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楚古德吉的鹰
发布时间: 2021-05-30 10:22:52 阅读 0 次
满楚古德吉的鹰
阿满(满族)
科里的半张脸从草棵里长出来,他耐心地等那鹰的出现。就因为它的腿上被捆绑了无线电之类的东西,他便要用毁灭来当这事的判官。
鸽儿们以诱饵的姿态在山坡上走来走去,有一种命定的优雅。罗比是最漂亮的公鸽,即使在这种时候,它都没忘记向母鸽莎莎示爱。科里想,如果有可能,将来要专门为罗比写一部王子求爱记。然而,恐怕写不了了,现时的生命仅存于一片羽毛之上,科里连自己能活多久都不知道。科里朝炮兵的方向瞥了一眼,那里,一门杀伤力很好的88炮正在草丛里虎视眈眈。三个小时过去了,科里眼睛干涩了,打呵欠了,困顿时,一个黑影突然俯冲下来了,科里定睛一看,原来是那鹰来了。
好家伙——科里用了这个词儿,对,它是一只漂亮的中国鹰。这一次,它没有经受住诱惑,掉入了科里的埋伏圈。鹰,一眼选中了个头大肉多的莎莎,像箭一样直射过去。但它不知道这不是一群平常的鸽子,于是费了点周折。鸽儿们亮起了翻飞的翅膀,那是一面面战斗的旗帜,罗比带着鸽们一起冲了过来。鹰迟疑了,贻误战机了。莎莎得救了,鹰的第一个回合失败了。鹰的体内血液倒流,它又发起攻击了,甚至比第一次更加凶猛。哗——翅膀下的空气被挤压而变得稀薄,一股势必的力量从地平线席卷而来。罗比无所畏惧,它一头撞向了鹰,可渺小终归是渺小,它被鹰擒在爪下了。罗比仰望着天空挣扎着,喙里涌出了猩红的血。科里心里一阵绞痛,瞳仁隧道里的硝烟腾空而起。他面色惨白朝炮兵一挥手,轰,轰,轰,三声炮响,地动山摇,巨大的灰尘像树一样生长了……
寂静是所有形式的归结,科里的两只手像树枝一样定格在天幕上。阿门——
工地上
科里的烟斗总在黄昏的时候熄灭。太阳刚刚落土,天与山的边际残余着一抹金红,他的手颤抖了一下,低头看,握着的烟斗熄了。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不觉得,第五次第六次出现了,科里发现了,晦气了,奇怪了。同一件事情在同一个时间里反复出现,这是什么预兆?科里想想时,一条惶惶的虫子爬上了头顶。
季节是深秋,地点是中国东北某山地之中。科里是一名因公司合同而被卷入战争的比利时工程师。他乱了心绪,默念着哈姆莱特的台词沿山路往高处走。此时,这个国家在他眼里没有任何美感,全部印象就是草木焦黄满目萧瑟。一只烟斗还不至于让科里如此发躁,那边,中国工人正在清理废墟准备重建,他们没有喘气的机会。所以科里真正烦躁的原因是在眼前,他负责修筑的DY4号工程,已经第二次被中国军队炮火偷袭了。那——真是活见鬼了。
烟斗,是妻子的赠予。白玉的嘴,乌木的杆,黄铜的锅,两英寸半长。它既不会增进科里与妻子的感情,也不会让科里与妻子的感情坏到哪里去。科里与妻子的矛盾是信仰问题,每到做礼拜的日子,他都要与妻子发生口角。
你不去教堂吗,妻子问。
不去。他回答。
你这人太俗了,妻子说。
我是俗。他同意她的观点。
那你想干啥去,妻子又问。
我准备去弄一下鸽子。科里这么回答底气不足,用鸽子代替上帝,他明显是堕落了。妻子垂下眼帘去教堂了,科里则去伺弄鸽子,他快乐,秘密将他的每一个细胞都唤醒。
罗比莎莎还有其他名字的鸽子见了科里,眼珠子像螺旋桨一样飞转起来。科里的秘密是瞳仁的隧道,那是一个通往未知的世界之旅。科里进入了,看见自己的心脏像春天的嫩芽儿欢呼雀跃,还看见自己的血管因为贲张变成了一根根飘扬的红绸带。而这一切,科里发誓说妻子的教堂里绝对没有。
之后,科里成了养鸽专家。他和父亲一起奔跑于山野郊外,笑声滚了一路。后来科里和父亲做了一件有影响的事,他们从国家基因库里筛选出了鸽子的黄金搭档,培养出了新一代的鸽族取名小佛利普。为此,他们获得了一项终身荣誉奖,被皇家信鸽学会授予鸽王称号。科里和父亲参加各种比赛,地区赛省赛国家赛等等,前前后后一共获得过二十多项冠军。
一晃很多年过去了,这只烟斗从没有离开过科里。父亲去世,自己来到了中国,白天忙碌,夜里科里常因为孤寂心里揪得生痛。生命偶有及时雨,但时代偏偏不助生。
科里重新点燃烟斗,吸一口,陷入对现实的思考。奇怪了,十里之内都被封锁着,河是天然的屏障,那只眼,究竟躲在哪儿呢?
