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第1期

野孩子

发布时间: 2021-05-30 10:25:51 阅读 0

                                                           野孩子
 
                                                                                         □秦羽墨

 
 
 
                                                                                      两只螃蟹
 
 
       小学二年级以前我是在村小读的。溪是无名溪,学堂也是无名学堂,由村里的大队部临时改造过来,土墙烂瓦,四处漏风。溪因为在学堂边,寂寞中添了几分热闹,学堂因为有溪水绕过,也显得生机盎然。
那时候,整个学堂三个年级,却只有四个老师,而且拿正式工资的只有两个,另外两人是从村里选出来的代课老师,一边种田,一边教书,每到月底领一点极少的补贴。其实,最初只有三个老师,他们一个人带一个班,数学、语文、体育一把抓,后来因为音乐无人能教,上面才又配备了一个。村小的教学纪律和校舍一样,不成体统,漏洞百出,稍有空隙大家就溜到了野外,中午会跑到五里外的代销点去买零食,到了上课时间,教室里经常空空如也。见到这种情景老师气得乱骂一阵,却丝毫改变不了现状。他们不能放着家里的活不管,只盯着我们,那一点补贴远不足以养家糊口。夏天,有多半时间,我们是在溪里度过的。
       初夏的正午,天朗气清,我们端着钵子一边走一边吃,到溪边时饭吃完了,顺手将饭钵在水里洗净,然后就去翻螃蟹。小溪水浅,鱼难得一见,却适合螃蟹繁衍,遍地的鹅卵石,细软的泥沙,条件得天独厚。水太深的地方不好下手,别看螃蟹样子笨拙,一到水里跑得比兔子还快,就算逮住了,也会被它们的螯足夹伤。而旱地,螃蟹又很少去。最好是沙土潮湿,水流又不急的地方。轻轻翻开石头,有时是一只,有时则三五成群。碰到一只,我一个人就行了,要是三五只同时跑出来,我就手忙脚乱了,艳君就得放下钵子一起帮忙抓。
       写到这里,就要说说艳君了。读二年级时我们大队跟我一班的,只有艳君一个女孩子。她性格文静,长得也漂亮,像个小公主,一笑脸上现出两个小酒窝儿,旋得很深,像两个大酒缸,要把人灌醉的样子,将来要是哪个男人娶了她做老婆,那就享福了,即便闹了矛盾,都吵不起架来。看到那样一张笑脸,再大的气都消了吧?只是有点黑,不过我们这里的孩子肤色都黑,天天在太阳下晒,不黑才怪。艳君不怎么好动,一群人只有她一个女孩子,我们干什么她就跟着干什么,我们去哪里,她也只好尾随而来。我是喜欢她的,而且我知道她也喜欢我,有一次我跟她说,长大了娶她做老婆好不好?她没说话,只一个劲地朝我笑,我就知道她是乐意的。幸亏我表白得早,后来,有好几个家伙都跟她讲这种话,艳君谁也不理会,她已经答应我了嘛。
       现在回想,在村小读书的那两年,日子甜美如蜜,哪像现在的孩子,成天困在牢笼中不见天日,学业也繁重,轻易喘气不得。在那个年龄,和获取知识相比,阳光和心灵的自由更为重要。那时没有谁像现在的孩子这样,把自己弄得病怏怏,小小年纪就戴一副很厚的眼镜。经常去溪里翻螃蟹的人怎么可能成为近视眼呢?
       艳君不喜欢翻石头,她嫌泥巴脏,又怕螃蟹伤了纤纤细指,每次都跟在我后面拿钵子装。看到我气馁,她也气馁,我兴奋,她也在阳光下笑得像朵花。那天,我们运气格外好,一翻一个准,少有落空的,那花就在她脸上不停地绽放着。我喜欢看花儿在她脸上开放的样子,翻得更加勤快有劲了。咦,这是什么?艳君突然在我身后发出一声尖叫,原来,她在我刚刚翻过的地方发现了一个小怪物。我回头一看,哪里是什么怪物,分明一只小螃蟹。不同的是,这只螃蟹通体透明,浑身软绵绵的,像一团糍粑,难怪我刚才一时没发现呢。这个软绵绵的家伙居然能行走,不过走得非常缓慢,它刚蜕壳不久,正好被我们撞上了。此前,我们还从未见过这样的螃蟹,稀奇得很,艳君满怀欢喜,催着我继续翻。她希望能找到同样的一只,好跟它做伴儿。可后来,我找了半天,将两只饭钵都装满了,也没给它找到一样的同伴,倒是找到了一只硕大无比的家伙,算是聊胜于无。
