虎被咱打死喽!
那撞击在崖壁上的颤音经久不息。
兴奋过后,二牛突然发现少了三狗,便对着深山老林大喊:三——狗!
没有人应。
三——狗!三狗……你在……哪里啊?!
还是没有人应。
二牛一时慌了神,四处搜寻。陡然间,他发现三狗栽倒在杂草丛里,浑身是血。他扔下火枪,俯下身去,查看伤势。三狗胸脯上被钢钎穿了鸡蛋大个洞,血,泉水般地往外涌……
原来,二牛的火枪灌的是20公分长的钢钎,其穿透力比122m步枪弹还要强十倍!钢钎穿过白额吊眼虎的脑门后,又击穿了三狗的胸脯!
二牛这一吓非同小可,竟然丢了三魂走了七魄,哭着嗓门喊道:三狗哇,这下拐也场哒!
一阵痛苦的抽搐之后,三狗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用颤抖的手指着二牛:好……好个……杂种的!
二牛扑通跪到三狗身旁,头拱地呜呜直哭:三狗兄弟,咱是为了救你……才开的枪啊!
哭有……个屌用?三狗颤声道:快……去……拦……车!
慌作一团的二牛,经三狗这么一提醒才猛然醒悟,弹起身来,不顾一切地朝山坳的公路奔去。
剧痛在无情地折磨着三狗,他全身痉挛不止。由于失血过多,全身发冷,嘴唇龟裂,息声断气地哼着:水……水……
痛苦中,三狗感到自己伤的不是地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恍惚中,许花伴随着许多星星,朝他飘来,哭诉着:三狗,你走吧,走吧……俺不爱你……陡然间,二牛笑着走来,拽着许花的手,双双向密林深处飘去……
三狗的牙齿咬得咯咯叫,右手在草丛里摸摸索索,是在摸索他的那把火枪。然而,他的双手却不听他的使唤……
一阵山风拂来,他的神志清晰了许多,正因为如此,伤口更加疼痛。剧痛中,他似乎看到二牛跪在他的身旁哀求:三狗,我是为了救你才开的枪啊!他不禁这样问自己:当白额吊眼虎张开血盆大口,飚着枪烟朝自己扑来之时,若是二牛不开枪,自己会不会早已死在白额吊眼虎的利牙之下?转而,他心一横:老子宁愿死在白额吊眼虎的嘴里,也决不愿意死在情敌的枪下!这就好像在梦里,在糊涂中越来越清醒,在清醒中越来越糊涂……
渐渐地,中弹时的那种短暂的麻木感消失,伤口开始剧烈疼痛,豆大的汗珠从三狗的脸上、额头滑落下来。他害怕自己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他想和亲人说点什么,但父母妻儿都不在身边,他感到少有的孤单和遗憾。他想写点什么,身上既无笔也无纸。终于,终于他用颤抖的右手,十分吃力地翻过罩衣的下摆,现出了白竹布的口袋里子。这时的他,是那样的镇定,那样的神圣,他用食指蘸了自己胸口的热血,颤颤巍巍地在白竹布口袋上一笔一画地写着……
嘀嘀——!
一辆面的在春江市人民医院门前戛然停下。二牛从车上抱下奄奄一息的三狗,直奔急诊室。二牛边跑边哭着嗓子喊:大夫,大夫!快……快救人哪!
几位护士一阵手忙脚乱,将三狗抬上了手术台。人命关天,当班的眼镜大夫立马给三狗检查枪伤,看着看着,不禁摇了摇头,摆出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二牛扑通跪倒在地下,给眼镜大夫磕了三个响头,泪眼汪汪地哀求道:大夫,求您行行好,救三狗兄弟一命吧!
别这样,别这样……眼镜大夫一把拽起二牛,动情地说:救死扶伤是我们大夫的职责,请你相信,我们是不会见死不救的。只是……只是这个病人伤的不是地方,而且失血过多,怕是华佗再世,也无回天之力啊!
二牛惊恐万状,泪流满面地说:大夫,难道三狗兄弟就没救了?!
有救没救,我虽不能向你打包票,但我们医院会尽最大的努力。眼镜大夫很果敢地说,我们马上组织专家会诊!
三狗的伤势本来就很重,加上长途颠簸,现正处在昏迷之中。很快,他被送进急救室,护士一边给他清洗伤口,一边输液、输血,他的两只手臂插满了管子。
砰!
急救室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三狗的亲属和大块头村长哭着骂着闹着闯了进来。
许花直奔病床,见三狗生命垂危,奄奄一息,顿时感到天塌地陷一般,不禁泪流满面。
二牛蔫拉八叽地呆立在病房一角,预感到一场狂风暴雨即将来临。
算俺瞎了眼啦!许花突然发现了二牛,泪蒙蒙的眼里直冒火星,她用微颤的手指着二牛的鼻尖哽咽着:俺咯真没想到……嗯……嗯嗯……二牛你……你咯这么歹毒啊?!