工程争分夺秒,三个月的任务,现在拖至半年了。前天,司令官下达了死命令,要科里必须在两个月内完工。完工了,送他回国,完不了工,要用军法处决科里。科里当然惧怕,公司倒闭是小事,他死了可是大事——世界没有了我,意义该怎样书写?
看着远去的河水,科里耸耸肩,既然要死,死后的去处也是个大问题。最好是把他扔进河里喂鱼,微物也能当神,有神陪伴或许不会胆怯。
其实,科里来中国纯属偶然。那一天,他陪上司去参加一个宴会,遇见了一个日本人。日本人说,有一项工程可以给科里的公司做,在遥远的中国东北,要修建一条战争的秘密筑垒配系。上司算了一下账,觉得这项工程的利润很大,于是想做。但又觉得不适宜,因为那个国家战火纷飞。接了,有人会指责他们发战争财。不接吧,科里他们公司很久都没有像样的进账了。想来想去,上司到底横了心,生存是王道,接。
既然要做,便与日本人签合同。合同签了,派什么人去时上司对科里说,我想派一个精明强干的人去。科里点点头,心里莫名其妙地抖了一下。果然,上司接着说,你亲自去吧,别人我不放心。命运就是这样,出于利益和友情,科里只好来中国。走的时候上司说,每个月发你双倍工资,完成后给你百分之十五的提成。事情定了,科里把思路转向了遥远的东方,他没去过中国,仅存的一点印象就是茶叶和有辫子的男人。他回家跟妻子说是探险去了,把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交给了她。还说,如果回不来,就把他的宝贝鸽子送给国家做贡献。
三天后,科里来到了中国。下了飞机,他被日本人带到了此地,接着,一纸契约把他像被按图钉似的按在了这里。接下来是炮火,死亡,焦虑。这半年,科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科里心急如焚,风一阵比一阵凉,河里的水流越来越缓慢。以这种速度,雪天很快就要来了。雪天不适合施工,大地冻成了铁壳子,铲子铲下去会冒火星。何况战事紧急,DY4号工程是抵御苏联军队的,他们是中国的盟友。从战争的性质来讲,科里不想展开分析,他是个比利时人,比利时是中立国,很多事情必须模糊才行。何况他是个商人,商人在商言商,信誉就是生命,至于其他,他可没办法。
工程简单中有复杂。当时,他正在指挥浇筑,一颗炮弹在身边炸开了。他没反应过来,旁边的人把他压在身子底下。保护科里的人死了,活着的科里继续完成任务。
怎么回事?科里疑惑地望着天空,间谍是不可能有的,那些中国民工都带着脚链工作,不可能单独行动。科里又分析是不是日本人自己暴露了,不,他们有武士道精神,也不会。最后科里想,那只有死魂灵了。接下来,科里把白天施工改为了晚上。不错,工程顺利进展了一个多月,但好不容易进行了一半,炸弹又来了。这一次最厉害,摧毁了最主要的衔接部位,失去一个日本监管,还炸死了十几个中国民工。血,溅了科里一头一脸。那猩红一旦被涂抹人便要发疯,所以这次科里疯了。
科里一步步来到了山坡上,春天把这地永远遗忘了。要不,这里也会跟家乡一样,有翠绿的灌木和粉色的花。可是,科里的前后左右都是冬天的征兆,没有任何生机。树,有一片,光秃秃,几片残叶在上面跟风打架。或许,这个国家就这么完了,唉。
天气真好,一眼能够看得很远。四周很静,偶有探头探脑的野兔,还有一只翱翔的鹰。