       我们一心只顾着翻螃蟹,忘了沿溪水走了多远,也忘了时间流逝了多少。海涛、常柏他们不知为什么,走的时候一声不吱,他们一定是嫉妒我有艳君陪着,故意不喊我的。艳君担心软壳螃蟹放在饭钵里会被那些凶狠的同类压坏,就把饭钵给了我,将它单独拿了出来,一路上小心地捧着。等我和艳君走到教室门口时才发现,下午的第一节课已经上到一半。放在平时,这根本算不上什么,大家经常迟到。可那天不知为何,英琪老师突然发起火来,青筋直鼓,眼睛也红红的,像是要杀人,吓得我们胆战心惊。他不准我们坐到位子上去,而是罚我们站在教室门口,一直站到下课为止。
       我手上拿着两钵螃蟹,不敢让他看见,只好将双手背过去,放在身后。就在这时,那只最大的螃蟹从钵子里爬了出来,用它那巨大而有力的鳌足一下死死夹在了我的左手大拇指上。那疼是钻心的,然而,我不敢叫出声,也不敢动。我感到手里有一股热流经过,接着,很快便有“噗噗噗”的轻响掉在地下的土灰里,我知道自己在滴血。艳君站在我侧面,目睹了我手上发生的一切,却也不敢动,急得满头大汗。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没哭,要是一个人站在那,或者平时和大家在一起,我早就大喊大叫了,然而,那天却没。我咬着牙,绷紧了脸。艳君在看着呢,我不能让自己丢脸,让她觉得,连这么点痛都忍不了,这种人将来怎么能托付终身?怎么做得依靠?那只该死的螃蟹有意跟我作对,始终夹着手指不放,下课后,费了好大劲才掰开。从此,我的左手大拇指便留下了一个永恒的疤痕。
       大家围过来笑我们,大声而有节奏地齐喊:“两只螃蟹,一公一母!一公一母,两只螃蟹!”气得我脸色发青。说我没关系,说艳君就不行。可我又没办法,要说打架,我一个人又打不过他们。艳君听了一点也不恼,还把自己的红领巾解下来给我包扎伤口,她真聪明,反正红领巾也是红的,不怕被弄脏……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下午英琪老师的脾气并不是冲我们发的。上面决定取消村小,我们这些人都要到镇里去读三年级。有正式编制的老师可以到其他大一点的学校继续教书,再不然还可以转业,到县里的工厂上班,可英琪是代课老师,也就是所谓的民办教师,没有安排退路。
       英琪老师当过几年兵,退伍时因为家庭成分不好,没能解决工作,在村小暂时代课。村里很多人给他介绍对象,可他眼界高,看不上,他希望自己吃上国家粮,到那时再找一个也是吃国家粮的,他的事就这么一直拖着。他已经在学校代了五年课,原本再代两年,就可以转正了,可如今,村小突然没了,转正之事也跟着无疾而终,他能不恼么?如果村小迟解散两年,他的命运就不是后来那个样子。因为高不成低不就,他一直没结婚,成了村里第一个单身公。如今,他已经五十多岁,依然孤身一人。
       艳君读完初中就出去打工了,我差不多已有十年没见她,听说嫁给了一个湖北人。如果我没出来读大学,说不定真的会娶她做老婆,在那个湘南小村庄过着平静而简单的生活。不知道这么好的女人究竟让谁娶了去,哎,恐怕这辈子很难再见她一面了。生命中许多疤痕回忆起来比黄金还珍贵,而很多美好的事物,却往往让人感到心疼。
       村小的学堂至今还在,无人看管的它早就破烂不堪,墙根长草,屋顶漏水,估计用不了多久就会坍塌。只有那一溪清水,不懂人事变幻,一天到晚只是哗哗地流,哗哗地流……它还记得我吗,还记得一只“公螃蟹”和一只“母螃蟹”的事么?
 
