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的病与药
发布时间: 2021-05-30 09:40:53 阅读 0 次
1981年的病与药
丘脊梁
时令进入深冬,寒风像一伙强盗,举着冰冷的刀锋,掠过空旷的田野,跨过枯瘦的河流,从北方一路呼啸而来,翻着跟斗在村庄里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雨已经连着下了好些天,急着想做功夫的人们,也只得勾头耷脑地缩在屋子里,暂时聚成一团取暖,尽管纸糊的窗户关得紧紧的,火塘中还烧着柴蔸,但隔壁不断传来的像狗叫一样的剧烈咳嗽,仍让大家脊背发凉。
“哎,何得了呀!这鬼天气冻得狗死,你看她刚刚好点,寒风一吹,又咳成了这样!”
有人质疑:“不是说谷子寄回的药很好吗?”
有人摇头:“她那病啊,难得断根。”
有人点头:“这个冬天只怕蛮难熬哦!”
有人就大声喊:“麦子,麦子!你别只晓得写作业,也给你娘搞个火烤烤!”
麦子坐在窗台前,眼睛望着远处的村道,作业本压在她的手臂下,干干净净,一个字都没写。村道也干干净净呢,沉默在风雨中,看不见一个人影,但她还是望了又望。她在等一个人。她知道,这个人今天一定会来!每到星期四,这个人就骑着绿单车,有时还披着黑雨衣,从村道上嘎吱嘎吱地驶进支书家,丢下厚厚一沓的新鲜与惊喜,让村子里的人们快乐好些天。她在心里默算过好几遍了,哥哥谷子的回信,今天无论如何会被这个人带来。想想马上又会看到哥哥排山倒海般的表扬与激励,麦子的心热热的,一点也不觉得冷。
麦子13岁,还在上小学四年级,这真让她脸羞羞的。按理讲,她这个年龄早该读初中了,之所以落后这么多,并不是她蠢(她最怕别人说她蠢了),而是因为父亲去世后,她中途辍了学,直到前年年底哥哥去当兵,走时央老支书免了她学费才重新入学。她的成绩路来不错,可毕竟丢得久,学的字也不多,写起信来还是很吃力。妈妈不识字,只知道絮絮叨叨说一大堆,要她原原本本地记下来,她好多字不会写啊,哪里记得全,常急得想哭!有时写一封半页纸的信,两娘女也要折腾老半天。从去年年底起,她就不这么干了,只把妈妈的话记个大概,再写上一段自己想说的话,当然这些写给哥哥的悄悄话,她是不会念给妈妈听的。妈妈一边抚着胸脯咳,一边还夸她写得好呢。
麦子是二十多天前给哥哥去信的。这一次,妈妈没要她写,她自己主动写了三页,比以前任何一封信都写得长,字也写得很好看。她觉得,写信其实不难,只要把自己心里想说的话记下来就行了,就像面对面聊天一样。是的,她已两年没见过哥哥了,很想和他说说话。那天放寒假,她捧着第一名的奖状回家,看见妈妈在新分的田地里栽油菜,金色的阳光照着她白净的脸庞,一派安详,她突然感到浑身暖洋洋的,很想把这种幸福的感觉告诉哥哥。晚上趴在窗台前的旧桌子上,她不知不觉就写了整整三页算术纸。她告诉哥,语文数学都考了满分,黄老师说了,过年后要她直接跳到六年级去;她告诉哥,队里的田土都分到了户,妈妈担心明年双抢家里没劳力,支书说,慌啥啊?到时大伙一起来,军属嘛!她还特别告诉哥,妈妈在按时服用他寄回的药,玻璃瓶里的药丸每天三颗,白瓷坛里的药粉早晚一调羹,现在,妈妈的病好多了,晚上咳得不厉害,血也吐得少,脸上还有了红晕呢,再过个多月把药都吃完,估计就脱体全康了……麦子想,这么多的好消息,哥一定会乐翻天的,怪不得这么久没见回信,哥肯定是在搜肠刮肚地想着怎么表扬我呢!寒风追着枯叶从窗台前翻滚而过,麦子的心热热的,一点也不觉得冷。
“麦子!麦子!你娘咳成这样了,怎么喊你还不应?”