鹰像个W字,书写于湛蓝的天空。科里盯着鹰看,一个人学问的深度与广度成反比,科里因为懂得太多的鸽子便不能懂鹰。不过,不懂也不影响观看。慢慢地,科里感觉到了热流在敲击瞳仁的门,虽然不能进入,观看却变成了欣赏。他很久没有这种愉悦了,他有点被感动了。
鹰朝科里飞来了,近些了,科里看见它是麻灰色的。再近了,看见它的头型身形还有羽毛了。真是华丽啊,羽毛上的斑点像一枚枚切开的蛋。阳光在上面跳舞,简直就是一场盛大的芭蕾舞剧。
鹰划过科里的头顶,巨大的翅膀下空气嘶嘶作响,地面上的阴影飞掠。科里的头顶感到了瞬间的凉意,一眼瞥见鹰爪像两朵菊花在风暴中即将开放。科里的心脏像春天的嫩芽儿起伏有致了,血管因为贲张变成了一根根飘扬的红绸带。他尽情地让自己长草,长树。
——莫非是妻子的上帝来了,派这只鹰来犒劳自己?科里想。
——或许是那些鸽们思念了,托这只鹰来探望自己了?科里想着,一大片树木哗哗倒下。
科里的热流穿珠子似的穿过了那鹰,鹰便看科里,漆黑的眼睛,咕噜咕噜。距离近了,科里看到了它那巨大的喙,像匕首,还像一枚破土而出的笋尖,在蓝色的土壤里倔强生长。喙微微张开了,呈现了粉红湿润的内腔。再近了,看见喙的钩子的纹理了,是粗细不一的条丝状,呈现了渐变的黑灰色。钩尖是墨黑的,像一滴凝固的血。
鹰飞下来落到了一棵树上,这是一个询问的姿势。科里看它,它看科里。那么多问题,扔过去扔过来。山野很静,静得只剩下空气的摩擦。忽然,一只野兔冒失地从草丛里跑出来,看见了鹰,转而疯狂逃命。嗖,鹰腾空而起,朝野兔直扑过去,几秒钟功夫,野兔抽搐四肢瞬间毙命。科里浮现出了猩红的记忆,于是不忍观看。几秒钟以后,科里没有闻到猩红,好奇了,转过头来看。咦,那鹰并没有去撕裂野兔,而是把野兔控在身下,选了个合适的角度,抓起野兔飞走了。
科里木讷了,脖子来了个九十度的大转弯,一直目送着远去的鹰。突然,他清醒了,发现了,意识到了,这是一只被人驯养的鹰。
科里的柔软戛然而止,是的,这年月人不可爱。科里的情感收到了阻拦,一时半会儿不想接受这个现实,他好扫兴。
说起来是一个事实,科里自从进入战争氛围以后,他的眼睛就变挑剔了。他对那些没头没脑的野草怦然心动,情有独钟。还对那些冷不丁冒出的花嗅觉灵敏,继而一箭穿心。还有,当风和阳光在河面上跳舞时,他的心也会随之一起律动。遗憾的是这个国家已经鲜有美景了,走到哪里都是铁丝网,并且还要提防冷枪和冷炮的袭击。好不容易看见一只漂亮的鹰,还是驯养过的。
鹰走了,科里萎靡了,他被掀翻,身躯承受不住那陡然的轻而瘫坐在山坡上。过了好久,科里平静了,接踵而来的是疑心重重。战争在摧毁和剥离,最后能剩下什么,他极想知道。
科里坠入了对鸽子的思念当中,看来唯有情感才是颠扑不破的工事。科里坐在荒坡上抽烟,冷风把他的衣角吹得像只小马。
第二天,科里又来观察这只鹰了,顺便带了一只望远镜。果然,在同一个时刻,鹰又来了。它在那里盘旋了一阵,来到了荒坡上。昨天,它在这里捕捉到了兔子,于是继续栖息在树上等待,这聪明的家伙。
科里今天的心情不说静如止水,也是没有昨天的激悦了。它还是那么漂亮,菊花开得隆重,爪子有抓破肺腑的力量。科里看着,心又动了,不过他尽量抑制,怕自己又被它硬生生地拽走。
忽然,科里的眼睛睁大了,他发现一样东西,这鹰的脚上多了什么,是瘤子么。不,肯定不是瘤子。仔细看,是一个黑色的小方块,微微发亮。科里心里一颤,整个身体往下沉。接着,他体内来了个大分裂,热的冲上了云霄,冷的跌落到谷底。科里大叫了一声:该死!