                                                                                    一条叫糖的路
 
 
       我们家最受欢迎的长辈是奶奶,她不但很会安排生计,性格也有我们家族少有的宽容和慈悲,很少打骂人。这倒不是关键,关键在于,她是我们众多孙子最主要的“糖”源。在我印象里,奶奶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糖的代名词。不像爷爷,我们问他要辣椒糖(一种做成红辣椒形状,后面插着一根细竹签的糖),他只会伸出两根弯曲有力的手指说,辣椒糖没有,丁公糖有,要不要?我们只好没趣地走开。
       奶奶是城里人,年轻时因“躲日本”才到山里嫁给了爷爷,她的两个兄弟都在干部位子上退休,我们家的外围经济在村里算是很好的。奶奶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县城,每次回来都会带一些糖果,她去城里的日子就成了我们的节日。奶奶给我们分派糖果的时候,半眯着眼,说话悄声细语。如果我们六个孙子都在,她会说:“就这些,都给你们六个饿老魍崽崽了,在屋里吃,莫拿出去让别个看到了!”她知道我们得了糖以后爱拿出去显摆,担心被村里其他孩子抢了去。如果只有一个孙子在,她就会这样说:“你一个人给得最多,快吃,莫要他们五个人晓得了!”这样,我们几个孙子在内心里都以为奶奶最爱的是自己。后来我们发现,其实她跟几个孙子说的话完全一样,给的糖果也一样多,奶奶对我们的爱是一视同仁的,就像分配均匀的糖果。
       记忆里,和糖的形象最接近的是庞乡长。庞乡长是我们乡唯一的女乡长,长得很漂亮。那几年父亲是村里的支书,庞乡长每年都要下到我们村好几次,她主管我们这一带的教育、税收和征粮工作。她来我们村时大多是在夏末,每次都在我家打住。庞乡长才30出头,年轻,身段也好,夏天即使穿得很“工作”,也掩盖不住性感的身材,让人看得遐想联翩,她一进村就给村子注入了一剂强大的兴奋剂。就连平常后进的拖欠分子也假装积极,主动聚集到我家,一双双眼睛贼亮贼亮的,能放出光来。庞乡长来的时候,还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女儿,因为丈夫在异地工作,她只能把女儿带在身边。她每次到来都会带些糖,那种软软的掺着米糕的凉糖,我从没吃过那么令人回味的糖,甜而不腻,柔软,清凉,跟她的人一样,在夏日的村庄刮起一阵美好强大而又令人眩晕的甜风。
       庞乡长的美貌和细心让我们村原本很难开展的工作变得异常容易,父亲也因此松了一大口气。几年下来,我们像亲人一样和睦相处,我把她带给我的糖看作理所当然。她一来,我就迎上去理直气壮地问她要,从不讲主客之礼。我甚至希望她的工作别那么顺利,这样的话,她就能经常到我们家来。有一年,等了很久,依然没看到她的影子,我就问父亲:“庞乡长什么时候来?”父亲说:“庞乡长不来了,她调到县里去啦,以后也不会来了。”我心里顿时升起一块巨大的忧伤,无比失落。我再也没见过庞乡长,再也没吃过那么甜蜜柔软的凉糖。
       我们吃糖的机会是那么的少,从而不得不主动开创属于自己的糖路。一条路一旦得到证实,队伍立马会变得浩浩荡荡。
       茶花里的蜜糖是我们的最爱,量大,集中。村小后面有大一片山茶林,秋天茶花开时,满山洁白,数不清的蜜蜂嗡嗡地在那举行盛大的聚会。花开得最盛的时候,并不是产蜜的最佳时段,一定要等花意阑珊,将谢未谢之时,花蜜才最多。吸管现取现用,扯一根蕨把芯抽出来就行,把它插进花心,用力一吸,那滴硕大的蜜糖就乖乖地进了嘴里,满足感瞬间流遍全身。多年后,我读到“如饮琼浆”这个词,首先想到的便是茶蜜。茶花里的糖是危险的。茶树枝丫太细,很容易掉下来栽个大跟头。平时文静的蜜蜂,因家园遭到破坏,会主动攻击人,经常把我们蛰得紫一块青一块,那种痛比刀子割还难受,持续的时间特别长。为了口腹之欲,我们甘心忍受这种痛苦。花粉和蜜糖弄在衣服上很难洗掉,每次吃完蜜糖回家,都要被大人训斥一顿。