麦子醒过神来,高声应答了一句,她车转脑袋,发现屋里比窗外灰暗多了,妈妈半躺在床上,佝偻着身子,脸色一片寡白,咳得连床板都吱呀吱呀地叫。麦子站起来说:“妈,你冷吗?我到队里给你挟个火来!”队里就是隔壁的堂屋,以前社员开会算工分的地方,现在不搞集体了,大家闲时还是喜欢聚到这里,谈东家长西家短,要不就是分析国内国际形势。妈妈早就听到了隔壁的议论,她喘着粗气,摆了摆手。麦子说:“要不给你泡碗药吃?”妈妈边咳边说:“晚点再吃,你别管我,好好写你的作业。”麦子感到刚刚还热乎乎的胸口,这时似乎有了一丝丝寒意。
妈妈的病是前些天复发的。麦子真没撒谎,吃了哥哥寄回的药后,妈妈一天比一天好转。但前些天,寒潮要来,为了抢栽油菜,妈妈比别人在田里多吹了两天风,结果病就翻了。麦子想起这事就难受,别人家劳力多,几下就栽完了,她娘俩拖在后面,也不见谁来帮帮,还军属呢,屁!老支书的话有时也信不得!现在都不搞集体了,谁不是各顾各?
妈妈害的到底是什么病,麦子搞不太清。打她懂事起,妈妈就干干瘦瘦,咳个不停,有时还卧在床上十天半月下不得地。有人说是痨病,有人说是癌症,总之是十分凶险难治的病。妈妈自己却认为,她的病是做苦了的,累坏了的。妈妈说,麦子你不知道,生你哥和你的头几天,我还在队里出工呢,那时谁敢请假啊,一满月,又是泥一脚,水一脚,加上饭都吃不饱,你说怎么会不得病?麦子今年学了《自然》,知道了细菌。她疑心妈妈的病是细菌侵入体内引起的,要想让妈妈好起来,就必须消灭侵略者!可是,要想把这些坏家伙打败,还真不是容易事,爸爸就是为了给妈妈采药,从悬崖上摔死的。
麦子望了她妈,迟疑了一下,说:“我没做作业呢,我在等哥的信。”她本不想把这事告诉妈的,看到她咳得那么难受,知道只有哥哥的消息,才能让她暂时忘记苦楚。
妈妈的眼睛果然一亮,从床上坐了起来:“你背着我给谷子写信啦?死丫头,上次首长不是说他们训练正紧吗?我叮嘱过你没事别乱写信的,怎么记性被狗吃了吗?”
麦子抿着嘴巴笑。
妈妈一声惊呼:“哎呀,你不是把我发病的事告诉他了吧?”
麦子笑着摇头:“没有啦,我只讲自己的事。”
妈妈高兴起来:“那就对了,你是应该把跳级的事说给他听听,好让他也乐呵乐呵,我的病和队里的事,其实也可以顺带说两句,不过要说病好了,队里都帮我们种地,田里的油菜壮实着呢,好让他安心站岗放哨,保家卫国……”
麦子发现,妈妈寡白的脸上这时有一股生气升起,而且,这么久她居然没有咳嗽一声,儿子的消息,真是医治妈妈病痛的一剂良药啊!
谷子是前年冬天去当兵的,那一年,他刚满十七岁,那一年,南方正在打仗。
要是换了平时,谷子是无论如何都去不成的。在农村,当兵是除了升学之外唯一的出路,每到征兵季节,后生们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家长们则暗中拉关系找门路,像谷子这种“四无家庭”(无权、无势、无钱、无人)的子弟,基本上想都不用去想。何况,他本身条件就不合格:没满18岁;身高体重均不够;是家中独子;父逝母病。这当中的任何一条,都能让他与军营无缘,而且理由绝对道义。
但这一年,情况不同了。
当谷子跑到大队部强烈要求参军入伍时,老支书正在为无人应征而烦恼,征兵动员大会已开过多时,但全大队数十名青皮后生却无一人报名,一些家里兄弟多的还装起病来,有的甚至自残手脚。也怪不得大家,前不久发生在南方的那场战争,像一块乌云,恐怖地笼罩在大家心头,让人对当兵谈之色变,避之犹恐不及。老支书再三斟酌,选了几个家庭条件比较好、以前从政策中多受益较多的对象,连着做了几个晚上的工作,可人家横顺不答应。都是沾亲带故的乡亲,他也不好硬逼,要知道,打仗死人的事还真不是传说,邻近好几个村庄都有人牺牲在这场战事中,要是把他们逼去出事了,他如何担待得起?可上级定的指标不完成又过不了关啊,他头发都要抓脱时,瘦骨嶙峋的谷子摇摇摆摆地来了。
老支书只瞟了他一眼,就挥着手说:“你不行,快回去,别给我添乱!”