物理课上有一种元件和电线的组合物,叫无线电。如果鹰脚上捆的是这一类东西,那就太不可思议了。于是,第三天来的时候,科里带了把枪。
屯子里
树兜在火塘里渐渐炭化,金红色的光,在黑暗中像水一样灌满了小小的土坯房。间或有噗噗的声音,像一把锋利的刀在割肉。
爷爷在割肉。爷爷要把今天自家鹰捕捉到的野兔分割好,储藏起来,因为漫长的冬天野物会很少,他们得细水长流过生活。是啊,人可以饿肚子,鹰不行。鹰是贵客,到家只有那么短短的几个月,它每日辛劳,必须好好待它。
十六岁的满楚古德吉在编一根鹰脚绊绳。爱它的时候,便总想为它多做一点事。满楚古德是姓,吉是名字。这个姓氏不属于当地的这个屯子,他们是闯关东的时候逃难过来的。
满楚古德吉打算用新的鹰脚绊绳来奖励自己的鹰。这是丰收的日子,墙角里已经有满满两麻袋野鸡了,过几天爷爷就可以拿到集上去卖钱。满楚古德吉心里算了算,离春天放生的日子还有四个月,但是下雪的日子总过得很快,一想起离别,满楚古德吉心里就堵塞了,他舍不得它走。
爷爷和孙子住在离屯子较远的一条山沟里。树上的乌鸦扑撒下寒霜的粉末,呱呱呱,从早上听到晚上。
“多好的一只鹰,被满楚古德吉那小子逮到了。”那些鹰把式这么说。是的,初秋的时候,满楚古德吉意外地捕捉到了这只鹰。之后,屯里人开始谈论这对爷孙俩。他们习惯一只獐子的行走,却不习惯肥水流入了外人的田。满楚古德吉的好运气引发了屯里人的妒忌和愤懑。叹了,骂了,也只好这样了。没整,一切都是天老爷的安排。
有人出高价来买了,满楚古德吉想卖,爷爷不同意。满楚古德吉抱歉了,企图反抗爷爷,但是爷爷一吹胡子,满楚古德吉就软下去了,只好放弃了。关键还不是钱,是与外面的联系。爷爷和钱,他只能选择爷爷。
满楚古德吉从出生到现在一直被爷爷捂在这里。去过一两次集墟上,那是爷爷奖励带他去买果子吃。他不知道自己的鹰为什么值那么多钱,最终还是买鹰的人告诉了满楚古德吉,他们说,这可能是一只海东青,现在看不大出来,过两个月就看出了。
海东青是神鸟。据说是它把光和火种带到了世上。而现实的说法是谁拥有了海东青,谁就会得到神灵的保护。但是,很多年都没看见这种鹰了,惹得很多鹰把式一生都在寻找。当然,现实总是在似与不似之间,他们偶尔也像满楚古德吉那样捕捉到相类似的,后来长大了发现不是,但没关系,把它看成好运到了家门口也是大喜事。
接下来日子就很有期盼,有期盼的日子就很有趣味。满楚古德吉整个秋冬天都被这只鹰占满,小土坯屋周围尽是他和鹰的欢快身影。
鹰长得快,很快羽翼丰满。丰满了,发现不是期望的那种神奇,却也漂亮异常。这两年,满楚古德吉嘴巴上冒出了绒毛,胳膊上长出了肉毽子。没吃过奶的孩子居然长得这么好,肯定是神灵早早地来了,那鹰其实就是一个提醒。现在,满楚古德吉是个初长成的汉子,红润的脸蛋上一双漆黑的眼睛炯炯有神。
火正旺的时候不需要点灯。爷爷割肉很仔细,用铁丝穿成一串,在火塘边烤着,那些肉条在火光的映照下,一只只变得透明了,像一面面小镜子。满楚古德吉拿出了一块牛皮,搓巴搓巴。选择了肚子底下柔软的那个部位,用剪子剪成若干的条条。再找出一坨新棉线,用两根棉线跟一根皮条合在一起打辫子。劳动的手有一些皮的刺,挂住棉线了,满楚古德吉捋了捋,顺溜了,再编织。
满楚古德吉打算编个五尺长的样子,还没有成功的时候,便想象那是世界上最棒的一根脚绊绳。爷爷偶尔抬头看孙子,看一下脸上的皱纹舒展一下。
鹰蹲在墙边的木杠子上,一双清亮的眼珠被一圈金子般的莹黄簇拥。它转动眼珠,莹黄像变戏法似的翻来翻去。跳了跳,翅膀像渔网张开,扑棱扑棱。
想想熬鹰的那段日子,满楚古德吉可吃苦了。这只鹰与从前的鹰大不一样,满楚古德吉先后养过三只鹰,别的鹰三五天最多一个星期就熬熟了,屈服了,随人了。而这只鹰到了整整第十天,它还没有向人屈服。它就那么瞪着满楚古德吉,不吃不睡,也不大动,像雕像一样。