       松针上的糖是种奇怪的糖。晚稻成熟前后,马尾松上总是挂这一些亮晶晶的东西,老远就能闻到那种松汁和糖混杂的特殊气息。那糖是固体状的,白,湿润,一团团凝结在松针上,它们居高临下,太阳一照散发出诱惑十足的光芒。只是那些糖实在长得太高了,我们常常只能望糖兴叹。只有等到哪家伐树,才循声而至,划分各自的势力范围。有的人小心地摘,一把一把搜集到一起,有的人干脆直接用嘴,连糖带松针一把塞到口里,吃完糖再把松针吐出来。和茶花里的糖比起来,这种糖更甜,更有嚼头。
       冬天,糖路变得艰难起来,放眼看去,只有毛茛值得一挖。那是一种茅草的根,雪白,半透明,糖分很高,挖出来洗干净,扔到嘴里直接嚼。
乡下也种糖,叫作芦秫,是一种甜高粱,在南方像吃甘蔗一样吃它的秆子。几乎每家每户都种,但山里人田地少,要留着种粮食,只种一小块芦秫哄哄小孩。谁家的芦秫最多,那家孩子就最神气,一边走路一边像撕甘蔗一样撕着芦秫,傲气得很,神气个卵样。现在乡下见不到芦秫了,现在不缺糖,它早已绝迹。
在糖路不通的季节,为了吃糖,我们会采取一些特殊办法。
       货郎担真是让人又爱又恨,他总是收走了一大堆的鸭毛、废纸、鸡菌子,却只换给我们一小块糖。他用小铁锤敲麦芽糖的时候,像是在敲黄金,动作轻得只配吓唬蚊子,好像多敲一点会要了他的命似的。有一次,他收了我们六毛钱的废纸,却只给我们五毛钱,他说没有零钱了。少一毛钱就是五颗糖呢!我们不干,可最终拗不过他。等他再次来我们村的时候,我出了个复仇的主意。我们用抽签的方式,选出两个人,让他们故意打架,假装不小心打翻货郎担的担子,其他人趁机捡东西。货郎担被撞翻在地,糖果、日用品什么的撒了一地。大家单单瞄准糖,捡了就跑,只剩下货郎痛苦沮丧地站在原地。我们的计划大获成功,可自那以后,那个货郎担就再也不来我们村了。从此,我们陷入了无糖可买的境地,自断糖路。我有些悔恨,不该出这个主意。其实货郎担也是个可怜人,没别的能耐,靠走村串户做点收收卖卖的小活。听说他现在五十多岁了,还在乡下收破烂,做货郎担,只是依然不去我们村。我当年犯的错可真不小。
       不知何时,村里突然刮起一股做糖的风。到了年底,妇人们争先恐后开始熬制红薯糖。一两百斤的红薯,只能熬出十斤糖来,用罐子装着,浓酽迷人。最先做糖的是一个从外地嫁进来的妇人,她的家乡盛行此法,她们家是制糖世家,她把熬糖方法告诉了村子里的女人,没过多久就满村飘香了。原来,大人们也抵挡不住糖的诱惑啊!先熬红薯糖,再用糖浆来做冬瓜糖、松子糖、米花糖,除了自己吃以外,还卖人。母亲也加入了熬糖做糖的行列。有一回,母亲不在家,我偷吃了她熬的红薯糖。看着一大罐颜色暗红,散发着诱人醇香的糖,我没能控制住自己,一次吃了一斤多。吃的时候,浑身甜丝丝的,香得要命,吃完后就受不了了。先是头晕晕乎乎,接着肚子发胀,一个时辰里上了五次厕所。我把肚子吃坏了!那天一整天,我一口饭都吃不下。父亲不但没表示任何同情,还狠狠揍了我一顿,抽我就像抽陀螺似的。我觉得父亲应该做的是好好安慰我,而不是不顾一切把我往死里打。那些糖本是留着过年招呼客人的,现在只能到别人家去买……
       自那以后,我看到糖就怕,生出烦腻之心,直到现在,都不爱吃,我怀疑,多年前那个下午偷吃的糖至今还没消化完。
       糖路曲折,也危险,为了糖,就算挨打都是甜的。只是那种喜也为君,痛也为君的感觉再也不会有了,现在没有什么事物值得我去特别关心。
 