谷子不走,鼓着眼睛声音宏亮地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没有国,哪来家?现在白眼狼都快打到我们家门口了,作为热血青年,怎能不报名参军,报效祖国,保卫我们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
老支书知道这些话不是谷子的,是广播里天天在喊的,看到谷子一本正经的滑稽样子,他心里有些想笑:你家总共一间半破房,口粮都还缺两个月呢,有啥好保卫的?满嘴大话套话假话!
老支书装作严肃地说:“你别给我背社论,想去当兵就跟我讲真话,否则门都没有!”
谷子说:“伯,我真的想去当兵!你知道的,我和娘都是半劳力,麦子没读书天天割牛草,三个人年头搞到年尾,口粮都混不到,更不要说给我娘治病。我当兵了每年会有200块钱,她们的肚皮就不慌张了,我娘也能去买点药。”
支书沉默了,半晌才问:“今年的兵很可能去前线,你家就一个崽,你娘能同意?”
谷子说:“我跟她说了,我当兵了她就是军属,年年有钱进!她起先坚决不准我去,昨天去祖师岩问了卦,乐意我去了。”
谷子坐上军车时,全大队的人都敲锣打鼓来欢送,他娘拉着他的手不放,飞快地把一道布缝的神符塞进他新换的军装口袋,悄悄说:“有祖师保佑,会处处逢凶化吉的。”谷子说:“妈,你这是迷信啊,部队不允许的!”他娘马上当着接兵首长的面,大声对谷子说:“放心去吧,你去时我是军属,你回来我就是烈属了,光荣啊!”
首长和支书都大惊失色。支书呵斥她说:“你胡说什么呀!”
谷子妈妈一脸懵懂:“咳咳……你们不是说‘一人当兵,全家光荣!’……‘军属光荣,烈属更光荣’吗?咳咳……难道我记错了?”
谷子到部队后,信一封接一封地寄回。到支书家拿信,给妈妈念信,从此就成了麦子光荣的使命。
信其实不是谷子写的,他只读了三年书,字又丑,写不好。以前是班长和司务长代他写,后来是排长,现在反倒不固定了。他告诉麦子和妈,他们的部队在广西宁明,属边防三师,但距前线还很远,大炮都打不着,不用担心……这里很闷热,冬天一点不冷,根本不用像家里那样愁没被子盖……饭可敞开肚皮吃,菜跟我们的搞法不同,有人吃不惯,我餐餐能吞三碗……这些信,麦子看过无数遍,也给妈妈念过无数遍,背都背得出来了。她写信问过哥,哥说信不是他写的,但话都是他说的。她给妈念信时,常常觉得是一家三口坐在一起聊天,幸福极了。看到妈妈刚刚一提起谷子就神采飞扬,咳都不咳了,麦子忙扯开抽屉,想把哥哥最近的一封来信再念给妈听听,她刚把这封找到,一抬头,看到村道上爬来一辆单车。
麦子高兴地说:“妈,送信的来了!”