满楚古德吉比鹰更犟,瞪回它说,你狠,看谁熬得过谁。一天两天过去了,三天五天过去了,满楚古德吉着急了,烦躁了,眼睛酸,身子疲,人犯晕,什么时候倒下的不知道。冷不丁醒来,赶紧爬起来,揉揉眼,再熬。
熬到第十天了,满楚古德吉从别人那里借来了一只鹰,对它进行吃食教育。满楚古德吉把肉条喂给别人的鹰,别人的鹰很享受地吃着,不紧不慢。但是自己家的鹰岿然不动,眼珠子都不转动一下,害得满楚古德吉白白浪费了那么多好肉条。没辙了,满楚古德吉摸了摸自家的鹰,发现它瘦得只剩下一层皮了,体温也下降了,啊,原来它快死了。
满楚古德吉脸煞白,心脏往下坠,脑子一时空了,他傻在那里了。还好,这时爷爷过来了,给满楚古德吉端来了一碗玉米碴子,甩出两个字,吃饭。然后,用手抚摸着鹰的头和脖子,轻柔地一下又一下,像抚摸满楚古德吉小时候那样。
说到这里,该提到赵小根叔叔了。那是满楚古德吉三岁的时候,抽筋抽得不省人事。爷爷去镇上请郎中,郎中就是赵小根叔叔。赵小根叔叔把满楚古德吉救活了,不仅如此,还隔三岔五来买他们的草药,但是满楚古德吉喜欢赵小根叔叔并不是因为这个。
的确,这些年满楚古德吉心里一直揣着一件事,那是一个孩子的渴望。他很想知道自己的父母还在不在,在哪里,是干什么的。有一次,满楚古德吉憋不住去问爷爷,爷爷一听火了,说,你没有父母,问个毛逑。
满楚古德吉怎么也不相信自己没父母,可能死了,爷爷心里难过不愿意说。也可能发生了不好的事情,爷爷心里烦,懒得说。后来,赵小根叔叔又来了一次,满楚古德吉把自己的苦恼告诉他,赵小根叔叔听了好久不吱声,后来摸了摸满楚古德吉的头说,你父母是活着的神灵,在替屯子里的人做好事,你如果想念,就天天念菩萨保佑,但千万不要让爷爷知道是我告诉你的。
那是当然。满楚古德吉豪迈起来了,他信守承诺再没有去问爷爷这种事。但内心的种子到了春天要发芽,快撑破满楚古德吉的胸脯了,于是天天念菩萨保佑。但那也不解事,只好把对父母的思念再一次凝聚到赵小根叔叔身上。他天天都盼他来,但不知为什么,赵小根叔叔今年一次都没有来。满楚古德吉默数着日子,急切了,爬到最高的山顶上去喊,去张望。风呼呼地叫,满楚古德吉上气不接下气地喊,赵小根叔叔,你干吗去了,怎么不来呀,快点来吧。
爷爷递过玉米碴子饭来了,满楚古德吉终于想起了饿,熬鹰十来天,他累坏了,下巴也尖了,胳膊上小肉毽子也软了。爷爷在满楚古德吉没辙的时候接过了熬鹰的任务,让那鹰恢复元气。
满楚古德吉狼吞虎咽地吃着,吧嗒吧嗒。也许,吃饭的声音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忽然,那鹰有动静了,它转动了一下,看了看满楚古德吉,确认了一下,然后把头勾下来,学着满楚古德吉的样子,一下一下啄了起来。满楚古德吉吃的是玉米碴子,它啄的是自己的胸腹。
满楚古德吉愣了,几秒钟后明白了,那鹰在吃自己。哇,它动食了,太好了。满楚古德吉大喜,急忙奔过去喂肉。这鹰,吃相恶狠狠的。
接下来,这鹰更加显示了与众不同的样子,驾鹰跑绳叫鹰等训练一个月完成了。这这这,满楚古德吉撮起嘴巴无数遍唤它,逗它亲它哄它骂它,由着自己的性子泼洒。他摸透了这鹰的脾气,它性子烈脾气躁,一生气就啄自己。它还喜欢抚摸,摸也得有讲究,从头到背轻轻摸顺毛,那是安慰与奖励。从背到头反着捋,那就是对他提要求,意思是去吧,你要听话。
到了冬天的时候,这鹰不仅能飞出很远,并且能自己带猎物回来了。难怪屯子里的人会妒忌眼红,这鹰真的是越来越显出不一样的好来了。
时间已经到了一九四四年的深秋,雾很重,灰蒙蒙十步以外看不清。有一个鹰把式在歌唱,歌声凄婉忧伤,把日子拉得长了又长。
好心的人们
谁知道我的猎鹰飞向何方了
我甘愿送给他一匹骏马
珠喂——
好心的人们
谁知道我的猎鹰飞向何方了
我甘愿把一件貂皮袄送给他
珠喂——
鹰把式带着歌声走了,太阳露出脸来了。中午的时候,满楚古德吉看见对面山坡一个黑点渐渐走大了。啊呀,是赵小根叔叔来了。满楚古德吉几乎是飞过去的,到了跟前一个大猛子扑上,紧紧抱着赵叔叔不撒手。