                                                                                  燕子的选择
 
       燕子来的时候,村庄早就忙开了,犁田翻地,一派热闹景象,谁也不知道它们具体什么时候来的,当我们注意到燕子时,它们已经布满天空。
       田野一片葱茏,村庄里的生灵或招摇,或妩媚,进入各自的生长节奏。南风和煦,春光大好,燕子成排站在电线上,交头接耳一番,尔后,商量好似的,突然飞起,一个个好生自在。它们飞得不像夏天那么高,而是贴着地,好像对地上的一切事物都感到新奇。别说是它们,就连每天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都忍不住多看几眼这满目的新鲜。绿色铺满的大地,有另一种看不见的东西,使人们内心变得丰茂而蓬勃。
       我发现刚来时燕子并不急着安家,而是这里瞧瞧,那里看看,流连环顾一番,成天以野地为家,像贪玩的孩子,将足迹印遍村庄的所有角落。它们被红花绿柳迷昏了头,待到春雨来袭,才慌慌张张寻找栖身之所。这时,旧燕寻了往日的巢穴重整家园,各自归位。新燕就急了,它们发现自己没地方可去,这才后悔不该跟在大家后面只顾贪玩。于是,新燕只好在别人的屋檐下暂时寻求庇护,度过一晚,等到晴日再去搭建属于自己的家。燕子不会随随便便把家安在哪里,它们非得绕梁三日,经过细心查看和选择,在心中衡量比对一番,看看这个家是否结实稳固,这家人是否诚实可靠,是否值得跟他们一起风雨同舟。
       不知为何,所有燕子都觉得我们家不值得托付终身,我们家搬到村口好几年了,也不见有燕子来筑巢。这件事很令人想不通,怎么说新屋也比以前奶奶家的老屋结实多了,屋前的树渐渐成荫,而且又在村口,按理它们不可能视而不见的。奶奶家的旧堂屋有三窝燕子,我们家这么多年却连一窝也没有,燕子好像把这一家人给遗忘了。这件事不单令我烦恼,父亲也担心起来,照传统说法,燕子是否前来筑巢,与家宅的吉凶息息相关。起初他以为屋才新修,燕子们还不熟,过一两年就会来的,然而,五六年过去了,依然空空如也。燕子并不是没来看过,每年春天有好多成双成对的燕子在家门口飞来飞去,左右徘徊,可最后,过家门而不入,只惆怅地望一眼,便转身而去,有的飞了很远还忍不住不停回眸,遗憾得很的样子。
       到底是什么让它们望而却步?又是什么让它们觉得遗憾呢?是嫌我们家太简陋?一对燕子来了,发现这里没一点前辈的痕迹,于是,就以为不可靠,而后来的燕子也都人云亦云?可村里比我家还简陋的房子还有不少呢!我不相信燕子会像人一样刻薄,村里总要修新屋,每座新屋也总要有第一对新燕前来安家。总不会是因为嫌村口太热闹了吧?燕子不是一向喜欢沾染人气么?哦,对了,我猜一定是觉得我们家氛围不好,这家人总是很难和睦相处,不是夫妻吵架,就是父子相抵,难得有平静的时候,燕子可不喜欢在这种环境里过日子。父亲发脾气时如打天雷,就算不发脾气,坐在那也不怒而威,他从不喜欢我带朋友来家里玩,燕子肯定看到了这些,一个连同类都容纳不了的人怎么可能容下燕子?