二牛浑身颤栗,心如刀戳。对于村人的流言蜚语,我二牛能够坦然面对,因为他们不了解我二牛的为人。但你许花对我二牛来说,是知根知底的人啊,咋还要这么冤枉咱咧?咱难过啊,咱的心在流血啊!二牛脸上煞白,近乎哀求:许花,你听我解释一下好不好啊?
许花把头一歪,泣不成声地:俺不听……俺不听!嗯……嗯嗯嗯……
你这个畜牲!你……你咯要断我林家的香火啊?!老子……老子和你……拼了这条老命!骂罢,满老倌举起那根攥在手里的歪枣木拐棍,朝二牛劈头盖脸地打来。
在一旁的大块头村长见状,赶紧上前一把接过拐棍,苦着脸劝道:满老倌呀,杀人偿命自古有之。不过,不能随着自己的性子来啵,咱们还是把他交给衙门处理吧!
村长,咱早就跟许花她爹讲过。满老倌老泪横流,哽咽着:这对冤家,一个是吃草的羊,一个是食肉的狼,把他们拴在一块儿,非出事不可呃!
我说满老倌呀,管他是羊还是狼咧,村有村规,国有国法,犯到哪咱就办到哪!大块头村长说到这里,白了二牛一眼,冷浸浸地说:就算是三狗娶了你心爱的女人,你也不该下如此毒手噻!嗯?!
青筋爬上了二牛的额头,蚯蚓般地蠕动着,半晌才憋出几个秤砣般的字来:你、你血口喷人!
老、老子血口喷人?!大块头村长的两只“二丙”都快蹦出眼眶了,他喷着唾沫星子说:你爱许花,咱们仙人溪的人哪个不晓?哪个不知啊?!今朝三狗倒在你的枪前,你跟大伙总要给个说法吧!
你、你、你……二牛腮帮上不停地痉挛着,一肚子的话全卡在喉咙里了。
不错,二牛的确爱过许花这个靓妹,许花也爱过二牛这个有文化又有胆量的帅哥,而且爱得死去活来。然而,他们纯洁的爱情在世俗的重压下,最后变了味,演绎出了一幕人间悲剧。
酿成这幕爱情悲剧的主要原因,在于仙人溪太穷、太闭塞,这些山里人的思想观念还停留在四五十年代。而且山里经常有虎豹出没,闹得人心惶惶,山里的姑娘都急着飞出去,而山外的姑娘死也不愿嫁到这深山老林里来,所以仙人溪的后生,十之八九都对不上象。许花的大哥扁豆已是擦三十边的人了,还是人一个,卵一条。为让许家续上香火,许花她爹——阴叫鸡可动了一番心事。最后他老人家一咬牙,决定与三狗家开扁担亲。
三狗有个妹妹名叫林春桃,虽然模样不如许花体面,也还说得过去。许花呢,是仙人溪公认的一朵花,要身段有身段,要模样有模样,而且人又活泛,粗细活儿拿得起放得下。但三狗相貌丑陋,性格内向,三脚踹不出个响屁来。
三狗爹——满老倌是个算盘拴在裤带上的精明人,他左右盘算,觉得与许家开扁担亲,最终还是我林家赚了,所以与阴叫鸡一拍即合,这笔儿女“生意”就这么订了下来。他们两家认为,咱们开扁担亲都是以女换媳,半斤对八两,彩礼全免,择个大喜大吉的日子,就把这两对儿女的喜事给办了。
虽然二牛在仙人溪是个有文化有胆识的帅哥,但由于他没有一个可作交换的妹妹,所以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爱情鸟”就这么飞走了。在这封建思想比砖墙还厚还牢固的大青山,二牛也只好对天兴叹!
在这两对扁担亲中,遇到最大的麻烦就是许花。她对父母包办的婚姻坚决不从。当她爹把她与三狗家开扁担亲的打算告诉她时,许花又哭又闹,不吃不喝闹绝食。她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劝女儿说:闺女啊,为了俺许家不断香火,就委屈一下你吧。
许花哭诉道:俺不是不体谅爹妈的难处,只是因为三狗实在太丑,俺……俺见他就怕,见他就……就恶心呃,您……您叫女儿往后一辈子的日子咋过呀?
她妈继续劝慰道,闺女啊,你怕个啥咧,久了……看惯了,也就好了呃。
俺一世也看不惯呢!许花态度坚决,誓死不从。她拿出一瓶敌敌畏对妈说:你们硬要逼俺嫁给三狗,那俺就不活了!