亲热了一阵,赵小根叔叔掏出了一个好东西,鹰哨,嘘,山谷的寂静打破了,满楚古德吉接过来,嘘,嘘,吹得整个山谷都欢腾起来。
赵小根叔叔这次来变了身份,他过去是郎中,这次是小商贩。尤为欣喜的是赵小根叔叔要在这里住几天,满楚古德吉听了赶忙上炕收拾,腾出了最大的一块地给珍贵的客人。
睡觉的时候,满楚古德吉紧挨着赵小根叔叔听故事。赵小根叔叔的故事可真多,满楚古德吉听得一愣一愣。赵叔叔说,外面的孩子七八岁一定要读书认字,还有我们所有的人都踩着一个大球,这个大球叫地球。地球不停地转动,才有了白天黑夜,才有了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真好,原来还那么多的事情自己不知道。
但是,这次赵小根叔叔跟爷爷吵架了。他们避开满楚古德吉到屋子外边说事,满楚古德吉受了冷落,非常不高兴,坐在门口有一下没一下地扔石头。满楚古德吉竖起耳朵听壁角,发现他们为去与不去的问题争执不休。不过,最后爷爷还是妥协了。赵小根叔叔说服了爷爷,便朝满楚古德吉走来了。
这次,赵小根叔叔主动说起了秘密。他说,前不久看见满楚古德吉的父母了,他们很想念他,托赵小根叔叔带了一个东西。说着,赵小根叔叔拿出了一只黑皮的小方块说,这是一个活物,如果绑在鹰的脚上,你爸爸妈妈就会知道很多事。
满楚古德吉觉得神奇,半信半疑,一只黑皮小方块真有那么好吗。当然除了爷爷,他是不许其他人打鹰的主意的。但这次是赵叔叔,怎么办呢,何况是满楚古德吉父母托付的事。
满楚古德吉没有立即答应。他没有享受过一天父母的爱,对他们的概念还比较空。而自家的鹰就沉甸甸地站在自己肩头上,满楚古德吉看它,它看满楚古德吉。它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这反而加深了满楚古德吉的愧疚。于是,满楚古德吉低着头走到一边去了,他舍不得让自家的鹰做这些事。这个冬天是它养活了爷爷和满楚古德吉,它已经够帮忙的了。
气氛骤然冷却,几天都不谈这件事。赵小根叔叔只好继续去跟爷爷说,爷爷终于答应了,不是鹰,是他本人,他决定跟赵小根叔叔下山去办那件事。满楚古德吉心里敲锣打鼓,打鼓是不明白为什么要瞒着他。
赵小根叔叔和爷爷走了,黑皮小方块被扔在炕上,被满楚古德吉远远地看着。前一天晚上赵小根叔叔教会他怎么弄开关。但是他一走,满楚古德吉又把小方块扔一边了。总之,他觉得那不是什么好东西,最好离它远一点。
一天过去了,爷爷还没回来,满楚古德吉想了七十二种可能。第二天也没回来,满楚古德吉猜爷爷是不是死了。第三天清早,爷爷回来了,一看吓一大跳,爷爷一身的血。一问,才知道不是爷爷受伤,而是赵小根叔叔死了。爷爷说,赵小根叔叔是为了掩护爷爷脱身,被子弹打中牺牲了。
牺牲是个古怪的词儿,满楚古德吉打鼓的情绪终于有结果了,原来有一件很大的事情到底发生了。
满楚古德吉呆呆地坐在炕沿上问为什么。
爷爷摆摆手说,遇到仇家了。
满楚古德吉又问,我们有仇家吗,他们是谁。
爷爷摆摆手说,不关你的事,莫问。
爷爷睡下了,满楚古德吉一个人愣在那里,偷偷地抹眼泪。赵小根叔叔永远来不了了,心里难过时还有一个大疑惑卡在里头。渐渐地,一只无形的大手把他的身子搬过来,让他面对过去、曾经以及现在。看来即使爷爷不愿意,满楚古德吉也必须得做,这是对赵小根叔叔的最后承诺。
黑皮小方块被拴上了,在鹰的腿部,靠近羽毛。异物让鹰不舒服,啄了几下,满楚古德吉抱起来,轻轻抚摸。一会儿顺摸一会儿反捋,还轻轻地说着话。
鹰很快适应了这只小方块,扑棱棱地飞走了。满楚古德吉看着它慢慢消失在群山峻岭之中,心里一点点的空落。还好,这鹰总能回来,天气好的时候,它回来得早,把猎物扔给爷爷,站在杠子上等满楚古德吉给它解下小方块。天气不好的时候它虽然不曾捕到猎物,但也是欢愉如同往常。它习惯了这些程序,像一个战士那样尽职尽责。
枪