       我将自己的揣测告诉父亲,他表面嗤之以鼻,骂我是胡说八道,但我注意到,自那以后,父亲说话时总是有意无意捏着嗓子,显得非常小心,绝不在大门口亮嗓门,架也不怎么吵了,有时就算忍不住吵,也躲在房间里尽力压低声音。果然,没过两个月,就有一对燕子前来探听虚实。它们在堂屋转了一圈,觉得不合适,因为新修的房子没有天井,我们要是外出,大门一关,屋里一点光线也没有,燕子连家门都出不了。审度再三之后,它们决定将巢筑在门前的晒楼下。
       然而,问题来了。我们家晒楼上的木板盖得不严实,每次上楼晾衣服,走在上面颤巍巍的,脚下四处松动。修晒楼的时候,父亲觉得上面除了晒衣服再无其他用途,严实与否并不重要,不需要花太多工夫,能站人就行。那对燕子将巢搭在松动的木板下,每次巢穴快要建好时,人在上面一走动,就会掉下很大一块。对人来说那只是一小块土,可燕子却要忙上好几天,它们因此做了很多白功,常常眼看要大功告成,最终却功亏一篑。有时燕子忙了一天,正想着休息,突然间头顶山崩地裂,燕子不知发生了什么,吓得惊慌失措,尖叫着飞了出去,直到天黑也不敢回家。好不容易才招来这对燕子,怎么让它们因此弃家而去,这个家需要它们,我需要它们。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搬来楼梯,在燕巢再安装了一块篾搭,篾搭将燕巢兜住,然后,再又用绳子将它们和木板捆在一起,使之牢固,这样,人在上面走动,波动要少得多。篾搭刚做好时,燕子很生疑,它们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待到最后,确定这个古怪的装置对自己是有利的,才安安心心地住了进去。从此,燕子有了一个安全可靠的家,虽然偶有脱落,也无关大碍了。
       燕子刚来我们家时,我常坐在门口发呆似的看它们,它们也看我,但不会像我那样看半天。生儿育女之前,它们是江湖浪子,在巢里待不长,一天到晚满世界飞,我看到的常常只是一个空巢。
       燕子落户后,全家人总算放了一颗心,我也骄傲得很,像立了多大功一样。可是,燕子的到来并没改变父亲的脾气,他很快便旧病复发,遇到一点小事就骂骂咧咧,而我也毫不示弱。真不明白,我们怎么就成了一家人,上辈子有仇么?燕子看见我们吵架,受了惊扰,经常伸出长长的脖子,往下看,尤其有了乳燕之后,一家老小排列得整整齐齐地围观,跟在街上看热闹似的。它们一定不明白这些人怎么一天到晚有那么多事可吵,也许心里还觉得好笑呢……那段时间,住在我家的燕子常常半夜被吵醒,不知丢了多少好觉。
不过,现在好了,父亲不在了,没有人再打搅它们,我也离开了老家,只有母亲一个人和它们生活在一起。母亲向来很有耐心,脾气也好,想来,他们一定相处甚欢,日子过得舒适自在。离开村庄十年了,想必它们早就不认识我了吧?

 
     (责任编辑:唐益红)
 
       作者简介:秦羽墨,本名陈文双,1985年生,现供职于常德市《桃花源》杂志社,在《天涯》《青年文学》《湖南文学》等刊物发表各类文学作品五十余万字,入选各类散文年选本。