麦子打开房门就往外走,一股寒风猛窜进来,让妈妈触电般打了个寒颤,咳得眼泪都漫了出来,但她高兴地说:“你快去啊,别磨磨叽叽的,早点拿回念给我听。”
麦子迎着寒风往支书家小跑,她已背着妈妈接连去打探了两个星期,但两次去都空手而归。她有经验,广西到这里的邮路一般是一个星期,来去最多半个月,这一次,哥的回信肯定能到。
麦子走进支书家时,邮递员正好也刚刚进门,他从帆布包里拿出一沓报纸和一扎信件。麦子问:“叔叔,今天有我家的吗?”邮递员翻了翻,摇头说:“好像没有吖,麦子,想你哥了?”麦子不相信,从支书手里把信全部要过来,一封一封地看,真的没有。但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牛皮纸信封,下面印着一排通红的字:中国人民解放军五四二XX部队X缄,封皮上盖着红色的“义务兵免费邮件”三角章,这是谷子部队的信封啊!但收信人不是她,也不是妈妈,而是支书。
麦子的心“咯噔”一下响,嘭嘭地狂跳起来,奇怪啊,哥为啥不给家里写信呢?还有,那信封上的字迹,也不像排长他们的啊,她从来没见过,难道哥哥出事了?
麦子着急地说:“大伯,你快把信拆开,看我哥给你写了些啥?”支书看到这封信,首先也眼睛一跳,但很快就恢复了惯有的神情,他摸着麦子的头说:“丫头,这是王连长写给我的呢,就是上次来你家送药的那位。”麦子说:“你就撕开念念吧,看他咋说我哥的?”支书说:“他和我有个公事要谈,跟你哥无关的,你回去吧。”麦子将信将疑地走出支书家时,一股寒风迎面与她撞了个满怀,她像被刀子刺中了心脏般,全身都打起了冷颤。
麦子和妈妈一样,一直在担心谷子的安危。自从哥哥当兵去了,妈妈就到祖师庙接了香火回家,每天早上和晚上,都要洗净双手向祖师装香叩头,即使是咳喘得起不了床,也从不间断。也许是她的虔诚起了作用,谷子在部队一直顺风顺水,不但没有上前线打仗,出现她们最害怕的事情,还好事不断,喜报连连:新兵训练结束,他评上了优秀士兵;去年,当上了副班长;今年上半年,他还成了预备党员!但妈妈知道,只要谷子还在军营一天,就随时会有上前线的可能,儿子入伍时曾悄悄告诉她,他去当兵就是为了打仗,因为只有上了前线,立了功,才能像张家寨的宋老满一样,安排工作,吃上国家粮,当然也才会有能力给妈妈治病。她宁可不治病,也不愿儿子去冒这个险,但儿子说,都不去冒险,国和家不就完了吗?冒一下险,就都有了活路呢!儿子的话,一直在她耳边回响,弄得她成天胆战心惊的。特别是从今年春天起,儿子不断在信中说,他现在越来越想和白眼狼干一仗,也不图什么工作和国家粮了,就想干一仗!他说妈你不知道,面对这些家伙的嚣张我们坐不住啊,我们现在代表的是国家,我们不上谁上?每次看到儿子寄回的相片,她总是久久地凝视:儿子长得越来越强壮了,眉毛浓浓的,眼珠黑黑的,鼻梁高高的,嘴唇厚厚的,英俊得很啊。她把相片紧紧贴在胸前,感到既踏实,又虚空;既温暖,又冰凉。她生怕自己的儿子,最终变成这样一张薄薄的纸。
麦子带着一身寒风进屋时,妈妈正咳得转不过声来,麦子连忙过去帮她轻轻拍背,看到麦子空着的双手,妈妈的咳嗽嘎然而止,她着急地问:“信呢?”麦子神情黯淡地摇了摇头,妈妈双眼瞬间变得茫然,无助,她呆呆地望着麦子,望着望着,又天翻地覆般咳了起来。