算俺白养了你这么个中看不中用的犟牯牛!许花她妈是个心地极其窄巴的山村妇女,她对女儿自择女婿的行为十分愤怒,绝望地哭诉道:你硬要嫁给二牛,那妈也就不活了!说着,一把从许花手里夺过农药瓶,咕噜就是一口。
一直躲在耳房里窥视动静的阴叫鸡见了,一下傻了眼,冲上来,一把夺过堂客手里的农药瓶,又扇了许花两个耳光,便心急如焚地送堂客去乡医院洗胃……
经过这场抗婚风波,许花她妈与死神擦肩而过。最后,许花也只好认命,擦了擦肿得红桃似的眼睛,以牺牲自己纯真的爱情,换来了一位可以给许家续香火的嫂嫂。刚嫁到林家那会,她对三狗总是冷冷的,一个人经常偷偷地抹眼泪。三狗时不时闹着要干那事,她就非要他用那个她特制的布套子把他那张丑陋的脸套起来,不然她就不让三狗上。但同的时间长了,发现三狗虽然外貌丑陋,但为人厚道,还挺会疼人,最后,她也只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块石头抱起走了。
自此,二牛和三狗这对儿时的油盐罐子却成了冤家对头。二牛痛恨三狗夺走了他的心上人;三狗呢,后脑勺上又多长了一只眼,时刻都提防着二牛勾引他的堂客……今天早上,是那只该死的白额吊眼虎把这对冤家对头搅到了一起。可是,可是眼下,三狗倒在情敌的枪前——钢钎穿透了他的心脏!这对开枪的二牛来说,便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午夜的医院里很静,尽管甬道上的脚步很轻,还是踏碎了那脆薄的梦。
王护士长步履匆匆,陪着杜主任和眼镜大夫直奔急救室。杜主任是这所医院的外科权威。他对三狗的枪伤作了仔细检查后,不由皱下眉头,低声问:你们谁是病人的家属?
俺是他堂客呃。许花噙着泪应着。
我看……杜主任借着推眼镜的瞬间,选择着合适的字眼:病人伤的不是地方,钢钎已经刺破了他致命的左心室……你们赶紧准备后事吧。
杜主任……杜主任啊!俺求您了,俺求您救救我儿的命吧!两行老泪,从满老倌坚硬的脸上滚落下来。
老人家,你的心情我们能够理解。杜主任安慰他说,医院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啊!
许花扑倒在三狗身上,息声断气地嚎啕起来:三狗……你……你不能就这么离开俺……俺、俺肚里还怀着你的血脉啊!
十分绝望的满老倌疯狂地冲过去,双手钳住二牛的衣领,又推又搡又哭又闹,声音嘶哑地吼着:你这个没人性的畜牲!你这个歹毒的黑心肝!你、你赔我儿子……赔我儿子啊!
在一片哭闹声中,三狗缓缓地睁开了双眼,神志也十分清晰,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吧。他慢慢地环视着亲人,业已不能言语。他那迟钝、呆直的目光,先投到满老倌那张十分绝望的苦瓜脸上,之后,又慢慢地移到许花那梨花带雨的脸蛋上,好久好久,他的嘴唇微微地颤抖了一下,像是想说点什么,却没有发出音来……
哐当!
急救室的门突然被人推开,大块头村长和两名公安干警大步跨了进来。打头的那位干警身材魁梧,一脸肃穆。他环视了一眼病房,厉声问:谁是二牛……不不不……谁是钱有余?!
我是钱有余。二牛在关键时刻,反而显得十分冷静。
你被逮捕了!不由二牛分说,咔嚓一声,警察铐住了他的双手。
二牛对天一声怒吼:我冤枉啊!
这一吼,竟然把弥留之际的三狗给吼醒了。他呆滞的目光凝视着即将被警察带走的二牛,嘴角痉挛着,十分吃力地“呃呃”地哼着。
众人不解其意。
三狗又用颤抖得十分厉害的右手艰难地移到罩衣的下摆,压在口袋上,嘴里还在“呃呃”地哼着。
莫非是他口袋里装着什么秘密?满老倌心里一惊,慌忙用手摸摸儿子的口袋,瘪瘪的,什么东西也没有啊。
可是,三狗的手仍然压在口袋上,嘴里仍然“呃呃呃”地哼着,而且更加急促、更加凄厉。
许花擦了一把红桃子样的眼睛,凝视着三狗痛苦的神情,似乎明白了什么。她轻轻地挪开丈夫颤抖的手,将罩衣的下摆翻卷过来,立时在口袋的白布上现出一行鲜红的血字:
老付〔虎〕张开血盆大口扑上来咬我……是二牛开枪求〔救〕我时……误伤了我……
看了这行歪歪扭扭却又凝聚着忠义之气的血字,众人全傻了眼。急救室里一片肃静,唯一只能听到三狗急促的喘息声。
猛然间,戴着手铐的二牛不顾一切地扑向三狗,撕心裂肺地发出一声长号:三狗兄弟——!
然而,三狗兀自侧过头去,安详地合上了双眼。
(责任编辑:唐益红)
罗永常,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桃源县史志办主任,县作家协会主席。作品见于《人民日报》《中国文化报》《作家文摘》《散文百家》《北京文学》《芙蓉》《小说月刊》《微型小说选刊》等。出版长篇小说《间岛》《血祭共和》,散文集《人生的寻找》,传记文学集《爱与恨的交织》,小小说集《人生的密码》等,共300余万字。曾获第七届丁玲文学奖、长篇小说《血祭共和》被选为湖南省2010年度十部重点扶持作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