枪,是一把勃朗宁手枪,幽幽烤蓝泛出的光精湛而又冰冷。它沉甸甸的被科里握在手里,随时可以杀死五百米以内的任何生命。
其实,科里还没使用过武器,今天是第一次用。是的,他要朝鹰开枪,尽管它是一只漂亮的鹰,但由于触犯了科里,他便要对准它。当然,或许还不一定,科里只是想知道内情,看它腿上的绑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他不能冤枉一只鹰,要对生命一视同仁。
科里忘记了顺序,事实是死亡在先,真相才能浮出水面。科里忽略了这一点,拎着枪,一步一步走向了山坡。
今天的天气也是好得要命,科里选了个土坑,把身子埋下去,再把眼睛挂在某株草棵上。第一次开枪不习惯,目标是那棵树,鹰习惯栖息的地方。第一枪打它哪里呢,科里眯着眼睛,看到树干,那灰白色的生满疙瘩的依托。科里陷入想象,仿佛看见鹰正蹲在那儿,于是决定打它的喙。喙,是鹰最美丽的地方,他要先解决这个问题。
这就奇怪了,一个不会打枪的人,要很精准的打鹰的喙,这无疑是异想天开。但是这么想了之后,科里解气了,即使打不准也要这么想。
鹰还没有来,科里可以小憩一会儿。他仰着看天,前后左右的追踪记忆的影子。科里等啊等,不知怎的,那生灵仿佛有感知,一直到中午都没有来。
科里正不耐烦,忽然,一转头,那鹰已经傲然地蹲在树上了。它瞪着科里,有生气的样子。
什么时候扣动扳机的,科里不知道,只听到山谷里一声清脆的枪响,科里闻到了硝烟的味道。开弓没有回头箭,进入战斗状态后,科里只能继续往下走,打死它。
呼,鹰腾空而起,一眨眼消失了。过了一会儿,鹰又出现在另一棵树上了。啪,又是一枪,呼,又没有打中。看来,这只鹰根本不可能用手枪对付,它那么机敏而速度之快,或许,连一个狙击手都一时难得将其消灭。
科里乱打一气,十颗子弹很快打光了。而它,可能是熟悉了雷电的声音,便以为枪声并不可怕,或者是认为科里根本不可能伤害它。它在这棵树那棵树之间跳着玩,顽皮的样子把科里气坏了。
枪声惊吓走了其他的野物,包括野兔,那鹰最后不得不转战其他地方。它拍拍翅膀走了,不陪科里玩了。
科里感到自己被严重地蔑视了,就是从那一刻起,科里决心与它战斗到底。
回到室内,科里冷静分析情况。这个地方壁垒森严,工程屡屡被炸,原因不是那么简单的,而能够进入的只有那鹰。它的腿上似乎绑了东西,如果真是无线电之类的话,那就可以为DY4工程被炸找到依据了。能怪科里吗,安全保卫是你们日本人自己的事。
不过,科里的玩性被撩发了,斗志也上来了。想了想,决定跟公司打电话,请他们托比利时皇家信鸽学会捎几只自家的鸽子来。皇家信鸽学会有专门的运输渠道,三天左右就能将鸽们运到中国。当然,仅仅是为了引诱鹰进入射程范围,科里没有必要舍近求远。中国也有鸽子,随便找就好了。但是科里是有动物情结的人,他不仅仅要那鹰的命,还要打掉鹰在他心里的形象。按照生物法则,鸽子们的下场可能很惨,但那又有什么关系,能让生命发光就好。另外,科里心里还有一个潜意识,即把自己的鸽子拽进战争,便减轻了自己对战争的投入感。他要告诉自己没有沾过猩红,也没有要过谁的命,包括鹰。还有,把人的战争转为动物间的博弈,意义就不同了。让他们搏斗吧,而枪炮只不过是对它们的评判而已。
科里以游戏的心态给妻子写信,说,搞几只鸽子过来玩玩,最好挑像小佛利普家族那样的品种。小佛利普是科里和父亲的最爱,它们聪明勇敢,宁死不回头。记得有一次参加远程比赛,它们从Z市飞回布鲁塞尔,当中有好几千公里,甚至还横着一条海峡。但是鸽们出发不久就迎来了台风,整个海面波涛汹涌能见度低,不少鸽们迷了路,掉到海里牺牲了。只有小佛利普家族穿过云层,一个不落的到达了目的地。它们在路上整整走了一个多月,天知道遇到过什么困难。看见科里,领头的那只拼尽余力大叫了几声,然后一头扎下来,累死在了科里怀里。当时,科里抱着那渐渐冷却的小身体,瞬间看见上帝的真容。
一想到要见自己的鸽们了,科里心里一阵激动。这是多么不同的情感世界。接着,科里去寻炮。