麦子知道,妈妈肯定和她一样,想到了最坏的事情。每天晚上,或者是下雨天,她们总能听到隔壁队部传来的谈论南方战事的声音。好多年来,大家就喜欢聚在这里唉声叹气地发牢骚,咬牙切齿地骂上面吃冤枉,如今,他们不再讲这些没用的空头路了,自己田土上的庄稼和南方国土上的胜败,成了他们关注的焦点。这些作田种地的汉子,也不知从哪听来的消息,把前线的事讲得有板有眼,有名有姓:有人说,芦洞一伢子开军车,流弹打穿他的心脏,人死了,车还在开,坐在旁边的连长好久才发觉;有人说,茶树坳那个更惨,踩了雷,炸个稀烂,什么都没留下;有人又翻旧账,说还是张家寨宋赖子家的老满最划算,79年本来要退伍的,也没安排上战场,自己写血书硬要去,结果把个卵子打飞了,转业到公安局捞了张饭票子,一辈子不用闻牛屁眼了……听到这些真真假假的事情,麦子和妈妈就常常想起谷子,差不多每夜每夜,她们都要被恶梦惊醒。
南方为什么要打仗,麦子弄不太清楚,她只是隐隐约约地觉得,国家就像妈妈的身体一样,本身体质不太好,又受到风寒之类的外物侵袭,所以生病了。哥哥他们去打仗,就是用枪炮当药,把这些乘虚而入的东西驱逐出去,好让国家的身子骨强壮起来;而给妈妈治病,又好像是另一场战争,那些药啊,丸啊,粉啊,就好比子弹炸药,把细菌消灭光了,人就胜利了。但打仗也好,治病也好,都不是一件容易事,比如妈妈的病,拖了这么多年,吃了这么多药,问题到现在都没完全解决。麦子痴痴地想,要是妈妈不生病,国家不打仗,爸爸就不会早逝,哥哥也不会外出,一家人天天在一起,团团圆圆,快快乐乐,多好啊!
看到妈妈咳得直不起腰,麦子赶紧到神龛上去拿药。药有两种,一种是茶色玻璃瓶装的药丸,一种是白色瓷坛装的药粉。这些药,是一个多月前,谷子托连长带来的。连长来这里接新兵,顺路来麦子家看看。那天,在支书和上面干部的陪同下,连长带着来验兵的军医给妈妈看了病。军医低声对连长说:“果然是肺结核加哮喘,药带对了。”连长握住妈妈的手说:“大嫂子,您的病不要紧,谷子买回的药够吃两个月,你按说明吃就是啦。”他又拿出300元钱说:“谷子训练紧张呢,不能回家探亲,他立了功,这是给您的奖金。”连长走后,麦子按照茶色药瓶上的说明,每天给妈吃三粒丸子,但白色瓷坛上没有说明,里面的粉末不知服多少。妈妈笑话麦子说:“傻丫头,读了这么多书都不会算,连长不是说了这些药够吃两个月吗?平均下来还不就一天两调羹!”部队的药就是好啊,药丸一日三粒,药粉早晚一调羹,才服用了半个多月,妈妈的病就好了一大半。妈妈高兴地跟麦子说:“我吃了你哥寄回的药,好像看到他回来了,他就站在我面前呢,给我按肩,捶背,舒服死了。”麦子看到妈妈精神抖擞的样子,就在放寒假那天,偷偷给谷子写了信。麦子想,要不是受了风寒,妈妈也许早就不咳了。
麦子刚服侍妈妈吃下三粒药丸,正准备到瓷坛里挖药粉泡给妈妈吃时,老支书一身风雨推门进来了,他的眼睛被雨水打湿,鼻孔里喘着粗粗的白气。麦子朝窗外看看,雨不大呀,他跑这么急干嘛?难道哥哥真出事了?她捧着瓷坛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老支书示意麦子放下瓷坛,眼睛望着麦子的妈妈,嘴巴张了又张,喉骨滑了又滑,但一个字都没有吐出来。他喘得慌呢。麦子瞪大双眼,怔怔地看着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好像长了一对翅膀,正在一上一下地扑腾、冲撞,仿佛马上就要飞出来了!
妈妈说:“傻丫头,快请大伯坐呀,还不给大伯泡茶!”
麦子手忙脚乱地搬凳子,洗茶杯;老支书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满腹心事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几次下定决心般停了下来,却又欲说还休……这个在广播里口若悬河一讲老半天的厉害脚子,今天嘴巴怎么变得这么笨啊?
他真不知如何开口,更不知从何说起!