炮很冷。科里发现自己溅上猩红后,整个人就时常战栗。怕,真实具体,死,虚幻缥缈。幸好是一只鹰,但科里不能确定今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指挥官推荐了88炮,再加四名士兵。接着,科里将炮安放在他隐藏的那个土坑里。装上后,还吩咐士兵去砍些树枝来盖上。那冰冷的金属是恐吓的标志,不知道鹰怎么看,反正他的鸽们肯定不喜欢。
三天后,小佛利普家族来了,一共是六只。妻子在信上说它们的名字在腿上绑着。科里看了,有一只叫莎莎,有一只叫玛丽,还有一只叫罗比。罗比是只公鸽,来的时候正跟莎莎调情。
第二天,科里拎着鸽笼到了那片山坡,帮鸽们适应环境。第三天第四天过去了,鸽们已经适应这里了。优哉游哉,那棵鹰曾经栖息的树,被它们随意地占领。
第五天的时候,也是中午时分,莎莎和罗比突然激烈地扇动翅膀,科里抬头看天,果然,在高高的天上,有一个小小的W字在画圆圈。真是那鹰。不知怎的,那鹰今天也很奇怪,盘旋了几次,就是不下来。
科里转头看,原来那炮正裸露在太阳底下,钢管上的寒光一闪一闪,几个士兵正躺在那里打牌抽纸烟。去你妈的混蛋,科里骂道。
科里朝那些士兵喊话,让他们重新将炮移动位置。之后,一切进入战斗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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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立此处,双手抱胸,科里在尘土里祈祷。这是一个人终于臣服于上帝的表现。也是一个人在向其他生灵做忏悔的姿态。科里希望鹰和鸽们都能原谅他。乱云飞渡,科里泪流满面,继而获得了谅解。作为回报,科里像一个勤务兵,替它们叩击天堂之门。很久很久门开了,上帝轻轻说,大度和忠诚的生命先行。
天空轻松了,回归于洁白了。烧焦了的土壤,时不时提醒这里曾有过一次可以忽略的杀戮。科里凭着记忆找到了那棵树的所在,现在是一个大坑,坑里有泥土。科里蹲下身子,用手去捧土,然后用手帕包好。闻了闻,有亲切的味道。听说烧过的草就是肥料,说不定来年春天这里草木格外茂盛。科里好像看见了,忽然留恋这里了。他抓起一把泥土,对着风让泥土慢慢飞起来。回家吧,我的宝贝们。是的,DY4工程枉费心机,战争快要结束了,他明天可以回家了。
土坯屋前,爷爷牵来了一匹马,他对满楚古德吉说,你得去额尔古纳河了。你身上流着他们的血,你无可推卸。
满楚古德吉翻身上马,在院子里试跑了几圈。他面色犹疑,目光散乱,时不时张望远处。山那边微微发亮,像一缕曙光。满楚古德吉转过身对爷爷说,这马的力量很大,可以载两个人。爷爷,我们一起走吧。
爷爷摇摇头说,我不急,我等自家的鹰回来。
满楚古德吉听了面色舒展了,目光也坚毅了。还是爷爷懂孙子,知道满楚古德吉放不下那鹰。满楚古德吉点点头,一咬牙,扬鞭一声脆响,马撂起蹶子长啸一声,随即疾驰而去。
马蹄得得,由近而远的敲打着那年的节奏,鹰把式的吟唱也跟随少年一起穿过林子和山冈——
好心的人们
谁知道我的猎鹰飞向何方了
我甘愿送给他一匹骏马
珠喂——
好心的人们
谁知道我的猎鹰飞向何方了
我甘愿把一件貂皮袄送给他
珠喂……
(责任编辑:章晓虹)
作者简介:阿满,本名满慧文,满族,辽宁省朝阳人,现居常德。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理事,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民族文学》等文学杂志。出版有小说集《雪韵》《双花祭》《窨子屋的女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