一个多月前,他就知道谷子早已在5月份牺牲了,与他一同光荣的,还有以前帮他写信的班长、司务长,此后给麦子回信的,变成了排长,后来排长也长眠在南国的土地上了。谷子上战场时留下遗嘱,如果牺牲了,先不要告诉家里,希望部队能用最好的药,帮他治好妈妈的病。上次连长带着军医专程来这里,把谷子的情况讲给他听时,他当场就忍不住老泪纵横。他与连长的意见一致,先给谷子妈妈治好病,真相由他慢慢来说,要不然的话,万一她受不了打击出个状况,留下一个年幼的麦子怎么办?哪曾想到,麦子的一封信,让他再也隐瞒不下去了!
他刚刚收到的那封部队来信,确实是连长写的。他原以为连长只是来问问麦子娘俩的情况,没想到他说的竟是这么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情——连长把麦子的信回邮给了他,在“妈妈按时服药,玻璃瓶里的药丸每天三颗,白瓷坛里的药粉早晚一调羹”这句话下划了线,还在旁边用红笔重重地打了一连串的惊叹号,连信纸都刺穿了!看到这句话,一股热血像惊涛拍岸一般撞击着他的脑顶,他喉咙一哽,鼻子一酸,豆粒大的泪珠狠狠地砸落下来,把麦子的信打得透湿。他感到眼前那一排红色的惊叹号,就像一枚枚滴血的匕首,在狠狠地扎着他的心!罪过啊,作孽啊,一片好心怎么成了这种结局!
“大伯,您坐啊,请喝茶。”麦子的声音,让老支书回过神来,他揉了揉眼睛,指指神龛前的白瓷坛,轻声对麦子说:“把它收好,不要再泡给你娘吃了。”
麦子说:“为什么呀?”
老支书说:“连长给我来了信,上次忘记叮嘱了,那坛子里的粉末不是药。”
麦子紧张地说:“那是什么呢?”
老支书说:“他也没说,只说谷子回来了有用的,你收好啊!”
麦子走过去,从神龛上把瓷坛小心地抱了下来。这个白色的瓷坛子,有点像以前妈妈陪嫁的冬瓜坛,但是更小巧一些,更精致一些,它的身子白白的,胖胖的,洁洁净净,没有一丝杂质,麦子的手捧着它,感到心里一片冰凉。
麦子端详着这个瓷坛,看着看着,发现谷子的面孔慢慢地浮现在瓷面上,浓浓的眉毛,黑黑的眼珠,高高的鼻梁,厚厚的嘴唇,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正甜甜地望着她笑呢!
“哥……!”麦子一声惊叫,把脸紧紧地贴在坛壁上。
她小心地把瓷坛的盖子揭开,低着头静静地看着坛子里面。她不相信那么英俊的哥哥、那么活蹦乱跳的哥哥会藏在里面,她轻轻地颠动坛子,发现粉末中露出了一个纸角,她伸手把它拿了出来。
是哥哥穿着军装的相片,背面写着:
陈谷子,男,19岁,湖南平江人,1981年5月8日牺牲于法卡山,抚恤金300元与骨灰同送家属。
麦子的眼泪瞬间哗哗地流了下来。
她呜咽着问老支书:“什么是抚恤金啊?”
妈妈咳嗽着说:“就是奖金!”
这时,寒风像一伙强盗,正在窗外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妈妈双手接过儿子的相片,默默地看,看着看着,她就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她就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她就惊天动地般咳嗽起来,翻江倒海般呕吐起来,撕心裂肺般疼痛起来……麦子泪眼蒙胧,但她清楚地知道,妈妈的病,这辈子是再也没有任何药物能够医治了!
(责任编辑:唐益红)
丘脊梁,1974年生于湖南平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首届新锐作家研修班、毛泽东文学院十二期中青年作家班学员。1991年开始发表作品,至今已在《散文》《啄木鸟》《延河》《广西文学》《文学界》《芳草》《青海湖》《星火》《青春》等一百余家报刊发表小说、散文80余万字,有作品被《小说选刊》选载,出版有小说集《地下的辉煌》《沿着一条河流回家》,散文集《深埋的竹笋在唱歌》。现供职于媒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